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喧闹招摇的一群人我们已经习以为常,就是个拍影视剧的现场,很多人围着一台机子转圈,更多人听从某一个或者某几个人的命令,在北京一条临时清空行人的胡同里走来走去。区别在于,这时候正下大雨,街道两边的四合院安静下来。不是人工的,是实实在在地从天上落下来的,导演觉得好,天时地利人和今天都来了,所有人都不能走,随时准备加戏。大牌明星演员坐在临时撑起来的太阳伞的中心位置,二郎腿翘起来不知道在骂谁,这我们也很熟悉。不熟悉的可能是,看上去站在了伞下,其实只溜了个边儿,站不如不站,因为雨水正好从伞边流进他的脖子里,好像他站在这里就是为了用衣服与身体之间的空隙作为容器来接水的。挤不进去又不甘心从伞底下跑掉的这个倒霉蛋,我们可能不熟悉。他的表情很复杂,这个复杂很难看,五味杂陈,如果用在戏里,一定必是个天才和大牌的料儿,但现在轮不到他上场,雨毫无戏剧性,实实在在地从他的脖子往下,经过前胸、后背、肩膀、腰、屁股、大腿、膝盖、小腿,一直流到鞋子里。如果雨水的感觉比较完整,那它一定会知道,经过的这是个年轻女人的身体,有的地方适时地挺起来,有的地方恰当地凹进去,而且四肢修长,皮肤细腻,手感甚好,他是个她。这个女人叫王绮瑶,一年前从上海来。因为她比其他跑龙套的群众演员身份稍微高一点,才有资格站在伞底下,碰巧被雨水看见了细长的白脖子。
导演说,演什么都要敬业,哪怕你没有一句台词。王绮瑶聊可安慰,她还可以偶尔张一张嘴,在这个古装戏里,她作为被老爷冷落的三姨太的替补贴身丫头,平均每两到三集有一句台词。比如今天,如果这一段拍得顺当,接下来她就会在四合院的一个拐角处慌慌张张地出现,浑身湿漉漉地撞见眼袋坠到鼻子两边的老爷,说:“啊,老爷!”这时候片场一片惊呼,老爷突然摔了一跤,这是剧本里没有的动作。导演以为是该明星在自由发挥,在监视器面前犹豫了几秒钟,打算弄清楚这一跤的深义,老爷对着一群人发了火,都瞎了啊,没看见我摔了!导演才叫停,抓着脑袋对大伙儿说:
“今天就到这儿了,都回吧。”
王绮瑶湿了个透,卸完妆,换过衣服,打了个车就往家跑,熬姜汤还来得及。打车很麻烦,只要下一点儿雨北京就乱,满街都是惊慌失措的人。等车的时候王绮瑶站在银行楼底下避雨,感觉身体里的雨水继续像蚯蚓一样往脚上爬。记着,一定要放可乐,姜要切成细丝,越细越好。她在超市门口下车,买了瓶可乐出来时,雨停了。雨后的北京更显脏,下得不彻底,雨腥味里夹杂了刺鼻的化学味。过天桥再走十分钟就到家。当然也可以打车,她在犹豫是不是再奢侈一把。一辆车停在她身边。她扭头先看见的是车标,宝马,傻不拉唧的一个圆圈,那蓝色也傻,然后看见一个爆米花脑袋从车窗伸出来:“小姐,要车吗?”
王绮瑶看见一张被夸张地修饰过的尖下巴陌生小脸,顶着一头假发套似的头发,但她还是根据黑色唇膏认出来了对方是谁。她为什么就不能换一种颜色呢,难道男人只认为黑色才性感吗?
“没错,Anny,我是Coco!”Coco从车上下来,一只脚矜持地迈上人行道,接着另一只颤颤巍巍地踏上来,秋天过半了Coco還赤脚穿着高跟凉鞋,每个脚指甲涂一种颜色,让人生出一种把它们全擦干净的冲动。她亲热地抱住王绮瑶。“你怎会在这里?”然后对从车里走出来的大肚子男人说,“老潘,这就是我总跟你说的Anny,我的大学同学,铁哥们。她可是才女呀,全校男生都跟在后头追。”
王绮瑶把Coco推开,可乐瓶子夹在两人中间,硌得慌。她对老潘笑笑,打眼就知道这个四十来岁的男人除了有钱之外还缺了点儿东西,不过如果钱足够多,缺的那点儿基本能够补上。
“真是我大学同学,咱俩上下铺呢。”Coco又说。每个声音都散发出燕莎化妆品专柜里的浓酽香味。
这是她的惯用伎俩。只有没念过正经大学的人才会不厌其烦地强调。王绮瑶决定满足她,说:“咱能真诚点儿么?念书那会儿你后头可是跟着一个加强连哪,一堆男生要对你唱《我的太阳》。”
Coco谦虚地说:“老皇历了,还提。老潘在呢。要不我们一起吃个饭?”
老潘会意,躬身做邀请状:“如蒙赏光,不胜荣幸。”
搞得都跟真的一样。王绮瑶说:“改日吧,家里还有点儿事。谢谢。”她也搞得跟真的似的。她倒是很想来一顿大餐安慰一下自己,这些天在剧组都是盒饭,回家也是随便凑合一下,觉得很多年都没吃上一顿像样的红烧肉了。几年前,那会儿还在上海,没现在这么潦倒,她跟朋友说,女孩子要是想吃红烧肉了,那一定是馋得眼都绿了。为什么就不能好好吃顿红烧肉呢。王绮瑶决定,如果可乐姜汤能阻止这场感冒,她就一个人找个湖南馆子,结结实实来一碗“毛氏红烧肉”,吃他个嘴角流油,脑满肠肥,直到把自己恶心死。她们相互交换了电话号码。
得承认,她还是受了点儿刺激。这个Coco,本名李红娟,听这名字就知道不是市区的,但是郊区也是北京的郊区,她大可自称老北京。谁能说在平谷山区长大的就不算北京人?至少她那河北腔比王绮瑶的上海咬舌头普通话离正儿八经的京腔更近。在她们那个圈子里,如果真有那么个圈子的话,京片子的确比普通话好使。在宿舍大家都努力让舌头打卷,卷儿越多越好,是个字都要追加上一个儿化音。没有儿化音,发音的时候舌尖的力量跟不上,那你离北京就远了。
在她们宿舍里,四个人,真是很惭愧,王绮瑶离北京最远。这符合她们的地理现状,李红娟最近,“老北京”嘛,次之是唐山人,再次的从山东德州来,张嘴就一口扒鸡味。上海距离北京跟王绮瑶的口音与京腔的距离一样远,远得一个在北中国,一个在南中国,中间既隔了黄河又隔了长江。但是这不妨碍她们和其他同学从祖国的四面八方聚到这里,准备吃语言和艺术这碗饭。一切都可以改变,不就点儿舌头上的事儿嘛。比如现在,王绮瑶的普通话,包括京腔,显然比一般人都好。她对着镜子苦练几个月,最后累得舌头都卷不起来,照镜子时刚看见牙齿就开始犯恶心。有时候她都不能想象,祖上竟然是清廷的王爷,可以在北京城里吆五喝六、提笼架鸟、养一堆小妾、嫖一群女人的主儿。这么顺下来她就是格格,难道语言的天赋就一点儿都不遗传么。关于她是格格这件事,至少他们家里认为是千真万确,如果不是因为某种特殊原因,她名字应该是爱新觉罗·绮瑶。可是造化弄人,说来话就长了。总之一句话,来之前父母交代了,去北京发展,好,这还是一次伟大的寻根之旅。
她们学校的名字很好听,中国艺术学院。中国的,在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没办法比这更大的名头了。王绮瑶就是冲这个国字号来的,在上海时,辅导她的老师说,中央戏剧学院、北京电影学院也很好,你考不进去,那就它了。她就进了广播影视艺术编导班。有一场入学考试,她考试结束时候计算了一下,所有答出来的都算对,也只能考五十三分,但最后得到的成绩是九十二分。两者如何换算,她一直没搞懂。分到一个宿舍后,听她们三个谈论,个个都是九十二分,轮到她交底,她理直气壮地说:我,九十五分。因为在她看来,一口歪歪扭扭唐山味的大屁股妞肯定考不到五十三分。
她们都是一个学校的,没毕业很多人就散伙了,原因是,中国艺术学院迟迟不发毕业证,以各种借口延长学制,比如,你们早就知道,这个班并非全国统招,所以很多手续没能及时到位,等等。但是每个学期都要缴纳一大笔费用,费用之高,念完三五个北大都没问题。与其待在学校里昂贵地等着遥遥无期的明天,不如咬牙跺脚离开了去发展,干影视这一行,又是女人,靠的是如花似玉的青春,晚了别抱怨没赶上。可是为什么同样没拿到毕业证,她Coco,李红娟,就能在下雨天坐在宝马车里,黑嘴唇一点儿都不受风吹雨打;而她王绮瑶,被灌了一脖子水后,还得屁颠屁颠自己去超市买可乐煮姜汤呢。她凭什么?想当年,我王绮瑶也是上海电视选美大赛的第十三名,如果不是有猫腻,有人暗箱操作,我就是梦游时上场,也能打进前十名。这他妈什么世道啊。
说来真要话长,王绮瑶在来北京之前的确是风光过一阵子的。虽然说现在选美大赛眼看就要像卡拉OK大赛一样普及,但你得承认,能够在全上海,一轮轮过关斩将,还是有点儿道行的。你要知道参赛的都是哪些人,你就明白就算在一个城市参赛,也是相当不容易的。有上海的很多所名牌大学的女生,甚至有几个已经念到了研究生,而王绮瑶仅仅是个中专毕业的。当然,最后中专生也成了她落败的原因,学历不够,难道学历不够等同于素质跟不上?反正她在电视、报纸和上海以及全国人民的嘴上高频率地出现了几个月后,学历成了她的软肋。还有一个是普通话,某些被潜规则了的评委认为,她的普通话说得有点儿惊险,时刻让人担心会咬了舌头。这就是现在的选美大赛,连舌头摆放的位置都要管。只能理解为,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在她最后停滞在第十三名之前,媒体还是相当看好她的,好几家企业、影视公司和好几个老总包括某几个政府官员,都通过各种途径向她示好,希望大赛一旦结束就签协议,代言广告或者出演女一号,或者是出任老总的一号秘书和局长、部长们的红颜知己。行情的确很好,不仅王绮瑶本人和她的指导老师——就是走在夜里也要戴墨镜的知名策划人马先生——对前途看好,就是她父母,也颇为乐观。老两口没事就坐在电视前嘀咕,这下好了,终于可以光宗耀祖了。不过如上所述,她停在了一个很不吉利的名次上,这也直接导致所有协议和意向迅速流产。
“就这么功利,就这么残酷,”马先生摘下墨镜跟爱徒说,语重心长感人至深,“你没有败,是这个荒唐的世道败了。它让那些鸡鸣狗盗之徒胜利,就说明它败了,烂透了的那种败。你要是去北京,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老师相信你。你要记住,有一种胜利就叫撤退。”
父母说的是另外一番话,同样催人泪下:“瑶瑶,我们生下你的时候,就知道你是爱新觉罗氏的光荣。对爱新觉罗家来说,没有什么不可能,你要代表我们打回北京城!”
别的就不多说了,面容姣好、身材秀拔的王绮瑶来到北京城,她和本名叫李红娟的Coco同学,还上下铺,经常在半夜醒来时看见Coco的一条白腿垂下来,发现李红娟虽然瘦,大腿上还是有橘皮现象。现在,李红娟把大腿包在显然是老潘付了钱的裙子里,坐在一辆宝马320里,她穿着裙子和凉鞋,但是坐在车里不会觉得冷。
所以王绮瑶忍不住要生气。发泄愤怒的最好方式是花钱,打车的钱当然有,上了天桥又下来,老子打车回家。坐上车刚走二十米就开始堵,喘不过气来的堵,一溜车都在摁喇叭。司机本来想说一段中南海里的大事显摆一下,也被堵得没心隋了,摁一声喇叭骂一句娘。王绮瑶的心情更差,没挪几步,计价器的数字跳得好像比平常快,弄得她也心惊肉跳的,跳一下就是两个鸡蛋。但她得忍着,这点体面要讲。为此她安慰自己,也许不该怪罪Coco,她还是不错的,如果说她在北京还算有个朋友,那也就是Coco了。作为老北京,在所有同学里,Coco能看上的也就是她王绮瑶;虽然也是因为她从上海来,向来都是上海人看不起外地人;还有,这是她私下揣测,也因为她曾是选美大赛第十三名,可恶的第十三名,以及她的格格身份;不过凭直觉,她觉得Coco并不相信她是清朝皇族后裔,要是我也不信,没什么原因,这年头装神弄鬼的人太多了。
上楼的时候王绮瑶调整了步态,坚决不能让冤枉的三十一块钱打车费在脸上显现出来。楼梯黑灯瞎火,所有的灯都被有意无意地打碎了。五楼的楼梯向左的这个两居室的房子,她和一个叫万紫的女孩合租,每人每月付一千五,共用厨房和卫生间,煤气水电费平摊。她的钥匙刚插进锁孔里,房门就开了,万紫穿着睡裙拉着门里的把手,领子很低,露出一大片暖洋洋的丰白胸部,脸上有种成功结束处女生涯的羞涩和幸福。但是以王绮瑶的经验和见识,她在至少三年前该结束的就全结束了。
“瑶瑶,回来啦?”万紫问,“累么?”
“还行,”王绮瑶说,漫不经心地按了一下鼻子,“可能昨晚睡觉着了凉。”
“那得多喝开水。我刚买了酸奶,带杧果和猕猴桃果粒的,要不要尝尝?”万紫拉开冰箱就要拿。王绮瑶注意到她的两只拖鞋穿反了,她的房门半关着,传来另一双更加沉重的脚谨慎的走动声,然后瞬间,她觉得闻到复杂的荷尔蒙气息,若有若无,但一定在,或者她认为一定在。這个场景她不是没撞见过,但觉得今天有些不同。万紫又说:“瑶瑶,尝尝吧,味道真的非常好。”盒装酸奶往她手里塞。
王绮瑶就明白了,她的热情不同寻常。万紫不是这样的人,虽然她从南京来,江南富庶之地,却一贯抠门。这也可以理解,江南人未必都有钱,而在北京混得不好的必定都抠门,不会生活也逼着你学会了,大手大脚你活不下去。她在附近一个服装批发城当店员,卖丝巾、袜子和内裤等小东西,过手的钱都不大。看小的东西久了,人也跟着小气,以前买了鸡蛋,放进冰箱之前都要在上面用笔编上号,理由是,她是个糊涂虫,吃错了王绮瑶的鸡蛋那多不好意思。王绮瑶一生气,第二天就去买了“咯咯哒”金装,微笑着说:“咱俩买的牌子不一样,不用区分啦。”搞得万紫一脸花红柳绿。
现在一定是有求于她了。王绮瑶用鼻息笑了一下,把酸奶放回冰箱,说有点儿感冒,不宜吃凉的。
万紫又说:“你有姜吗?我有的,要不要帮你切一下?”
“谢谢,你不知道我要切成什么样的。”王绮瑶开门进了自己的房间。
万紫也跟着进来了,磨磨叽叽半天,终于说:“瑶瑶,跟你商量个事儿啊?”
“说呗。”
“我男朋友刚换了工作,离这不远,没找到合适房子,想来我这里住几天。”
王绮瑶的耳朵动了一下,果然。她条件反射似的做出反应:“不方便吧?也不合适啊。”
“我也知道,这不是应个急嘛。水电、煤气费我们承担三分之二,行吗?”
王绮瑶心里冷笑,挺会算账啊,为什么不把房租也算进去呢。一生气,态度就有点儿硬,但声音倒软下来了:“不是这么回事。其实吧,从钱的角度,我倒是合算的。不说那些生活费用,房租原本咱一人一半,多一个人我还只交三分之一呢。就是多个男人,上厕所啊,洗澡啊,换衣服都不方便。”
万紫的胖下巴就挂下来了。原本想借此省点房租的,又让王绮瑶给逮着了,只好讪讪地笑,说:“那我们再找找看吧。”搓着两只手回了自己房间。
王绮瑶听到响亮的关门声。此刻窗外暗下来,北京的夜晚降临。马路上照样车马喧嚣,这个世界缺了谁都照样繁华热闹,而她的小屋里凄清简陋,即使她把床头灯都打开,即使她买了那么多廉价的、女孩子喜欢的、温暖可爱的小玩具、小摆设来装饰,这个闺房依然像她身上一样冰凉。在这样的屋子里跟万紫这样的女孩子还得钩心斗角,真是没意思透了。她觉得一点儿力气都没有,衣服没换就躺倒在床上。她明白万紫在北京的不容易,可是谁又容易呢,她再不容易,如果男朋友住进这里,总还有个人为自己撑腰啊,她有谁呢,煮碗姜汤还得亲自动手。
等她起来去厨房煮姜汤,经过万紫房间时,还听见万紫在和她男朋友说:“别着急,我再和她商量商量……”她还没死心。王绮瑶只作没听见。
两大碗姜汤和三袋同仁堂感冒清热颗粒,总算把刚露头的感冒给压回去了。坚决不能生病,耽误戏是一个原因,还有个原因是看病太贵,如果你不备点儿常用药,感个冒进医院没一两百块钱出不来。王绮瑶每天都去片场,到了那里有戏没戏都得化妆,导演在现场经常冒出新想法,她这样的小角色必须随叫随到。这一天化完妆她正闲在阴凉地里,免得太阳把粉底后面的面油给晒出来,手机响了。
万紫在电话里说:“哎呀Anny。”
王绮瑶一愣,半天才回过神来,叫自己呢。
“这名字真好听,怎么不告诉我?刚有人打电话找你,我还以为打错了呢,我让她打你手机了。”
王绮瑶懒懒地谢了她。这需要通报么?看来对男朋友住进来还不死心。这个“Anny”是Coco的专利,也只有她这么叫。那会儿她们刚进学校,有个晚上她跟Coco一起去三里屯钓老外,见了几个大胡子的洋鬼子,Coco一副清纯相,介绍王绮瑶时,顺嘴说了个“Anny”,一晚上几个老外就Anny长Anny短,叫了一晚上最终也没钓上,打车钱都没帮忙付上。王绮瑶不喜欢这名字,什么Anny,全世界用得最多的英文名就是这个,亏她想得出来。Coco给自己倒是取了个挺大气的名字,还搭了香奈儿的车。顺嘴一个名字也要压她一头。不过王绮瑶也没太在乎,毕竟Coco还带自己出来,想起来这场合给她个洋名装点门面。
她对万紫说:“以后别叫什么Anny!”
刚挂电话,又响了,这回是Coco,上来就问:“忙啥呢?”
“能忙啥,拍戏呗。”
“行啊大明星,咱们见一面呗。我去找你?”
“免啦,说个地儿,收工我去找你。”
她可不想让Coco看见这一身简陋的丫头妆。
晚上在亚运村见面,Coco打车带上她,去中关村附近的一家店吃正宗的重庆烤鱼。车过四环,巨大的鸟巢正建着,很多人在灯火辉煌的钢铁架上忙活。王绮瑶想起刚来北京时,她就跑过来看鸟巢,那时候钢架子就搭起来了,过了这么久,还在搭。就说:
“我怎么觉得奥运会远在天边呢?”
Coco说:“不该操心的别瞎操心。”
王绮瑶就说:“不操心。我就是觉得所有事情都遥遥无期。”
“你着急了?没个盼头?”
“不知道。这些天我突然发现北京很大。”
“Anny,”Coco把手放到她肩头,“咱俩一样,我们需要成功。再拖下去我们就老了。”
王绮瑶眼泪唰地就满了眼眶。“你认为,我们还没老么?”
这一天,她们二十六岁。出租车司机自顾吹起口哨,齐秦的一首老歌,《大约在冬季》。这个秋天的傍晚其实很漂亮,四环上出奇地不堵车。
烤鱼要的是麻辣味。如果说王绮瑶来北京后有大的改变,开始吃辣算一个,而且是麻辣。这在上海时是不可想象的。她喜欢花椒的麻味在舌尖上突然绽放的那一瞬间的感觉,所以你能看见她不时夹两粒花椒放进嘴里。她们聊艺术学院的同学。
“小米现在是职业小三,过得还满滋润的。”
“早早跟一制片人混着拍电视电影,也就温饱水平。”
“知道么,那个丁丁最惨,一头子劲儿要当明星,又没后台,剧务都敢占她便宜。”
还有那个秦莎莎、胡晴、范可心、发面馒头、娇滴滴、顾丽娜,大同小异,不管离校的还是在读的,都是一笔糊涂账,一本不折不扣的烂账。王绮瑶觉得再这么聊下去,想死的心都有了。
店里的人越来越多,人声嘈杂。这家店仗着味道好,坚决不开分店,也不扩大经营,一共十六张桌子,爱来不来,来晚了门口排队去。像王绮瑶在上海时跟大老板去吃的居民楼里的私房菜,门脸小,就三五张桌子,红烧肉一盘卖一百,嫌贵腾地方让别人坐。Anny和Coco,两个取了洋名的中国姑娘,必须放大声音才能让对方听清楚,为了防止嗓子哑掉,她们不停地喝啤酒。先来一扎,又来一扎,忍不住说到了自己。Coco说,她想开一家服装店,钱不够,想找人投资,那个老潘目前就是统战对象。钱为什么就那么重要呢?她喝干杯里的啤酒,斜着眼问王绮瑶。王绮瑶想,我他妈的还想问你呢!要不是因为几个臭钱,我搬出去找房子自己住了,省得一回去就看见万紫那双心怀叵测的小眼睛。她有时候觉得万紫男朋友看她的眼神有點儿不对,某一瞬间突然就冒出嗖嗖的凉气,瞅着挺疹人的。
“要不搬过来和我一起住?”Coco两眼立马放了光,“我租的那房子还空一间,咱俩做伴。”
“合适么?”王绮瑶的意思是,会不会妨碍Coco的私生活。
Coco立马会意,白了她一眼。“想哪去了你!我就那么乱么?再说,咱俩又不住一个屋。”
王绮瑶想,好吧,再乱也是乱在人家自己屋里,自己只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行了,顶多不该听的声音大了,把耳朵给塞上。她总比万紫和她那个眼冒凉气的男朋友可靠。就这么定了。
Coco很高兴,“来,祝贺同居成功!”举起杯子和王绮瑶的碰在一起。“别担心,房租还是一人一半。就不信咱俩双剑合璧,不能成点儿什么事儿!”
王绮瑶明白了,这个Coco混得也不像表面上那么光鲜啊。同命相怜的温暖立马出来了,对服务员挥挥手,再来一扎。
两人喝得都有点儿大。出了门夜已深,街上清冷了一些,路灯更亮了,各种霓虹灯转着圈闪动。Coco脚底下发飘,嘴上倒坚强,对着中关村大街突然就喊:
“你等着,我李红娟,要开一家他妈的最牛×的店!”
吓王绮瑶一跳。王绮瑶抓住她胳膊,“干吗呢?找警察叔叔批评啊?”
“怕他个屁!”Coco双手拍着王绮瑶的两个肩膀,“你以为谁会在乎你?”
“咱自己在乎自己,好不好?”王绮瑶用她悲伤的双手把Coco的双手放回该在的位置,“走,回家去。”
到Coco那里看了房子,王绮瑶决定搬。房子不错,比现在的地段繁华,用Coco的话说,社交比较方便。打车三十块钱,既能到国贸和三里屯,也能到什刹海。回到住处,跟万紫说,觉得他俩挺不容易,她就在外面新找了房子,这就搬,趁热找房东把手续办了吧。万紫高兴坏了,北京的房价喝了鸡血似的往上跑,这么便宜的房子再也不可能租到了。看万紫乐得屁颠屁颠给男朋友打电话,王绮瑶还是有点儿难过,心想哪一天混成万紫这样,不如死了算了。
但一时半会儿也看不到能混好的迹象,眼前的这个戏结结巴巴拍完了,她的身价并没有涨上去,没人去注意一个好几天才吭一声的丫头演技如何。她也得承认,她并不比别人演得更好,当她想擅自加一句臺词时,导演就会大声喊停,然后质问她,没睡醒?没睡醒别来片场!现在王绮瑶在等下一个戏,那个更像包工头的经纪人说,一有消息就通知她,先回去休息。王绮瑶只好在家待着,没事就跟Coco闲扯。
和王绮瑶虚幻的明星梦相比,Coco更务实,因为她的努力可以看得见。比如,她想找人投资服装店,钱到位就能开张。慢慢挣了钱,就去倒饬一个美容会所,自己当老板,做大后搞连锁,美容美发美体按摩一条龙,那时候名叫Coco美容会所的连锁店将遍布全北京,一直开到平谷去。她要做的就是在家里数钱。听起来相当诱人,关键是老潘貌似真的愿意为她放血,这从最近他们的行踪可以看出来。半个月内,老潘来Coco的房间三次,进了门就从里面反锁,很快Coco快活的哼唧声就传到隔壁王绮瑶的耳朵里,听得她脸红心跳,上下半身像被猫爪子挠了一样。老潘的态度很好,从房间里出来就顺带把王绮瑶也请到馆子里。未必多豪华,总是请了。Coco哼唧一次,王绮瑶就觉得她离她的服装店就近了一步。这让她备感压力,老闲着不是个事儿。人家有男人傍,她却坐吃山空。
经纪人总是同一句话,再等等。空等人容易变老,得动起来。那就寻根问祖,这是她北京之行的又一重大任务。找到了,她还去跑什么龙套,一下子富贵登天,想干吗干吗,演什么样的女一号那得看她心情好不好。抽空再嫁个好老公,做回阿拉的格格去。
关于她的祖父,据说是清朝最后的皇族,还没生下来就成了平民。那时候兵荒马乱,王爷家也早早遇了变故,她祖父跟着她曾祖母娘儿俩相依为命,怀里面应该没揣银子。她曾祖母是侧室,侧到什么程度她也不知道,想必她父亲也不知道,知道了也不会说,因为她父亲说,他们家根正苗红,绝对是嫡出。就算是,孤儿寡母也不敢声张,所以她祖父改了姓,对他们来说,姓什么都比姓爱新觉罗更安全。后来寡母早亡,改了姓的小王自己把自己拉扯大,新中国成立后结婚生子,就是王绮瑶她爸。尽管改了姓,做了父亲的小王遗传的贵族气没改掉,一不小心在革命中露了馅,一帮人围上来讨伐批斗,听说被打成了瘸子。为了避免连累妻儿,他们离了婚,老婆把儿子带到了上海,先是天各一方,后来音信隔绝,再也没有联系上。
很多年里瘸子小王,现在应该叫老王,一直被认为已经死掉了,那时候大家的革命积极性很高,把活人斗死不算稀奇。据王绮瑶奶奶回忆,她离京时老王已经虚弱得走五步就得歇一歇,否则气不够喘。这种身体吃人参都活不下来,何况根本没人参。当然王绮瑶奶奶现在也死了。可是,突然前两年王绮瑶的父亲,现在也被人称为老王了,从自北京出差回来的朋友那里听说一个消息,该朋友在一个王府井百货大楼里见到一个老头,长相酷似王绮瑶她爸,看那气派,应该是某家大公司年迈的老总。老王开始不信,以为是朋友的恭维话,第二天早上起来照镜子刮胡子时,看着镜子里五十多岁的脸,一下子呆掉了。以他的长相,别人不要说长得相似,就是照着他的脸化妆都化不来,王绮瑶是他亲生女儿,也没能把他独特的长相遗传过去,所以,老王捏着刮胡刀就在镜子前走神了,一直到他老婆过来叫他吃早饭。
“我爸可能没死。”他在镜子里对老婆说。
“你说什么?”
“我爸可能还活着!”
他的眼神让王绮瑶她妈觉得大白天见了鬼。从她认识老王的那天起,她就被告知从没见过面的公公死去多年了,现在丈夫突然说,他爸可能还活着,真是大白天见到鬼。老王很认真,胡子刮了一半停下来,坐在饭桌前专心致志给老婆讲道理,为什么说他爸可能还活着,而且很可能是个大富翁。可能性绝对是有的,老王当年虽然身体不行了,但未必就一定会死。王绮瑶她妈点点头。她不怎么相信公公会突然活过来,还变成个大富翁,虽然大富翁三个字听了让人心潮澎湃,但她绝对相信老王的这张脸天下找不出第二张,不管你到哪天找。她当年认识他,就是因为在黄浦江边散步时,发现对面走过来的小伙子竟然长了那么一张奇怪的脸,忍不住走过去又扭回头看了一眼,正好老王此刻也回头,目光撞一块儿去了。老王有了一个搭讪的理由,接着就拿下了。结婚以后,老王问老婆为什么喜欢他,她说,主要是觉得他那张脸好认,走到哪里都丢不了。这是玩笑也不是玩笑,找一个跟别人不一样的老公是每一个年轻姑娘的志向。
至于老王的脸独特到什么程度,他老婆也说不好,绝对不是丑,当然也算不上多漂亮,就是有特点,太有特点了。她描述不出来,但一见到肯定能在第一时间里认出来;就像王绮瑶学英语,让她说桌子怎么拼,她总也想不起“desk”,但一看见“desk”,她立马知道这是桌子。所以,王绮瑶她妈坐在饭桌前,找不到反驳丈夫的理由。
“你想,如果我爸还活着,一是我就有父亲了;二,如果真是个富翁,那我们日子就好过了;三,我跟你说过很多次了,咱们家是皇族,我是正宗的爱新觉罗氏,找到父亲我要证明给所有人看:阿拉跟他们不一样!”
王绮瑶跟家里打了个电话,说:“从明天开始,走街串巷我也要把爷爷找到!”
可是北京何其之大,过千万的人口,一个人随便往哪一蹲,那就是水在水里油在油中。好在她爷爷不是个平头百姓,至少在王府井百货大楼里时看起来像大公司的老总,气质和风度是最好的身份证。王绮瑶在网上搜“王世宁”三个字,叫这个名的人成百上千,就在北京也有两位数。她一条条打开看,符合年龄的只有两个,一个在居委会工作,是女的,一个半年前已经去世。没准改名字了,她就搜“王世”和“公司”,搜“王世”和“老总”,搜出来的也没一个靠谱的。这说明,虚拟世界也靠不住,还得实实在在到现实中来找。
有两个方法:一是往各个公安局派出所跑,请人家帮忙;二是自己像货郎一样走街串巷,走到哪儿算哪儿,直到某一天为了拍打一只讨厌的蚊子一扭头,看见了,那个比她爸老好几号的人赫然就站在旁边,很有气派地背着手,然后他开始走动,左腿微微有点跛,但他掩饰得非常好。
可是第一条在这里行不通,王绮瑶去了最近的派出所,被人家拒了,你谁啊?就是国家公务员来也得带着盖公章的证明。她又不愿随便托个不熟悉的人来帮,万一找到的是一个只会在大冬天溜墙根晒太阳的半死穷老头,她脸往哪儿搁?她必须确信了祖父是个人物以后,才允许别人跑过来瞻仰。否则,她宁愿他作为一个抽象的祖宗存在于朋友们的记忆里。现在只能使用第二种方法。笨是笨了点儿,安全。
开始的几天里,她把北京最好的几个社區和别墅区都跑了一遍。照正常理解,她祖父这个年龄应该待在家里颐养天年了。她能想象她祖父在离开妻儿之后,一定重组了家庭,现在,他必将儿孙满堂,他会在早上或者傍晚在小区和附近的公园里散步,牵着老伴或孙子辈的手。这个场景如此美好,每当王绮瑶在高档社区的门口看见天伦之乐,都把自己感动哭了。那些有钱的老头,如果有一个真是她爷爷,如果他牵着的是她的手,那该有多好。那些体面的老头长得跟她爸一点儿都不像。
然后跑北京的各个重要的商业区,出入各种写字楼。她希望祖父能够以视察公司的名义重新出现在繁华的地方。一旦出现,她肯定一看就能认出来。她的爱新觉罗家族骄傲的爷爷从豪华轿车里出来时,必定有人开门,有人搀扶,有人在雨天提前把伞撑好,迈进公司大楼时,身边围了一圈人,可能会挡住他残疾的左腿,但挡不住他的脸。父亲说,祖父的个头甚至比他还高。她记得他的脸,绝不会看错。出入写字楼的老先生很多,被前呼后拥地进去的也很多,为什么偏偏没有她祖父呢。
还可能在各种购物中心,她爸的朋友不是说在王府井百货大楼里见到的吗?那好,去王府井。那里没有再去燕莎友谊商场,亮马桥的燕莎和远大路上的金源购物中心的燕莎,然后去当代商城、双安商场、西单购物中心、国贸商城、东方新天地、寰宇新天地、美美时代百货、天空大道,等等。反正豪华高档的购物场所都得走一遍。以她祖父的身份,差一点儿的地方去了掉价。这些金光闪闪的地方花去了王绮瑶绝大部分时间,却也是她最开心、同时也最痛苦的时光。那么多好东西,那个精致和品位,即使不来找人只是闲逛,也如此之养眼,女孩子逛商场,那个精神享受不必多说;但这个富丽繁华的过程也常常揪心,好东西都是人家的,她只能看,口水和绝望的泪水一起往肚子里咽。原来都说,不到北京不知道自己官小,不到深圳不知道自己钱少,纯属屁话,你现在要是到了北京,你会发现你钱更少。
王绮瑶忧伤地出了天空大道的门,来到凡间,一阵大风差点把她送了回去。她剧烈地哆嗦了几下,浑身皮肤骤然间收紧,她本能地一手捂住衣服下摆,一手抱住胳膊。冷,北京的深秋带着更大的忧伤降临了。旁边经过一个贵妇人,穿裙子和黑带子凉鞋,脚指甲血一样红,裙子外面是雪白的貂绒披肩和貂毛围脖,仅这一套制作精良的动物皮毛,价钱至少在五位数以上。王绮瑶觉得身体有点儿空,感到了累,摇摇晃晃地站不住,她不想没品位地坐下来,但还是在台阶上坐下了。花岗岩的台阶比这个秋天还凉,王绮瑶的眼泪哗哗地就出来了,她委屈。她对着浩浩荡荡的北京大风张大了嘴:
“王世宁,你这个老不死的,给我滚出来!”
经纪人来电话,一个新戏,刚谈好的第二天又黄了,制片人突然抽风,非得科班出身的女演员。只能说那家伙脑子坏了,科不科班有啥关系呢。不过这个时代依然如此,凡事讲究出身,中戏和北影的演员就是市场好,好像只要拿了一张他们那里的毕业证,就等于是猪肉身上盖了一个免检的蓝戳,可以放心地卖个好价钱了。经纪人说,只能继续等了。
该死的中国艺术学院!吞了那么多钱也没能给她个毕业证。王绮瑶又郁闷了,半夜里敲开Coco的房门,拎着一瓶普通的长城干红,非让她陪着一起喝。
“你还没搞到证?”Coco从被窝里爬起来,对此好像很吃惊。
“你拿到了?”王绮瑶更吃惊。
“我是说,假的。”Coco一口干掉了半杯红酒。她的心情比王绮瑶好不到哪里去,老潘想睡就来了,提上裤子就开始磨叽,血也不是不放,可每回都是被逼急了才仨瓜俩枣地往外掏,这么个节奏往下掏,Coco在四十岁之前能把理想中的服装店开起来就算是乐观估计了。“随便哪个学校,整一个。几百块钱的事儿。”她从抽屉里摸出一个绿面子的硬皮本,翻开来,李红娟同学,毕业于首都师范大学艺术系,本科。
“这成吗?”
“有什么不成?你去看看那些混得人模狗样的,有几个真材实料?别逗了我亲爱的Anny,你以为咱那个啥艺术学院不野鸡啊?说白了不就是拿钱买个证么?都是花钱买的,真的假的有啥区别?”
王绮瑶把Coco的毕业证翻来覆去地看,心里还是没底。别人给个假的跟自己去弄个假的,在她看来是不一样的;前者别人是小偷,后者自己是小偷。
“别傻了,格格小姐。别人偷你,你偷别人,还不都是通奸?洗洗睡吧。”
“那你说,我要办,该办哪个学校的?”
“就想在演艺界干下去,等着那金鸡百花奖?”
“想。”
“我想想。中戏和北影我看就算了吧,太招眼,传媒大学吧,专业也对口。”
“不会出问题吧?”
“出了问题会死人啊?你是不是格格啊你?”
王绮瑶不吭声了,喝了一杯壮胆酒,回房间睡了。
大街上办假证的很多,王绮瑶经常看见人行道和公交车站牌上贴满了小广告,只是从未认真看过。有了这个心,再见到她就留意了,竟然有那么多抱孩子的年轻女人坐在街边,见人就问:“办证吗?”但这样的女人一走到她面前,王绮瑶总是赶快躲开,仿佛对方是瘟疫。倒不是恐惧,而是没法正视那些可能与她同龄但显得比她大很多的女人的脸。她们的臉上只有最朴素的干涩的交易欲望,除此之外一片空白,尽管怀里抱着几个月大的孩子,却找不到新鲜的妻子和母亲的表情。她不能容忍一个年轻的女人和母亲用这样的脸面对她,她觉得莫名的难过。她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是否也会长出这样一张脸。
好了,现在她在街边的麦当劳里坐下来,慢慢地喝一杯咖啡来压惊。世界凉风四起但很热闹,王绮瑶透过玻璃墙往外看,想如何才能和办假证的安全、坦然地接上头。
到傍晚,她看见一个八九岁模样的男孩从天桥上走下来,走一步弯一下腰。近了,才看见他是在往地上贴小广告,动作极为娴熟。他的手里有很厚的一沓,撕掉扑克牌大小的小广告的背胶,弯腰贴到路上,跟着踩上一脚。然后重复这一列动作,贴下一张。他走过后,一条小广告拼成白线条歪歪扭扭地伸向远方。王绮瑶抓起小包就往外跑,顺着小广告追上小男孩。她说:“小朋友?”
那男孩警醒地扭过头,目光里有冷飕飕的敌意。
“能请你,帮个忙吗?”王绮瑶谨慎地对他微笑。
小男孩穿一条裤腿短缺了一截的运动裤,如果不是布料缩水,就是最近他突然长高了。他的回力牌旧球鞋光着脚,光溜溜的干脚脖子有点黑。“×你妈!”小男孩的确就是这么说的,然后转身就跑。如同离开之前匆忙间说的—句祝福语。
王绮瑶直起腰,觉得秋风吹出了她的眼泪。她把两个拳头攥紧,慢慢地转身,这时候回家还来得及做一顿可口的晚饭。
最终的结果是,她买了一张新的手机卡,照路边一个小广告上的电话打过去,对电话那头的一个普通话走样的男声说:“我要办一个假证!”她把“假证”两个字咬得很重,这两个字的发音,她自信比京片子还要标准。
他们约好在翠微大厦门口见面,下午五点。王绮瑶必须提供自己的两寸免冠照片,谈好了价,一个本科毕业证加一个学位证,一千块钱整。Coco觉得贵了,她的两个证才八百。但对方在电话里说,一分钱一分货,如果谁能辨出来他们的证是假的,白送。王绮瑶说好,谁都是为了真才去办假的。那个三十来岁的男人给王绮瑶的感觉不是很好,普通话土也就罢了,那张脸长得就让人不放心,鼻子嫌短,嘴过大,整个五官一副操之过急的样儿。但是他隆重地重复了之前的许诺:请放心,一分钱一分货。定金五百,一周后此时此地交货。
那天刮大风,尘土漫天像要来沙尘暴。王绮瑶站在翠微大厦的玻璃门里面,心里有点儿打鼓,脑子里老出现电影里毒贩子接头的画面。她在想短鼻子出现之后,他们怎样才能把货交得神不知鬼不觉。手机响了。
“王小姐你好,到了吗?”一个陌生的男声,普通话比短鼻子标准多了。“我在翠微外面。”
“你是?”
“送货啊。”对方说完竟然发出了放松的笑声。
王绮瑶从翠微走出来,大风吹走了所有人。“你在哪儿?”
“风大,在车里。”
王绮瑶站在翠微门前的广场往前看,一辆银灰色的宝马车停在路边上,一个男人从车窗里伸出手对着她挥动。她走过去。那人说:“上车?”王绮瑶犹豫了,陌生人的车,但证在他那里,一手交钱一手交货。那人说:“要不你先进翠微,停好车我就过去。兰蔻专柜见。”就是这句话让王绮瑶放了心,这是个懂女人的男人,做不了歹徒。她拉开车门,坐到副驾驶座上。
没有意外。很干脆。两个证和真的一模一样。
“小吴有点事儿,我代他。满意吗?”那人说,伸出手,“宁长安,认识一下?”
王绮瑶看见他把手表戴在右手,卡地亚山度士系列,商场标价应该在四万左右。王绮瑶没伸出手去被握,开宝马车,戴卡地亚表,一点儿都不符合她对办假证人的想象。
“对不起,挣钱的手都不太干净。”宁长安把手收回来,自嘲地笑笑,“要是请王小姐留个电话,可能更没希望了。”
“你不是有么?”
“咱们都不笨,你这号恐怕一会儿就该扔了吧?为表诚意,我把自己的号先给你。交个朋友呗。来北京混饭吃,都不容易是不?”
“你还不容易?瞅这装备。”
“我这就是驴屎蛋子,外面光。不值几个钱。”
这个人不讨厌。不会超过三十八岁,要不就是毛寸的发型替他加了分,长得不错,有点黑但比较清爽。没有啤酒肚,这非常好。
“还防着呢?”他又说。
“记吧。”
记号码的时候宁长安说:“是不是以后就可以经常请你吃个便饭?”
“那要看我心情好不好。”
“今天晚上呢?”
“风大,心情不好。”
“没问题。总有好的时候。”
五天后宁长安打了电话来,王绮瑶突然有种惊喜,这感觉让她有点儿瞧不上自己。但惊喜是实在的,她就一边恨自己一边答应了宁长安的邀请。事实上这几天她一直隐隐地希望他找上门来,虽然这希望比较渺茫,她知道对很多男人来说,顺便跟女人勾搭一下完全是习惯性动作,转眼自己都忘了。宁长安说:“给个地儿,去接你。”
第一顿饭一定要隆重,这是宁长安的观点,所以要去万龙洲吃海鲜。王绮瑶对海鲜其实不感冒,吃完了皮肤过敏,不过她没吭声。海鲜可以不吃,但不能不点,这是身价问题。所以宁长安点了澳洲龙虾,王绮瑶也没有吭声。她把张牙舞爪的大龙虾摆在面前三个小时,一下都没碰,饭局结束时,她对宁长安说,嗯,这只龙虾很漂亮。
宁长安口才不错,车轱辘话说得都好听。他说这几天他一直在犹豫,是不是该打这个电话,打了怕别人烦,不打自己又烦,最后决定打,已经过得这么不容易了,宁可烦别人也不能烦自己。说得王绮瑶忍不住乐了。接着他又说,从现在开始他已经再为下一个电话焦虑了:打,怕别人更烦,因为是第二次了;不打,自己显然更烦,也是因为第二次了。事情总是会越发的麻烦。所以他问王绮瑶:
“你说我下次打还是不打?”
“你该问的是手机。”
“我要是打呢?”
“你应该继续问你的手机。”
“我猜,后天晚上你心情一定很不错。”
“你就这么见不得我心情好一點儿?”
宁长安笑了,王绮瑶矜持了半天还是被绕进去了。宁长安说:“就这么定了。”
两天后,他们去厉家菜馆吃宫廷私房菜。又隔一天,去了全聚德。然后宁长安突然没了消息。王绮瑶以为他没耐心了。在全聚德,他给王绮瑶夹烤鸭时顺势抓住了她的手,被她推开了,王绮瑶说:“请你尊重我。”她也就是做做样子,人家只是碰碰她手,又不是上来就扒裤子,犯不着。但她的脸阴得厉害。剩下的半顿饭时间,宁长安的话明显少了,一副自责和深刻反省的样子。足足过了十天,才来了电话:“我已经在巨鲸肚的黑暗餐厅定了位子,请务必赏光。”那天下午他五点就到了王绮瑶楼下,天有点儿冷,王绮瑶坐进车里时打了个哆嗦。宁长安打开暖气。去巨鲸肚的路上,车绕了一个弯,先在一家商场门前停了下来。宁长安说,你该添件大衣了。
售货员对所有顾客都说好:那件大衣简直就是为王绮瑶量身定做的,边边角角都妥帖。六千六,绝对物美价廉,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王绮瑶知道这行情,这样的大衣她算捡着了,但价钱还是让她抽了口凉气,要脱下来。宁长安手一挥,制止她,对售货员说:
“标牌拿掉。就它了。”
在车上,王绮瑶说:“回去我还你钱。”
“一谈钱人就远,就不能让我靠你近点儿?当礼物了。今天是什么节?哦,周六,周末也算节假日嘛,就当周末礼物了,不嫌弃就行。”
巨鲸肚黑暗餐厅王绮瑶头一次去。竟然有人想出来弄个黑灯瞎火的地方给人吃饭,这歪歪点子有点意思。一进去王绮瑶就明白了,什么人会最喜欢到这里来吃饭,心里也有了准备,所以饭吃到一半,宁长安的手伸到她腿上时,她没有大惊小怪,更没有大呼小叫。她知道,迟早的事。宁长安的脸在黑暗里只是个模糊的轮廓,侧影挺好看,很男人。王绮瑶把眼睛闭上,看见了他明亮的右手慢慢伸进了自己的衣服里,她的身体连着抖了几下。这个餐厅真是安静。
睡到一块儿是下一次的事。不能让人家觉得拿一件大衣就端不住了。下一次他们从格格府出来,王绮瑶的情绪不太好。格格府是家时髦的馆子,服务小姐穿着清宫服,袅袅娜娜地伺候你,花了钱坐到这里,你就是格格。这勾起了王绮瑶了无头绪的寻根梦,她可是真格格啊。宁长安敏锐地察觉到了,软磨硬泡知道了原委,立马拍胸脯许诺:“哥哥我干这一行,三教九流都有交道,从现在起哥哥我上心了。今儿咱俩吃的是二人小宴,哪天一准叫你吃上格格府的团圆宴!”然后心疼地把王绮瑶抱进怀里,再没撒手,一直抱到了酒店里。在床上忙活时,宁长安说,瑶瑶,你何止是格格啊,你是皇后,是皇太后,你是我的心肝宝贝老佛爷。
第二天早上王绮瑶醒来,歪头看见身边躺着一个睡相痴傻的男人,嘴张大,皱着眉头好像梦里正在跟人打架,王绮瑶心里半是悲哀半是温情。就这么靠上了一个男人,她好像听见了开天辟地的哐啷一声。她知道他多少?不过话又说回来,知道那么多干吗?有意义么?在这个大海一样的北京城,有个人是不是给你靠一下,总比一个人跑累了没地方停下来要好。
好歹是个体面人。拍戏的时候宁长安开着宝马接她送她,在一帮小演员里,也算有了风光。给她拉车门时,宁长安站在其他护花使者里有款有型,你不能说他赖到哪里去。她接了新戏,民国的,她演一个资本家的四姨太,也是个花瓶,深居简出在资本家的一处私密小洋房里,台词依旧不多。有时候王绮瑶觉得,导演设置这样一个人物,纯粹是为了给房地产公司做广告。镜头转到洋房上的时候,谁都知道,有房没人是不合适的,所以一到这个点儿,导演就大喊一声,王绮瑶,窗边站着去。王绮瑶就走到窗边,拉开绣花窗帘,幽怨地向资本家可能出现的街道上望去。那个方向在傍晚,宁长安的车就会开过来。
她从不多嘴,这是Coco给她的忠告,轻易别把男人往绝路上逼。Coco和老潘交往的心得有不少,这是其中之一。王绮瑶也不会多问,大家都是聪明人。只要不是太掉价的场合,方便的时候她就跟宁长安一起去。包括他的朋友圈子。如他所说,这家伙的确三教九流都有往来,他的朋友里有教授、老总、警察、法官、个体户、IT精英、小学校长、火车站售票员、政府官员、作家、记者,甚至有夜总会里的小姐和妈咪。大部分都曾是他的顾客,他擅长把顾客弄成回头客。他们回头,除了还需要别的证件,比如停车证、出入证、假发票和各种卡,更多的是帮亲朋好友牵线搭桥,不断地往宁长安这里输送新的客人。王绮瑶跟着宁长安见得比较多的人是罗河。
他们是哥们儿,至少两个人当王绮瑶的面都这么说。工商局的注册单上,罗河开的是一家文化公司,承接文印、策划、宣传、包装等业务,在海淀有自己的公司门脸,三间办公室,看得见的员工就有十二个。很多大型晚会和旅游项目都是他的公司搞的。但他从不去公司上班,由他老婆全权代理,用宁长安的话说,小钱咱罗哥看不上。他另有一摊事,在五环外的一座居民楼里,一整层房间都是他的,干活的人不下十个。他在这里承接地下业务,宁长安就是他多年的老客户。
他第一次见到宁长安带了一个陌生女人来,很是谨慎,稍微涉及一点儿业务活动,他就兜个圈子绕过去,只是寒暄打哈哈。弄得宁长安很不好意思,只好先把王绮瑶支开,再跟罗河交代:请罗哥放心,这绝对是个放心女人。罗河问,放心到啥程度?宁长安说,浑身上下,每一个角落都是我的,不是多嘴的人。罗河才略略放了些心。等王绮瑶从洗手间出来,罗河对这个漂亮的上海女人笑了笑,说:
“长安夸你呢。”
“我有那么好么?”
“当然有。”宁长安说,“比好还好。”
“我看出来了,”罗河说,“长安管着三十一人,你管三十二个。”
王绮瑶很奇怪,他怎么会管着三十一个人?他不是整天就一个人乱跑吗?
罗河彻底放心了,这女人不仅不多嘴,连好奇心都没有,有这美德的女人不多。都睡了那么多次,她对宁长安知道得还如此之少。“你可真是天生做领导的命,权力大到天上去了,竟然还蒙在鼓里。”罗河说,“我跟你说,瑶瑶,我这长安老弟可是咱北京城的假证大鳄,半个北京的事儿都归他管。别看大街上贴那么多号,像样点儿的活儿都得找他。”
王绮瑶做天真状:“罗哥的话不要太深奥噢,不明白。”
“老弟,”罗河对宁长安说,“我可就替你给瑶瑶小姐做点儿启蒙工作啦。这么说吧,”他转向王绮瑶,“北京办假证的,实实在在的人,就有三十一个是长安的手下。大街上的小广告知道吧?你照广告去联系这三十一个人中的任何一个,他接到活儿都要送到我老弟的总部去做,大大小小的证件、公章,一概搞定。”
这回王绮瑶听懂了,那个小吴大概就是三十一分之一。他们是一伙儿的。
宁长安说:“罗哥就别寒碜我了,我那点事儿,最后还不是得去求你?”
罗河很谦虚:“兄弟,术业有专攻。你们才是我的衣食父母啊。”
罗河在五环外的居民楼里干的是高科技,宁长安搞不定的业务只能找他。比如有的证件需要某特种纸,这种纸市面上根本找不到,只有官方机构在某些证书里使用,宁长安和其他假证头目就把样品送给罗河,罗河让他高薪聘请的专业人员做相关的高科技分析,最终按照样品材质和比例合成出与样品相同的纸张。这还仅仅是纸张,任何稀罕东西到了罗河的地下公司,转身就弄出可以乱真的赝品。
“就是说,假钞也可以造?”王绮瑶说。
“这话可不能乱说,”罗河摆摆手,装模作样地四顾,他们坐在长安街边上的一个酒吧里,客人们都在谈自己的事情,根本没人注意他们,“这活儿坚决不干,要杀头的,小姐。”
王绮瑶突然咯咯地笑起来:“原来男人也怕死。”
这话其实没头没脑,甚至根本就没头脑,难道男人就该不怕死?但此时此刻,王绮瑶不合时宜的天真让罗河备感可爱,还有几分风情。关于男人和死,她没头没脑说出了这样的话。所以他凑到宁长安耳边说:
“你小子眼光不错啊。”
“那当然,”宁长安也不客气,“哥,我得告诉你,瑶瑶她还是个格格!”
“啥?”
“格格!就是大清朝的公主,还珠格格那格格。”
“你不会连人都喜欢整假的吧?”
“假了包换。”
“哦,”罗河撤回身子把自己整个放进沙发里,摸着下巴说,“这么说还真有那么点儿意思。我得好好看看。”
“嘀咕什么呢,你俩?”王绮瑶问。
“格格!”罗河甩甩袖子做清朝官員行礼状,“格格吉祥!”
王绮瑶撇撇嘴,说:“既不吉也不祥。过气啦!”
罗河恭维说:“瞎说,格格就是格格!”
此后他们再约见面,不管是日常往来还是业务上的事,罗河总会附一句:“把格格也带来吧,我请你们吃饭。”他们一起泡吧、吃饭、看演出,也经常出去玩,罗河自我标榜是个“野外主义者”。这个“主义者”王绮瑶闻所未闻,也许是罗河自己的发明,只要有大块的时间,他就要跑到荒郊野外去看看。通常都是罗河自己开车。三个人坐在罗河的越野车里,去北京周边好玩的地方,比如司马台古长城、爨底下、十渡、十三陵等。罗河跟王绮瑶说,他已经请朋友打探了,一旦找到王世宁老先生,第一时间通报。人家好心,推掉好像不合适,但王绮瑶还是担心万一找了个溜墙根的,就说:
“要是找错了怎么办?”
“这还不简单?找错了就说明他不是王爷!”
王绮瑶觉得这个罗河真不错,想得周到,同时也为自己的顾忌被他轻易窥破感到难为情,把脸转向了车窗。冬天的北京郊外凄凉萧索,树木只剩下光溜溜的枝干,荒草被大风吹走,她看见低矮的民房里走出来的男人女人都缩着脖子,他们仰脸看天,等着一场大雪降临。“光阴似箭,日月如梭”,王绮瑶想起小时候写作文最喜欢用的表示时间飞逝的成语,就是这么回事,与上海完全不同的冬天,她又看见了一个。
关于王绮瑶的寻根,宁长安也下了不少力气,私下里托了不少朋友,当然,他把王世宁严格地定义为有钱、有身份的老头,王爷嘛。他甚至提出了一个更简便的方法,就是把寻人启事印在办假证的小广告上,这样起码能被半个北京看见。提议被王绮瑶迅速否决,如此寻找祖父实属大不敬,她想到那个贴广告的小男孩,撕下来,弯腰,贴到地上,再踩一脚。祖父的名字一次次被脚踩,她爸知道了得疯掉。而且,放到办假证的小广告上,创意好是好,可也太掉价了吧。
昨天晚上北京开始飘雪,不知道一夜是否马不停蹄,早上起来但见天地皆白。这是王绮瑶喜欢的景象,雪天里的北京让她觉得安静,少了喧嚣和戾气;若是雪再大点,似乎能听见雪地里隐隐升起歌声,飘荡着喜气却又苍凉的调子。这调子是二胡拉的《步步高》?她说不清楚。反正四时的北京,雪天是她最喜欢它的时候。为了到雪地里走走,她跟尚在热被窝里做梦的Coco说,今天早上她下楼买早点。这样的早上,只有纯正的北京豆腐脑和油条才配得上。
对一个习惯了上海的南中国生活的女孩来说,日常的北京不免粗粝、随意,有点儿硬,但是雪花蓬松,给整个世界都敷了一层厚厚的柔和的粉。王绮瑶下楼,顺着马路往前走,雪已经开始化掉,要在平常,她是极不喜欢化雪的,因为当它成了水,世界变得更脏。但今天不一样,化过雪的路面腾起缥缈的蒸汽,路就显得更黑,油亮亮的黑,而路两边的树和建筑上积雪隆重,是那种贴心贴肺的白,黑和白突然就建立出了巨大的层次感,北京变得立体了,像换了一个城市。王绮瑶很兴奋,顺着马路边走边看,一直走到了天桥上。
从高处看,又是另外一番的壮观。北京的大地从这条路开始陡然黑起来,黑夜和石头一般的沉稳凝重;白雪覆盖的一排排高楼竖起来,像仪仗队那样都站直了。白和黑因为单纯而有了气势和力量,北京的浮泛、浅薄和轻佻不见了,她觉得眼前的城市如同影像里的圣彼得堡、耶路撒冷或者伊斯坦布尔。王绮瑶习惯性地去口袋里摸手机,想找个人说说此刻的感受,这个人显然会是宁长安。没找到,手机放在床头忘了带出来。
买完豆腐脑和油条,在楼下看见了宁长安的车,打眼她就认出那个车牌号。这家伙今天起这么早?跑过来要带她出去看雪?好的雪景当然在公园和野外。大门虚掩,王绮瑶在门外就听见Coco说:“她真的出去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要不你下午再来吧。”她推开门,看见Coco睡衣外面裹着一件长羽绒服,正在和一个面色黑黄的女人说话。那女人穿着一件呢子大衣,脖子上围了一圈咖啡色的某种动物的皮毛,眉笔画出来的细长眉毛惊险地盘踞在额头上。王绮瑶听见那女人说:“没问题,我等。”普通话里夹着浓重的河南腔,王绮瑶心里咣地响了一声,余音袅袅,像谁为她敲了一记锣。
“长得的确不错啊,”那女人抱起胳膊说,两个大乳房立刻把大衣和动物的皮毛顶起来,“知道我是谁么?”
王绮瑶把早点放下,都没看她一眼,换鞋的时候给Coco说:“你拎回房间先吃。”换了棉拖鞋直接进了房间,说,“想说什么进来说吧。”
那女人跟进来,大大咧咧地在床对面的沙发上坐下来,声音相当盛气凌人:“我来你不紧张?”
“你会吃人么?”王绮瑶坐到床上,隐隐担心的事情这么快就来了。她告诉自己要顶住,她想抽根烟,抽屉拉了半截子又推回去。抽烟会让她觉得自己已经怯了。“说吧。”
“有烟给我一根。”那女人说,“我十九岁出道,干这行十几年了,进去过两次。”
这个开场白让王绮瑶心惊。她说,她不是来打架的,只是想告诉王绮瑶,长安的发家史。
“长安和我一个村儿,高考没考上,我回家过年时我俩好上了。他会吃、会玩,也会说,人长得也顺眼,就是不爱干活。我俩算是绝配,我把他惯得是没样子了,我是挣钱的,他是花钱的,只当多养个儿子。我估摸着他花钱把你哄得很高兴一一那是我的钱。宝马你坐得也挺舒坦吧?我买的。生意有时候我懒得打理,我要管儿子念书,才把三十几号人转给他使唤——那三十几个人也是我的。”
王绮瑶盯着对面墙上的一个点,是上一任房客楔进去的钉子。宁长安来的时候,喜欢把一大串钥匙挂到上面。他还说过,等天气暖和能开窗户了,他要买一串风铃挂上去。
“他还好色,见着长得像样点儿的就爱上去勾搭。我要没猜错,他是看了你的照片才想和你玩玩的。”
王绮瑶暗骂自己愚蠢。做毕业证是要照片的,自己倒把这茬给忘了。她竟然听信宁长安,只是帮小吴一个忙。他完全是有备而来。
但事情已经发生,她也从未有过奢侈的幻想,现在需要的只是自卫:“我不知道他结婚了。没跟我说过。”王绮瑶顺手把宁长安买给她的白金手链拿起来,往手指头上缠,她希望这东西能给她点儿底气。恰恰这个手链惹恼了宁长安老婆,她早在王绮瑶之前两年就有这样一条一模一样的手链。她的火噌地上来了。
“放屁!”她站起來,指着王绮瑶,“装什么装?以为你十八啊?我告诉你,从今天开始,他就只能在家闭门思过!我也告诉你,老实点儿!我能局子里出来,我就不怕再进去!不想混你早点儿跟我说!”
王绮瑶当时的感觉就是那句老话:秀才遇到兵。她又不能就这么俯首低眉任人宰割,也跟着站起来,“你别欺人太甚,这可是我的家!”因为着急,声音变得更尖细,上海话都出来了。
宁长安老婆忽然笑了:“小腔调还挺尖,怪不得长安喜欢。他可说了,就你那叫床的声音,怎么听都像个鸡!对了,听说你还是个什么格格?我估计啊,你那八竿子打不着的女祖宗,不得了了也就是王爷府里的通房大丫头!”
“你,无耻!”王绮瑶曾在一部肥皂剧里演过一个受了侮辱的女孩,她表示反抗的方式就是这三个字:你,无耻!她觉得这三个字过于程式化,没分量更没创造力,建议导演改,导演没听,她还挺委屈。现在,一着急,脑子一片空白,脱口而出的竟然也是这三个字。
“我无耻?”宁长安老婆说,“脱了衣服往别人老公身上爬,你还有脸说我无耻?”
王绮瑶彻底垮掉了,她哪里经过这阵势。一时间心乱如麻仿佛五脏俱焚,胳膊腿都不听使唤了。她想双手支在梳妆台上,做出的却是两手狂乱扫荡的动作,各类化妆品和小饰物噼里啪啦全滚到了地板上。然后放声大哭。
Coco听到动静,以为在肉搏,那王绮瑶肯定吃亏,攥了把菜刀就闯进门来。“Anny,没伤着你吧?”
“别拿刀瞎比画。”宁长安老婆说,“我可没碰她,怕脏了手呢!让她哭,哭完了就知道小三也不好当。你们忙,我先走了。”真的转身就走了,神情步态都正常。好像她就是来串个门,拉完家常现在可以走了。
Coco的菜刀也就做做样子,举起来她也落不下去,不过这已经让王绮瑶很感动了:还没有被这个世界完全抛弃。她也不管光不光彩,抱着Coco就哭起来,孤独、恐惧、羞耻和绝望一起来了,是真的伤心。Coco开始只是安慰,说来说去把自己也说进去了,她俩的情况基本上一样,同是天涯沦落人,老潘的老婆打上门来也是迟早的事。这么一想,Coco也伤心,抱得比王绮瑶还紧,哭得更响,也是真的伤心。她们就这么断断续续抱头痛哭了半个上午,豆腐脑结了冰,油条冻得硬邦邦的,抡起来可以当凶器使。哭累了停下来,心情虽然没能彻底扭转过来,但也神清气爽,仿佛获得了新生,早上那天崩地裂的事件也变得虚幻遥远了。
“不能让宁长安就这么拉倒了!”Coco洗了脸,用完化妆品,红肿的眼泡让她觉得如果不了了之都对不起自己,就跟王绮瑶说,“Anny,给他打电话,就说你怀孕了,看狗日的怎么办!”
“怀孕?你怎么能这么说!”
“有什么?就兴他们由着性子糟践咱们?他不是闭门思过么,让他好好思思!”
经不起Coco的怂恿,王绮瑶真就给宁长安打了电话,她也想借此发发怨恨,此外也是不能彻底断绝,心底里还存了一点儿渺茫的希望。她对着电话说:“长安,我怀孕了!你这混蛋,现在必须过来见我!你要不来,有你好受的!”
对方一声没吭。也许对方并没什么不好受。
Coco幸灾乐祸地说:“信不?他老婆一定逼着他用免提,今晚有得他受了。”
王绮瑶挂了电话,失神地倒在床上,身体里空空荡荡。她不知道宁长安究竟会不会来。她无暇顾及Coco突然而至的快乐,也没意识到,Coco只是想让她帮忙预演一下,没准哪天这招自己用得上。对Coco来说,似乎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了。
这场雪刚停大半天,傍晚又下起来。副导演电话通知,戏往后推,天气好了再说。宁长安没来;再拨,关机;又拨,是个空号。到此结束了。王绮瑶想,男人就这德行,真他妈快啊,比提上裤子就跑还快。她在浴缸里狠狠地泡了一个热水澡,一遍遍擦身体,那股劲儿是要把被宁长安碰过的皮肤脱掉一层才罢休。然后收拾停当,下楼买了两瓶红酒和几样熟食,在床上支起一张小桌子,招呼Coco来,两人盘腿对坐,咬牙切齿地发誓,喝到睡着为止。窗外大雪纷飞,有种深埋与沉沦的安宁。世界己然不存在,就剩一间屋,两个女孩相对饮,你好我好大家不好,来,喝。喝,喝。到了夜半,两瓶酒都见了底,两个脑袋抵在一起,歪倒在床上,小呼噜响起来。雪继续下,不知今夕何夕。
北京这些年很少如此大雪。全球变暖,据说年年暖冬,越来越暖,雪总也下不大。所以,早间新闻里播音员在说雪的时候很是兴奋,镜头里闪过一些著名地标,故宫、颐和园、长城、天坛、北京大学、未完工的“鸟巢”、中央电视台和即将完工的国家大剧院“蛋壳”,个个顶着积雪像怪异的大白头翁。播音员说,北京气象台预告,今天雪后初晴,宜赏雪景,不过外出务必注意安全。要在平常,王绮瑶肯定坐不住,但现在好心情一点儿找不到,宿醉的头疼还在,出了门也看不动。Coco去和老潘约会了,她打算就躺床上,等午后再说。
九点钟罗河打来电话。“格格吉祥,干啥呢?”他像早间新闻播音员一样兴奋,“长安换号了?我打他手机,一个劲儿说空号,玩失踪啊?”
“他失踪关我什么事?”
“你是他领导嘛。”
王绮瑶用鼻子笑了一声,领导三十二个人的哪是我,我他妈连自己都领导不了自己。
“吵架了?”
“这么好的天气,懒得吵架。”
“我就说嘛,这大好的天儿。想找你们去颐和园看雪,他找不着影儿,要不咱俩先去?”
“颐和园我不去,圆明园可以考虑。”
“那就圆明园。”
其实王绮瑶哪儿都不想去,随口冒出来个圆明园,纯粹是个修辞,因为它比颐和园寂寞荒凉,契合现在的心境。那颐和园的饱满和富贵对她不合时宜。十点,罗河的车到了楼下。
除了管理人员,整个圆明园那上午就他俩。所谓赏雪景,就是在雪地里走。那些零乱的石头两人看过很多遍,你让他们按照大水法原始的模样把石头堆积起来,恐怕也八九不离十。王绮瑶又没心思说话,赏雪景就成了沉默的雪地里赶路。罗河很想知道究竟出了什么事,王绮瑶就是不说,抓了一把雪攥在手心里,越团越圆,越圆越凉,直钻到心里去,整个人里外都冰透了。罗河觉得这么走下去要出人命,王绮瑶的嘴唇都紫了,看看表,下午一点一刻,该吃午饭了。于是出了园,到“东来顺”点了个鸳鸯火锅,在靠窗的位置坐下来。
这样的天适合吃火锅,王绮瑶这样的人今天更应该吃火锅。锅底沸腾,羊肉下锅,热气一点点进到她的身体里,冻得发紫的两只手慢慢泛红,血液开始狂飙突进地运行,王绮瑶第一筷子羊肉热辣辣地进嘴时,终于绷不住了,一口肉全喷在了小料碗里,眼泪瞬间就挂满了一脸。罗河赶紧递上纸巾。
“我就知道出了事,”他说,“长安进去了?”
王绮瑶摇摇头。
“你们,分了?”
王绮瑶不说话,擦了嘴,把盛小料的碗推到一边,又夹了一大筷子羊肉塞进嘴里。浓烈的辛辣味冲得她想咳嗽,她使劲儿憋着,夸张地嚼出了声,囫囵下咽的时候,她觉得进肚子里的不仅是涮羊肉,还有一大把眼泪。
罗河绕过火锅握住她的手,说:“没过不去的坎儿,有我在。”
王绮瑶慢慢抽回手,用纸巾细心地擦掉眼泪,掏出化妆包补了一下妆,说:“我想吃蘑菇。”
罗河对着服务员打了个响指,吩咐:“所有的蘑菇,每样来两份。”
服务员说:“金针菇也算吗?”
“只要带个‘菇字,全上来!”
那顿饭吃得舒心。王绮瑶记不得在什么书上读过一句话:饱餐一顿可口的饭菜,世界观都能变。这话说得好,她的心情就像雪后初霁,新生活似乎可以开始了。宁长安就那么重要?爱情有那么伤痛人心?何况他们根本算不上什么爱情,从开始两人就都知道,这是合作,各取所需。合作最好的状态是双赢,赢不了散伙。就像Coco说的,三条腿的蛤蟆难找,两条腿的男人遍地都是。不就是个男人么。
他们上了车,越野车跑在雪地上如履平地。王绮瑶问:“有摇滚的碟吗?”
罗河翻了翻,找出一张崔健的专辑。“喜歡哪首?”
“《快让我在这雪地上撒点儿野》!”
罗河把CD放进播放器里,激烈的音乐把车都振动了。王绮瑶的左手放到操纵杆旁边的平台上,跟着节奏敲鼓点。她的手放在那里以后,罗河的右手基本上就停留在操纵杆上,五个指头如同在沉思,终于,它们像螃蟹一样爬到了王绮瑶的左手上。两个人手握在一起时,身体都僵直了,像两尊静止的蜡像,只有车、音乐和崔健的声音在动。
王绮瑶想,我学会勾引男人了。一阵悲怆的感觉席卷了全身,她再次把手一寸寸抽回来,说:“我想回家。”
太快了说不过去,想来罗河也这么认为。但作为一个男人,他希望现在就把车开到床上去。这不好。他尊重王绮瑶的想法,人家刚刚受过伤害,虽然这世界伤害无处不在,所有人都得在伤害中逐渐成长,她的手毕竟缩回去了。他把她送到楼下,回去的路上经过“宏状元”粥店,脑袋里闪过一道光,头一回觉得自己在生活中来了灵感,进店帮王绮瑶叫了一份外卖,六点半送到。他在电话里说,晚上喝绿豆粥,可以调剂一下中午的火锅,就别下楼了。他们还开了个玩笑,王绮瑶说,哟,挺周到啊;罗河说,我也是个要求进步的男人嘛。
此后一周,罗河给王绮瑶打过两次电话,只说找人的事。照她提供的年龄和长相,帮忙的朋友查过了,这样的头面人物朝阳区没有。照她提供的年龄和长相,帮忙的朋友又查过了,这样的头面人物海淀区也没有。“别着急,”末了他都会宽慰一下,“只要人在,一定能找到。等着做格格吧。”
第三次电话打来时,王绮瑶正在片场,天上落着冷雨。室外的戏没法拍,室内的戏拍完了,今天到此结束。大小明星们有车开车,没开车的等人来接,啥都没有的,可以坐剧组的车回去,那要两小时以后。王绮瑶躲在远离人群的地方,犹豫是等下去还是打车回。被宁长安的宝马接惯了,突然没了那风光还真有点不适应。更关键的是,接和不接、用什么车接关涉身价问题,上去了就不容易下来,尤其在大小明星云集的剧组里,暗地里大家较着劲儿地比。她怕别人问起。怕什么来什么,一个平常和王绮瑶就不对付的女演员走过来,阴阳怪气地问王绮瑶:
“人呢?”
“谁?”
“宝马王子啊。想起来了,宝马325耶!”
显然是盯上自己了,这一周寧长安的确没来。王绮瑶深知她的敌意,她们是同一个经纪人介绍进来的,自认是个演技派,但长得欠了点儿火候,姨太太的角色没拿到,只能演姨太太的远房表姐,台词倒不是很少,但谁会注意到一个偏远的姨太太的偏远的亲戚?所以她很不爽。私下里面对王绮瑶时,她完全忘了自己是个演技派,幽怨和失衡全挂在脸上。角色争不过也罢了,车更没法比,她来回只有剧组的班车可坐。
“他在换车。”
“够有钱的啊。”对方将信将疑,“可以透露一下什么车吗?”
“宝马越野。”
那女演员不依不饶:“是换车啊还是现造车?够久的嘛。”
王绮瑶没理她,当着她的面拨了罗河的电话。“什么时候到?我收工了。”
罗河正在和朋友谈生意,一下子没摸着头脑,不过很快会意。“现在?”他说,“我手头有点儿事。”
“就现在!你马上来!”
四十分钟以后,罗河的车在不远处停下来。王绮瑶指着宝马越野对那女演员说:“要不要验验货?”
女演员哼一声,起身坐到了另外一张帆布椅上。
东西总是越收拾越多。王绮瑶把家当都堆到地板上以便统一打包,发现小东西源源不断地冒出来,这其中有一半是宁长安送的。她坐到沙发上盯着它们看,考虑哪些东西必须扔掉,免得罗河见到了不高兴。他在回龙观给王绮瑶租了个独立的两居,那地方靠他的地下公司近,可以借口去干活儿,随时开车过去。这时候离搬家只有两天,早上Coco出门的时候还哼着小调,回来就板出了一副棺材脸。刚刚,一个小时前,老潘和她散伙了。
事情来得很突然,前几天还好好的。Coco告诉他王绮瑶要搬,老潘说那好啊,广阔天地,大有可为,一副猴急要往床上爬的样子。他还说,以后就可以从容地留下来过夜了。今天下午突然约了Coco去后海的星巴克,哼哧半天才说:“散了吧。”
Coco说:“为什么?”
“你就别问了。”
“我的事,我为什么不能问?”
“那也是我的事。没什么,我就是觉得该散了。”
Coco抓起包就走,多说一句话她都觉得丢不起那个人。当然,从和老潘在一起的第一天开始,她就已经在丢人了。现在只是不想更丢人。她在路边拦了一辆出租车,老潘跟上来,摸出一张百元大钞递给司机,说:“师傅,一定要安全送到家。”
“还给他!”Coco对师傅说,“听见没有?还给他!”师傅把钞票像炸药那样举着,左右为难,Coco抓住钞票扔出了窗外,“开车!”
进了门,王绮瑶看见Coco的脸前所未有地长,完全是情感懈怠导致的皮肉松弛。凭直觉,她知道室友出事了。Coco不说话,准备换鞋,最先看见的不是自己的棉拖鞋,而是一直放在鞋架上给老潘准备的那双大号鞋,每只鞋面上都绣着一颗火红的心。她特地在双安商场挑的情侣鞋,她的鞋面上也各有一个小一号的红心。她就站在鞋架前捂住脸哭起来,嘴里嘟囔着:
“我就是喜欢钱,我也是爱他的呀!”
相同的悲剧上演了。王绮瑶走过来抱住她,大家都一样。
“他凭什么呀?”Coco盯着那双鞋问。
王绮瑶想了想,说:“可能是被你吓着了。”
“我怎么吓着他了?他不是一直想什么时候住这里就住这里吗?”
“想是一回事,做是另一回事。”
“他一直说要和我过一辈子。”
王绮瑶突然蹿了火,推开她给了她一个耳光。“你十八啊?”说完了才想起来这是宁长安老婆骂她的话,更气了,对着Coco又捶了两拳,“这话你也信!宁长安你就没看见?”
暴力此刻奏了效,Coco好像被打明白了。她改直直地盯着王绮瑶了。“Anny,你说得对,可我还是想哭一场,”说着就要往王绮瑶房间里走,“你就让我哭一个小时吧。”
王绮瑶拦住她,“要哭回你自己屋里哭!”她在地板上蹲下来,决定把宁长安送的所有礼物全扔掉。Coco的房门没关,哭声痛快地传过来。她哭得的确有点儿伤心,听得王绮瑶都难过了,两眼慢慢地就蓄满了泪。她在扔掉的礼物里,还是挑了两件留下来:一个是块元宝形的小石头,一个是蹲着一只小猴子的白金工艺戒指。
前者留下来是因为惊险,宁长安为了捡这块石头差点遭了车祸。他俩从平谷回来,开着慢车一路说笑,王绮瑶一扫眼看见高速路上有块石头,大叫:元宝元宝。的确酷似元宝,宁长安停车下去捡。那地方是个弯道,后面的车没想到竟然有人会停下来,车直直地冲过来,好在一阵急刹车,杵到宁长安屁股时谢天谢地停下来,车主、宁长安和王绮瑶三张脸都白了,汗珠子直往下掉。如果冲上来的帕萨特刹车烂一点儿,宁长安现在可能就只会出气不会进气了。相互发了脾气又相互道了歉,车继续走,王绮瑶抱住宁长安开始自责。宁长安说,这不没事儿嘛,只要你喜欢。后者留下来是因为戒指上有王绮瑶的属相。那属相有典故。宁长安说,有个走乡串户给人算命的瞎子大师,在他二十岁时看过他的生辰八字,结论是他命定的女人属猴。宁长安送她戒指时,以罕见的严肃表示:瑶瑶,你就是我命定的女人。这个戒指和这句话,让王绮瑶在当时突然有了新娘子的沦肌浃髓的幸福和沉醉感。她留下它,因为这样的幸福与沉醉在她的北京生活中仅此一次,即便放到人生漫长的二十余年里,也屈指可数。作为女人,她需要这感觉,挺不住时温习一下,可以让她对生活再一次充满希望。
Coco哭完了,仿佛精神上洗了个澡,想问题有能力拐弯了。她看见王绮瑶坐在一堆小东西里,上去就开始帮她往门外扔。“要扔就彻底,别藕断丝连,”她说,“男人就是他妈的口香糖,嚼嚼可以,不是给你咽下去的。”
“你以为我们不是?”王绮瑶说,“人家把甜味嚼没了,吐得比你还利索。”
“所以,咱们不能再犯傻,要吐也得吐在别人前头!Anny,别一高兴又忘了啊!”
王绮瑶想,用得着你提醒么?她确信罗河不会比宁长安更义气,这也让她在处理两人关系时更为洒脱。哪那么多爱情啊。她认为一个人的爱情是定量的,你用出去多少就空掉多少,现在她空了一大块。即使她躺在罗河身底下的时候,都觉得使不上劲儿,没力气真正地爱这个男人。那好,她也不打算从他那里索取爱情,她只要更好的生活,要那些可以把一种好生活支撑起来的非常琐碎、具体,但又极其重要的东西。口香糖的那个甜味和韧劲儿。
房子很好,精装修,房东是个卖药的。王绮瑶开始真没瞧得上,卖得再好又能咋地?见了面才知道卖药也可以卖成个大牛人,跟捡破烂捡成百万富翁、北大毕业生卖猪肉卖出大名一个道理。那个貌不出奇的房东有个好名字,董乐天,他向王绮瑶介绍自己的房子:楼梯两边的房子全是我的,本来最近想打通,罗总急着想用,朋友嘛,能帮上忙当然好;有什么不满意的尽管说,我住对面,有事敲门、打电话都行。
在罗河的鼓动下,接着他们参观了董乐天这一边的房子。实话实说,单层房子这么大,王绮瑶在北京前所未见。怎么会这么大呢?拐了个弯绕过去,又拐了个彎才到头。家具装饰更是一流,不少东西都是进口货,商标上的字母绕来绕去。王绮瑶不认识,但分得清绝对超过四种语言。
“这房子有多大?”她用手比画着这让想象力失效的巨大空间。
“五百六。两套房子打通的。如果你不租那套,我还想继续打通。”
王绮瑶抽了口凉气,疹得慌。没见过这么买房子的,他把本单元的这一层全拿下了。问题是他一个人住,离婚了,老婆孩子住在东城区。这么大的房子单个人跑来跑去,也不怕闹鬼。
“我是个土人,不像罗总会玩股票。我信老祖宗的,买房置地。这年头,钱存银行也不保险。”
回到房间,罗河帮着王绮瑶把东西简单归置好,拉着王绮瑶就往床上拽。搬进来的第一天做这种事,意义重大,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加冕典礼。但王绮瑶不在状态,即使在她哼哼唧唧时也忍不住留出半个脑袋来走神,五百六十平方米的房子和诸多豪华的进口设备严重地刺激了她。从与万紫的合租房搬到与Coco的合租房,她感叹过生活在进步;从与Coco的合租房搬到这里,她也感叹过;现在,见识了董乐天的“五百六”,她觉得气短,肺活量低到了没有,悠长的感叹总也出不来,她不知道说什么好。卖药卖成这样,他卖的是什么药?王绮瑶突然抓住罗河光溜溜的屁股,说:
“先别动!他是不是个贩毒的?”
罗河就笑了。这一笑后果很严重,坚硬的身体漏了气,一下子懈掉了。“怎么会是个贩毒的?”他说。想再把身体绷紧,怎么也不听使唤。罗河很生气:“好好的扯什么贩毒啊你!败兴!”
“对不起啊。”王绮瑶也觉得问得不是时候,而且显得自己很不敬业,于是蜷在被子里直道歉,“亲爱的,我就是在想,除了毒品,什么药能让他赚这么多钱。”
“三两句话跟你解释不清。以后慢慢说。”现在他没心思干别的,两人努力了半天,他还是绷不住,懊丧地去了卫生间,冲澡的时候说,“一会儿我回去。剩下的你慢慢收拾。”
王绮瑶收拾起来的确很慢,老想着把东西安排得跟对门的董乐天那样,弄不像。没办法,这房子当初是董乐天买给岳父岳母住的,装修也算相当好,但跟自己住的还是差了不少。装完了,老两口在老家过得也挺舒坦,磨磨叽叽不愿来,然后赶上女儿离婚,彻底不用来了。王绮瑶自认为不是贪图富贵的人,但住在对门,你真不能视而不见;尤其是董乐天没事就喜欢邀请朋友去整个Party,敲敲门她或者她和罗河就得到,你不能把两只眼放家里,所以看着啥都受刺激。她把这种刺激说给Coco听,Coco想了想,说,如果你不是贪财,那就是你想有个正儿八经的家了,生小孩过日子,女人对房子和家具最敏感。王绮瑶反对,她可不想早早地被捆在家里,壮志未酬呢。
“我知道了,那就是世界观和人生观变了。”Coco兴奋地说,“是你跟我说过吧?吃顿好饭世界观都能变。”
王绮瑶想,难道真是这样?她好像是有了些变化,比如对挣钱、对物质享受、对生活空间的大小等的认识。在过去,奢华的生活对她只是传说,即便是逛大大小小的商场她也眼红过,但它们其实不具备日常性,还是失之抽象,所以她也并不太上心;现在看见了活生生的样板,近在咫尺,完全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无所不在的细节证明了一种可以实现的巨大可能性——别人可以有,她未必就没希望。
——他究竟卖的是什么药?怎么卖才发了这样的财?
“就是我们平常吃的药啊,你从医院里买的那些。”罗河被她问急了,反问道,“你就没听说医药行业在中国是暴利?”
“听说过。也就听说过而已。”
“那就好了。老董就是靠卖药发起来的,暴利嘛,有些药利润百分之几百,甚至上千。”
“这么贵的药,谁要买?”
“咱们买的都是这么贵的药,”罗河说,“医生跟你说,这药好,你得吃。你敢不吃?这行当的知识看来真得给你启启蒙。”
整天喊着医药降价,看个病依然贵得要死。这王绮瑶是知道的,上次她感冒,就是头痛、鼻塞,医生听她说担心坏了嗓子影响拍戏,逮着她软肋,强烈建议用特效药,加上打点滴,五天花了一千块钱。被Coco狠狠笑话了一通,用药七天好,不用药一周痊愈,感冒历来如此,祝贺你赚了。
董乐天他们卖药,就是从医院下手。医生的话最好使。当然,同类的药有很多制药厂,标好了差不多统一的价钱后,你要利润大,就得销路更好。这个是买方市场,卖方你要烧香磕头往人家门上送。进医院有很多道坎,首先要让医生同意用你的药,然后得让药事会认可,他们认可后,还需要药库答应你的药进去,接着是门诊药局和病房药局是否愿意把你的药摆到药架上。这一系列流程哪个地方都不能出岔子,一个口堵上,事情就黄。所以你得打点,每个神仙的香都得烧到,而且要烧得比别人好。差不多的药,人家凭什么就非得用你的?你必须搞好所有的关系,该给甜头给甜头,该送回扣送回扣。过这个坎,别人给你五百,我给你一千。处方上开出去一瓶药,别人给你三十,我给你五十,干不干?好,五十五就五十五,成交!没有谁的关系是与生俱来的,亲兄弟也未必好使,你就是得用钱砸,一个个砸服帖了,事儿就搞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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