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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杉林神女经》的文学主题及叙事结构

时间:2023/11/9 作者: 凉山文学 热度: 16060
韩凌

  本文论选择了凉山彝族毕摩文献(笔者译:《杉林神女经》)作为研究对象,将文本与仪式结合起来进行分析,尝试性地对文献主题叙事结构进行文学解读。抛开宗教的色彩,从文学的角度上看,《杉林神女经》是一部再现了彝族历史上诸多战争场面的神话传奇,它以气势磅礴的代言体描绘了调兵遣将的悲壮场面,其语言清晰,朗朗上口,豪迈悲壮,铿锵有力。它把神话和史诗揉为一体,将一些广为人知的神话,以经文的形式表达出来,将万物的起源、先民的迁徙路线等融入其中,与《博葩》、《克智》、《指路经》、 《勒俄特依》等经典有着密切的联系,其传奇般的故事情节和浪漫的人物风格,实为经典之作。

  一,《杉林神女经》的主题概述

  凉山彝族毕摩文献(笔者译:《杉林神女经》),是卷帙浩繁的毕摩咒经文献之一。由经验丰富、博学睿智的大毕摩在招兵仪式中念诵,目的是“邀请”杉林神女召集天兵天将为长期卧病、精神萎靡、身患顽疾的病人祛除污秽、解除痛苦。这种仪式彝语称“mot mgo bi”,这是彝族民间最大的治病仪式之一。举行这种仪式需五位以上毕摩共同完成,且仪式后可能会引起狂风大作、暴雨连连的情况,因此一般选择在冬季举行此仪式。经文的表面内容是讲杉林神女召集天兵天将来驱魔为病人解除痛苦,实质是彝族历史上诸多战争场面的描述。与其他《咒经》相比,其特殊性在于全文是以一位女性作为叙述中心,赋予她坚实的力量、神勇的精神和至高无上的权利。

  在不同毕摩派系间传承的《杉林神女经》的版本是不同的,而不同版本间会有一些差异。笔者这里所本的是凉山州美姑县大毕摩一曲比洛洛、迪惹木果整理后的文本,约有一万九千六百字。整部文献共三十六段。依照其段落内容大概可以分为:杉林神女的谱系;神女的成长经历;神女的勇猛事迹;杉林神女进入神谱;对后世的影响,五个部分。

  《杉林神女经》开篇就有着神话故事中英雄诞生的神话母题,讲述了一段天地婚配史。讲到杉林神女的母亲是一位神人的女儿,经“图尔波额山”来到人间,嫁给杉林神诞生了三姐妹,大姐嫁进竹林成为竹神,二姐嫁进白桦林,成为白桦神,小妹未出嫁,一直生活在杉树林中,成为杉林神女。杉神女在杉树林中生活,饿了就吃杉果,渴了就喝杉树汁,冷了就穿杉树皮,长到十三岁时就成为—个勇猛无比的英雄。

  文献中的杉林神女自述道:

  (笔者译文:我有鹰的爪,我有虎的齿,我有蛇的舌,我有蜂的尾,白云是我衣,乌云做我裙,冰雹做项链,白雪做干粮,身背“神扇”,颈挂“签筒”,手持闪电。)

  她生活在茂密的杉树林中,将林中的蟒蛇缠绕做头帕,把豺狼当坐骑,把野猪当家畜,“三年在水中,将水蛭打死;三年在泥里,把泥土里的杂虫吃光;三年在地上,将鬼全抓走”。正因如此,她受到掌管天庭的大神恩替古子的派遣,骑上居于杉林中的白角鹿飞走于天上地下间,为民除害。由此,毕摩就开始赞颂她、召唤她,并请求她统领所有的天兵神将来为族人祛除病痛,祛除导致久病的病魔“果魄色”。

  杉林神女是彝族人无法战胜现实厄运时幻想出的一位救世主,幻想她能挽救病人的生命,给人赐福。全文带有强烈的宗教色彩,经文的诵读和仪式活动相互配合,文字清晰,语言朗朗上口,堪称佳作。

  二、招兵仪式与文本叙事

  招兵仪式与神话有着不解之缘。“把两者放在一起,神话更倾向于信仰的、理念的、理性的、理论的表现,而仪式则成了行为的、具体的、感性的、实践的配合,人们可以通过一个仪式回顾一个相对应的神话传说。”

  如果配合“招兵”仪式的步骤,经文大致可分为四个部分,每个部分有与之对应的仪式过程,叙事通过仪式反映出现实生活的原生形貌。

  (一)起源,是《杉林神女经》的开篇第一部分。彝族人认为不论山川溪谷、森林莽原还是昆虫、植物,以及星宿天象、气候变化,都是有灵魂有来源的,没有无端发生的事物。该文献中讲述了杉树的起源、神女母亲的起源、杉神女的起源、毕摩的起源、毕摩用具的起源、鬼的起源、仪式中各种“牺牲”的起源、仪式所用“神枝神签”3的起源、以及仪式中草药植物的起源等。其中大量引用了《頌毕祖经》《博葩》《勒俄特依》等经典中的内容。这些内容在该文献中占有大量的篇幅,但并不是集中在一处,当仪式过程中使用到某一样事物时,毕摩就会先念诵一段关于这类事物的起源。同时“起源”部分要求毕摩引经据典,旁征博引。知识越渊博的毕摩对事物起源的叙述越详尽,用时也就越长。

  通过文献中对各类事物起源的描述,我们不仅了解了有关文献主题的信息,更重要的是拓宽人们的知识领域,对族人起源、迁徙、发展的进化过程有了多元的理解。

  (二)召唤,是文献的第二部分。仪式进行的第二天,配合经文中的内容,仪式由“制作玛笃”、“唤灵”、“插神座”、“立鸡”、“着”等几个环节构成,其中也伴随一些小型的附加仪式,当天的仪式主题是向超自然界的神物倾诉疾苦,召唤这些神灵来到人们身边。经文中,彝族人万物有灵的集体意识将太阳、月亮、星辰想象成和人一样有思想、有心智之物,于是人们虔诚的向这些能知晓人间疾苦的超自然物呐喊,幻想得到它们的同情,请它们来救赎正经历痛苦的人。也表现出人们无法抗衡自然,无法遏制疾病时的无奈与辛酸。毕摩饱含深情的倾诉,令听者流泪。

  “饥者歌其食,劳者歌其事”,彝族在大凉山这块蛮荒、葱郁的土地上获得大自然厚重恩典的同时却又无法逃避大自然带来的苦难。因此,他们试图通过举行“招兵”仪式,与神灵沟通,向神灵倾诉,请杉林女神调兵遣将为身处疾苦中的人们解除困厄。

  (三)除秽,是文献的第三部分,说文中道:“神灵已经来到人的周围,毕摩必须和神灵一同将自己的身体除去污垢”。仪式上除秽要从下往上开始,首先除去脚上的污秽,因为人在走路时会踩到不干净的东西,所以用长在山脚的艾蒿祛除脚上的污秽;其次祛除腰上污秽,因为人的腰会受到鬼魅的缠绕,所以用长在山腰上的崖草洗腰(只有用山崖上的草才行)。第三,祛除嘴巴上的污秽,人有时会吃到不洁的肉或狗肉猫肉,所以嘴巴会沾染污秽,用长在山崖上的马桑来清洗。第四,祛除耳朵上的污秽,因为耳朵会听到污秽的话语,所以用长在山崖上的索玛来除秽。最后,祛除头上的污秽,彝族人笃信在“天菩萨”上居住着自己的灵魂,所以必须时常清洗,因此用长在山顶之上的杉树来除秽,这是彝族人认为最没有受到污染的植物。

  这个环节有“表演者”(病人、神靈、毕摩),有特定的情景,人们依不同植物生长的海拔高度来表现净身的过程,生长在越高寒地区的植物越没有受到污染,所以从下到上的净身过程对应植物从低到高的生长环境,以此相互呼应,传达仪式意义。同时,在整个经文母题里面,有对病理志的充分叙述,其中既有人们对疾病痛苦的生理特征反映,同时也有因此给人们带来害怕、恐惧的心理征兆,同时还有通过某种形式宣泄来自身体和心理折磨的行动。总之,人们希望将“怜悯”和“恐惧”,通过药的“净化”和“治疗”达到“派遣”和“宣泄”。

  (四)寻找,是文献的最后一部分。占了整部经文一半以上的篇幅,共十一段,其中涉及了一百多个地名,大量的地理方位。这是仪式的第五天,包括“笃莫笃”“则说”“痴克”“沙”“止”“莫默”“史沙”“苦斯”5几个仪式环节。

  (笔者译文:杉林神女哟,骑上太阳来,骑上月亮来,九百星辰同你寻,九百神将同你寻,九千毕摩同你寻,请你以白云为衣、黑云为裳,赶着雨露来,赶着朝霞来,一同去招兵,一同去咒鬼)。

  作为沟通人神的媒介,杉神女骑上日、月,带领“神将”、“毕摩”、“雨露”、“朝霞”寻找鬼居住的地方,再现了杉神女勇猛、干练的形象。这部分是和仪式配合叙述的,用绵羊祭祀神灵后,毕摩开始顺着“主人家一主人兄弟家—姻亲家居住地方”的地名寻找鬼。文献中记叙了彝族各家族名、历代英雄名、战争事件、地名等,反映了彝族人独特的历史地理观和对英雄深深的崇敬之情与强烈的家族荣誉感。

  文献所包含的不仅是古朴的文字,也包含着彝族人民对山水石木的崇拜,对不可知生命的探索。其诵读的过程,也不仅仅是一个毕摩的独白,更是听众和朗诵者的互动;是神话经籍和原生仪式的有序结合,是族人们相互安慰相互倾诉的场所,而这一切构成了一场大型的戏剧表演。从中可以看出凉山彝族因为对于祖先神的崇拜及幽灵的恐惧而产生的祖灵信仰,对死后的不安与未来的憧憬而产生的天界或幽冥世界的信仰。

  三、《杉林神女经》的语言结构

  从《杉林神女经》的语言格式上来看,以五言和七言为主,辅之以三、九、十一言,甚至十五言、十七言,以单言构成。音节结构则全部以“前双后单”的结构构成。前半部分都是以两个或两个以上的双音节词汇作铺垫,而后半部分是以一个音节或三个音节的单音节词汇作收尾。形式灵活多变却万变不离其宗,使音韵铿锵有力。

  《杉林神女》经文讲究固定的开头段落,表示诵读开始,有引起听者注意的意思。

  (笔者译文:一声叫朗朗,斯匹嘎伙岭,以为猛兽袭畜群,原非猛兽袭畜群,原鬼一对袭而叫,两声哄扰扰,阿赫妞依畔,以为哭声震,原非哭声震,原鬼闹嚷嚷而哄,三声清悠悠,勒狄始祖山,以为怂恿猎犬在前行,原非犬前行,乃是魔鬼在逃窜”。)

  第一段描写,声音由远到近的方式,揭开这则“咒鬼经”的序幕,用“叫朗朗”,“哄扰扰”,“清悠悠”三个描写声音的拟声词,表现出一种悠远空旷的声音,使人感觉有种莫名的恐惧与寂寥。听到来自山岭、湖畔、山顶的呼喊让人不得不注意呼喊的内容,同时让人发出联想与猜测。《杉林神女经》中也用这样一种自问自答的形式揭示出以下将要讲述的内容,这是演说者唤起听众的注意的很精彩的开头。

  不仅有固定开头,段之间有相似固定的开头结尾句,每个段落及各个小节的开头都有引子,结尾都有尾声。

  一般用虚词或重叠词代替,旋律大都可以自由延伸拖长,并带有明显的颤音和托腔,甚至把有些音唱的很不稳定,以示唱声动听,与众不同。

  该文献的故事情节没有过于复杂、曲折,主要是通过形象、精炼、流畅的语言突出其仪式的功能性及人物的形象性,其更多的特点则在于用了大量的拟人、对偶、连珠、夸张等修辞手法,以表现主题人物鲜活跃然的形象。除此之外,经籍中还出现了故意漏字、删字、自创字的做法。可见,许多时候毕摩并没有完全照经文诵读,更多的是靠记忆背诵。而这些可以考验毕摩对文献的熟悉程度,也给毕摩增加了把握经文的难度,只有技艺精湛,从小学习经文的毕摩才能够连续不断的无误诵读,而有的毕摩会断续。

  彝族古代文论家布慕鲁曾说:“眼睛看到的,心里有印象。鼻子嗅到的,能辨出气味。”这里的“味”是讲内在的感受和体验,讲心理一生理的鉴赏和愉悦。《杉林神女经》与通常的叙事性神话、民间传说相比,结合了毕摩经文的说唱特点,复踏反复,对仗工整,也遵循前双后单的语言格式,更注重音律节拍,注重“味”的体验。细细品味,则会令人回味无穷。《杉林神女经》的诵读过程中,在不同的经文段落用了五种唱腔,即说腔中的谄媚调、掷弃调,沉重沙哑、低沉委婉。而诅咒调,则用在诅咒鬼怪和仇敌的段落上,旋律高亢洪亮、刚健。迷惑调被用在诅咒鬼怪和盗贼的仪式上,旋律宽阔明朗,优美动听;叙话调被用于吟诵杉女“起源”、颂毕源两个部分,旋律豪放悲壮,铿锵有力。针对不同经文内容,配合使用不同的唱腔,这更像是一出完美的歌剧,吟诵者随歌而动情,使听者和诵读者得到了完美的互动。

  在仪式的进行过程中,毕摩除了反复朗诵《杉林神女》经文,也会诵读一些其他的经文作为补充。朗诵的过程也是听众和朗诵者、接受者和传播者之间相互交流的过程。在倾诉部分,毕摩或低声诉苦或喃喃自语,讲到生活的艰辛、病人的疾苦,使听者内心发出怜悯。在诵读杉神女的勇猛和与恶势力作斗争的决心时,毕摩会用高亢嘹亮的声调朗诵,使听众更加的激动振奋。在寻找的部分,毕摩声音宽阔明朗,充满自信,使人跃跃欲试。这就是文献传播的艺术,毕摩不仅有创作才华,也是专业的朗诵能手。

  (责任编辑:李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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