彝族在历经千百年的生存發展过程中,形成了独特的精神文化、意识形态和价值取向,也派生出丰富的艺术门类和艺术成果,在卷帙浩繁的凉山彝族民间文学中,抒情长诗占有突出的地位,具有独特的审美形态和审美范式。《阿嫫妮惹》(彝语,译:阿嫫:妈妈,妮惹:女儿,即,妈妈的女儿)是一部情景交融,广为流传的充满悲剧意蕴的民间抒情长诗。全诗借“妮惹”之口,通过口头“可歌”“可诵”之形式,以优美含蓄的语言范式倾诉了“女儿”的一生,再现了传统彝族妇女婚姻命运不能自主的愁绪,给听者带来独特的悲情审美情趣,引起广大彝族妇女的共鸣,在彝人的口头文学著作中处于重要的地位。
纵观整个彝族民间文学体系,我们可以说“诗歌是彝族妇女的文学”,彝族民间抒情长诗《阿嫫妮惹》正是用婉约带有悲伤的笔调,书写了彝族妇女的一生,全文吟诵了女儿从出生、成长、议婚、订婚、接亲、出嫁、哀怨、怀亲的九个主要章节,再现了传统彝族妇女的婚姻生活。
一、语言的意境美
“意境”作为一个复合词,最早出现在王昌龄的《诗格》中:“诗有三境,一曰物境;二曰情境;三曰意境。”然而在审美形态中也有对意境详尽的描述:“意境是一种完全自觉自足地一种精神活动所形成的审美形态,是审美活动的主体自觉、主动的思想意识产物。”在彝族长诗《阿嫫妮惹》中对意境的表述尤为突出,整部长诗要赋予想象,伴随情境交融,时空转换,言有尽而意无穷的意境审美形态的基本特征淋漓尽致的展现在语言上,让人产生联想又难以用语言表述。意境的审美内涵有以下几个层面,它们在互相对应和交错的基础上又逐层推进。
(一)语言中展现情境交融
全诗共九章,两千余行。以口头演唱普遍传承于民间。开篇《序歌》用对比联想的笔调展现了一幅凉山彝区生活图景,留下了无限遐想和回味的空间,“人说高山乐趣多/高山未必乐趣多/在那绵绵的山脉上/只有羊儿最快活;人说草原乐趣多/草原未必乐趣多/只有云雀最快活;人说世间痛苦多/世间未必痛苦多/只有妇女不快活……”用高山、草原、树林等景物的辽远阔达,对比人类的渺小,同时用“云雀”、“羊儿”“蜜蜂”等动物的描写表达出人们对自由的向往与美好生活的憧憬。全段用比兴手法,比喻在红尘世界,妇女的生活好比尘世中的微物,用情境相融的语言表达方式为我们点明全文主旨。文中有多处情境交融内容均对女儿的辛酸历程做了详尽阐释“放牧跟在后/做活走在先/赶猪去草甸/奔跑不得闲/赶猪进林盘/林深失猪影女儿捶胸坐林边。”其中“赶”、“跟”、“奔”、“失”、“捶”等动词给我们呈现一幅画面,清晨滴雨的初春,一个头戴破斗笠,身披旧蓑衣,下着白童裙,穿梭山林四野间的女孩辛苦劳作上山放猪,草甸赶羊的劳动情景活灵活现的展现在我们眼前。让我们为女儿的悲苦命运感叹。然而,这仅仅是全文的开始,女孩并不觉得苦累,在父母身边的日子,充满欢乐,当女儿长大,左邻右舍为其张罗婚事,女儿便知道自己命运的注定,女儿的命运犹如一只弱小的绵羊不想离开自己的母亲,女儿发出了呐喊:“暴雨滂沱也要走/大雪飘飘也要走/寒霜皑皑也要走/结冰闪闪也要走/风雨交加也要走/风雨交加也要走/天地漆黑也要走/妈妈的女儿哟不走不行了……”用恶劣的气候景物阐明,残酷的奴隶社会包婚制度,使一个幸福成长,天真可爱,美丽勤劳的女儿,变成一个生死两难的时代牺牲品。
这首长诗没有作者,距今有多少年代已无法考证,一般在彝族婚礼嫁娶送女儿的场合由妈妈的妈妈传给女儿的女儿们,代代吟唱,代代相传,情真意切,感情细腻,每一次如泣如诉的表达都会使听者潸然,好似在吟唱自己艰辛的一生。在全诗歌犀利的用词,尖锐的笔调,平实的描写中我们反观了作为日常生活里无权说话的妇女只有通过诗歌的传唱,借助周围事物的对比烘托,来抒发他们内心的愤懑之情,倾吐她们做人之苦。
(二)语言中的时空转换
意境中多种情境的描写,情与景的交融,实际上达到了时间和空间的转换。从而在思想意识里进行审美活动,把此时、此地的情景与周围不断变换的情节所相互交融,使读者在时间与空间的转换中形成对新事件新感受。整部抒情诗歌,最大的特色在于它的时空转换,这也是彝诗常用手法,在时间空间的转换过程中,把妇女的生活用简单的笔调酿成,全文九个章节中每一章都有特定的时间转换言词,让时间不在停留一时,使得更好的抒发内心的感受。女儿出生中写道“年份好的那一年/月份好的那一月/日子好的那一日/女儿生下地/宰了黄母鸡……”“用只花腿大阎羊/宰来做顿剪发饭……”“妈妈的女儿哟/妈妈抱在怀里坐端详妈容颜/白乳下饭喂女儿……”这是讲述女儿成长的三个时期,第一阶段用“黄母鸡”迎接新生命的到来,这是彝族传统民俗,每个小孩的出生都会为其母亲准备“黄母鸡”,一给母亲增加营养,以便更好的照顾小孩,二为对新生命的祝福。第二个阶段用“大花羊”来为小孩“剃发”设宴,小孩“剃发”那天一般会选择满月当天进行。第三阶段是女儿一两岁时在妈妈的怀抱温暖成长的愉快画面。全诗中没有平呼直序的讲述女儿的具体年岁,而是通过语言中事、景、物的烘托来展现女儿的成长,同时也从时间空间的转换,女儿出生成长来教育后代女儿们,妇女应在不同的年龄阶段接收不同的阅历。在后面主要用了彝族女儿传统的服饰展现成长过程“妈妈的女儿哟/破短袄一件/破筒裙一条/烂蓑衣一件/破斗笠一顶。”这些打扮是传统中七、八岁女孩的服饰:“首饰响叮当/童群整齐齐/腰佩捻线兜一个/头戴短坠子一把/手持羊毛团。”稍微大点十三、四岁还没有经过成人礼(彝称:换童裙)的装扮。这里使用了“大量重复使用的表达方式”即在相同的步格条件下,用以传达一个基本的概念,这便是程式的运用。
(三)言有尽意无穷
《诗品》中提到:“象外之象,境外之景”、“韵外之致”、“味外之旨”之说,北宋欧阳修也提出:“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提出审美作品时都会有言外之意,在彝族抒情诗歌《阿嫫妮惹》中这种言外之音也通过清澈的语言,表达出来。“贫瘠山地适宜种甜荞/可是只宜中三年/中了三年后/苗籽不宜了/乌鸦喜吃桑树籽/可是只喜吃三天/吃了三天后/肠喜胃不喜了/女儿喜欢在娘家/可娘家只喜欢呆三年/三年之后呀/娘家口喜心不喜了/”女儿在临出嫁之前最后的挣扎,希望得到娘家的恩赐,需要得到娘家的保护,可是不知道娘家已经无能为力,这就是生为女子的命运,再也不能留在家中受到保护。通过“甜荞”、“乌鸦”的书写来述说自己悲苦的命运,到该离开的时候再也没有人挽留的心情,意味深长的表达出女儿惆怅无边的心情。全诗最后:“妈妈的女儿哟/贫瘠的土地/老牛耕着伤心了/粗劣的鞍具哟马儿套着伤心了……”用弦外之音表明相互间的不适应产生的矛盾,隐身出“难过的婆家哟,女儿过着伤心了。”表明女儿对故土的思念。
二、语言的气韵美
“音乐性诗歌形式的主要特征”所谓的音乐性就表现在节奏和韵律上,彝族诗歌具有鲜明的节奏,讲究押韵,不管是彝族民间的“克智”(译:“机智论辩”)、“博葩”(译:“起源”)、“毕经”(译:“宗教经文”),都非常讲究语言的音乐之美。从这部长诗中不难看出彝族民众对节奏的要求高于押韵,因而非常讲究字数,全诗以五言,七言为主。本诗是内容篇幅最长的一首,两千行左右。全诗在时间转换的描写句中大量存在“数次+量词”这样句法的反复描写手段,具有突出重点的意味。这也是彝族传统抒情诗歌的通常手法。“反复复沓”的语言表达还出现在全中各部分,如,女儿即将出嫁时对父兄的深深埋怨:“妈妈的女儿哟,女儿不得不走咯/风雪漫天也要走/结冰闪闪也得走/大雨滂沱也要走/泥浆掩脚也要走/骑马九天也得走/蜂飞一途也得走/不走不成了”“妈妈的女儿哟/女儿走了后/妈妈没有睡伴了/羊皮大褂做睡伴/妈妈没有坐伴了/火塘锅庄做坐伴/妈妈没有站伴了/家中柱子做站伴”等句子的反复出现。全段使用了五言、七言、九言的句式,参差错落,伸缩自如,节奏舒缓和谐,全诗吟诵起来声通气顺,琅琅上口。另外全文还运用到比兴手法,富有形象思维的语言充满比興之味,几乎段段都提到比喻,而比喻是具有彝族传统诗歌创作手法的,可以将彝区生活种种事物拿以比喻,更形象深动,而且句式形成的格式也是多种多样,常常构成对偶、排比等句型,极富有节奏感。此外在语言上,还特别擅长运用重叠词,每节句首都用“妈妈的女儿哟”一句开头,在修辞上属间隔反复,其特点是使结构安排显得有条理,将女儿的生活一步步展现开来,又将女儿的抒情步步引向深入。那一声声“妈妈的女儿哟”,将全诗笼罩于重章叠韵之中,创设出了一种悲凉、凄怨的抒情氛围,展示出了它的悲情美。这样使得全文极富有形象性,又富有表情力,音调优美,节奏感强烈,增加了诗的音乐之美感。
从卷帙浩繁的彝族民间文学里不一样的人物形象塑造给听众带来遐想,每一部作品都有独特的主题,《阿嫫妮惹》只是众多妇女作品的代表,虽仅仅写了妇女成长中的生活,但是一样顺应了文化中心而迁流,承受了各时各地的时势和风俗,从而顺应了民众的情感和想象而发展。整部抒情诗给我们带来审美的同时也清晰的展现了在大凉山这块热土上,曾有过的痛苦和悲哀,有过种种的不幸;那些盈盈流动的画面,那些妇女嘴边金色的口弦,那些富有情感的语言,那些优美的舞蹈和忧伤的歌谣,那些历经沧桑的人儿。这些画面被历史这个赋有诗意的作者点滴记录,并不断的被彝人世代传唱,体现着不同的时代精神。个人的品质、面貌给民间文学的主题提供了丰富的原料。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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