摘 要:唐代大历贞元年间文士衡量文章价值,一般都将现实政治功用作为关键标准。对于“文”之政治维度的高度关注,带出了一系列相关思考:如文章影响政事的方法与途径、作者政治地位与文章价值的关系、各类文体的政治效用之差异等,都是当时文人认真思索的问题。这些思想成果较之前代更为全面深入,并为稍后的古文运动提供了直接资源。
文章与政治的关系向来是中国古代文论的核心问题之一。唐代文人论及文章价值,主导倾向,也是以现实政治功用作为最关键的衡量标准,大历贞元时期的文士自不例外。李舟《独孤常州集序》中有段话颇具代表性:
《传》曰:“物生而后有象,象而后有滋,滋而后有数。”数成而文见矣。始自天地,终于草木,不能无文也,而况于人乎?且夫日月星辰,天之文也;邱陵川渎,地之文也;羽毛彪炳,鸟兽之文也;华叶彩错,草木之文也。天无文,四时不行矣。地无文,九州不别矣。鸟兽草木之无文,则混然而名,而人不能用之矣。人无文,则礼无以辨其数,乐无以成其章,有国者无以行其刑政,立言者无以存其劝诫。文之时用大矣哉。
此处他把文章之“文”纳入文饰之“文”的范围,使前者成为后者的一个子目。这样,文章便与天象、万物的样貌以及人类社会的礼乐刑政制度等等牵合起来,成为同质同构的东西。既是同质同构,不难发生关联,从此再推一步,便自然得出文章可作用于礼乐刑政的结论。这一整套思路并非孤明先发,前人早已言之,最集中的体现,当推刘勰《文心雕龙》的《原道》篇。但李舟对此大加标举,仍充分反映出大历贞元间的文坛风气。而更值得注意的,是这时文人对文章与政治关系的探讨,其全面与深入的程度,远远超过刘勰,更成为稍后韩愈等人相关思考的最切近的来源。本文分时用观、位文观、文体观三个层面,就大历贞元间文人这方面的观念作一系统梳理,由此也可略窥唐代古文运动发轫之初的时代氛围。
一、时用观
文章要发挥政治功用,对时代有所影响,必须找到合适的方法与途径。这是讨论文章与政治关系,最先应解决的问题。大历贞元文人高度关注这一问题,多有论说。他们表述的侧重点,随场合的不同而不同,要而言之,可归纳为两大类:自下而上,强调美刺;自上而下,强调教化。
第一,关于美刺。“美”即“润色鸿业,藻饰王度”,赞美、夸饰现实政治。独孤及《萧府君文章集录序》说:“粲于歌颂,畅于事业,文之著也。”极为肯定文章这方面的效用。李华《崔沔集序》则兼顾了两者:“文章本乎作者,而哀乐系乎时。”这里哀、乐并举,据他解释:“系乎时者,乐文武而哀幽厉也。”可知所谓“乐”,实即美颂之声;所谓“哀”,实即刺讥之作。必须指出,随着天宝以来唐代政局的日益黑暗,强化文章的“哀”即刺讥渐成趋势,吸引了文士更多的注意力。而且,在某些文人那里,刺讥已经不再限于以下对上作讽谏,而是逐渐延展为对社会万象的深度批判。最为突出的例子是元结。其《文编序》总结自己的文章创作,说:“尔来十五年矣,更经丧乱,所望全活,岂欲迹参戎旅,苟在冠冕,触践危机,以为荣利?盖辞谢不免,未能逃命。故所为之文,多退让者,多激发者,多嗟恨者,多伤闵者。其意必欲劝之忠孝,诱以仁惠,急于公直,守其节分。如此,非救时劝俗之所须者欤?”他说的“救时劝俗”,从创作实际来看,实质是通过社会批判以达到针砭时弊的目的,其创作的动机与讽谏说一致,着眼点却比讽谏说更为广泛,批判更为深刻,对后代影响极大。
第二,关于教化。文章的教化作用向来受到重视,李华《著作郎厅壁记》说:“化成天下,莫尚乎文。”语气相当强烈。但由于这时期儒学的发展,教化内容从单纯的“礼乐”上升到了儒“道”层面。柳冕《与徐给事论文书》说:“文章本于教化,形于治乱,系于国风;故在君子之心为志,形君子之言为文,论君子之道为教。”他明确把文章之本定为教化,进而又明确把教化内容定为“君子之道”。其《答衢州郑使君论文书》又说:“盖言教化发乎性情,系乎国风者,谓之道。”对他来说,“道”与“教化”是体与用的关系,彼此具有内在关联。贾至则在《议杨绾条奏贡举疏》中发了如下一节议论:“《易》曰:‘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关雎》之义曰:‘先王以是经夫妇,成孝敬,厚人伦,美教化,移风俗。盖王政之所由废兴也,故延陵听诗,知诸侯之存亡。今试学者以帖字为精通,而不穷旨义,岂能知迁怒、贰过之道乎?考文者以声病为是非,而惟择浮艳,岂能知移风易俗化天下之事乎?是以上失其源,而下袭其流,乘流波荡,不知所止,先王之道,莫能行也。”文章应有助于移风易俗是此《疏》的言说重点之一,他的主要经典依据有二:一是《毛诗序》中“美教化,移风俗”等语,但原文所言只限于诗,贾至则将此说施于一切文章,扩展了其适用范围。二是《易》中“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一句,原文所言“人文”,指礼乐制度,贾至则用以牵合“文章”之“文”,运思方式与本文开头所引李舟《独孤常州集序》十分接近,再次证明了当时此类思想的盛行。而“移风易俗”的目标,则归于“先王之道”,这较之礼乐刑政,范围更宽。因此贾至的说法,是对儒家经典论述的泛化和深化。当时同类论说甚多,表明经由文章而实现儒“道”指导下的教化,乃是大历贞元文坛上一种较为普遍的认识。质言之,即“要用一种符合儒家经典的思想,去充实文的内容,使文章有益于政教”①。
二、位文观
这里所说的“位”,指文章作者的政治地位。文章与政治之间,关系既是如此紧密,则文章作者的政治地位,也成为一个不可忽略的问题。大历贞元文人一般都承认,作者政治地位较高,有利于所作文章发挥政治作用。相对的,志在救世的文人不得其位,则是令人惋惜之事。对“位”与文章关系的格外重视,成为这一时期文论的重要特点,位、道、文三者合一则成为文士的最高理想。这有几个方面的表现:
首先,能登“论道之位”受到格外重视,甚至被视为文学生涯的最高理想。在这时期的诗文中,论“文”而牵涉到“位”的现象往往有之。李舟《独孤常州集序》高度评价了萧颖士、李华、贾至、独孤及诸家之文,誉为“宪章六艺,能探古人述作之旨”。这批文士中,只有贾至一人得到机会为玄宗作“巡蜀分命之诏”,故《序》中称其作“历历如西汉时文”,评价最高;其余三人位卑职微,则引发了李舟无限的感慨:“若使三贤继司王言,或载史笔,则典谟训诰誓命之书,可仿佛于将来矣。呜呼!三公皆不处此地,而运蹇多故,惟独孤至常州刺史,享年亦促,岂天之未欲振斯文耶?小子所不能知也已矣。”在李舟看来,未能“司王言”“载史笔”,是三人文章生涯的最大欠缺,甚至可视为“天之未振斯文“的表现之一,故为之惋惜不已。“位”的高低,可以直接影响“文”的价值高低,两事关系甚是密切。《序》中又提及:“博陵崔贻孙又为神道碑,悉载行事,而痛共不登论道之位。崔公刚而好直,其词不党,君子谓之知言。”可证此非李舟一己之见,而是当日文坛通行的看法,类似表述比比皆是。如权德舆在《兵部郎中杨君集序》中对李华、独孤及、梁肃、崔元翰与杨凝的文章皆有好评,然而仍不免为他们未致高位而叹息,因而发问道:“造物者不与其全欤?复舛错欤?”许孟容为穆贽撰写《穆公集序》,也称:“向使假其永龄,登金马石渠,与献纳论思之臣,发挥谟训,润色王度,则圣朝文苑,颂《甘泉》,赋《羽猎》,卿云褒皋群子之列,加一士也。斯杨嗣仁所以赋已友之哀,余所莫疑矣。”所说虽或有溢美,但其所向往者,在于得为“献纳论思之臣”,而撰作与此职位相称的文字,这一点是很清楚的。凡此均可见出,在大历贞元文人心中,文章的价值与“论道之位”是紧紧联系在一起的。
其次,论文时重视作者的政治地位,还体现在看重辅臣之文,崔佑甫《齐昭公崔府君集序》搜罗了不少前代例子加以论证:“国之大臣,业参政本,发挥皇王之道,必由于文。故虞有皋陶洎益、稷以嘉言启迪,舜、禹以降,伊、傅、周、召,训命策诰,并时而兴。秦之李斯,着事而僻,自兹厥后,蜀丞相孔明有《出师表》,晋司空茂先有《鹪鹩赋》,皆辅臣之文也。”有意思的是,他举的例子中不但包括训命策诰等文,甚至还阑入了张华《鹪鹩赋》这类以抒写个人情志为主的作品。换句话说,作者身为辅臣这件事,不仅对于朝廷公文的写作,即使对于个人化的写作,也同样是有意义的。作者的政治地位,对于不拘何种文体,都产生了作用。如果说这篇《序》善于举例,崔元翰的《与常州独孤使君书》则是长于说理。后者写道:“治平之主,必以文德致时雍;其承辅之臣,亦以文事助王政。”文才之于辅臣,在此成了必备品。他进而提出:“为天子大臣,明王道,断国论,不通乎文学者,则陋矣;士君子立于世,升于朝,而不由乎文行者,则僻矣。”范围又从辅臣延伸至一切立朝之士。尊于位必须优于文,对臣僚之文的重视,至此可谓无以复加。同类的例子,还可举出一些。权德舆《姚公集序》说:“文章者,其士之蕴耶?微斯文,则士之道不彰不明。”而后特别指出:“又况宗公大君子,网纪百度,琢磨九德,以至于经大猷,断大事,不由此涂出者,犹瞽之无相欤?”梁肃《丞相邺侯李泌文集序》也说:“予尝论古者聪明睿智之君,忠肃恭懿之臣,叙六府三事,同八风七律,莫不言之成文,歌之成声。然后浃于人心,人心安以乐;播于风俗,风俗厚以顺。其有不由此者,为理则粗,在音则烦。粗之弊也悖,烦之甚也乱。用其道行其位者,历选百千不得十数。嘻!才难不其然乎?”皆可为证。梁肃的文章尽管统君主与大臣而论之,但他作序的对象,是李泌这样的承辅之臣,则其重心所在,显然也是在辅臣一面。
对文人政治地位的追求,对辅臣之文的重视,在某种意义上,是一事之两面。无位者追求高位,背后的观念正是认为政治地位的提高,可以相应带来文章价值的提高。在此观念下,获致高位的辅臣之文,自然会受到特殊重视。这种将文章与政治地位直接挂钩的观点,最能展现大历贞元文士,对于“文”之政治维度的强烈关怀。
三、文体观
回到文章的层面,文分各体,文体不同,适合表达的内容也不尽同。要求文章发挥政治功能,若是细究起来,则必须考虑到不同文体的差异。事实上,大历贞元文士对于各种文体也不是一律对待的,细检他们标举文章与政治关系的表述,论说重点主要集中在有数的几类文体上,分别是:制诰、奏议、对策和赋。
最受推崇的是能够“润色鸿业”、“铺陈理道”的制诰之文,即所谓“王言”。当时文人莫不以掌“王言”为荣,并视之为最应传后的文字。权德舆《答杨湖南书》自言为制集求序,是想“使夜光冠于鱼目,永为子孙秘藏”,使自己的制诰成为传家之物。李纾《朱府君神道碑》说:“国朝铲迩代之弊,振中古之业,掌文命官,发华归本,出入二百载,上下十数公。灿灿然与汉魏同风矣。”高度评价本朝制诰,以为它足与汉魏比肩,也显示出制诰一体在当时的尊崇地位。
同时,直接对时政提出见解的奏议之文也为人所重。有些奏议一出,便成为朝廷内外关注的焦点,广泛流播。如《旧唐书·颜真卿传》记载,大历年间,宰相元载惧怕朝臣揭短而上奏请示:“百官凡欲论事,皆先白长官,长官白宰相,然后上闻。”颜真卿上疏反对,言辞激切,“于是中人争写内本布于外”,即是一例。中人之所以争写,当然是因为外界有此需求,可知当日此文曾受到广泛关注,而这种广泛关注,进一步推动了它的广泛流布。奏议文不仅有可能行时,而且有可能垂后。权德舆《陆贽翰苑集序》便说:“公(陆贽)之文集有诗文赋,集表状为别集十五卷。其关于时政,昭昭然与金石不朽者,惟制诰、奏议乎!”在这里,奏议正是因其“关乎时政”,而和制诰一同迈入了“不朽”的行列。
制诰与奏议都是朝廷政治运作的一部分,对策与赋则不然,但在当时人眼里,后两种文体只要合乎儒“道”,也可间接起到“佐政”之效。对策和赋体同列为科举的主要文体,固然出于多种缘由,但文体本身具备的功能也起了一定作用。对策多就具体政事出谋划策,其政治功能自不待言。赋则自汉代以来,便以“美讽”功能为人瞩目,其中“美”的重要性又多过于“讽”,至此时也不例外。权德舆《张君集序》说:“善乎扬子云之言曰:‘诗人之赋丽以则。班固亦曰:‘赋者古诗之流也。至若言天下之事业,美盛德之形容,皆源委于是,而派流浸大。”便是从美颂的角度为赋体的存在寻找到了依据。
而在各体文的区分之上,作为它们共同典范的,则是三代的典谟。“典谟”一词,俨然成了大历贞元文士称赞文章的常用语。如崔佑甫《独孤常州集后序》称独孤及:“若赞尧舜禹汤之命,为《诰》为《典》,为《谟》为《训》。人皆许之,而不吾试。”独孤及《赵郡李公中集序》称李华文章“其馀虽波澜万变,而未始不根于典谟”。权德舆《陆贽翰苑集序》也称陆贽奏议:“敷其道也,与伊说争衡,考其文也,与典谟接轸。”这些例子,也可看作当时文坛不懈追寻政教意义的证明。要指出的是,把多种文体的典范都指向三代典谟,某种程度上暴露了当日文士,对不同文体的区别虽有一定认识,但远不是充分的。他们在“文”的政治维度上无疑倾注了许多心力,然而尚未在观念上深切把握住文章自身的规律。大历贞元间的文章,成就逊于稍后的元和时期,这应当也是原因之一。
四、小结
综上所述,大历贞元间文人讨论文章价值,往往把它与政治功用挂钩。这原是老生常谈,但这段时期此类论说的特点在于,较之前代更为全面而深入,讨论的问题遍及时用观、位文观、文体观等各个层面,从而为不久后的古文运动开了先声。其后韩愈等人的主张,与大历贞元文士的想法正是一脉相承。当然,大历贞元文士仍遗留下许多问题,有待于后来者进一步加以解决。就本文讨论所及言之,主要有这么两个:第一,对于文章本身的规律把握尚浅,创作成绩也大有提升空间。第二,所重视的文体中,制诰、试赋等完全不属于古文的范围,换言之,这时古文与时文,在好些文人心目中尚未区分得泾渭分明。这些工作,都需要韩愈等人续加开拓。然而作为古文运动的先导,大历贞元文坛自有其史的意义在。古语云:椎轮为大辂之始。在领略大辂的华美之外,对于椎轮的构造,似也有必要细细观察一番。这样我们的研究,才会获得一个宽阔而更切合历史实际的视野。
(责任编辑:古卫红)
作者简介:范明静,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博士生,研究方向:儒佛道文化与唐宋文学。
① 罗宗强:《隋唐五代文学思想史》,中华书局,1999年版,第194页。
赞(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