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刹那》是何向阳在病痛和死亡的挣扎中创作的生命之诗和自我救赎之诗。诗人对身体、疾病和灵魂的凝视勾勒出阴郁的病中“风景”,通过多重对话艰难重拾个人主体性,同时怀着“爱”与责任竭力追寻心灵自赎,汲取“反抗绝望”的力量。诗集以记录生命瞬间所感的短诗为主,蕴藉着丰饶广阔的余情,是五四“小诗”传统延长线上的作品。作者试图超越个体疾病经验的私人性,观照人类群体的生存和命运,具有浓厚的人文关怀意识。
关键词:何向阳;病痛记忆;“小诗”传统
《刹那》是何向阳继《青衿》《锦瑟》之后的第三部诗集,收录108首短诗和35幅摄影作品,记录了诗人短短两月间经历与母亲永诀、父亲和自己双双遭遇病痛的艰难幽暗时光。诗集既展现了诗人与死神的交锋中对疾病和身体的凝视,生发出个体存在哲思,同时又怀着“爱”与责任竭力追寻心灵自赎,艰难重拾生活的光亮,汲取“反抗绝望”的力量,由此构成诗集晦暗与明朗两种混杂的调性,呈现着诗人病中心境的變化。不容忽视的是,《刹那》是站在百年“小诗”延长线上的作品,“小诗”是诗集主要的诗体形式,以简练凝缩的诗行来容纳瞬间情绪的奔涌爆裂、波荡起伏,以及霎时思绪的敏感飘忽,在竭力呐喊与顿然失语间潜藏着巨大张力,对“说尽”的有意规避带来艺术的留白和诗情的余绪。
一? 病中“风景”
作为特殊生命体验的产物,《刹那》中的大部分诗篇记录了何向阳在病痛中的挣扎以及与死神交锋时的数个瞬间。这些诗作以白描笔法记录身体的刹时感受,同时勾勒病中灵魂复杂多变的形状,诸如对远逝亲人的眷恋与怀念,拟想死亡的降临,细腻还原“病中”个体历经的心灵磨难,藉此进入个体存在方式的叩问。
言说身体痛楚和疾病感受是诗集作品的重要主题。病中的身体被放大,不仅意味着疼痛变得比以往更清晰,还包括诗人感知世界的五官更加敏感。一方面,身体终于在漫长人生中短暂的“刹那”被置于无上位置,“身体从不撒谎/它一笔一划记录下忧伤”①,这些“忧伤”是早已在身体上存在但从未受到充分重视的符号,当病魔再次降临,“第一刀四十三岁落于子宫/第二刀四十五岁落于腹部/第三刀四十九岁结印左乳”,病痛记忆迅速复活,身体在七年间所经受的折磨一同袭来,进一步激发诗人对当下疾病带给身体完整性损害的可能性的担忧。在“请握住我的手/还有臂膀/再请握住我的乳房/请问它是否像今夜皎洁的月亮”中,诗人急迫地试图借助外界对自己身体进行判断,她怀着仍像“皎洁的月亮”那样美丽、无暇的期望,意图抚去身体创伤的印记。另一方面,诗人以敏锐的感官来感知自己的“病”,“静谧时我听到血液在脉管中流淌的响声”“沉在我血液里的盐粒”“它的血液里流着黄金”等诗句调动听觉、味觉、视觉潜入血管中研判生命状态。“血液”是诗集中重要而特殊的意象,它兼具“生命”和“死亡”这一对截然对立的隐喻意义,呈现着诗人审视自我之病时在“希望”和“绝望”之间持续跌宕起伏的心境变化。
精神磨难是病痛的附加之物,临渊而立,对死亡的想象、对命运的质问、对未来的忧虑等复杂思绪不受控制地袭来。“每一天都是未卜/但谁又愿意将自己的全部交出”展露着诗人内心的矛盾,面对“未卜”既是不安和恐惧的,又不甘心、不情愿,在濒死体验中忐忑而坚强地面对“每一天”。于是诗人开始与死神(命运)对话,她指责神的残忍和冷酷,“神呵你刀刀见血/最该拿去的是你锋刃上的冷”,死神被塑造为手持利刃在人间屠戮的刽子手,带来象征死亡的“血”与“冷”,带给人绝望和恐惧;她质询神令她经受病痛的缘由,“神呵七年来你有什么还想告诉/我又在替谁赎罪 为谁受苦”,回忆七年来接踵而至的病痛,她委屈、疑惑,不免怀疑自己是否同时担负了为他人赎罪、受苦的神责,期望着神示;她冷静地与死神博弈,“可以给你睿智/可以给你财富/但有一样原谅我不能献出/——自由”,“睿智”和“财富”在诗人看来并非生命存在中最宝贵的东西,惟有“自由”陈述着不屈的灵魂。在诸多诗作中可以看到,诗人在病痛中经常性地拟想死亡,与死神对面而立的场景即由此生发,在生与死间来回往返,对生者而言是一种极度的心理考验。
除了书写个人病痛体验,还有不少作品吐露着诗人对亲人的怀恋和牵挂。她无法将刚刚海葬的母亲从心头拂去,心怀千言万语欲与母亲诉说,却又不知从何说起,是“想说给你的话愈多/就愈是沉默”的欲说还休,是“我已经写了这么多/但还没有写出/最想写的那句/我已写了那么多/但还没有写出/你”的辞不达意,“你”是写不尽的,对“你”的倾诉永远无法完成,诗人对母亲浓郁真挚的感情终归无言成为遗憾。但在一瞬间,她似乎看到了母亲,“停在半路的雨/海面上的微熹/山坡漫步的薄雾/田野中疾走的/你”,母亲自在徜徉于山水处、烟雨中,在自然之美中纵情,自由祥和的生活状态令诗人感到安慰;她似乎又真实感受到母亲,“我热爱白皑皑积雪之上的那簇火焰/犹如你冰凉的手上仍存的那种温暖”,看到山顶积雪时联想到母亲手掌的温度,躯体融入自然的母亲已经与世间万物连接到一起,母亲在某种意义上实现永生。
遭受病痛折磨的父亲寄托着诗人的另一份牵挂。诗人此时处境与父亲相似,但她从未忘怀父亲的疼痛,也不曾回避对父亲的惦念,“旨在救助远方苦难/而对亲人的疼痛置若罔闻/应不是真正的慈善”,诗人生发对“善”的再认识,刻意泯灭个人心性而装扮成心怀远方的伪慈善家无异于情感作秀,所谓“大爱”从不区分空间距离的远近和时间的时效性,对亲人之爱与博爱并不相悖。“那个仍在此岸与彼岸间奋力泅渡的人”是在生与死间徘徊挣扎的父亲,她直言对父亲的感情——“我深深地爱着”,她相信父亲正以“奋力泅渡”的姿态与死亡搏斗,但同样作为一个泅渡者,她自顾不暇,无法伸手救助竭力挣扎的父亲带给她沉重的无力感。
“记病”的诗歌压抑沉重,“夜”“月”“星”是这部分诗作中的重要意象,愁郁晦暗的调性与诗人复杂的内心世界互为镜像。那些在病床上的日子究竟是什么样呢?“暮色渐暗/夜已露出它狰狞的面容”,夜“狰狞”可怖,它篡夺了平蔼祥和的傍晚光景,象喻着突如其来的疾病令诗人的生活进入晦暗迷茫境地。诗句中的“渐”和“已”分属不同频的时间轴,“渐”表示缓慢变化的过程,“已”直接拉进到结果,二者强硬并轨进一步突出“夜”的无情。现实生活中的“夜”则意味着诗人要进入与自己的思维独处、与灵魂对话的状态,对于病中之人来说,“自在暗中,看一切暗”令无助与绝望之感愈发凝重。“我日夜躺在这里/看月亮如何从圆满变成了一半”诉说着这场抗争之旅的孤独和漫长,月亮由圆到半历经二十余天,每一个夜晚诗人都在病床上凝望窗外,月亮在中华文化传统往往被视为家庭团圆、思念亲友的符号象征,诗人刚经历与亲人永诀,自己又面临着疾病的生死考验,在怀念逝者的同时不免因自身的处境生发对生者、对团圆、对死亡的担忧、焦虑、恐惧,多种思绪绞杂在一起,令寂静皎洁的月夜也喧哗了起来。
正如何向阳在后记中所言,《刹那》对病中思绪的呈现“真实录记了我生命中最艰难最晦暗也最残酷的岁月”。这部分诗歌是她与死亡擦肩时的记忆,身体上的痛楚、精神上的挣扎、情绪的敏感波动,诸多瞬间促动着诗人拾笔记录下片片伤痕,它们最终凝结在一起,以“濒死言说”的语调渲染了诗集低沉忧郁的基调,一遍遍重述诗人在病痛中所历经的痛苦与挣扎。然而,“看过最黑暗/你才能领略光的美”,诗人怀着对光明的向往和坚信,不断强化内心的力量,逐渐建立起能够“反抗绝望”的个人主体性。
二? 提灯看夜:“反抗绝望”的方法
《刹那》除了言说身体病痛和灵魂磨难之外,更可贵之处在于记录了诗人如何以强大的精神力量来“反抗绝望”,就此而言,这是一部自我拯救的生命之诗。诗成为何向阳披斩“黑”与“暗”的武器,她在诗中不断与自我对话,以自己对世间的“爱”与责任来强化个人主体性,呼唤生的信念与渴望,凭借对“光”的强烈向往艰难实现自我救赎,这部分诗作的风格也因此显得明朗积极。
对话性是“反抗绝望”之诗的重要特征,对话主体和对话对象的设定本身蕴含着浓厚的哲学意味。“我”和“你”是频繁出现的诗歌主体,作为“从身体到心灵到灵魂全然打开,释放本心”的作品,“我”的声音中跃现着作家主体,诗人以“我”直陈情感,同时展开“超我”与“本我”的对话,袒露灵魂深处。第二人称“你”承载了丰厚内涵,一方面,“你”是“我”凝视下的他者,不仅仅包含母亲、父亲、爱人等实指,还有“我”执着追寻的艺术之神、诗歌之神、命运之神等作为精神寄托的抽象之物;另一方面,“你”是“我”潜在的对话对象,两者间隐含超我(“我”)对本我(“你”)的审视,“你”在大部分诗作实际上是超我视角下的“我”,也就是说,“你”作为诗歌主体也是诗人与自我对话的一种形式。
与自我对话是《刹那》中呈现的诗人自我拯救的方法。在长久的自我凝视和自我质询中,诗人重新确认个体存在并踏上自我救赎之路。“我忽略了喂养我的身体/我也忽略了供养我的灵魂了吗”,躯体上脆弱无力,精神上贫乏空虚,“我”踏上的自我覆灭之路暴露出个人存在方式上的问题。诗人陷入个人身份的质疑,“你是谁/谁又是你”“谁是你/你又是谁的你”等诗作中,隐含着“超我”对“本我”(“你”)的凝视,在“你是谁”“谁是你”的步步追问下,诗人的个人主体性被重新唤起。这是自我拯救之路的发端。
在自我对话中,诗人以心理暗示的方法鼓励自己重拾信念和信心,不仅要相信自己的力量,还要相信命运、相信未来。在“你就是你所创造的宇宙”“你是你自己的创造物/这一点确定无误”中,“你”被塑造为拥有无穷力量的“创世者”,“确定无误”进一步强调这一观念,由此,具有强大能力的“你”经由自我对话与本我合二为一,从潜意识层面强化主体自信。“相信命运”的自我劝慰也时而有之,“一条路的尽头/另一条路缓慢地开端”蕴含着淡然宁静的禅意,任何路都有走尽的时候,而命运早已安排好新的道路,顺着命运的指引终会到达目的地。詩作引入“修行”观念,试图以沉定的内心迎接命运的召唤,“也许有一条路需要我去修行/只要意志坚定就能最终走通”“心能愈身/静能养道”“水追逐着水/一个修行的人/面水而坐/默然不语”,“静”“默”并非消极等待的姿态,相反,呈现的是诗人抱着坚定的信念“养道”“愈身”,在沉默中铸造灵魂圣殿,坦然地看待命运流转。
诗集至此,怨愤愁闷的诗情结束,在对话中诗人将自我引渡到平和淡然的空间,悠然憧憬未来生活。“我看见我”是诗人展开的对日常生活场景的想象,“我看见我坐在一座明亮的大房子里/在阳光照彻的书桌上/笔尖的句子奔涌而来”,“明亮的”“阳光照彻的”生活环境和畅自在,日子本身便流淌如诗;“我看见清晨的我在庭院中浇水/裙裾的四围种满了蔷薇”,诗人拟想田园生活图景,“庭院”“蔷薇”“浇水”营造慢节奏的美好生活,投映出诗人内心对未来日常生活的向往,呈现“此时”积极、愉悦的精神风貌。
与神对话是诗人汲取生命力量的另一种方式。实际上,诗集中反复出现的“神”并非宗教意义上的实指,可以看作是命运的象征,是希望,或是内化于诗人精神世界的“超我”。她向神问路,意图获得一个比自我更强大、更具信服力的寄托。在与神的对话中,人与神的距离拉近,“神呵/你眼见那么多寒冷和欺骗/心却始终保持着柔软”。在常人看来,“神”高高在上、遥不可及,威严而圣洁,但诗人抵达神的内心时却看到其面对人世间的丑恶肮脏时展露出“柔软”一面与善良博爱。于是她期待神意降临,“神呀/告诉我/我要向哪里走”,“神”化身为她迷茫之际的启明星,是前行的精神支持,“神迹即会发生”“神必会为你降临”不断强调着神作为未来生活希望的象征意义。“神”还给予诗人抵抗当下困境的伟力,“我的脚能否穿越泥泞/决定于这双手能否拨亮神灯”,那被拨亮的“神灯”不仅有照亮当下“泥泞”路途的实用功效,还作为一种精神工具,赋予诗人提灯看夜的力量。
爱与责任是支撑诗人坚定“反抗绝望”的另外一股力量。与血肉至亲厚重深沉的情感是诗人难以割舍的牵挂,她想象年幼的儿子在呼唤母亲,“我站在地狱的入口/唯有儿子的阻拦能够使我得救”,儿子和“我”之间的心灵感应传递着爱的召唤,“时间驾驭太阳和月亮/那不断前来的/难道不是爱”“听那孱弱而坚定的声音/说:爱”。亲情的力量不断激发她的使命感,“众神活着/我是她们赋予使命的一个”“我在人间使命尚在”,她俨然化身为一个女英雄,承诺着“你呼唤我/我就在”“我怎么可能离开/你”“听得到远方的呼救声/为此我须奋然前行”。“你”被塑造成脆弱到需要诗人来守护的形象,诗人强大坚韧的个人主体性完全树立,她对世间的博爱之心随即复活,“我什么也不想/只想着/同苦与甘的人类”,牵挂同受病痛磨难的群体时,“我”彻底摆脱羸弱愁闷的个体形象投入人类共同运命的关怀。诗人怀着对亲人的爱与责任,对人间一切美好的憧憬和向往,勇敢而坚定地投入与当下病痛的搏斗,她站立的姿态隐现着胜利的光芒。
“心”与“光”是诗人“反抗绝望”的精神旅行中的重要意象,葆有“心”才有捕捉“光”的希望。诗人不断检视作为信念象征的“心”,“你总是在建地上的宫殿/你是否在意心上的宫殿”,在“是否在意”的反问中,强调“心上”宫殿的重要性远远超过“地上的”,意识、精神的强韧程度直接决定了“宫殿”是否有拔地而起的可能;“心在哪里/神就在哪里”中“心”与“神”的位置并列,是寄托和希望,当“这颗心渐次安宁”“一心不乱”的时候,才有迎接“光”的机会。“看到最黑暗/你才能领略光的美”,人生最晦暗阴霾的时刻自然充满对“光”的强烈向往,诗人在某一刹那企盼“一扇窄门/如一道光/但已足够/足够我/侧身穿行”,“窄门”意喻着向生的通道,“光”便是生的希望,只需要一丝光亮就能得救,“已足够”“足够”的连排强调着“我”对光的渴望、对生的向往。“我”竭力挣扎不过是为了反抗灰霾迎来“光明如初”,正如“心有星光/在黑夜中大声吟诵的人/得以生还”那般,“星光”散发的光芒微弱几乎不可见,但因有“心”这一容器的盛放,在黑夜中如同“大声吟诵”的洪声一般,光华灿烂,指引光明。
《刹那》的最后一首诗别出心裁。这是全集中最长的一首,共七行,所呈现的不是病中风景,也不是向生的挣扎,而是平凡的日常生活白描,“带皮的土豆/紫色的洋葱/西红柿和牛尾在炉上沸腾”,食物的质地、色彩和味道渲染着生活的真实感和诱惑力,营造温馨安宁的家庭氛围;而“昨夜的诗稿”似乎并不迷人,它们散乱、被遗落,强烈的对比书写寄寓着浓厚的隐喻意义,作为刚刚从“夜”中逃离的人,“诗稿”上所镌刻的痛苦记忆为诗人所避之不及。回归生活时,普通食物在诗人眼中格外鲜活可爱,充满生命力,平凡的日子最令人向往,也是最安心幸福、最珍贵的生活。
三? 在“小诗”传统的延长线上
《刹那》中作品在诗体形式上的特征值得关注。诗集收录的灵魂颤动“刹那”喷涌而出的诗句都是短的。何向阳将诗集中的短诗称为“断句”。可以说,“短”并未形式上的偶然,而是诗人有意为之,一方面“小诗”形式与诗人的生命状态互文,是容纳瞬间迸发奔涌的生命之思的最佳载体;另一方面,从新诗传统上来说,《刹那》是站在“小诗”延长线上的作品,呈现着向五四“小诗”传统复归的实验性和先锋性。
现代“小诗”在新文化运动初期与新诗一同诞生,百年来,小诗传统呈现着清晰的发展脉络。短小、凝缩的“小诗”甫一亮相即备受关注,1922年周作人定义“小诗”为“现今流行的一行至四行的新诗”②,刘福春将“小诗”的行数限制放宽,“‘五四’以后,一九二一年——一九二四年前后出现在我国诗坛上的少至一两行,多至四五行的这样一种短小的诗体”③,罗振亚界定的“小诗”形式则是“一到数行文字”④,进一步打开行数上的严苛限定,龙泉明提出“小诗”是“完全不讲韵脚,不讲形态整齐、自由、短小的诗歌体裁”⑤。从诗歌内部来看,“小诗”抒发瞬时间的实感,诗句“迸跃的倾吐出来,几乎是迫于生理的冲动”⑥,这些“‘一闪念’或‘瞬间感受’”⑦,往往“充满了真挚而深沉的哲理兴味”⑧,可以说,“哲理小诗是他们对于新诗的獨特贡献”。⑨小诗的发展历经百年,从1921年至1925年间掀起以冰心、宗白华等为代表的“小诗”创作热潮,一度成为“风靡一时的诗歌体裁”“新诗坛上的宠儿”⑩,到抗战时期的街头诗、传单诗,八十年代以来“归来者”诗人、朦胧诗人、散居四川重庆地区诗人的“小诗”实践,以及新世纪以来复活的“小诗”、演变而来的“截句”,共同构成小诗发展的四次高潮,在百年的发展史中沿袭着形式上“短”的特点,又与不同时代的文艺共振,焕发出新的生命力。
《刹那》的108首诗中,两行的诗作有61首,三行的诗作22首,四行的有10首,一行的有7首,最长的七行诗只有一首,全集将“短”的思路一以贯之。诗集更具冒险精神之处在于,所有诗作都没有设定诗题,仅以单独成页的方式来区分每一首独立的诗,在这种看似“潦草”的形式下,诗歌的开放性达到前所未有的高度,诗意完全敞开,对诗人和读者来说都意味着更开阔、自由的空间。《刹那》中部分诗作继承着五四“小诗”的哲理性,“独有的美总能遇到特别的人”“惟有坚信者能够获得永生”“审判者必被审判/救赎者将获救赎”等诗句,是诗人以亲身濒死体验发出的喟叹,自然而然地承载着生活与生命的哲意,“生命的声音”一定程度上回避了五四哲理小诗形式主义追求带来的“思想感情的浮浅,艺术想象力的薄弱”11缺陷。
若结合诗人创作的特殊境况来阐释,这些在刹那闪光、思绪灵动间偶得的诗,以“小诗”形式呈现是必然的。小诗无疑是最贴切的形式用以定格诗人病中频仍、复杂的思绪变化,不仅容纳着爆裂奔涌、竭力呐喊的瞬间,还有沉顿低吟、愁郁寻觅的片段,还原着诗人最艰难最晦暗岁月的诸多随想。在短促的诗体形式中,刹时的情绪波涌戛然而止,诗歌主体顿然失语,诗情迅速收束,艺术上的留白处理虽有“未尽”的遗憾,但丰饶无穷的余情正是小诗的魅力所在。
“小诗”的形式与诗人的生命状态互文。小诗往往在一瞬间突如其来、迸跃而出,是不能提前预测的情绪和灵感,这正如诗人在现实生活中所遭遇的突如其来的病痛和死亡一样,“猝不及防”“纷至沓来”,让人毫无准备,所谓世事无常便是这样;同时,小诗作为一时之感的寄托,转瞬即逝,在诗人看来疾病也只是生命中的短暂瞬间,小诗之短寄托着余生之长的可能性,暗含着生的希望;除此之外,疾病被诗人视作命运对个体的考验和历练,这一磨难是小诗创作的重要契机和灵感来源,从个人的艺术创作层面来说,疾病与“小诗”联结所激发的艺术创造力是另外一种可贵的“生命”。
《刹那》是站在“小诗”传统延长线上的作品,延续着短小凝聚的诗体形式,同时诗人以生命入诗,将小诗与个人生命体验联结起来,自觉把守诗歌的艺术边界,反抗着“这样的许是最容易做的”12偏见,确证了当下创作小诗的可能。可以说,在敏感脆弱的生命状态中走向“小诗”有其必然性,但这种诗体形式并不意味着空洞、单薄、内涵贫瘠,实际上,它不仅清晰呈现了诗人在病中的“风景”,还立体描画诗人的精神世界,吐露隐秘的思绪波动,在诗情的微妙涌动中见证着诗人自我拯救、走向光明的挣扎。
诗集中的35幅摄影作品同样不可忽视,它们作为诗情的延宕与诗歌互文。大多数摄影作品以水为媒,构图中注重光影和线条的融合,以明暗交错、破碎斑驳、弯折扭曲的纹路展现水的不同形态——冰冻的水、浑浊的水、沉静的水,容纳楼宇倒影的水、波纹投射在屋顶的水……尽显水的包容性和可塑性。千姿百态的水纹呈映着诗人的心灵镜像,水看似柔弱,实际上坚韧超拔,将冰面凿去便形成水上通路,培育植物便具有自净能力,在多种形态中始终保持着水的本体或者还原为水的可能,象喻着历经苦痛而坚守本心的自我和始终不灭的希望。大地上的枯藤败草是摄影作品中另外一类重要意象,北方冬天的植物呈现出枯槁凋零的死亡之貌,但这仅仅是短暂的休眠,待到春天便迎来复活和新生,正如病痛于诗人的生命一样。可以看到,诗人在病中凝视自然万物时,不自觉地将它们与自身生命状态联通,以自然风景来言说个体的生命体悟,摄影作品不单单是一时的简单“风景”,作为诗人心像的外化跃现着顽强不灭的生命韧性。
最后,需要重新回到诗集的题目,体味“刹那”与诗体形式、精神内核的精妙结合中蕴藉着的多重内涵。“剎那”本是佛教术语,在《仁王经》“一弹指六十刹那,一刹那九百生灭”中是极短暂时间的所指,与“生灭”相联。诗集以《刹那》为题,兼具其本意中时间和生命两层内涵,“小诗”形式、摄影作品与时间所指相呼应,作为生命之诗记录人生中疾病体验的“刹那”,与佛典中时间、“生灭”两重意味贴合。在这两层意义之外,何向阳意图使个体“刹那”的病痛经验超越自我救赎、自我拯救的私人性,成为人类群体的一种“公共资源”,给予公众精神抚慰的同时传递“反抗绝望”的勇气。《刹那》由此摆脱个体时间的计量方法进入历史语境和公共空间,同时超越言说个体病痛的独语性,深具博爱精神和人文关怀意识,这是诗集不容忽视的价值所在。
注释:
①何向阳:《刹那》,浙江文艺出版社2020年版,第80页。本文所引诗作皆选自该诗集,不另注。
②⑥周作人:《论小诗》,《民国日报·觉悟》1922年第6卷第29期。
③刘福春:《小诗试论》,《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1982年第1期。
④罗振亚:《日本俳句与中国“小诗”的生成》,《中国社会科学》2010年第1期。
⑤龙泉明:《20年代小诗概评》,《三峡学刊》1995年第2期。
⑦傅宗洪:《小诗新论》,《青海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3年第1期。
⑧王瑶:《中国诗歌发展讲话 新诗(上)》,《王瑶文集》(第二卷),北岳文艺出版社1995年版,第233页。
⑨龙泉明:《诗与哲理的遇合——二十年代小诗艺术论》,《文艺研究》1997年第2期。
⑩任钧:《新诗话》,国际文化服务社1948年版,第56页。
11谢冕、孙绍振、刘登翰、孙玉石、殷晋培、洪子诚:《年青的觉醒者的歌唱——〈中国新诗发展史〉之一节》,《山西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80年第1期。
12梁实秋:《〈繁星〉与〈春水〉》,《创造周报》1923年第12期。
(作者单位: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
责任编辑:王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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