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述源诗

时间:2023/11/9 作者: 凉山文学 热度: 15909
阿牛史日 阿额阿伍

  彝族是一个以艺术的眼睛观察世界,哲学的思维看待世界的民族。在其漫长的历史文脉里,以无比的想象力、创造力,创制了数量众多、传播广泛、神奇幻化的述源诗。这些发韧于古代社会充满神力怪乱的艺术魅力和哲学思辩的诗歌,是彝族远古诗歌的绝响,具有较高的欣赏价值和审美价值。数千年来,作为彝族文化智慧,生生不息地在彝族乡土民间传承,成为一道独特的文化景观。

  一、述源诗——博葩

  在彝族文化语境里,“博葩”是一个广泛运用的术语。“博葩”“博”义为“创造、发明、起源”,“葩”即“产生”、“生产”、“生育”等意。作为彝族特定的文化现象,述源诗是旨在以探究、解释、描述事物之本“原”(起始、根本)、发展、变化为目的,叙述世间万物,诸如日月星辰、天地万物的起源、由来和发展变化,是彝民族对事物认知视界的诗歌化表达。述源诗演述主要见于:一是婚丧嫁娶场所,主、客双方选手以口头论辩的形式,述说万物源流,相互攻讦驳难、互考才学,以明辨是非,最后以“穷百家之辩者”为赢家。二是各类毕摩仪式中,毕摩以经诵的形式唱诵万物源流,如《毕摩的起源》、《羊的起源》、《鬼的起源》、《牛的起源》、《马的起源》、《荞麦的起源》、《疾病的起源》《猴瘟的起源》等等。

  述源文化现象之所以流行,一是彝族是一个十分重视口承文化的民族,不论是以父子联名为特征的父系家谱制度,抑或毕摩的口碑经,民间的克智、神话传说、童话寓言、情歌、民歌为内容的口承文学艺术,都得益于彝族传统民间社会的文化自觉,得益于接受群体的需要;二是彝区社会毕摩仪式频繁,仪礼繁杂。在繁杂的仪式中,为了增加考据性,毕摩总会不厌其烦地诵唱相关之物的起源、缘由,很大程度上保留了述源文化传统;三是传统彝族乡土民间交通不便、文化生活极度缺乏,人们相聚机会较少,于是在重大的聚会场所盘根古、辩古今、谈见闻、明事理,成了教育后代、传承文化、娱乐消遣的重要场所。

  二、述源诗的历史文脉

  任何一种文化现象都是特定的历史条件之产物。众所周知,当我们的祖先从动物中分离出来,成了“制造动物的工具”的人类,面对变幻莫测的自然环境和诸多天灾兽害,他们时常恐惧于自然界的强大,忧虑和恐惧总是多于兴奋、欢乐。在远古先民眼中,一切都是如此的不可思议,一切都是那么奇幻,于是他们不得不寻找自我解放的钥匙,这钥匙就是“万物有灵”——让自己拜倒在自创的“神灵”面前,寻求精神的解放。正如朱狄所说的“人类在精神王国里收获的第一批果实是忧虑和恐惧,它是在原始宗教的信仰中就发生的。忧虑是对一种预感危机的反应,人只有预感到危机才忧虑。”他们开始思考诸多奇幻无比,变化无常的各类现象,探究这些现象和自然物是从哪里来?有何特性?是否可以给人类带来福祉或灾祸?如何面对?从而寻找解释世界的方式,开始思考宇宙万物的起源,于是关于日月星辰、天父地母、英雄史诗的起源等“重大课题”便以幼稚、原始、艺术、哲学的方式在远古先民的心中萌芽和被创造出来。太阳是从哪里来?为什么昼出夜隐?其光芒万照、浩浩之光在人们心目中总是一个解不开理还乱的谜,于是人们开始探究这个高悬于天,俯视万物的精灵,产生了关于太阳的神话,产生了太阳崇拜,太阳述源文学也就产生了。这种精神食粮一旦被创造出来,人们便感到了一份宽慰与释怀,便以极大的神秘力量成为他们膜拜自然、战胜异己世界的精神武器。随着狩猎文明、农耕文明的演进,人们的视野更宽阔,思维越來越发达,开始认识到周围事物的特性,如在饲养禽畜、种植农作物的过程中,认识到了禽畜、诸种农作物的习性以及给人类带来的好处,慢慢地开始探究这些事物的由来、发展,各种动物、植物、江河湖泊、名山大川等的述源也就产生了。

  不难发现,天地日月、人类演变、风月雷电、洪水泛滥为主要内容的创世史诗和英雄史诗在述源诗中占据了重要地位。这些述源诗,将人类的文化创造力发挥到了神性思维的极致,大胆探索了天体及自然现象等远古人类感到恐惧和顶礼膜拜的事物源头,时时处处充满着探索宇宙万物、征服自然世界的愿望。其想象尤如天马行空,思接千载,视通万里,奇妙无比。考察彝族述源诗类的其它部分,大凡是以畜牧、农业、狩猎、手工、征战、山川河流、婚丧嫁娶、鸟虫草木、工匠技艺为内容的。这类诗歌大凡是彝族民众对周围世界的朴素认知,是一种感性与理性认识混融的文化产物,是自身经验和认知的诗化符号,这种认知既包含许多直朴、幼稚、神性化认知的特点,也不乏科学的真知灼见,反映了彝族民众勇于探索世界、认识世界的自我觉醒精神和对世界万物的情感态度。如《马的起源》叙述了马是由一种昊天掉下的“蛋”经过若干艰难的孵化历程而形成的,并以“相似同类”法则对其分支进行了描述,表现出强烈的神性思维。而《荞的起源》则是彝族先民关于荞类植物的认识最精典的述源诗,集中反映了远古彝族先民为寻找粮食作物的艰难历程及对荞类作物给人类带来极大好处的由衷赞美,洋溢着科学、直朴的认知。

  彝族经历了漫长的原始母系社会、父系社会、奴隶社会,其狩猎农耕文明漫长,特殊的自然地理、人文历史条件决定了其文化发展的独特性。正如普列汉诺夫所说的“任何一个民族的艺术都是由他的心理所决定的;他的心理是由他的境况造成的;而他的境况归根结底是由他的生产力状况和生产关系制约的。”任何一个民族的文化都与其特定的生产、生活状况和文化心理相联系,正如母系时代必然产生女神神话,狩猎时代必然产生英雄神话一样,任何一个在民族特定的历史发展时期,都会为人类创造出不同于他民族的文化艺术。述源诗作为一种特别的彝族“释原”文化现象,与远古时代彝民众的生产生活条件相联系,是远古先民在漫长的生产生活中认识自然的产物。

  三、彝族述源诗的内容

  “究其根骨,探其源头,述其利害”,是彝族“根骨”观念和哲学思想的旨归要义。彝族述源诗内容丰富与奇妙,举凡远古先民视野内的与其生存相关的东西都是其涉猎范围。

  (一)以天地日月、人类形成为主要内容的创世类

  与世界众多的古老民族都有关于日月神话、洪水神话一样,在彝族民间文化中,以创世史诗、英雄史诗占了相当的位置,主要反映在《勒俄特依》中,内容多为天地演变史、开天辟地史、阿俄署布、雪族十二子、呼日唤月史、支格阿龙、射日射月、呼唤日月、石尔俄特、洪水泛滥、兹的住地、合候赛变、古候曲涅等,这些内容或反映宇宙如何产生和演变,或反映人类如何产生、如何发展,或反映人类的祖先是从何处迁来走向何方,或反映支格阿龙如何降妖除魔等,正如巴莫曲布嫫博士所说的“史诗以历史发展为主线,将各部分有机的贯穿起来,首尾呼应,生动地叙述了天地的形成、万物的生长、山河的由来、人类社会的发生、发展和演变的历史,塑造了众多的神话人物形象,突出地表现了彝族先民征服自然的坚强信念和大无畏的英雄气概”。

  在远古先民的视界里,最初是把眼光投向更为复杂遥远的天宇、星空等浩缈世界的,以大无畏的气概来探索世界之源、万物之源的,这种可贵的探索精神,始终体现在各类述源文化中,成为彝人文化的发韧。

  《天地演变史》、《开天辟地》、《阿俄署布》讲述了天地、日月星辰、风雨雷电形成和演变的过程,并在其支杆下嵌入了若干相关事物的子述源。《天地演变史》认为,人类诞生之前世界处于一片无始无终无明无暗的混沌之中,“上面没有天,有天没有星;下面没有地,有地没有草;中间无云过,四周未形成,地面不起风。似云不是云,散也散不去;既然非黑洞洞,又非明晃晃;上下阴森森,四方昏沉沉。”在极其漫长的时空中,天地不断演变,由“混沌”这个天地之“源”生出“水”这个万物之“本”,并经“水”的不断衍生、变化,形成宇宙万物。“天地的一代,混沌演为水;天地的二代,地上雾蒙蒙;天地的三代,水色变金黄;天地的四代,四面有星光;天地的五代,星星发出声;天地的六代,发声乃平静;天地的七代,平静后变迁;天地的八代,变化来势猛;天地的九代,下界被毁灭;天地的十代,万物尽毁尽……”以朴素的辩证法观点,叙述了天地演变的过程,闪耀着彝族哲学思想的光芒。

  《阿俄署布》是彝族古代神话中的“造物主”类的神性人物,是天地未分化时与儒惹古达、署惹尔达、司惹低尼一同诞生的四大神祗之一,与其他神祗一起在昊天古茲的统领下完成了“开天辟地”伟大的任务。述源诗将其描述为“头戴珍珠帽,骑着阿敏马,携带花皮书,腰系双尖剑,身背乌吐盒,脚穿酷娄鞋”的毕摩形象。阿俄署布时期“地上不长树,地上不长草,地上无流水,地上无石头”,是他“天上取得三种树,植在地面上,树木长成林,荒山长杉树。杉林无动物,引鹿放林中,森林亮堂堂,鹿子尽欢颜,林中有动物。地上没有草,阿俄署布呢,去到天上取。取来三种草,栽在地面上,草长青一片,荒坝成绿原。草原无禽类,云雀引其间,草原亮堂堂,云雀鸣叫欢……地上无流水,阿俄署布呢,来到天上取,取来三条江,放到地面上,流水绕四方,凿石开水道,江水滚滚流。水中无动物,引獭放水中,河里浪花溅,水獭游亦乐。水獭无食物,引双鱼儿来,作獭之食粮,水中有动物。”不难看出,远古先民在与自然的斗争中,为了解释自然、万物起源,以其别致的象想,通过以自己熟悉的类事物推知相似事物的“类相似法则”,对万物之源进行了朴实的哲学归纳,其间洋溢着对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快乐和对古代英雄的赞美。

  《石尔俄特》是创史史诗中最具魅力的述源诗,是人类“生子不父”的母系氏族社会的历史记忆,描写了“只知其母,不知其父”时代的生活。史诗载,彝族先民远在尼能时期就进入了母系社会,“尼能传十代一实勺传八代一一摹弥传十代一一格俄传九代……人类逐渐从母系向父系过渡。《石尔俄特》载:“远古的时候,雪子施纳一代生子不见父,施纳子合两代生子不见父,子哈第宜三代生子不见父……”到了石尔俄特时代,人类依然只知其母,不知其父,于是石尔俄特发誓“找父买父”,历经千难万险,终于在兹尼石色的指点下,娶妻婚配、超度亡灵,人类进入了“知父”时代。至此,一个影响决定彝族主流文化的父系制度开始诞生,父子联名制开始流行。从该述源诗中,可以看出,彝族远古先民历经了漫长的母系社会,母权制度在彝族民众的记忆中根深蒂固。“莫说蜜峰不知夜,见岩就要歇;莫说乌鸦不知夜,见树就要歇;莫说牛羊不知夜,牧人赶来圈里歇”反映了饲养家禽家畜在当时已比较普遍。父系制度代替母权制度也历经了艰难的斗争历程,以降,到了石尔俄特子孙曲布居木,彝族先民进入了传说中的洪水漫天地的蜀洪水时代,居木惹牛因心底善良在洪水泛滥之际得到“神灵”的指点幸免于难,继续繁衍人类,所以述源诗中把居木惹牛(笃摹)尊为彝族始祖便源于此。

  (二)单—事物为内容的述源诗

  1.神力怪乱类

  狩猎文明必然产生与之相关的述源诗歌。与之相联系,该时代既会产生英雄史诗,也会产生神力怪乱之称的关于妖魔鬼怪的文学艺术。考察彝族信仰体系,鬼神信仰终居了重要地位,因此,产生了诸多妖魔鬼怪、天神地祗的述源诗歌。如被奉为彝族神怪故事的《鬼的起源》描述了狩猎时代彝族英雄如何与异己世界斗争的故事,全诗分为十三个章节详尽地描述了以罕叶迪谷、阿给尼库为代表的彝族先民狩猎征战过程,遇到被我们视为鬼的——兹兹尼渣的一系列行为、对话以及兹兹尼渣嫁阿维尼库后辛勤操持家务、敬夫爱夫,无奈被阿维尼库无情地背判和射杀,终化为厉鬼报复人类的故事。诗在描源兹兹尼渣受到罕叶迪谷等射杀时载“白獐开口言,莫要来射我,尔是莫木普古人,我系日哈洛木兽,各自生一方,各自存一地。好言来劝君,莫动杀我心。我亦不可射之兽,既使可射杀,也非能射中;我亦不倒兽,纵使能倒地,也非可宰兽,纵使可宰杀,也非食之兽。纵可射杀,也要断九弓,纵使可宰杀,也要坏九斧,也非可烹饪,纵使可烹饪,也要破九锅,纵使可食兽,也掉三百牙”在描述兹兹尼渣的外貌时“发辫黑黝黑,发丝细密密,额头宽又平,鼻梁端直直,劲项细又长,薄嘴润又亮,面容娇又艳,明眸闪亮亮,睫毛翻翩跹,手指纤又细,腕臂柔又长,长腿丰腴腴,裙子长长立。容颜好似秋夜之娇月,身态恰似迪坡河水静,言辞谈吐恰似原野云雀欢。”

  《支格阿龙》描述了濮嫫尼依因受雕血而致孕生支格阿龙,使支格阿龙成为一个降妖除魔、为民除害的英雄人物及其成长史,同时也描述了诸多凶猛动物被驯服为家畜的艰难过程。“远古的时候,天上生龙子,居住在地上。地上生龙子,居住在江中,金鱼来作陪,大鱼来作伴,小鱼供龙食。江中生龙子,居住于岩上,巨石来作陪,大蜂来作伴,小蜂供龙食。岩上生龙子,居住在杉林,鹿子来作陪,麂子来作伴,獐子供龙食。杉林生龙子……”支格阿龙时代,是从母系向父系过渡的时代,也是人类逐步驯服与饲养动物的时代,生产力低下,人与自然的矛盾十分突出,于是支格阿龙这个力大无比、机智聪明的神性英雄便被创造出来。如《射日射月》《阿牛居日呼唤太阳》《雷电起源》等,热情地歌颂了支格阿龙如何射日射月,阿牛居日呼请太阳等的事绩。其中支格阿龙头戴铜盔,手执铜网、铜棒降服雷电、食人虎、食人魔等的传说,充分说明在远古时代,人们惊恐于对自然万物的恐惧,不得不集中力量来防御各类灾祸的威胁,于是创造了支格阿龙这个不屈的英雄形象。

  2.动物类

  对于动物的起源,彝人的思维是奇妙的,想象力是无限的。囿于认知水平,远古时代,人们不可能赋予各种动物的起源以科学的认知,只能凭借其幼稚的、幻化的、想象的神性思维,来大胆地“解释”其源头。这种解释是人类自身观照的产物,是对异己力量的人格化。在彝族先民的眼中,动物都与人类一样,有其綿延不断的谱系,有其独特的思想、生活方式、性格特征。

  鸡是与彝人生活最为密切的禽类,人们赋予了其众多神秘的属性。《鸡的起源》载“一代化为鸟,鸟类化为鸡”,认为鸡是鸟变化而来的,且鸟源于昊天降下的一种神秘物,经过青云层、白云层、黑云里不断演变,最后“降到土尔山上,成为孔雀鸟;降到山腰的,成白色布谷鸟,住俄尔则俄;降到山脚下,则是鹤与雁,住谷仇仇俄;降土尔山脚体合尼维家,为格与宁。”尔后传到体合尼维家,由其传给洛合尼维,传给洛合尼维家的变成锦鸡与雉鸡,洛合尼维传马布尼维,便是鹅和鸭。马布尼维传阿哲尼维,便开始有了母鸡。按照“类相似”的法则,彝族先民将诸多禽类的起源归为与鸡同源,并在述源中对每一种与鸡相似的禽类的生活习性、外貌特征作了生动、详尽的描述。如“阿哲尼维家,阿哲母鸡分,住阿哲禽圈,阿哲黑母鸡,住在岩洞里,放在麻丛中,饮于溪水边。下蛋三十一,孵蛋是二十,小鸡生一十,存活乃五只。母鸡擦又擦,小鸡啄又啄,七又十三天,雄鸡顶长冠,头上冠九叉。左眼闪银珠,右眼闪金珠,左脚是银肢,右脚是金肢,左翅响卟卟,右翅响啪啪。尾股亮闪闪,飞时起风声,叫时声高昂,拍翅嘣嘣响,吼鸣轰轰响。”

  狗当是最早被人们驯服的动物之一,也是彝人生活的密友。《狗的起源》:“远古的时候,木乌斯乌狗,斯乌斯色狗,色乌拉叶狗,住滇泊之外,成为守家犬。拉叶阿史分,成阿史阿博,住拉木阿觉,拉叶地莫分,成拉里阿乌,地莫让莫分,让莫让拉分,让拉阿各分,住在房屋中,白天入森林,夜晚叫回圈中。”到“克莫阿各时,狗仔四十七,灵犬有四族,不灵狗四支”。可以看出,彝族先民将豺狼虎豹和狗列为同宗,并对狗与其它相关类动物的生活习性、外貌特征以及人们牵着狗撵山狩猎场面进行了生动描述。

  彝人视牛羊为财富,对绵羊的感情极其深厚。述源诗认为,“家畜之首”的绵羊,源于兹兹普乌原野上的野绵羊,被阿普阿萨发现后带回饲养。“初牧之一日,不善牧者来牧,孩童吉赤来牧,一日放十沟,一天吃一草,日饮一口水,食草吃草根,饮水喝泥水,绵羊闹嚷嚷。尔后牧一日,会放者来牧,父辈亲自来放牧,一日牧十沟,一日吃十草,日喝十处水,食草吃嫩草,饮水饮清水,绵羊温又顺”。与驯服其它动物一样,彝人饲养绵羊历经了艰难漫长的历程,而绵羊的饲养后给人类带来了诸多的便利,成为与彝人生活密不可分的家畜,在述源诗中溢于言表。

  《牛的起源》说“木乌罕吉惹,罕吉罕娘惹,尔波格正惹,格正长子兴,居于大山上,成了麇与鹿,乃是神祗之牲畜。格正次子兴,居于高山上,成了牦牛种,乃是喇麻之家畜。格正三子兴,居于大江岸,成了水牛种,乃是彝汉之家畜。格正幼子兴,居于阿嘎乃拖方,成了母黄牛,乃是人类之家畜。”

  《猪的起源》认为,猪不但有其谱系和传承史,而且有可饲养之家猪与不可饲养之野猪之分,而猪最早被彝族所饲养源于阿哲部落。“远古的时代,木乌地勒一,地勒勒格二,勒格长子分,成为神野猪,居于高山上;勒格之幼子,成阿哲母猪,居于阿哲圈。”对于猪的功用,述源诗有其精到的见解“待客婚宴猪,订婚迎娶猪,娶亲嫁女猪,积肥出肥猪,有猪种富根,养猪除穷根。”其真知灼见于心跃然而出。

  如果说在众多的述源诗中,多数的述源诗尚有朴素、科学的认知的话,那么《马的起源》则是一则与众不同的述源诗。其想象力天马行空到了极致。认为,马是从空中降下的卵不断孵化而来的。“降到土尔山顶上,雁鹤疑是自己卵,孵它三年又三月,孵卵不出雏。滚到土尔山腰间,雉鸡锦鸡疑是自己卵,孵它三年又三月,孵卵不出雏。滚到土尔山脚埂坎边,吉子略尼疑是自己卵,孵它三年又三月,孵卵不出雏。滚到山岩洞穴中,花脸巨蟒疑是自己卵,蟒来孵一年,实际孵一月,孵卵出壳否,孵卵出壳了。”“头日出一个,生出颈项花纹马,出世便狂嘶,赶也不回圈,追也追不上,唤也不回头,飞奔入莽野。次日出一个,出生第一天,脚腿长而弯,起步摇晃晃,说白不全白,说黑不算黑,枣红也不全。七又十三天,两只大耳朵,像片大黄叶;两个大鼻孔,犹如喷云雾,两排洁白牙,好似白木片。”一个圆形的神秘之卵,历经孵化孵出生命,在远古人的心目中是何等的神圣,凭借奇异的想象将这种神秘属性赋予奔腾如飞、啸啸鸣叫的马身上,足以说明彝人对马的理解。

  彝族有则传说可以佐证,在支格阿龙时代,彝称“措则拉莫”食人虎时常来寨子里吃人,弄得人们心惊胆颤。支格阿龙知道后,来到该寨,用计骑上那食人虎,套上铜笼,用铜棒将其打得直叫饶。支格阿龙给食人虎规定,不得再吃人。那食人虎问:“那我吃什么呢?”支格阿龙往地下一指,随口说了句:“吃草呗!”足以说明在远古时代,彝人对飞扬跋扈的马的恐瞑与无奈。

  3.农作物类

  彝族对养情有独钟,珍爱有加,是祭献祖先、招待贵宾、建房立基、酿造美酒、婚丧嫁娶、出征打仗不可缺少的食物,所以,赋予其特别的情感。相传荞源于昊于之上的恩体古兹家:“降下三颗粒,落在洛尼山,土上晒三年,风吹入泥土,土中埋三年,雨水淋出土。长苗如野草,长势如树林,茎有九十九,叶有九十九,粒有九十九。曲布居木呢,寻荞种荞去,来到洛尼山。寻找第一天,围着山脚找,遇上奇怪物,紫色格几翁,它只能开花,很难结籽粒,结籽也难出粉。寻找第二天,围着山腰寻,寻上奇怪物。白色格几翁,开花花朵大,结粒只出浆,并非食用物。寻找第三天,来到山顶上,荞长于山顶,荞根粗又壮,荞杆极茂盛,开花又结果,结籽荞粉多,乃是栽种物。”

  在生产力极其低下的远古时代,人们要认识一种事物,往往要经历漫长而艰辛的过程。随着荞被种植,成了彝人生产生活中不可缺少的粮食,并赋予其特定的文化内涵。从述源诗赞养颂荞之辞足以看出彝人对荞的深情与独到认识:“老者食荞精神壮,小孩食荞更活泼,少男食荞体健壮,弱马食荞鸣啸啸,骏马食之腾如飞,犊牛食荞声哞哞,小猪食荞膘又肥。”

  彝人认为元根同样源于昊天之上,是彝人最早种植之物。“昊天之上方,天女下嫁时,天女下凡时,天女带物下来时,取水带鱼来之时,嫁女带菜籽来之时,元根种籽到人间。随着山头雾而来,随雾到田间,被风吹入土,雨水来催生。有了元根不觉饥,有了绵羊不觉贫。”

  彝谚说“五谷稻为首,五畜羊为首。”《水稻的起源》說“依兹阿扎谷,俄布硕麻谷,兹兹俄普谷,成木典补谷,马吉树窝谷,坪垛则洛谷,竹核甲谷谷。秋收季节时,谷穗弯一弯,如那套鸟架,谷子堆成山,米饭如白雪,米饭成团团。”这则述源涉及地名大都是彝区较早种植水稻的地方,诗中丰收景象跃然纸上,呼之顿出。另一则关于谷的传说,说的谷是一个名叫克莫阿各的母神狗带来的,所以在凉山彝族民间至今还保留着收割尝新之时,先让狗尝新之习俗。

  燕麦在彝区高山二半山地区广为种植的作物,是彝族民众非常珍受的粮食之一。彝族认为,远在普伙三子时(母系社会末期)彝族便开始了燕麦的种植。“普伙三子时,世间并无燕麦种,欲望仙界求种子。派遣一对黑乌鸦,飞越九片大杉林,越过九条大江河,来到仙界耕耘处。仙界耕者告乌鸦:仙界五谷样样有,唯独没有燕麦种。世间黑乌鸦,返入杉林中,九天又九夜,寻得四棵奇异草。”乌鸦将其中一颗“抽穗似弯刀,颗粒密又多”的仙草衔回来,交给普伙三子到阿嘎乃拖试种,燕麦由此开始在人间种植。

  4.生活用物类

  彝谚道“亲来一把烟,戚来一把烟”“汉人茶为大,彝人酒为贵”。说明彝族对于人们赖以生存的文化食物的尊重与膜拜,充满了深厚的情谊。烟,既是接人待物、婚丧嫁娶、祭祀祖灵的重要媒介,也是人们交往中极其重要的文化食物,其内涵包括尊重、交流、和谐、欢迎等内容。茶在称为“拉”,“拉觉”。凡彝族招魂、引魂等仪老人去世等相关场所毕摩都要述《茶的起源》、《酒的起源》、《烟的起源》,歌颂烟、酒、茶等给彝族先民带来的便利。

  对于彝族人为何要吸烟,传说,很久以前,有个人到一个村子做客,进屋后话不投机,于是一个人捡起地上的一根草放在嘴上,谁知那草上有屎粒,相传彝人从此开始抽烟。降至现今,彝族还保留着这样的传统,凡家中父辈抽烟的,子辈至少有一人必须抽烟,也证明了彝族承继“根骨”和祖先传统。

  《烟的起源》先历数烟之谱系,再描写烟的种植、丰富景象:“阿孜孜尔烟,孜尔比格烟,比格俄木烟,俄木拉一烟,拉一拉举烟。瓦典坝上烟,播时落点点,出苗齐整整,裁时耳尖尖,薅时叶子肥,摘时重沉沉,晒时变枯黄,剁时成堆堆,吸时起白雾。”

  对于烟之功用,述源诗有精到的见解:“君王执政烟,谋臣谋事烟,毕摩祭祀烟,匠人做工烟,牧者放牧烟,耕者休息烟,筵宴待客烟。问候寒喧烟,联姻结亲烟,思谋考究烟,结交朋友烟,闲话聊天烟。”“起床一斗烟,醒神醒脑烟,睡着一斗烟,净床净铺烟。早晨一斗烟,提神运力神。中午斗烟,头昏眼花烟。下午一斗烟,饥肠辘辘烟。黄昏一斗烟,去乏解困烟,饭后一斗烟,传宗接代烟,子孙无尽数。”可以看出,彝人对烟文化的哲学思辩,甚至提到了传宗接代的高度,可谓独特。

  酒是世界各民族中最具文化魅力的东西。“何以解忧,唯有独康”“胡儿唤出浆美酒,与尔同消万古愁”“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是汉民族酒文化一个侧面的写照。彝谚道“一命值一马,一马值坛酒”,“联姻结亲酒,出征行酒,祭祖送灵酒,田边地角酒,过年祭祖酒,仇敌和解酒,解困消疲酒,结交朋友酒。”说明彝人对于丰丰富多彩的酒文化理解。《酒的起源》认为酒起于始祖居木时,“始祖居木时,欲要醉酒饮。酒曲十六种,六类在高山,牧羊者采来;六类在田原,牧猪者取来;六类在山坡,牧牛者寻来;六类在山崖,打蜜者摘来;六类在水中,捕鱼者捞来;六类在林中,狩猎者找来;六类在原野,耕作者拿来。”“屋里上下酒,年轻姑娘酒,勤劳俭朴酒,火塘上下酒,青年小伙酒,亲家说笑酒,戚家斗嘴酒,家族和好酒,姻亲联姻酒,开会聚会酒,判案断案酒,待客消仇酒,宴请亲友酒,早起晚安酒,谈话交心酒,祭祀招魂酒,会喝者来喝,能说酒起源。饮酒适量饮,嘴唇抿着饮,饮时爽又灵,所谈都成理,所言都潇洒。不会饮者饮,如牛羊吃盐,如猪来吃食。饮入嘴唇里,舌尖卷起来;饮入头脑中,头昏又眼花;饮入身腰中,腰肝疼又痛;饮入四肢里,手脚颤又抖。君子饮酒更豪迈,小人饮后易出丑。”诗歌足以彰显彝族对酒的文化的认识,可谓精妙、准确、独到。

  彝人一般少有饮茶的习惯,但关于“茶”的述源十分丰富。《茶的起源》道,远古之时,在一个叫什莫玛哈的地方,长着一棵奇特的树,长九年才开花,挂果九个月,果子掉在蒙乌的地方,于是人间长出大茶树,由蒙乌传到母克所研地“母克所研地,长棵大茶树,一年坐人高,二年站人高,三年如松高,四年似杉高,五年杉柏高,六年以后呢,树繁叶又茂,叶子也宽大,树高又挺拔。树冠茂盛茶,茂盛盖四方,树干粗大茶,茶味苦如胆;树脚枝蔓茶,枝蔓盖地茶。根深叶又茂,参天大茶树。一代开独花,一代结独果;二代开白花,二代结白果;三代开黄花,三代结黄果…….”“阿武三女人,去采大茶果,背着小竹篼,头日摘茶果,次日采茶叶,折来一束枝,一束茶叶枝,沏泡三碗茶;摘来一粒果,沏泡三碗荣。传来又传去,传给夷人王,夷人王品茶,夷人王种茶,传给武帝博,武帝博品茶,武帝博种茶。传给武丹子,武丹子种茶。东方长甜食,西方长苦食,台地长茶树。从此以后茶,尼允来饮茶,实勺来饮茶。”“茶属女儿茶,无茶寻找茶,杉林三十夜,兽凶猛,馋食很凶猛,陡峻三十夜,雕凶猛,闯过禽凶猛,攀着索道过,江边三十夜,蜮凶猛,随域吼声游,乘坐皮囊济。”

  不难发现,远在母系社会时期,妇女们历经艰难险阻在其生产生活中就发现了茶,为茶的种植饮用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

  《铁的起源》认为铁是昊下之上降下的一种物质。“远古的时候,天边有电闪,暴雨倾盆至,为何雷电闪?原是降铜铁。”昊天之铜铁历经月亮、黑云层、白云层、黄云层落到阿甘乃拖,被牧猪者发现,而牧猪者“呈给君主去识别,君主识其否?君主不认识。传给臣子去识别,臣子识其否?臣子不认识。拿给毕摩看,毕摩识其否?毕摩识不清。拿给苏尼看,苏尼识其否?苏尼不识不清。百姓拿来看,百姓识其否?百姓也不识。”最后拿给阿尔工匠看,方说是铁铜石,于是阿尔工匠派九青年到林中用砍树烧成炭,并用阉牛、骟羊、白鸡来祭祀,终于炼出了铁。

  剑与铠甲是人类战争、狩猎时代的产物。述源诗说“远古炼出钢铁后,藏匠善于铸铁剑。打造之日火炉旺,铁锤飞舞似闪电,锻打之声震雷,铸造四把藏宝剑”,一幅栩栩如生的铸剑场景跃然纸上。

  四,述源诗的文化特征

  作为诗体文学,述源诗具有一切诗的特征。然而就一个民族独特的认知现象而言,彝族述源诗是彝族民众在生产力水平极低的历史条件下的产物,具有其鲜明的民族性。

  一是将万物起源归于天(昊天)之上,是彝族比较稳定的思维指向。数以百计的述源诗中,共同的规律是,越是神圣的事或物,其起源越神秘,大多归于昊天之上某种神秘物质所演变。这是囿于远古先民的认识水平所限,正好说明了“述源”文化产生的历史久远与生产力水平低下条件下的人类认知。这些古老的述源以口传的形式在乡土民间作为一种文化遗留在特定的环境、特定的仪式中保留下来。随着生产力的提高和人们认知水平的不断发展,人们对身边事物的认识水平有了新的提高,这些新的认知不断充实到不断变异的述源文化中,所以透过神秘的述源诗,我们也可清晰地看到一些不乏真知灼见的精典述源诗。以降,述源文学赖以生长的土壤逐步消失,新进入人们视野的事或物对人们便不会再有述源的兴趣了。为何土豆、玉米没有述源诗便证明了:低级时代的文化创造,随着人类自身的生产力与认识水平不断提高而成为历史記忆。

  二是文学即人学,诸多事物与人类自身一样有其传承谱系。人类按自己的法则,创造出另一个与自己相似的世界。彝族的“根骨”意识与其“本原”文化相一致,制导和规定了凡物必有其源,有源必有其一脉相承的“谱系”。众多的述源诗,特别是动、植物类的述源诗大都有其特定的谱系,表明人类认知的漫长过程与“人”为中心的认知方式。由此,透过述源诗的历史轨迹,让我们深切地感受着人类文明的进程。

  三是艺术与哲学、科学宗教混融。诸多述源诗既有神力怪乱的想象,又包含科学的认知,具有较高认识价值。说明述源诗的形成不是一朝一夕,而是历经了一个漫长的、反复、渐进的历史过程。实践充分证明:人类生产力水平每提高一步,认知水平便发生一次飞跃,人们的文化自觉便攀升一步。人类的认知便是按照这样的发展轨迹在递升、跨越。从述源诗中,我们不难看出这种历史发展的印迹制导出的后期述源诗,充满了科学的认知。

  四是大多数述源诗对事物发展、变化、作用作了细致精到的描述,注入了彝族民众的独特情感和精到的思想,具有高度的艺术性。彝族的述源诗是对事物认知的诗化,往往以叙述为主,辅以抒情、议论。因是述事物本原,叙述事物来源、发展、演变、利害等便占据主导。同时,述源诗作为以探究本原,明辩事理为主旨,其间蕴含诸多积极向上的情感体验,流淌着有哲学的光芒。

  五是充满了浪漫主义色彩,是彝族诗歌传统中的经典作品,融入了历代口头艺术家的集体智慧,是口头文学中最为生动最为形象最具民俗美、生活美的作品。特别是毕摩述源部分,被毕摩进一步神秘化,被蒙上亦梦亦幻的色彩,神性思维与科学认知的交融,神话中有科学,科学中有神话。同时,口头文学的变异性决定了在不同地区同一种事物的述源存在一定的差异,述源诗的传承过程,也是人们不断注入新的认识的过程。

  (责任编辑:李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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