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道世间石榴好,会理石榴别样红。”黄昏时,我把目光从电脑前移向窗外,夕阳像一团红红的火球,把不远处那一坡一坡的石榴林照射得金红金红的。我的心不禁一阵欢喜:又是一年石榴红了!
“彭老师,我同学英子家的石榴熟了,红红的,可漂亮了,甜得汪心呢。周末,我们一起去英子家摘石榴吧!英子说她最喜欢你的散文,她要用最甜的石榴招待你呢!”正在我对着远山的石榴林思绪翩飞时,我的学生小梅子打来了电话。她说英子的家就在鹿厂镇铜矿村。
小梅子是我初为人师时的学生。她,圆脸,大眼睛,长头发,最惹眼的是脸上那一对溢满石榴汁般甜蜜的小酒窝。通常小梅子只要一张口说话,那甜甜脆脆的声音,就会让我想到那熟透了的红石榴裂开了幸福的小嘴儿,等着我去采摘,去品尝。
“石榴红了!”小梅子带给我的讯息,是我心中等待已久的。虽然年年石榴都会红、都会甜,我也会在水果摊上买来吃,但离开乡下老家多年,我却不曾亲自去红果如霞的石榴林里采摘过石榴。此刻,我多想就站在石榴林里,就能踮起脚尖儿,亲手摘一个大红石榴,轻轻剥开,慢慢品尝……那丰收的喜悦将别是一番怎样的心跳呀?
“哦,我知道铜矿村呀!那可是我们会理闻名全国的石榴生产基地呢。好的呀,周末我和你一起去!”我答应了小梅子的邀请。
鹿厂铜矿村就在会理县城南郊二十余公里外,是会理石榴的主产区之一。每年四五月间,石榴花红遍山野,如火如霞,四方游客纷至沓来。中秋前后,石榴大规模上市,街边、路口,随处可见销售石榴的店铺和摊点,最是惹眼。
中秋节前的周日,我约了几个好友,与小梅子一起,前往英子家摘石榴,同行的还有她的好姐妹阿朵。初秋的天空,蓝莹莹的,像湖水,倒映着几朵飘飞的云,直钻进入的心里。石榴,石榴,满眼全是石榴,大大小小,圆不留丢,缀满枝头,有的泛着红,有的还在白色果袋里酣睡。无边无际的石榴林如汪洋,泛起绿色波澜,越过平地,膛过沟渠,翻过山头,“决眦”也看不到尽头……偶尔有一两只小松鼠蹿出来,开车的师傅摁着喇叭,“貂——貂——貂”地逗弄着,被惊扰了的小松鼠“嗖”地跳离地面,“嘻唰嘻唰”地爬上枝头,翘着毛茸茸的尾巴在石榴枝上轻灵地飞跃。
英子家掩映在石榴林里,已建起两楼一底的小洋楼,大门是气派的朱红雕花大铁门,厢房为青砖泥瓦,分上下两道院坝,屋檐下横着两根竹竿,绑好的辣椒骑在上面,红红的两大串。堂屋里的茶几上摆着各种石榴,英子刚生完宝宝满月,抱着孩子招呼我们自己剥石榴吃。因为是熟人,我们也不客气,各自选了一个,用水果刀沿着石榴“嘴”轻旋一圈,取下似花朵一樣的小“嘴”,再顺着果棱将皮划成八瓣,剥至三分之二处,熟透了的石榴籽儿“嚓”地一下进裂开来,鲜艳的石榴籽如花蕊般呈现在眼前,放几粒儿在嘴里,轻轻一嚼,甜蜜的汁水溢满口腔,滑进脾胃……日子,似乎瞬间就甜了。
英子的老公林强是家中独子,圆脸、黝黑、敦实,吃完早饭就带我们去摘石榴,他的父母紧随我们后边,都是五十多岁的年纪,背着竹篮,挎着用尼龙袋缝制的大袋子,从树上摘下来就轻轻放进去,生怕磕坏了。
离家二十多年,再没有自己亲自摘过石榴,心情早已激动飞了,瞄准最高处的一个巨果,费了好大的劲儿,才将树枝抓在手里,摘下它,捧在手心里,果皮青黄间红,面带红彩霞,裂开的嘴儿笑意盈盈,似小梅子的酒窝盛满花蕊。我总疑心它是石榴公主,这附近还有石榴王子。
六个人,两个竹篮,边摘边送,不到一个小时,我们所需的石榴就已全部运回院子。林强的母亲找来红色的包装箱和网套指挥大家分工合作装石榴。英子将孩子交给阿朵,美其名曰:“先实习实习”,也加入了我们。我原本以为装石榴是极简单的事情,等真正动起手来,才发现并非易事:大果、中果、小果要分开,各有各的箱子;挂彩挂得好的要放在最上面;虫果、麻果、火烧果一律不要;石榴嘴不能挤压,一定要向上斜放,确保通风透气。
林强的奶奶七十多岁,正在院子里摘花生,看我们忙得热火朝天,也颤巍巍地过来帮忙。老人家耳朵不好使,总是答非所问,惹来阵阵欢笑。
下午五点,石榴终于全部装好了,丰盛的农家饭也上桌了,小炒肉、腊猪蹄炖花生米、炒凤尾、青菜小瓜煮玉米、糊辣子蘸水、四季豆汤、小酸菜、带壳的煮花生……家的味道浓烈地弥漫在空气里。
夕阳西下,倦鸟归巢,石榴林掠过车窗,一排排退去,大大小小的石榴在我的视线里雀跃。回望渐行渐远的村庄和那些在石榴林里忙碌的人们,我的心里涌起这样的念想:等我老了,也要回到家乡,建一所青砖泥瓦的院落,种一片石榴,养一群鸡鸭,让漂泊的心灵在藩篱间得到长久的栖憩。
“风泡肠”里的记忆
幼年时,在我们的村子里,家家户户杀年猪都要吹猪肠子,简称“吹肠”。方圆几十里,近二十个村子,只有我们村时兴吹肠,其他村都晾制干瘪肠。吹肠,是整个杀年猪的全过程中最惬意的细心活,这样制成的腊肠,因其外形鼓鼓囊囊,像灌满了风的气泡,又称“风泡肠”。
在我的记忆里,父亲尤爱制作“风泡肠”,尽管程序繁琐、最累人,却乐此不疲。原因只有一个:幼年的我,极其挑食,体质又弱,不会吃很多日常的食物,如葱、蒜、豆腐、芹菜、香菜等,却偏爱吃父亲制作的“风泡肠”。为了让我多吃一点东西,也为了让年夜饭多一样美食,父亲年复一年地坚持着,直到他老了,病了,再也吹不动了为止。
农村杀年猪,一般在冬、腊月。父亲会提前几天选好黄道吉日,请好亲戚、乡邻来帮忙和做客。到了杀猪的日子,鸡叫头遍,父亲就起来了,先到户外空旷之处挖一个锅洞,支一口大铁锅,搬许多柴,烧一锅滚烫的水,将刀磨得锋利无比。据说,杀年猪的这一刀极讲究,年猪死得越快,预示着来年越顺利,最忌讳补刀,补刀预示着不好的兆头,因此,父亲极其慎重。
太阳升起时,帮忙的人就陆陆续续地到了,受惊的猪嚎叫着满院坝跑,七八个壮汉瞅准时机,一哄而上,三下五除二将猪按倒,抬到事先预备好的大木桌上。父亲一刀子下去,鲜血喷涌而出,那肥猪挣扎几下,就断气了。
年猪死后,要赶紧抬到户外的锅洞边,趁着体内的余温,一边浇开水,一边用刨子刮,刮洗干净后,再抬回家去开膛剖肚。
开膛之时,太阳已经放出了光芒,金灿灿的阳光照耀着院子,老老少少齐聚一堂,热闹非凡。父亲抡起大砍刀,“咔擦”“咔擦”
……一刀刀砍下去,猪体内积蓄的热气腾腾地冒起来,帮忙的人也都呼着热气,猪肝、猪板油、猪心子……全都透着温热的气息,一样一样地被取出来。唯有猪肠子,父亲一定要亲自取,小心翼翼,轻拿轻放,生怕弄破了吹不胀。
父亲砍完肉,安排好母亲煮饭待客,就领我们到村头的大塘子边洗肠子。父亲洗肠特别仔细,先用清水反复冲洗表面,再将肠子的内部翻到外部,轻轻地搓洗很多遍,再放上面粉和青葱,反复揉洗。父亲总说我馋猫鼻子尖,什么稀奇古怪的味儿都闻得出来。因此,他每次洗完肠子,都要让我检查一遍,或者让我闻一闻有没有异味儿。
大塘子边,有一丛竹林,父亲顺路去找两根竹子。这两根竹子必须表面笔直、光滑,粗细要分别与大小肠相当,父亲要在竹林里转悠很久,才能找到合适的竹子。父亲砍下竹子后,选取最佳的一段,截成7-8厘米长,制成小竹筒,以备吹肠时使用。
回到家,父亲将猪肠抹上盐,一根一根地捋顺,用麻线将其中一端扎紧,长长地摆在大簸箕里。一切准备就绪,父亲开始吹肠,先将竹筒塞入肠口,只留三分之一在外面,双手紧握竹筒,对准肠子使劲儿吹气。原本皱巴巴的肠子,随着父亲气流的深入,渐渐鼓了起来,如一条美丽的白蛇渐渐伸展身子,时而优雅,时而妖娆,“窸窸窣窣”地在大簸箕里蜿蜒前行。每一根肠子至少有两三米,父亲总能一口气吹完,从不歇气。全部吹胀之后,父亲将竹筒从肠内取出,用麻线扎紧口子,一圈一圈地将肠子卷曲起来,用绳子拴好,挂到向阳透风的屋檐下晾起来。
经过十多天的晾晒,肠内的水份渐渐风干了。小肠变得纤细光滑,身姿窈窕。大肠凸凹有致,丰满匀润。远远看去,“风泡肠”犹如美丽的气球,轻飘飘的,白亮亮的,在风里,阳光里,惬意地摇摆。
除夕夜,父亲拿菜刀割下几段“风泡肠”,滚刀切成5厘米左右的小节,先放大肠在锅里,不放油慢慢翻炒,等肠内的油分渗出,开始卷口时,再将小肠倒入锅中,与大肠一起翻炒。此时,父亲会将灶内的柴火大部分熄掉,把火力降到最小,翻炒的频率也逐渐加快。小肠很薄,含油量少,大肠已微脆,火力过大,或翻炒不及时,都容易出现焦糊的现象。起锅时,“风泡肠”呈现诱人的焦黄色,一卷一卷地发出“披披噬”的声响,不用添加任何佐料,只需尝一下咸淡,蓬蓬松松地盛在大白瓷碗里,就可以食用了。
馋嘴的娃儿嗅到香味儿,早刀悄悄溜进厨房,央求父亲抓一卷给我们尝尝。父亲探头瞧瞧母亲,判定不会被发现,才伸出两根手指,从大白瓷碗中各抓一卷给我和妹妹,让我们躲到灶门前去吃。我们太心急,顾不得吹冷就往嘴里塞,烫得龇牙咧嘴,发出了声响。母亲走来瞧见了,责怪父亲宠坏了女娃儿,让我们学得越来越没有家规。父亲笑笑,也不说什么,年味儿就这样弥漫在家中。
后来,随着岁月的流逝,老一辈渐渐离世,年轻一代嫌制作“风泡肠”太过于繁琐,杀年猪时,干脆将肠子全部装成香肠,或学着邻村晾制干瘪肠。父亲却一直坚持着,只因为我爱吃。
2003年,我已经参加工作,且有了孩子,回家的日子越来越少。学校放寒假的当天,父亲打来电话,说他养了一头大肥猪,决定腊月十六日宰杀,让我们早点回去。杀年猪那天,父亲没等公鸡打鸣就起来了,挖锅洞,挑水,搬柴,磨刀,忙得不亦乐乎。但是在杀猪的当口,父亲的手却不停地颤抖,他试了几次,也没将手中的刀子捅向猪脖子,最终他将刀子递给了二哥,那是他最信任的后生。
二哥问:“二大爹,还要不要吹肠子?”
父亲说:“要吹的,不然我家老大没得吃的。”
父亲像往年一样,提着新鲜的肠子到大塘子边去洗。女儿跟在后面,祖孙俩笑笑闹闹,步履同样的蹒跚、踉跄。当一切准备就绪,父亲弯着腰,蹬紧“八”字脚,对准肠子使劲儿吹,但是肠子只鼓起来一小截,父亲就换气了,还没等他回过神来,那肠子就又瘪了。父亲将嘴移开,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过了许久,才又吸气,又吹。这一次,我听见“卟”的一声。女儿说:“妈妈,老爹放屁了!”我赶紧捂住她的嘴,不让她大声说出来。
父亲挫败地将竹筒递给二哥,独自到檐坎上坐着喘气。我递给他一杯茶,他说不喝,自己从兜里摸出一颗糖放在嘴里,自言自语地说心慌得很。
年后的春天,父亲住院了,医生说:“肝硬化,晚期!”一个月后,父亲上消化道血管破裂,流完身体里的最后一滴血,离开了我们,享年五十九岁。那一夜,我一声又一声地呼喊着:“爸爸!爸爸!”他却再也不愿意回答。我死命地抓着他的手,一个指头一个指头地掰扯,直到它们变僵、变直,再也不能弯曲。
在父亲离世的前三年里,我活得神情恍惚,我无法相信父亲真的走了,他再也不管我了。每天晚上,我只要一闭上眼睛,就陷入奇怪的梦魇:父亲回来了,喊我快开门,他说他冷得很;荒山上,父亲在墓里挣扎,他让我快放他出来,家里的猪饿了。我的身体曾一度陷入虛弱,平均每半个月要输一次氨基酸和葡萄糖维持体力。
如今,再回到家乡,父亲的坟头已是荒草萋萋,我家的老屋破旧不堪,为方便看管,我们封了原先的大门,出入须从幺叔家的院子经过。“回家”渐渐成了一种概念,一种念想,想了很多次,又搁置了很多次,终因害怕触及心底的思念和伤痛,而越来越减少了“回家”的次数。我常问自己,没有了父亲的守护,我漂泊的心要安放在何处才会真正安稳?
除夕夜,站在城市的高楼里,听着窗外“隆隆”的炮仗声,看着—颗又一颗绚烂的烟花绽放在夜空,“风泡肠”成为一种不灭的记忆,父亲的身影紧随其后,伴我走过一程又一程风雨人生路。
消逝的野鸭花
我的家乡虽四面环山,山山相连,却有一大一小与海相连的名字,大名叫海林村,小名喊海子边。无论你站在村子的哪一个位置,看见的都是一望无际的平地,秀气的远山正好将村子围了一整圈,不但不遮挡视线,还让人凭空多了些安全感。这里,有一种你还没有看见过的野花。它有一点野,有一点乖,似俏皮的小鸭子。它的名字就叫:野—鸭—花。野鸭花长在水沟边、田埂上、烂滩湾……凡是潮湿的地方就能看见它的身影。离乡几十年,紫色的野鸭花从未被我忘记过一刻,它们总是美丽、活泼地游走在我的心海,让我深深地想起那些与之相关的人和事,还有对故乡深深的牵念。
儿时的故乡是极美的,稻田、菜园、庄稼地错落在村里村外,大大小小的沟渠穿插其间,终年水声淙淙,孕育出无尽的绿意,花儿、果儿就更不会间断。水,是这一切美的源泉。村西头的碗厂水库依龙树大沟而建。龙树大沟里有一棵古老的水冬瓜树,根部的洞里终年“咕嘟咕嘟”地冒出一股泉水,源源不断地注入水库里。人们称这棵树为“龙树”。一代又一代的海林村人怀着敬畏之心守护着它,不允许任何人有破坏它的行为和想法。清哗哗的水库水滋润着庄稼,滋养着野鸭花,更滋养着海林村祖祖辈辈的乡亲。
在野鸭花盛开的夏天,田间地头、水沟边、烂滩湾……到处开满野鸭花。野鸭花长得单根独苗,又密密匝匝,身形纤细窈窕,一簇一簇地聚集生长。花冠大多数是深紫色,也有浅紫的,花型娇小玲珑,鸭嘴、鸭脖和鸭尾巴活灵活现。起风的时候,绿色的花蒂包裹着鸭嘴紧紧咬住枝干,成串的野鸭花坠在花枝上摇摇晃晃,活脱脱一只只美丽可人的小鸭子攀在花枝上嬉戏。
每天吃完晚饭,大人们就不再去远处的地里,几乎都在村子附近的稻田里忙活。为方便看管和“使嘴”(使唤),大人们将大大小小的孩子全都领到田间地头。年纪稍大的孩子被强迫着帮大人干活,年纪小的孩子就只管玩耍。小伙伴们全都挽着衣袖和裤腿,瞪着滴溜溜圆的眼睛,四处寻找开得又繁又多的野鸭花,嘻嘻哈哈哈地闹着,蹲在水沟边放水鸭子。
放水鸭子看似简单,其实很有讲究:先要轻轻去掉花蒂,不能弄破鸭嘴和弄断鸭脖;再掐掉尾巴下面连在肚子上的那一片小花瓣,掐花瓣只能掐到尾巴翘起的地方,掐多了或少了都放不成功。当一切准备就绪,小伙伴们会找一个水流平缓的地方,蹲在沟埂上,用右手稳住鸭头,左手轻提尾巴,将野鸭花轻放在水面上。这样,紫色的小鸭子就摇头摆尾地游起来了。年纪小一些的孩子掌握不了要领,总也放不成功,跌跌爬爬地跟在大孩子后面哭哭嚷嚷。这样的哭闹最有意思,先是一个孩子哭,后来就会有一群孩子跟着干嚎,嚎着嚎着又偷偷地笑两声,并时不时朝着在田里干活的哥哥、姐姐挤眉弄眼。大人们实在听不下去了,就会让干活的大孩子来帮忙。那些被强迫在田里劳动的孩子早已心痒、手痒,一听“刑满释放”了,一路欢呼,从窄窄的田埂上蹿到弟弟、妹妹身边,用灵巧的手去花蒂、掐花瓣,手把手教他们怎么放。一只,两只,三只,四只……不一会儿,水面上就飘满了紫色的小鸭子。它们扬着头,摆着尾,一会儿游向左,一会儿游向右,在有水涡的地方,还要调皮地转几个圈圈。哭泣的孩子笑眯了眼,擦干眼泪追着小鸭在水沟边跑来跑去。那些哭泣的小孩里一定有一个小小的、梳着羊角辫的我,逃避干活的大孩子里一定有我古灵精怪的小哥。
这是我记忆中故乡最美好、亲切的样子,离乡几十年,从来不曾忘记过一刻。独在异乡的日子,紫色的野鸭花、快乐地小伙伴、淳朴的乡亲,还有那水润润的故乡,都时时刻刻出现在我的梦乡。无数个早晨,当我从睡梦中醒来时,心情会被涂抹上水润润的紫色,灵魂会被带向一个朴素而雅致的殿堂,愚钝的我才得以写出许多美好、温情的文字与诸君分享。
但是不知从何时起,大棵大棵的松树被砍倒,大片大片的烤烟地被开垦出来;一坡又一坡的山林被卖掉,“隆隆”的机器声响起来,矿山开起来……人们喜笑颜开地迎接现代化的到来,面对上万元的烟款和不费吹灰之力得来的卖山林的钱,大家乐疯了,数着钞票,开着拖拉机、骑着摩托车,过起了真正富裕的日子。
没过几年,龙树大沟干涸了;龙树下再也冒不出泉水;碗厂水库蓄水越来越难,经常干裂着嘴唇渴求下雨。田间地头的水沟渐渐变成了公路。稻田改成了玉米地。菜园移到了河沟里。野鸭花消逝得无影无踪。老一辈的亲人一个接一个地去世。儿时的小伙伴大多踏上外出打工的征程。老人们说:龙神生气了,他在某一个深夜悄悄飞走了。究其原因,大家都认为或许是谁违背了天理得罪了龙神,亦或许是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玷污了龙神,它不再喜欢海林村了。
再回到故乡,已是今年5月中旬,干旱持续了七八个月。满眼的红土地刺痛了我的眼睛,田间地头的草焦枯得马上要燃起来。走在村里,几乎遇不到什么人,每一扇虛掩的门里,狗儿伏在屋檐下喘气,留守的老人坐在门槛上盯着电视;仅有的几个年轻人,骑着摩托车要去帮老板装货;孩子们从学前班起全都寄宿在学校里,要周末才回来。亲人们唉声叹气,向我诉说着持续干旱的苦楚,他们说再不下雨恐怕连吃水都困难了!
我深深地意识到故乡病了,她连呻吟的力气都没有,她再也不是曾经水润润的样子,她苍老得像八旬老妪般干瘪。我的心儿似乎也缺水了,它干瘪着,疼痛着,一如我那曾经美丽富饶的故乡般疼得喘不过气来。
6月24日晚,亲人们终于盼来了今年的第一场雨,他们在“海林一家人”群里欢呼了,一次又一次地告诉没有在家的亲人,“海子边下雨了!
”
“可以种包谷了!”……“海子边下雨了!”“可以种包谷了!”……隔着屏幕,看着他们发来的视频,听着“唰啦唰啦”的雨声,我竟泪湿眼眶,一遍又一遍地在心里念叨:“我的故乡有救了,我的亲人们不用再受苦了。”
雨季来临后的第20天,病中的幺叔帮我找到了野鸭花,并用手机拍了图片。图片上的野鸭花只有一小簇,四棵枝丫,仅有一朵盛开的野鸭花。它已不再是我记忆中的深紫或浅紫,缺少水分子滋养的花冠粉中透着惨白。幺叔说它长在秧田边的沟埂上,那里还有一个小水塘,下雨积了点水。“秧田边!”“秧田边!”我在心里默念了无数遍这个无比熟悉的地名,那是我们儿时放水鸭子的聚集地,是小哥常带我干活、玩耍的地方。那里的水沟最宽敞,那里的小路最平顺,那里的野鸭花开得最茂盛。那里留有的我们的欢笑、我们的哭声,还有我们渐渐长大的脚印……
我捧着手机,看着那朵仅有的野鸭花,想着病中的幺叔,想着我同样病重的故乡,心儿又疼痛起来。一颗颗泪滴串成线落在屏幕上,“嘀嗒嘀嗒”,如雨丝滋养着野鸭花,滋养着我遥远的故乡。红土地上渐渐漫出许多涓涓细流;水田里又种满了秧苗;野鸭花由一簇变成了很多簇,直至满田满坝都开满了紫色的野鸭花。我的那些小伙伴全都长成了似曾相识的模样,他们正领着孩子在秧田边放野鸭花……
救救她吧——我曾经水润美丽的故乡!我在心里千遍万遍的呼唤,苍天,您可曾听见?请您救救我病重的故乡吧,我的心儿已无处安家!请救救我病重的故乡,让她美丽的名字依旧与海相连、与水相亲,让那里的山更青,树更绿,让那里依旧翠色欲流……
(责任编辑:李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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