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场白:致敬讲述者
这个故事能留下来,归功于那个老人活了足够长的年龄,她活到了人们快要遗忘故事的今天,因此故事中的人虽然大多数都已作古,故事却得以保留了下来。现在我决定记录这个故事,但是我仅仅记录,故事中的人昔日的所作所为,我不敢妄加评论,那是他们的时代,他们在那个特定的环境下做出的种种举动,或出于求生之本能,或出于欲望之使然,都自有其道理。我也不敢对故事画蛇添足,更不敢随意改动,故事已经如此真实,没必要改成假的拿去骗人。作为故事的记录人,我不想说太多自己的话,现在来谈谈那个讲故事的老人。
她现在每天都坐在村口看着别人出去又回来,却少有人会注意她,没有人对老态龙钟的她感兴趣,倒是她习惯了人来人往。她时常坐在村口的核桃树下乘凉,核桃树茂密的枝叶遮住了阳光,没被遮住的残阳绕过枝叶,零零散散地洒在地面。只有等太阳挂在西山头时,夕阳才有机会斜照在树下,也照在树下的老人身上。当太阳缓缓滑行到西山头时,老人朝夕阳望去,她看见西边的山脉在夕阳下略显幽暗,也看见大山绵延起伏的轮廓。而在夕阳的对面,东方的山脉却异常明亮,每片叶子都把夕阳反射回去。白天开始逃亡,黑夜开始追赶。老人颤颤巍巍地站起来,走进屋里。这样的日子,她重复了许多年,像是在等待谁的到来,但不会有人来拜访她。“没有谁想拜访一个在破旧的屋子里独自等待死亡的老人。”人们说。
老人的屋子孤单地躲在村子的一隅,不仔细找,根本发现不了。屋子和她一样不起眼,不仅孤单,而且矮小,小得只够她一个人在里面做饭吃饭和睡觉,她的腰之所以弯曲,很可能是因为屋子太低矮了。她推开门,门很不情愿地发出“吱——”的一声,门边的火塘上支着一口锅,火塘边堆着一些柴火,柴火对面是一张用木板搭成的床,这就是屋子的全部。她在这里活了几十年,人们觉得她早该死了,她的亲朋好友都在另一个世界等着她呢!然而老人是无辜的,她和其他被命运捉弄的所有人一样无辜,生死之事并非她所能决定,更何况长寿不是罪。直到有一天,我和她坐在村口看夕阳,我才明白這一点。她咧开嘴冲我笑笑,露出满口牙龈,然后告诉我,她可歌可泣的岁数。
“我九十多岁了。”她笑着说。
“是啊!你坚持活到现在很不容易,你的一生中一定有过许多故事,给我讲讲当年的故事吧!”
“你要听什么样的故事?”
我怎么知道当年都有什么故事!她本来很乐意给别人讲故事,可是她经历过的故事太多了,连自己都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我一时不知道怎样回答,只好呆呆地看着她。她由于掉光了牙齿,嘴唇深深陷进嘴里,下巴因而显得扁平。我再次意识到她已经很老,我曾一度认为她生来就这么老,从不曾年轻过。她的额头让我想起地图上的千沟万壑,脸颊则像是被揉成一团的草稿纸。
九十多岁的老人应该就这个样子吧!我想。
“讲你现在还记得的故事。”我说。
“现在还记得的故事是有的,你等一下,我想想。”她用乌黑枯萎的双手托着腮帮想,这一想就想了很久。
她走进记忆深处,那些被她记住的人纷纷走出来,排着队站在她的脑海里等她回忆,他们的容颜依然是昔日的模样。人群中有个人最先被她回忆起来,她觉得故事应该从这个人开始讲。
第一章:雨季的雨
“那天下着雨,有点冷。他身上挂着半张烂羊皮,被人牵到尼苦子达的酒馆里来。很多人围着他,讨论他值多少银子。”老人边说边看着远方,她认真的表情会让人误以为她真的能看到远方。
“他为什么被^拴着?”我问道。
“抢来的人或者买来的人都要拴着,以后他就是奴隶了。”老人的目光依然望着远方,好像她的故事不是说给我听,而是说给远方的某个人听。
在老人记忆中的那个时空里,人贩子正尽力向人们推销他的猎物,他把一个好奴隶应该有的品行都加在猎物身上,说他是个能干活、吃的少、不逃跑的好奴隶。现在我们回到过去,仔细看看当时的情况。
“这个奴隶要好多银子?”有人问。
“四十个银子就给你,要买不?”
“如果是女人或者是小孩子,四十个银子不过分,他的话已经那么大了,会逃走的。”那个人说。
“他一直低着头,不会是有病吧?”又有人问。
人贩子一听到这话,赶紧让他抬起头,让人们看他精神抖擞的样子。而他已经深谙听话的好处,听话可以让他避免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看看吧!他那么精神的,咋个会是病人嘛!”人贩子大声回答说话的人。
“太瘦了,活干不起!”有人说。
对于这样的问题,他也没办法,在他的印象中,奴隶都是瘦骨如柴。如果有个胖子说自己是奴隶,那就不对了。现在有人居然这样说,着实让他吃惊,如果他不瘦那才奇怪呢!可是人贩子不这么认为,他要证明能干活和瘦不瘦没有关系,为了证明这一点,他让奴隶在人前扛起一根大木头。人们在酒馆前面的院子里空出一块地方,并找来一根被雨水浇了好几天的大木头。如果他扛不起就要受到人贩子的惩罚,他使出所有力气扛着木头颤抖着双脚站起来,木头像山一样压着他,他的血几乎要从紧绷的脸上喷出来了。他站立后,有人说“扛起来了,还真行啊!”由于站不稳,他整个身子都跟着木头前后摇晃。这时人贩子骄傲地说:“怎么样?我没骗你们吧!”
他放下木头,眼前一片昏花,人群在他周围模模糊糊地站成一堵墙,他看不清他们的表情,只听见似乎来自遥远天边的说话声。这时嘈杂的人声中出现一个低沉却铿锵有力的声音,同样似乎来自天边。这个声音不紧不慢地说:“好奴隶。”
所有声音戛然而止,过了一会儿才有另一个声音响起:“那是当然,要买不?”这是人贩子。
低沉的声音回答说:“这得看他好不好使唤,你打哪儿抢来的?”
“这不是抢来的,是我赢来的。我和岗地觉坝的曲木尼哈赌博,赢了这个奴隶,他是最好使唤的那种。”
“我的马需要照顾,这个奴隶除了听话,还得跑得陕,跟得上我的马才行。”
“他正是你需要的那种奴隶,买下吧!”
“是吗?你让他跑一下给我看看。”
人贩子命令他快速跑到山脚下再跑回来。他得到命令后,飞快朝山脚跑去,并很快回到他们面前。
那个人让一个老奴隶好好检查他,他的全身都被老奴隶看了一遍,甚至连生殖器都不放过。“乖乖,他的那个东西和一匹公马有的比。”老奴隶盯着他的生殖器发表意见。
“要好多银子?”确定没有问题后,那个人很干脆地问。
人贩子斟酌一下,回答说:“五十个。”
“你刚才说四十个,现在怎么变成五十个了?”那个人明显很不满。
“现在我觉得我的奴隶不只值四十个银子,他是个值五十个银子的好奴隶。”人贩子得意地说。
“你不耿直,我尼苦子达有银子,但是我不喜欢和你这种出尔反尔的人做生意,你把你的奴隶带走吧!我的酒馆不欢迎你。”
“好吧!四十个就四十个,卖给你了。”人贩子赶紧妥协。
“来我家里取银子!我尼苦子达今天要款待你这个专门抢^卖的布兹库哈。”
尼苦子达转身对他的新奴隶说:“今天下雨了,我买你花了四十个银子,所以就叫你吗哈,以后你要给我干活,我是你的主人了”。“吗哈”是下雨的意思,尼苦子达轻轻松松就给新奴隶取好了名字,他甚至不问吗哈曾经是否有过名字。给他取了名字后,他让人把吗哈拴在马厩里,以防逃走,自己则回屋了,他要用一头牛招待客人。
所有人都散去后,他靠着马厩的内墙坐下,这样会暖和点,尼苦子达的爱马悠闲地站在一旁喷着气。过不久,那个检查他的老奴隶给他送来两个小洋芋,他吃了洋芋感觉更饿了。天快黑时,老奴隶又给他送来半块荞麦饼和两小块牛肉。
“这是女主人尼布嫫给你的”,他说着把牛肉和荞麦饼仍在吗哈眼前就离开了。他吞下食物后,蜷曲在马厩的一角迷迷糊糊地睡去,黎明前他被冻醒了好几次。那天晚上除了寒冷和饥饿,他什么也没有记住。
第二天嗎哈的日子就好过点了。尼苦子达下令放开他,并让他吃了一顿饱饭。“他身上背着我四十个银子,死了就可惜了。”尼苦子达说。
吗哈被领到奴隶们睡觉的地方,他的面前放着许多荞麦饼和一大钵牛肉。吗哈吃了五个荞麦饼和十几块牛肉,终于饱饱地打了一个嗝。
“吃饱了?”老奴隶问。
“吃饱了。”吗哈满足地回答。
“今天要使劲吃,以后就没有机会这么痛快地吃了。”老奴隶认真告诉他。他认出这个老奴隶就是昨晚检查他的人,这是一个老得卖不了十个银子的奴隶,而且还缺了右耳。
“真的吃饱了。”吗哈擦一下嘴唇,把吃剩的食物推给老奴隶。
老奴隶一边把吗哈吃剩的半块荞麦饼和两块牛肉藏到衣服里面,一边告诉吗哈:“叫我呷尔惹,这是对我的称呼。”
“呷尔惹?”吗哈重复一遍,似乎不太相信。
“对,呷尔惹。就像你的称呼是吗哈一样。”
“你来这儿多久了?”
“你是说我被卖到这儿多久了吗?”呷尔惹反问道“不记得了,我只知道有好些年了。”
“这是我第三次被卖。”吗哈说。他的语气有点像诉苦也有点像炫耀。
“是嘛!”呷尔惹对此不以为然。“我记不得自己曾经被卖过七次还是八次。”他一边和吗哈说话,一边收拾东西。
“你老了。”吗哈说。
“是啊!我老了。”呷尔惹停顿一下手中的活,叹了一口气,重复一下这句话,似乎在为自己老了表示遗憾,又或者在为自己终于老了感到庆幸。
“可是,我还年轻。”吗哈轻轻地说。
“是啊!你还年轻。”呷尔惹用同样的语气轻轻重复。
然后两人沉默了。
沉默结束后,呷尔惹收拾好了,或者说呷尔惹收拾好后,沉默结束了。
“既然吃饱了,那就该去见主人了。”呷尔惹头也不抬地说,他仿佛在自言自语。
一听到这句话,吗哈的心紧了一下,他的心开始扑通扑通地跳,他甚至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
尼苦子达见吗哈的目的,除了给他安排任务,还想了解他。“主人要了解自己的奴隶,不然的话当不了主人。”尼苦子达这样认为。他觉得吗哈是个有潜质的奴隶,可以成为自己的好帮手,只是这个奴隶的年龄稍大了点。对于主人而言,十七岁的奴隶确实大了点,要让他当自己的随从,着实有点冒险,因为人一旦十七岁就会有很多想法,哪怕是奴隶。
“你以前的主人对你好吗?”尼苦子达似笑非笑地问。
吗哈不知道怎么回答,木木的杵在尼苦子达面前。
“你就随便说说吧!”尼苦子达脸上浮出一丝微笑,模样很慈祥。
吗哈松了一口气,不再那么紧张:“他们不打我,饭也让我吃饱。”吗哈小声回答。
“你第一次被卖时多大了?”尼苦子达的目光紧追着吗哈遮遮掩掩的目光。“我不记得了”吗哈说,“我只记得我在水井边玩耍,突然有个人走过来抱着我走了,我母亲在后面追了好久都没有追上。之前的我已经记不得了。”
“你现在想回家吗?”
“我不记得家在哪儿,我只记得有一口井,至于井具体长什么样我记不得了。”吗哈轻轻摇头。为了躲避主人的目光,他索性低下头。
“那你父母呢?”
“记不得了,我只记得当时一个模模糊糊的人在我身后追了很久,那个人是我母亲。”
尼苦子达听到这儿就不问了,他垂着眼睑沉思了一会儿,吩咐站在一旁的呷尔惹带吗哈去做他应该做的事。
“你教他怎么照顾我的骏马。”
“好的,主人。”呷尔惹谦恭地回答。
“你要照顾好我的骏马,不然你得付出代价,明白了吗?”尼苦子达脸上的慈祥立马消失,换上威严的表情对吗哈说。
“好的,主人,我一定把你的骏马照顾好。”
呷尔惹把吗哈带到了马厩旁,马厩旁边修了一个很小的屋子,刚好容得下吗哈,马厩里只住着尼苦子达的那匹赫赫有名的骏马。这是一匹貌不出众的马,可是美貌和它的盛名没有任何关系。它曾经多次在危急之下背着主人化险为夷,人们就知道它不一般了。
“以后需要你照顾的骏马就是它。”呷尔惹指着眼前的马告诉吗哈。
吗哈看着这匹并不高大的红马,无法想象它就是人们津津乐道的那种骏马,因为它实在是太普通了,只有把银鞍套在它身上时,人们才会知道它不普通。
“那么,我需要做什么?”吗哈问。
“你需要每天早上割一捆青草喂它,中午牵着它去山上活动,回来后喂它三斗荞麦,下午带它去河边饮水,太阳出来时要给它洗澡,晚上再喂它两斗荞麦。记住,主人的马只能喂青草和荞麦。”
“每天都这样吗?”
“怎么可能!如果主人要骑它出门,你要背着荞麦跟在主人身后,主人的马只喂家里的荞麦。对了,你还要背着主人的烟枪一直跟着他,主人想抽烟你就给他点上。”
“差不多就是这些,除了最重要的那一点。”
“哪一点?”
“诺!”呷尔惹指着马厩旁的那个小屋子说:“看见那个小屋了吗?以后你就睡在那里,晚上你得留个心眼,主人的马要是有什么闪失,你就得死,他的马可是比你值钱多了。”
“我記住了。”吗哈自言自语般说。
“现在我带你去熟悉饮马的河还有周边的革地。”
他们走的很慢,连老母猪都比他们走的快。如果是在主人的眼皮子底下,他们至少比现在快好几倍。
“就是这条河了,木促河,这个名字是主人重新起的,主人希望他的马喝了河里的水,会更加肥壮。”
“看那边,”呷尔惹仍旧自顾自地说着“看到那片草地了吗?那就是主人的牧马场,只有主人的马才可以去那里。”
“有别人家的马出现怎么办?”
“要是主人家的其它马,赶走就行。要是别人家的马,就牵回来交给主人。你要做的就这些,其他的安排主人会亲自告诉你。”
吗哈听呷尔惹说完后一直看着远方站在那里。好久之后他才开口问:“这座山和那座山之间都是主人家的领地吗?”
“不是,主人是曲伙,没有领地,那是主人的保主诺伙阿竹撒坡的领地。主人是所有受阿竹撒坡家保护的曲伙家族中最有势力的,甚至他的势力比诺伙还大,所以主人不给阿竹撒坡服役,只需要每年给他献半块猪头,然后承认自己受阿竹撒坡保护就行了。”
“阿竹撒坡家的领地很大吧?山那边是不是他家的?”
“是不是有什么关系?就算不是他家的,也会是和他一样的诺伙家的,即使我们逃过去,也会成为另一家人的奴隶,而且一旦背叛过主人,我们就不值钱了。所以别再胡思乱想了。”
吗哈不知道,有人自始至终都跟着他们,一旦他们有逃走的倾向,子弹就会追来。
回去时呷尔惹给他讲了一些自己的故事。呷尔惹说自己年轻时也和吗哈一样,认为自己有能力不当奴隶。“那时我一直想逃走”呷尔惹说“后来我真的逃走了,可是我却在另一家人的领地上被抓住,并成为他家的奴隶,从此我就放弃了这个念头。这些有领地的家族,世世代代守着自己的领地,时常因为一点点小事和别家打冤家,争奴隶、土地和财物。这些你应该知道。”
“我知道。我的上一个主人是个诺伙,他家就和别家打过两次冤家,不过两次都是他家输,结果赔了很多银子。”
“所以说在这个世界,只有聪明的主子和愚蠢的奴隶才能活下去,”呷尔惹小声地说“如果一个奴隶不愚蠢,而他又恰好想活下去,那么最好的办法是装成愚蠢的样子。”
“一个聪明的人需要装作愚蠢吗?如果聪明还需要装作愚蠢,那么这样的聪明不要也罢!”吗哈明确表示不同意呷尔惹的话。
“有的人如果不那么聪明,也许会活得更久一点,可是他们就是太聪明了,聪明让他们付出了生命。有时一个聪明人能活下来,或许是因为他学会了看起来很愚蠢。”呷尔惹说。
呷尔惹还说自己年轻时就是那种没有学会愚蠢的聪明人,当时他觉得自己比主人懂得多,主人没办法,只好割下呷尔惹的耳朵证明自己比他聪明。呷尔惹看到他的耳朵从头上落下来,掉到地上时,终于“发自内心”地承认主人确实比自己聪明。他可不想再失去另一只耳朵,甚至失去更重要的东西。他一承认就承认了一辈子,从那以后他每天都要告诉自己要当个愚蠢的奴隶。
“我就是这样才活到了今天。”呷尔惹最后意味深长地说。
面对呷尔惹的教诲,吗哈始终一言不发,但是他却暗暗记住了呷尔惹的每一句话。
几天之后吗哈已经能把任务完成得很好了,尼苦子达看到吗哈把自己的骏马照顾得很好,表示比较满意。对于一个奴隶来说养马是一件美差,养马的奴隶每天都可以从马食中偷一点藏起来,凑到一定数量就偷偷卖给别人,还能藏点私房钱。
这件美差曾经属于呷尔惹,可如今他老了。老,让他失去了很多好处,包括干这件美差。当他的步伐跟不上骏马的那一刻,他明白自己是时候被淘汰了,主人也明白这一点。因此,当尼苦子达让他离开马厩去酒坊干活时,他一点儿也不惊讶。尼苦子达找来几个可能跑得快的奴隶,让他们跑到山脚再跑回来,可是没有一个让他满意,他只好花钱去买“跑得更快”的奴隶。
吗哈正是被认为跑得更快的那个奴隶。
这段时间尼苦子达都没有出去,他一直在酒馆里陪客人聊天喝酒,所以吗哈暂时还不需要背着荞麦和烟枪跟着他跑。吗哈住进小屋,不久他就习惯了小屋,甚至喜欢上了小屋,尽管小屋仅能容得下他。他在小屋旁边修了个更小的屋子,与他作伴的那条被取名为“达也”的棕色的狗就住在里面。达也晚上总是被风吹草动惊醒,随后用它粗犷的叫声惊醒吗哈。达也每次叫几声把吗哈吵醒后就赶紧闭嘴,继续躺下睡觉,等吗哈再次睡着时再叫几声,仿佛它的任务就是吵醒吗哈。
第二章:走进你房间
大理阿佐是一匹传说中的骏马。传说它曾经背着主人出生入死,干过许多大事,深受人们的爱戴,赢得了千古芳名。“那是一匹了不起的骏马。”呷尔惹深情地说,说得他好像见过大理阿佐似的。
尼苦子达当时很想成为大理阿佐那样的好马的主人,他托人四处打听名马,想找一匹配得上自己的马。在他看来,一匹好马应该有风一样的速度,跑起来要稳稳当当,就像大理阿佐那样。他物色过许多马,换过许多坐骑之后,一匹红色的马幸运地被他认为拥有这些本领。刚开始他决定也叫它大理阿佐,以此显示马的本领和自己的雄心。但是红马的前主人制止了他,那是一个老得不能再骑马的老头儿,他自称年轻时骑过无数马。老头儿觉得红马身上流着大理阿佐的血,是大理阿佐的后裔,擁有大理阿佐的本领,它的名字最好是“阿佐杜迪”,“杜迪”就是长翅膀。尼苦子达同意老头的说法,花重金买回了阿佐杜迪。他像对待亲儿子一样对待杜迪,他曾经很多次把生命交给杜迪,杜迪不负期望,每次都带他出生入死。
尼苦子达是子曲拉达最有钱的人,但他不是最大的奴隶主,也不是最有地位的人,他的出身决定了他的地位。他总是想办法让自己变得与众不同,以此来证明自己虽然是个曲伙,但他比诺伙还会享受。
花重金买杜迪只是他炫耀的许多方式之一。
尽管尼苦子达很有钱,其他曲伙和诺伙还是看不起他,因为他没有土地,也没有几个奴隶。他只有一个酒坊和一个酒馆。那时人们觉得只有拥有土地和奴隶才算富有,而这两样尼苦子达都不多,别人自然就看不起他了。
酒坊是尼苦子达的父亲留给他的唯一遗产。当年他的父亲尼苦拉且看到人们花大把银子去遥远的汉区买酒,便认定只要自己拥有一家酒坊,那些爱喝酒的人包里的银子就会源源不断地流进他的包里,那么几年后他就会很富有。于是他不顾妻子和长辈的反对,毅然卖掉土地和奴隶,开了一家酒坊。他年迈的父母看到儿子把祖上辛辛苦苦攒下的产业变卖成一个无用的酒坊时,气得站在儿子的酒坊里骂了三天三夜。到了第四天,他们累得骂不动了,就暂时回去休息。两天后休息好了,又回来继续骂。他们站在门口不准任何人来买酒,也不准儿子继续酿酒。
可怜的尼苦拉且无法继续做生意了,他看到来买酒的人一批又一批地被父母骂走,心疼得不得了。他问父母:“你们想怎样?”
“很简单,立刻用一把火把你所谓的酒坊烧了,再把祖先留下的土地赎回来,然后买几个奴隶,过祖辈一样的生活。”他的父亲直截了当地命令他。
“如果我不想过祖辈那样的生活呢?”尼苦拉且又问。
他的父亲听了,气得嘴唇不由自主地颤抖着,狠狠地说:“你的爷爷那样过,你的父亲那样过,你也必须那样过。不仅你那样过,你的子子孙孙也得那样过。”
“那我可要让你们失望了。”尼苦拉且毫不犹豫地说了这句话就走出了父母的家。
“从今以后你再也不准踏进我的家门,我没有你这个儿子。”他的父亲在他身后这样骂。
从那天起,他真的没有再进过父母的家门,直到父亲去世的时候,他才再次踏进自己出生并长大的屋子。
尼苦子达长大后,被父亲送到日蒲尔库一家汉人的酒坊里学了两年。尼苦子达的兄弟姐妹们成家后,各自得到了一大笔遗产,而尼苦子达则对父亲说:“你把银子都给她们吧!我只要酒坊。”结果父亲真的把酒坊留给了他。
“当年酒坊让我从一无所有变得应有尽有,我想你也可以做到的。”尼苦拉且最后对儿子说。
他死时已经是子曲拉达最有钱的人了。
在尼苦子达的经营下,酒坊的规模很快超过了父亲的时代,酒坊的名声也伴随着尼苦子达的名声越传越远。很多住在遥远地方的大家族经常派人翻山越岭来买尼苦子达的酒。尼苦子达的酒坊门口经常站满人,他们为了买到著名的尼苦子达家的酒,不得不等候大半天。尼苦子达看到这种情况,就在酒坊旁边开了个酒馆,他宣布有身份有地位的人只要愿意付更多的钱就可以在酒馆里喝上刚酿出来的酒。
对,就是这样。他说了这种服务只提供给有身份有地位的人,但他没说什么样的人算是有身份有地位。很多曲伙和诺伙以及一部分瓦加觉得自己既有身份又有地位,而且还有钱,因此他们很乐意多付几两银子,坐在酒馆里喝刚酿出来的酒。来酒馆的人越来越多。有的人为了坐在酒馆里喝一杯代表有身份有地位的酒,翻山越岭来到子曲拉达。其中有的人在路上累死了自己的坐骑,还有的人因为出现在冤家的地盘上,结果和冤家闹出了矛盾。
尼苦子达的客人来自各个家支,虽然他们一起坐在一个屋檐下享受尼苦子达的酒,但他们之间大多都有世仇,看到对方都恨不得拔出枪,对着彼此的脑袋开一枪。这种情况每天都有发生的可能,但始终没有发生,因为离酒馆不远处的那两个碉楼里分别有两挺机关枪,它们阻止了发生这种隋况。开酒馆前尼苦子达就预料到了这点,因此他用两个碉楼和四挺机关枪告诉所有客人:“任何人都不准在我的酒馆里闹事。”
客人们看看那四挺机关枪,又看看碉楼,纷纷点头答应。
现在尼苦子达已经不亲自酿酒了,他让四户贫穷的瓦加和一户贫穷的曲诺给他酿酒,他每年分别给他们每户人家五十到八十锭白银。
无所事事的尼苦子达经常陪客人喝酒,如果他心情好或者喝醉了还会免费让他们喝个够,所以客人们很乐意看到尼苦子达喝醉。
尼苦子达把他的烟枪拿给吗哈,吗哈在把主人的马照顾好之余,还需要背着主人的烟具形影不离地跟着他,当尼苦子达说出“烟”这个字眼时快速点好,送到他手里。这是一门技术活,太慢了会挨骂,没点好也会挨骂,不过那是以前,现在吗哈很少挨骂了,他点烟的本领已经很好,尼苦子达想骂他都找不到理由了。从这一点可以看得出吗哈是一个出色的奴隶。
布兹库哈自从把吗哈卖给尼苦子达之后,就经常光顾尼苦子达的酒馆,他每次在酒馆一待就是好几天。他宁愿待在酒馆里,也不愿意去他的小舅子阿竹撒坡家,尽管阿竹撒坡家也是在这个寨子里,他觉得阿竹撒坡是个没有出息的男人。
“我那个小舅子,不管从哪方面看,都不像是一个能干大事的男人。”布兹库哈一说到他妻子的哥哥,总是这样说。
吗哈被卖到子曲拉达不久,深秋紧随而至。
深秋的天空蓝得容不下半朵云,非常适合太阳行走。秋天的寒意弥漫在空气中,包裹着整个大地。子曲拉达万木凋零,不免有些凄凉,草地上积着厚厚的白霜。这是吗哈第一次感受到秋天,他对秋天后知后觉,他感觉到秋天时,秋天已经来了有些日子。
尼苦子达早早地起身去酒坊监督瓦加和曲伙干活。因为老,所以失去了一切的呷尔惹也在酒坊里拼命地干活,尼苦子达显然对呷尔惹很不满意,吗哈从他的眼神里早就看出了这一点。尼苦子达觉得呷尔惹已经老得算不上一个奴隶,最多算半个,甚至连半个都算不上。
尼苦子达从酒坊一回到酒馆,立刻懒懒地躺卧在席子上。负责给客人倒酒的女奴隶给他斟了一杯酒,他抓起鹰爪杯一饮而尽,然后闭着眼要死不活地说:“烟~”。他的声音很小,吗哈差点没听到。吗哈迅速拿出烟枪,点上递给他。他眯着眼睛很享受地吸一口,再吐出来,烟雾从他的嘴里和鼻孔里争先恐后地逃出来,悠闲地漂浮在他身旁,缓缓上升,最后消失。吗哈微张着嘴入迷地看着这一幕,仿佛尼苦子达在表演节目,而烟雾围绕在他身边是表演的一部分。吗哈觉得他吐出的烟雾和自己哈出来的气差不多。吗哈伺候好主人后就稍微自由了。走出烟馆,站在院子里伸长脖颈四处观望是他唯一能够享受的自由。
尼苦子达让女奴隶再给自己斟满一杯酒,也给躺卧在他旁边的布兹库哈斟满一杯。他今天心情不错,要请布兹库哈喝个痛快。
布兹库哈愉快地接受了尼苦子达的邀请,他一饮而尽,让女奴隶再给他斟满,又一饮而尽。连干三杯之后他才用手擦擦嘴唇,满意地看了看尼苦子达,尼苦子达高兴得大笑起来。
吗哈进屋把尼苦子达的烟具收好,准备退出去。这时布兹库哈指着他对尼苦子达说:“这个奴隶怎么样?满意吗?”
“还可以,比其他奴隶勤快多了。”尼苦子达回答说。
吗哈抬头看布兹库哈一眼,结果他的眼神一不小心和布兹库哈的眼神相撞,他不敢与他对视,赶紧移开目光。
尼苦子达挥手示意吗哈出去,吗哈赶紧退出酒馆,站在门口如释重负地倒吸一口气。
布兹库哈喜欢在别人面前炫耀自己卖过多少好奴隶,吗哈只是他炫耀的奴隶中的一个。布兹库哈其实是一个很好看的人,吗哈第一眼见到他就发现了这一点。不过一个人长得好不好看和他要不要当人贩子没有关系,布兹库哈用行动证明了这一点,如果他做几件善事,人们会很乐意尊重他,然而他没有。他的眼中透露出一种藏不住的冷酷,两只不大不小的眼睛一左一右长在不太圆的脸上,增添了他的冷酷。
尼苦子达和布兹库哈一直喝到晚上,又从晚上喝到半夜。到了后半夜尼苦子达醉了,布兹库哈也醉了,可是他们都觉得自己没有醉,还要继续喝。有的客人看不下去了,要求他俩别喝了。他们哪里听得进去,想睡觉的客人没办法,只好花半天功夫证明他俩确实醉了,而且醉得还不轻。最后经过证明他俩终于认识到自己真的醉了,他们这才很不情愿地睡觉。
尼苦子达想去小老婆尼布嫫那里睡,可是他走到门口又走进了酒馆,他摇晃得像是失去了脊梁骨的身子不容许他这样做,他又不想要别人搀扶。他只好不情愿地倒在酒馆里的火塘边呼呼大睡。
尼苦子达睡后,布兹库哈一个人又喝了不少酒。
到了半夜吗哈起身给佐且喂完食,钻回他的小屋里准备睡觉。这时他看到酒馆里有个人若隐若现地走出来,朝马厩这边走来。吗哈担心是客人中的一个,可能要来偷马。他屏住呼吸观察那个人的举动,可是那个人绕开马厩,径直向尼苦子达的屋子走去,他的身影被月光拖得很长很长。他仔细一看,原来是布兹库哈。吗哈感到很奇怪,那个屋子里此刻只有尼苦子达的小老婆尼布嫫在睡觉。吗哈悄悄跟在布兹库哈身后,想看看他到底要干什么。
布兹库哈来到尼布嫫的屋门前,站在门口轻轻敲,不一会儿门就开了,门开的不大,刚刚能够布兹库哈挤进去。布兹库哈刚挤进去,门又轻轻关上,女主人尼布嫫连脸都没有露出来。
吗哈静静地站在月光照不到的黑暗中看见了这一幕,他当然知道这种情况意味着什么,他的心里突然涌出一丝莫名的淡淡的忧伤。当布兹库哈走进这个喜欢把自己关在屋里,并且与吗哈素昧平生的女人的屋子里时,吗哈的心有些隐隐的痛。
第二天吗哈用余光观察每一个人,他担心别人会看透他的心思,特别是主人。不过每个人都在做自己的事,人们都很忙,没有谁有空去猜测别人的事,吗哈放心了。
布兹库哈也和别人一样做他的事,仿佛昨夜什么也没有发生,吗哈看到他这个样子,突然一厢情愿地觉得自己和这个穷凶极恶却格外受人尊重的人有了共同的秘密。
第三章:门那边的你
二十年前尼苦子达把妻子比做一朵花,当时他们都还年轻,他喜欢美女,而她恰好是美女,所以他把她娶回家了。后来他们努力了好久,她却什么也没能生下来,尼苦子达于是理所当然地把容颜不在的她,比做一坨已经拉出来十几天的牛粪,将她遗弃在屋子里。被遗弃的花叫伍妞嫫,她住在酒馆左边的屋子里。二十年前她穿着嫁衣走进这个屋子,二十年后她孤单地住在这里。
尼苦子达找到尼布嫫之后开始冷落伍妞嫫。一开始他很少回家,后来他索性在酒馆右边修了一间屋子,和尼布嫫共同生活。也许是恋旧,也许是怕别人的口舌,刚开始时尼苦子达还隔三岔五地去看伍妞嫫,后来伍妞嫫等好几个月才能见到尼苦子达的身影,再后来连身影也见不到了。從此,伍妞嫫也就不奢求尼苦子达能回来,忧伤的她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从不出现在酒馆附近,也不出现在酒坊里。
这两个女人一左一右分别住在酒馆两边,酒馆像一座山,把她们隔离在两个世界,她们的活动范围都以酒馆为起点,向相反的方向延伸。所以在相当漫长的日子里,她们从未见过面。
两年过去了,尼布嫫走上了伍妞嫫的路,也没能生出孩子。
伍妞嫫看到这个结果,躲在屋里暗自窃喜,她为自己的诅咒灵验而高兴。自从尼布嫫出现那天起,伍妞嫫就每天都诅咒她生不出孩子。现在尼布嫫真的没能生出孩子,伍妞嫫认定这是自己诅咒的结果。
尽管如此,接下来的几年,尼苦子达依然和尼布嫫住在一起。尼苦子达时常去酒馆背后的酒坊里监督奴隶们酿酒,却根本没有去看看伍妞嫫的意思。
这期间伍妞嫫每天都去找其他妇女聊天。她们每天都聚到一起晒太阳,一起织羊毛,一起织披毡,一起说尼布嫫的坏话,偶尔还要一起诅咒尼布嫫继续生不出孩子。她们像一群亲姐妹,每天都有说不完的话,有时一聊就聊到深夜。伍妞嫫晚上回屋时,经常向尼布嫫的屋子吐口水,然后在口水后面说几句诅咒的话。
伍妞嫫和尼布嫫不可以在同一个屋檐下吃饭,伍妞嫫又不想自己做饭,为了避免饿死她,尼苦子达把厨房安排在他和尼布嫫的屋子里,然后派一个奴隶给伍妞嫫送饭。自从呷尔惹老后,这件差事就落到了他的头上。他每天干完活就给伍妞嫫送饭,然后回到酒坊里和其他奴隶一起吃。
尼布嫫每天早上开门,总有阳光照进来。她不喜欢这种感觉,她要求尼苦子达另选一个地方重新给她盖个屋子。这件事尼苦子达打算了许久,始终没有做成,因为尼苦子达拿不准一旦离开两个碉房,究竟会发生什么。他的两个碉房像两个巨人一样没日没夜地站在大门旁俯视它们目所能及的区域,碉房里的枪口不停地到处查看,准备随时教训不听话的人。
尼苦子达的酒馆很气派,长十二丈,宽六丈,有八间房,堂屋两边分别有两条走廊,通向各个房间,每个房间都有一个火塘和两张竹席,酒馆自西向东横隔在顾客面前。酒馆背后是酒坊,酒坊的尽头有两个谷仓,分别用来囤积酿酒的粮食,和喂牲口还有供奴隶们吃的粮食。酒坊西边的屋子,是奴隶们吃饭和睡觉的地方,酒坊背后是一座山,山被挖出一个大洞,被尼苦子达用来当酒窖,里面密密麻麻的坛子里全部装满酒。酒馆前面宽阔的坝子足够几百个人在这里聚会,坝子的对面是大门,大门两边有两个马厩,所有客人的马都栓在西边的马厩里,东边的马厩是专门为尼苦子达的坐骑修的,挨着马厩的是吗哈的小屋。马厩前的坝子上竖着一根栓马的柱子,有时也会用来栓人。坝子尽头的两个碉堡,视野遍及子曲拉达的各个角落。整个院坝周围是一堵墙,墙的外围种满了密密麻麻的火棘,连一只鸡都很难穿过。坝子的东面坐落着伍妞嫫的屋子,西面坐落着尼布嫫和尼苦子达的屋子。
秋天到的时候,荞麦也收了。拥有土地和奴隶的人,把荞麦从地里背回来脱粒、晒干,准备随时卖给尼苦子达。
几天后,尼苦子达放出消息:他又要收荞麦了。
人们用马驮着荞麦来到尼苦子达的家门口,马的后面跟着奴隶,他们也背着荞麦。
尼苦子达抬出白花花的银子和黄橙橙的子弹,一排排地摆在那些人面前。他站在人群前大声说:“十石荞麦换三个银子或者一串子弹,自己选。但是,我只要最好的荞麦。”
人们争先恐后地把自家的荞麦拿给尼苦子达看,都想证明自己的荞麦是最好的。精挑细选之后,尼苦子达只买了足够酿一年酒的荞麦,没有卖出荞麦的人只好用来时的办法带走荞麦。卖了荞麦的人赞美尼苦子达,说他是有智慧的人,荞麦被拒收的人则说他是个无耻的人。
人群散了之后,尼苦子达让手底下的人把荞麦装进谷仓。尼苦子达的保主阿竹撒坡也想卖荞麦,但是他的荞麦尼苦子达看不上,可权衡利弊之后,尼苦子达还是买了,只是这些荞麦没有装进谷仓,而是随便堆在仓房里,供奴隶们吃,还有喂牲口。
做完这些,尼苦子达让人杀了一头猪,给奴隶们打牙祭。尼苦子达是子曲拉达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给奴隶打牙祭的奴隶主。他的奴隶是吗哈、呷尔惹,还有专门给客人斟酒的女奴隶支几,以及专门给主人家做家务的女奴隶跌部。
跌部是砧板的意思,当初尼苦子达买跌部就是为了让她做家务,今天杀的这头猪就是迭部喂养的,除了这头,她还养了好几头猪,其中最大的那头猪给尼苦子达家过年,其余的五头猪给酿酒的那户曲诺和四户瓦加过年。过年那天他们把猪牵走,然后每户人家给迭部一个银子,再给尼苦子达献上半个猪头。
吗哈刚分到肉时,并没有急着吃,而是捧在手里看了好一会儿,最后他忍不住张嘴咬了一口,肉的味道瞬间溢满全身,他颤抖一下身子,舔了舔嘴唇,把粘在嘴唇上的油添回嘴里。吃完后吗哈还认真添了手指,把手上的油也添干净。吃饱后吗哈躺在小屋里知足地抚摸着肚皮,他看到天边出现了几颗星星,又想到自己刚刚吃了一顿肉,顿时莫名其妙地感动了。他感动得快要流泪。啃够了骨头的达也蹲在吗哈的小屋门前,认真看着吗哈,看起来和吗哈一样感动。
突然出现的迭部打断了吗哈的感动。她站在吗哈的小屋门口对吗哈说:“你把这坛酒给女主人伍妞嫫送去吧!”
自从尼苦子达没去她那里之后,伍妞嫫就每天都喝酒。一开始每天只喝一两口,后来一天喝好几口,现在几天就能喝完一坛酒。
“你放在这儿,我马上给她送过去。”吗哈边从屋里爬出来边说。
“你要快点送过去,如果慢了,伍妞嫫女主人会生气的。”迭部小声告诉吗哈。
吗哈很快就把酒送到了伍妞嫫那里。伍妞嫫的屋门关着。由于好奇,吗哈走近门把耳朵贴在门上听,突然听见里面有声音。他壮着胆轻轻推一下门,推出一条小缝隙,然后顺着缝隙往里面看,看到火塘边若隐若现地出现两个重叠的人。
吗哈站在门口不知所措,他在伍妞嫫门前徘徊了好些时候,直到里面的声音消失了,他才决定进去。
他观察了好一会兒,确认里面的事情结束了才敲门。伍妞嫫过些时候来开门,开门之前她在火塘里扔了几块洋芋。
“我给你送酒来了,女主人。”吗哈说。他抱着酒站在门口等候吩咐。
“放在那边吧!”伍妞嫫用左手指着门边说。
吗哈把酒放在她指定的地方,然后问道:“那么,现在我还需要做什么吗?女主人。”
“不用了,你去吧!”
他退下时顺便看了一眼伍妞嫫,发现她的脸上已经明显有了皱纹。吗哈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这个女人二十年前和自己一样年轻,她曾经漂亮一时,她的美貌曾受到许多人的赞美。如今她孤单地躲在这个昏暗的屋子里,准备就这样度过余生。
吗哈钻出伍妞嫫的小屋时月亮已经出来了,他美美地睡了一觉。第二天他起床时看到了地上厚厚的霜,他明白深秋已经到了。霜在阳光下散发着紫色的光,美丽的它们把露水冻结在草叶尖,形成小冰珠子。小冰珠子在阳光下闪闪发光,透明得让人忍不住想摸一下。不久前子曲拉达的树木枝繁叶茂,那时是夏天。现在树叶都被秋风带走了,只留下树干在风中颤抖。
子曲拉达的又一个深秋到了,然后就过年了。
尼苦子达的酒坊门前人山人海,人们都要买他的酒过年。奴隶要买酒敬主人,佃户要买酒敬地主,孙子要买酒敬爷爷,外甥要买酒敬舅舅,远嫁的姑娘要买酒回娘家,所有人要买酒敬祖先。
买酒的人需要站在门外等候半天才能买到。尼苦子达看到这种隋况,高兴得合不拢嘴,他腰上别着两只驳壳枪,背着手愉快地在酒坊里转来转去。与此同时来酒馆喝酒的人却渐渐少了,人们都回家过年,只有几个邻居偶尔过来坐坐,陪尼苦子达喝酒聊天。
尼苦子达用子曲拉达有史以来最壮的那头猪过年,他的过年猪要五个男人才能抬得动。看到尼苦子达用这么大的猪过年,阿竹撒坡心里很不是滋味。“如果其他诺伙知道我的曲诺的过年猪比我的大,他们一定会看不起我。”阿竹撒坡坐在家里忧心忡忡地告诉他的妻子。
“那你能怎么办?还能把他的过年猪抢来不成?”他的妻子斜眼看着他回答。
现在他艰难地维持着他和尼苦子达的关系,他担心哪天尼苦子达突然宣布不让他保护了,那他的势力就会大大减弱。而且尼苦子达没有子嗣,按规矩没有子嗣的曲诺的家产要归保主,如果尼苦子达在有生之年没有儿子,那么他的家产就归阿竹撒坡了。
尼苦子达没有宣布不让阿竹撒坡保护,他只是宣布不再给阿竹撒坡献猪头了,并且以后也不会献。这种情况阿竹撒坡是不能容忍的,他觉得这是尼苦子达想摆脱自己的征兆。“如果我的曲诺轻易和我脱离关系,并且不再向我献猪头,那以后我在那么多家诺伙和曲诺面前还怎么说话?况且他今天要求不给我献猪头,明天是不是就和我摆脱关系了?亏我还保护了他那么多年,忘恩负义的家伙。”他咆哮道。
阿竹撒坡的骂传到了尼苦子达耳中,他坐在家里喝着酒笑着告诉呷尔惹:“这样的话以后听到了,要马上告诉我。今天赏你一顿肉吃。”
把消息带进尼苦子达耳中的呷尔惹得到了肉吃。
尼苦子达倒不认为自己忘恩负义,他认定自己有今天,全归功于自己会做生意。几年前尼苦子达靠卖酒赚了许多银子。驻扎在日蒲尔库的中央军的王团长听说了这件事,派人传话给尼苦子达,说他想和富有的尼苦子达交个朋友。尼苦子达听说后,用马驮着银子去日蒲尔库和王团长交朋友。尼苦子达回来时带回了几十条枪,他用这些枪武装了他的家族和他的几个随从。他的枪中最可怕的是那四挺机枪,它们能用抽一支烟的时间干掉几十个敌人,如果条件允许,甚至可以干掉更多。这几挺机枪由尼苦子达的几个侄子保管着,常年架在门外的碉房里。不久,尼苦子达决定试枪,地点选在寨子外的平坝上,那片坝子是专门用来做祭祀的,按规矩任何人不得占用,寨子里的老人强烈表示抗议。尼苦子达只说了句“狗屁”就占用了,他把老人的抗議当做一个狗屁,很随意就放掉。试枪那天来了许多有名的家族。尼苦子达的做法惹怒了整个子曲拉达的老人,他们为了表示生气,他们不去观看尼苦子达所谓的试枪。但这不影响试枪如火如荼地进行。尼苦子达的几个受中央军训练过的侄子,端起机枪朝对面的山腰一阵狂射。打完一梭子后,山上的树血肉横飞,一棵接着一棵倒下。来宾见状,吓得睁大眼睛,面面相觑。这正是尼苦子达想要的。
从此尼苦子达就出名了,这是他梦寐以求的,也是当时所有男人都想要的。不管因为什么出名,只要出名了就是有本事。布兹库哈为了出名,一直抢人卖,于是他成了赫赫有名的人贩子。有个人为了出名,宰了三十头牛给他母亲陪葬,吃不完的牛肉堆在坝子上喂狼和野狗,也出名了。有一个钱多得没地方使的奴隶主,用六匹马驮着七千两银子做彩礼,给儿子娶了一个十五岁就美得出名的姑娘,也出名了。有一个心狠手辣的人为了出名,在一个没有月亮的晚上杀了仇家老老少少十七口人,成功地遗臭万年。
阿竹撒坡出名,是因为他在十四岁那年杀了一个当时已经很出名的人。十四岁就出名的他,现在自然不甘心被尼苦子达耍。他向其他诺伙亲戚求助,决定干掉尼苦子达,保住自己的面子,顺便占了尼苦子达的家产,他算计这些家产已经有十几年了。
他选择在过年的第二天动手,地点在远离寨子的一个地方。
那天他找了个漂亮的理由,将尼苦子达骗到埋伏地点。动手之前为了体现自己宽阔的胸怀。他给尼苦子达最后一次改变主意的机会。“我不让你服役,而且和你兄弟相称,仅仅要求你给我献半个猪头,现在你连这片猪头都不给我,如果没有我,你早就被别的诺伙吃掉了。现在我让你最后好好考虑,现在认错还来得及。”他回头用余光看一眼身后的人,再看一眼尼苦子达。
尼苦子达盯着阿竹撒坡好些时候才开口:“谁干掉谁还不一定。”他的话音刚落,山坳口就出现了尼苦家的人,尼苦子达的侄子们抱着机枪跑在最前面。阿竹撒坡的亲戚见势不对,赶紧举起枪准备反击。两家人于是僵持着,谁也不敢轻易开第一枪。
尼苦子达和阿竹撒坡瞪着彼此,立在两群人之间。他们曾经亲如兄弟,他们的关系从他们爷爷那辈就开始了,两家人一直同仇敌忾,曾经一度令仇敌闻风丧胆。如今他们两家都能各自独当一面时,却把手中的枪瞄准了对方。两家的男人用枪瞄准对方,每个人都找到了一个目标,现在他们随时准备干掉对方,或者被对方干掉。谁都想先开枪,可又不敢开枪。尼苦子达的侄子的机枪上膛,随时准备扫向对面的人群。
“你知道这是什么。”尼苦子达抚摸一下侄子手中的机枪。
“我知道,而且很知道。”阿竹撒坡回头看一下人群。
阿竹家的人从中间分开,让出两条路来,两个年轻人走出来,也抱着两挺机枪,昂着头站在尼苦家的人面前。
尼苦子达一看到机枪就明白了日蒲尔库的王团长原来不只是自己的朋友。
谁有钱他就是谁的朋友。
两家人都举着枪慢慢靠近,一场战斗随时可能爆发。
正当男人们决定拼死相残时山坳口出现了一群女人,她们奔跑着,尖叫着,呼喊着,祈求男人们放下枪。
“子曲拉达的男人们!要杀就去杀敌人!你们的仇敌还没有死去,你们就把枪口对准了自己人,算什么英雄?”女人们把帽子脱在手上,披头散发地跑到两群男人中间挥舞着帽子阻止他们相互残杀。
男人们没办法,只好纷纷放下枪,各自退了回去。
因为有女人劝仗而没有打成的两家人商议后决定找德古和平解决。最后经过德古判定,两家人决定和好如初,尼苦子达仍然要给阿竹撒坡一片猪头,而阿竹撒坡除了猪头,不得向尼苦子达提任何要求。
需要献猪头的尼苦子达气冲冲地回到家里,把放在火塘边的猪头提起来,扛在肩上来到阿竹撒坡家门口。他站在门口朝屋里看了几眼,看到阿竹撒坡从火塘边起身来迎接自己。尼苦子达没等阿竹撒坡走到门口就从肩上拿下猪头,站在门口把猪头扔进屋里,大声说:“给,你的猪头在这儿!”
猪头落在阿竹撒坡家的堂屋里,从地上滑到了阿竹撒坡的脚下。
这件事就这样不了了之,以后也没有人再提起过,但在当时却引起了不大不小的风波。
第二天就有很多家族听说了这件事,他们深信不疑两家人的矛盾会越来越大,最后会因为相互残杀而灭亡,他们都在等这样的一天到来,甚至在一段时间内很少有人去尼苦子达的酒馆里喝酒,他们担心两家人会突然打起来,给自己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尼苦子达和阿竹撒坡在一段时间内,也害怕彼此会在某个夜晚偷偷干掉自己,所以他们晚上各自睡在家里的一个地方,早上从家里的另一个地方爬起来。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很久,一直持续到后来不需要再这样过日子的日子。
尼苦子达和阿竹撒坡差点打起来的那天,有一些人却无动于衷,他们是奴隶们,其中包括吗哈和呷尔惹。他们觉得主人战败或战胜都与自己无关,如果战胜了,自己得不到好处,如果战败了,自己成了对方的俘虏,也不过是成为另一家人的奴隶。所以当主人和敌人针锋相对时,吗哈正坐在远处观赏女人们在男人中间手舞足蹈地劝架。
第四章:日蒲尔库
日蒲尔库的周围长满了芦苇,从远处看过去,白茫茫的一片,会让人误以为是一片云停歇在河谷里。日蒲就是芦苇,芦苇就是日蒲,这是两种语言对同一种事物的不同称呼。同样,尔库就是城市,城市就是尔库。
今天来看,日蒲尔库不算一座城市,只是那时人们习惯把有城墙的集镇称作城市。如果它真的算一座城市,那也只是一座小得不能在地图上找到,也很难在史书上找到的小边城。日蒲尔库的周边长满成片的芦苇,每到盛开的季节,这片芦苇浩浩荡荡地随风招摇,场面很是壮观,日蒲尔库也因此名满天下。
日蒲尔库位于子曲拉达和普伙拉达之间的山间平坝上,它的周边除了上述两个寨子,还有大大小小十多个寨子。日蒲尔库的所在地,曾经是狼出没的荒凉之地,后来清政府为了管辖这里的“罗夷人”,在这里扎了一个军营,没想到军营引来了各色人等。卖身子的女人,賣烟土的土霸,卖军火的商人,卖奴隶的人贩子,犯过事的亡命徒,做生意的汉人等等,无所不有,不到几年,这里俨然成了一个繁华的集市。由于长久以来的习惯使然,当地的诺苏人和做生意的汉人在这里可以和平共处,他们每年在这里举行一次“赶烟会”,远近闻名的人那天都会盛装前来。当地的诺苏人由于语法和汉人不同,这个词于是变成了“烟会赶”。“日蒲尔库烟会赶”在那个时代代表了最时尚的潮流和最奢侈的享受。后来清政府没了,日蒲尔库却留了下来。关于日蒲尔库,我准备来日再详细叙述,现在我们不谈日蒲尔库,只谈和日蒲尔库有关的人和事。
尼苦子达很不情愿地把猪头扔给阿竹撒坡后,一直愤愤不平,他觉得自己受了天大的委屈,作为一个赫赫有名的人,这样的委屈他是无法忍受的。
他要雪耻。
雪耻的第一步是去一趟日蒲尔库。
两天后的一个早上,他对吗哈说:“备好我的银马鞍,还有烟具,别忘了。”
“好的!主人,我这就准备。”吗哈疑惑地说。这是他来之后,尼苦子达第一次出远门。吗哈的心里不免有些忐忑。
尼苦子达看着吗哈疑惑而又有些紧张的表情,似笑非笑地说:“我带你见世面去。”
吗哈抬头看着尼苦子达,挤出一丝微笑表示回应。尼苦子达喜欢给人一种神秘感,好让人读不懂他。
当别人家的奴隶把牛羊赶出圈不久,吗哈和尼苦子达就出发了,吗哈使出所有力气才能跟上杜迪。快到中午时他们已经翻过好几座山,到了一个没有树木的山头。他们不敢贸然前行,前面是诺伙阿候家支的地盘,想要通过必须得到人家的同意。尼苦子达下马休息,刚刚赶上来的吗哈累得跪倒在地上。他来不及休息,快速取出烟具,跪坐在地上喘着气点烟。他很快把烟点好递给尼苦子达,然后躺下,尼苦子达见状,大声骂道:“懒奴隶,大白天的睡什么觉!快去四处看看有没有人。”
吗哈懒懒地爬起来。他看遍四周,连一只鸟都没有,于是回来把情况告诉主人。尼苦子达什么也没有说,眯着眼躺在地上吸烟,吗哈站在一旁看着他。
吗哈发现尼苦子达其实长得很丑,他的那张苍老的脸显得臃肿而肥大,肚子上的肉一层一层地垂下来,平铺在地上,他的鼻子、耳朵、眼睛和嘴巴胡乱地拼凑在一起,勉勉强强构成一张人的脸。吗哈突然想到了尼布嫫,想到就是眼前这个丑陋的人每个晚上都占有她。他的心于是紧了一下,生生的疼,似乎有只手在揪着,仿佛他的什么东西被主人抢走了。
不一会儿尼苦子达坐起来把烟具递给吗哈,吗哈把它收拾干净,装起来。尼苦子达坐着,并让吗哈也坐下。
吗哈坐下后,尼苦子达看着他说:“你确定四周真的没人?”
吗哈伸长脖子四处看看,再确定一次,然后对尼苦子达点着头回答说:“是的,主人!什么也没有,我看过了。”
尼苦子达没有回话。
太阳在蓝得有些过分的天空中滑行着,阳光让人昏昏欲睡,吗哈的眼皮不由自主地合上了。当他的眼皮快要完全合上时,突然不知从哪儿冒出几个人,把他们围住了。吗哈被吓醒了,赶忙向主人靠近。尼苦子达却依然坐在那儿,看着远方,仿佛他的周围没有人,也丝毫没有掏枪还击的意思。对方站在他们周围看了看,并小声地嘀咕几声后,一个看起来像管事儿的家伙向前走一步问话。
“你们是哪儿来的?为什么经过我家的地盘。”
尼苦子达并不急着回答,仍旧坐在那里闭目养神,吗哈看到对着自己的七八条枪口,害怕得巴不得主人马上开口说话,可是尼苦子达偏不说话。对方只好再问一遍,尼苦子达还是不说话,仍旧无动于衷地坐着。对方等了好一会儿,不见他回答,再问第三遍,这回尼苦子达终于慢条斯理地站起来报名报姓,对方听了后顿时恭敬起来,很和气地说:“原来你就是大名鼎鼎的尼苦子达,我家主人经常去你的酒馆里喝酒呢!这几天他准备再去呢!”
“哦!我要去日蒲尔库,借道你家的地盘,可以吗?”
“可以,当然可以……”
尼苦子达二话不说,又出发了。他们在太阳落山之前到达目的地。到了日蒲尔库城外时,尼苦子达下马走路,这里站岗的中央军背着枪穿着一样的衣服。中央军举手向尼苦子达打招呼。他们径直走进了日蒲尔库,这是吗哈第一次走进这座传说中的城镇。
吗哈在城里见到了许多汉人,他们和寨子里的诺苏人最大的区别除了衣服不一样,还有汉人几乎都穿布鞋。而在寨子里,除非是尼苦子达这样的人物,其他人是穿不起布鞋的,顶多能穿草鞋或者不穿鞋,就像吗哈一样永远光着脚。城里也有很多诺苏人,他们大多数都坐在酒铺里喝酒,其中有人和尼苦子达打招呼。吗哈牵着马跟在主人身后,只有大官或者让大官尊敬的人才能在城内骑马,尼苦子达两者都不是,他只能乖乖下马走路。
左拐然后右拐,如此反复几次后,他们来到了一座很气派的院子前,门口站着两个中央军,他们背着枪一动不动。他们身后竖着两块木板,上面分别写着一些汉字,这些汉字和寨子里诺苏毕摩手中的经书上的字有些相似,又极不相同。一个瘦骨如柴的汉人出来迎接他们,他和尼苦子达叽里呱啦说着汉话,吗哈没想到主人还会说汉话。一个矮胖的中央军从吗哈身后冒出来,想夺他手中的缰绳,吗哈以为他要抢马,但不敢反抗,只好面红耳赤地看着主人。尼苦子达笑起来,那个瘦高的汉人也笑了,而且笑得尤其欢脱,他边笑边说:“这个小罗夷怎么没见过?”说完继续笑,甚至笑弯了腰。尼苦子达看到这个汉人笑得如此夸张,反而不笑了。站在周围的中央军可能觉得这句话并不好笑,但又不敢不笑,所以勉强跟着笑。
瘦高的汉人笑完后,带着尼苦子达进屋去了,吗哈也跟着主人挪动步子,一个中央军快速伸出手拦住了他。尼苦子达对瘦高的汉人说了几句话,那个人对中央军点点头,伸出的手又缩了回去,吗哈于是得到了进去的资格。院子修的很奇怪,和吗哈曾经见过的所有院子都不一样。“原来汉人的院子长这个样啊!”吗哈暗自想。院子里一直有中央军来来往往,现在吗哈知道他们不会找自己的麻烦,他有了观察他们的勇气。他发现中央军也是人,而且是普通人,和他平时看到的人没什么两样,吗哈决定不再害怕中央军。
“主人确实带我见了世面。”吗哈想。
瘦高的汉人让尼苦子达站在一间房门外,准备见另一个汉人,他去屋里通报那个尼苦子达要见的人,看来这个瘦高的汉人不是最有权力的。吗哈看着他瘦弱的背影想:这也难怪,看他瘦骨嶙峋的样子,不像一个能干大事的人。不过从房间里探出头的汉人的样子立马改变了吗哈的想法,那是一个更瘦更小的汉人,而且一副病怏怏的模样,然而所有人都对他毕恭毕敬。他在屋里点一下头,尼苦子达才被允许进去见他。吗哈这回进去不了了,他被留在了外面。
病怏怏的汉人坐在一把红色椅子上,悠闲地喝一口茶,然后闭目养神,直到尼苦子达感到不自在时他才终于开口说:“出什么事了?”
“有一点小事,需要王团长帮忙。”尼苦子达坐下。
“又是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吧?”王团长懒懒地躺在藤椅里面。
“是不大的小事情,也是不小的大事情。”。
“说!”
“就是那个阿竹撒坡,他有干掉我的打算。”
“阿竹撒坡不是你的保主吗?怎么突然变成想干掉你的人了?”
“他真的想干掉我,就在前几天,要不是我的家人及时赶到,我就被他干掉了。”
“你們已经打了一场了!”
“打倒是没有打,可他也有机枪……”
“没错,他的机枪确实是我给的。他给我的部队不少帮助,我怎么也得给人家一点报酬啊!”
尼苦子达沉默了一会儿。“我想再买两挺机枪和两箱子弹。”他说。
“现在兵荒马乱的,生意不好做哦!”
“我给你这个数,怎么样?”
“你把银子带来,我把东西准备好。”
两人交谈结束后相视而笑。吗哈在外面听到了他们的笑声。他当时坐在门前靠着门柱迷迷糊糊就睡着了。一个粗声粗气的中央军一脚把他踹醒时,他正在做梦,梦到自己站在尼布嫫的屋门外偷看她,尼布嫫在对他笑,但她的笑声却是男人的声音,难听得可怕,吗哈想走近她,问问她为什么笑出这样的声音,可他还没来得及走近,就被踹醒了。他刚醒就看到俯视着他的中央军,他说着叽里呱啦的汉语,看样子很生气。吗哈不明就里,只是隐约感觉到自己闯祸了。他害怕中央军会杀了他,只希望主人快点出来,可是尼苦子达却迟迟不出来,吗哈快要哭了。中央军看到吗哈不说话,从肩上取下枪,一边骂一边用枪托打吗哈。吗哈被打哭了。
王团长和尼苦子达听到吵闹声才出来。中央军看到王团长出来就不打了。他马上站好,放好枪,把右手掌放在齐耳朵的脑袋处给团长看一下,对他的团长说了一些汉话。吗哈知道他在向团长告状,就像呷尔惹向尼苦子达告状那样。吗哈等待惩罚,除了这样,他做不了别的什么。王团长听完士兵的话,也对他说了几句,然后这个中央军就走了。尼苦子达用余光看一眼王团长,走过来对吗哈说:“起来吧!王团长的屋门前,不是什么人都可以坐的。”
吗哈对中央军的看法又改变了,他觉得中央军其实还是挺可怕的,而且还可恶。他恨中央军,同时也害怕他们。他跟在尼苦子达身后,寸步不离,时刻担心无缘无故又被揍。他被枪托打伤的地方现在隐隐作痛,他想起了那个中央军面目狰狞的脸,他恨那个人。他想象有朝一日自己成气候了,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把那个人用各种方法揍一遍,然后慢慢折磨死他。此外,他还要侮辱呷尔惹,他居然经常在尼苦子达面前说自己的坏话,导致他经常被骂。他要把他揍一顿,然后把他绑在树上,用手把他的天菩萨拔掉,让他生不如死。
吗哈在想象中用各种方式干掉了曾经欺负过他的人,也用各种方式尽情侮辱了他们,他的心里好受点了。
离开日蒲尔库之前,尼苦子达带吗哈在城里转了一圈,他们还喝了酒,尼苦子达坐在里面喝酒,吗哈站在外面牵着马。他们走出日蒲尔库时,吗哈忍不住回头看了几眼,日蒲尔库在他身后逐渐变小,最后消失在一条路的转弯处,永远留在了山的那边。
第五章:男人和女人
尼苦子达从日蒲尔库回来不久,西北风也跟着来了,天空开始变得阴沉,来自北方的云层笼罩着天空,把整个世界包裹得严严实实,两天后高山上下起了雪。
冬天又来了。
大凉山的冬天从一场雪开始,从另一场雪结束。
过年后最先来到酒馆的人是布兹库哈,吗哈以为尼苦子达拿到枪弹后,首先要找阿竹撒坡算账,可他没有,他什么事也没有似的和布兹库哈喝酒说笑。吗哈只好回到小屋继续做他的事,尽管如此,他还是觉得自己不一样了,他虽然只离开寨子两天,到四座山以外的日蒲尔库走了一趟,却感觉自己已经离开了好久,见过了许多世面,他的世界里已经有不一样的东西。
子曲拉达一片雪白,雪下了一个晚上,终于停了,只留给世界一片白色。
吗哈黎明时被冻醒了,他看到云层依然密密麻麻地笼罩着大地,正酝酿着下一场大雪。太阳想冲破云层露出脑袋,却终究只能露出一圈惨淡的白光。吗哈站在白光下看人们进出酒馆,尼布嫫的屋门前的积雪洁白得令人不忍心践踏。
“她还没有起来呢!”吗哈想,“尼苦子达也还没有起来。”
吗哈喂饱佐且后,溜达在酒馆外面看客人的马。他们的马都很高大,马鞍都镶着银,上面还雕刻着各种纹饰。他不敢想象自己骑着一匹骏马,坐在镶着银的马鞍上面时的样子。吗哈看一下周围,没人,于是他壮着胆走过去。他靠近一匹黑马,伸出手摸一下黑马。他的手刚碰到马鞍,黑马就使劲地喷了一口气,原地踏几步。吓得吗哈赶紧跑开,躲进小屋里。过了许久吗哈确信没人发现,才从小屋钻出来。他又看一看尼布嫫的屋门前,这时尼苦子达的脚印和尼布嫫的脚印都有了,出门的脚印和进门的脚印也都有了,门前的积雪上留着的黑色的印记,证明积雪不再纯洁。
“她出来,又进去了。”吗哈想。他细数雪地上的脚印,区分开尼苦子达和尼布嫫的脚印,觉得它们暗示着什么,又什么也没有暗示。
“你来帮我一下。”呷尔惹的突然出现吓了吗哈一跳。“帮我搬荞麦喂马。”呷尔惹请求道。
有一天尼苦子达看到了呷尔惹在酒坊干活,他对呷尔惹的活很不满意,他把呷尔惹叫到一边问:“酒坊的活是不是很难?”呷尔惹不敢回答,只是低着头站在尼苦子达面前,等待主人的打骂,可是尼苦子达没有打骂他。尼苦子达又问了一遍,呷尔惹犹豫着摇头。尼苦子达想了想,对呷尔惹说:“以后你就去马棚喂马。你再老,喂马总能行吧?”呷尔惹听了,高兴地点头答应。从此呷尔惹从酒坊解放,走进马厩伺候客人的马。
马厩里的马脾气和它们的主人一样大,伺候它们也不是好差事,但比起酒坊里的活,终究好多了。
“呷尔惹!你觉得女主人伍妞嫫怎么样?”吗哈漫不经心地问。
“什么意思?”呷尔惹警觉起来。“说主人的坏话是会受惩罚的,你不知道吗?”
“我没有说主人的坏话,我是说你觉得女主人伍妞嫫是不是对奴隶比较好?你每天都给她送饭,应该比我清楚。”
“这个我怎么清楚?我把饭给她就走,什么也不知道?”
“这样啊!如果真是这样就好。”
呷尔惹的脸和脖颈瞬间通红,他不敢和吗哈对视,双眼在吗哈面前躲躲藏藏。吗哈帮呷尔惹喂完马,又马上伺候尼苦子达抽了一支烟。尼苦子达抽完烟,躺在火塘边睡午觉,吗哈自由了。他抽空修理了小屋,达也想跟着吗哈进屋,被吗哈一脚踢开,委屈得呜咽着跑开。
天空渐渐暗下来,夜晚逐渐到来。闲的人感觉已经过了很久,夜晚却迟迟不來。忙的人感觉时间过得太快,一眨眼功夫天就黑了。酒馆里的人从逐渐疲乏的眼睛里感觉到夜晚。山的轮廓被夜晚勾勒得十分壮丽,在空中随手画一条曲线,把曲线以下涂黑就是一座山,吗哈看到的山就是这个样子。
所有人都睡熟之后,夜就静了。
吗哈就是在这个时候看到了呷尔惹。他鬼鬼祟祟地走进伍妞嫫的屋子里,然后就没有出来。
吗哈悄悄跟上去,贴在门上观察动静。他看到呷尔惹和伍妞嫫正躺在火塘边,快乐得像是在吃狗屎,他莫名觉得呷尔惹背叛了自己。吗哈赶紧跑回去,准备叫醒尼苦子达,然后揭发他们。吗哈站在尼苦子达的门口,激动得心脏陕要蹦出来了,以至于他清楚地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他紧张得不敢伸手敲门,他对这扇门充满敬意和仇恨,这是一扇被吗哈观察了许久的门,门背后的故事已经被吗哈想象过好多遍。他从未如此近距离地接触过这扇门。现在他的手就要碰到这扇门了,而且他将理直气壮地敲响它,把它身后的人吵醒。他的手在空中犹豫好些时候才缓缓落在门上,敲出的声响连他自己都得仔细听才听得见。他觉得应该先在门上吐一口唾沫,表示自己对尼苦子达的不满。他看一眼四周,然后真的那样做了,这一切不会有人知道,因为吗哈被另一扇大门保护着——黑夜。
吗哈鼓起勇气,准备敲门,这时达也跑到坝子上对着酒馆吠叫起来,吗哈转身看到一个酒鬼正在出来,吗哈赶紧躲起来。达也一直朝那个人狂吠,那个人生气了,他跑过来踹达也,达也一闪,躲开了,又站在安全的距离继续吠叫。听到达也的叫声,寨子里所有的狗都叫起来,黑夜被狗叫声撕得支离破碎。这时两个男人带上枪走出来,他们想知道是谁打破了夜晚的宁静。
为了避免被打死,吗哈赶紧跑进小屋躲起来,这时他才看到自己留在雪地上的清晰的脚印。他的脚印从自己的小屋一路铺到伍妞嫫的屋前,又从伍妞嫫的屋前径直铺到尼布嫫的屋前,最后从尼布嫫的屋前回到他的小屋里。他无意间在雪地上画了一个三角形,其中点缀着达也小而密集的脚印。
出来的两个人吼一声,紧接着又出来几个人。随着出来的人渐渐增多,达也失去了气势,识相地闭上嘴待在它该待的地方。雪地上的脚印也渐渐被人群踩踏得面目全非,在尼苦子达出来之前,早已不成样子。
尼苦子达一出来,人群立刻安静了。他问发生了什么?没有人回答。他再问一遍,还是没有人回答。反而有人跟着他问:“是啊!到底发生了什么?”
尼苦子达仔细观察几遍人群,然后遣散人们去睡觉。等人散尽后,尼苦子达把吗哈揪出了来。“你睡在外面,别告诉我你什么也不知道。说实话!在我亲自把事情查出来之前。”
尼苦子达没有开玩笑,吗哈扭头看一眼伍妞嫫的屋子。尼苦子达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又把目光落回吗哈脸上。吗哈知道自己逃不脱了,除非他能说出人群骚动的理由。吗哈再看一眼伍妞嫫的屋子,用手指着伍妞嫫的门,吞吞吐吐地说:“我看见有个人进去了。”
“什么人?”
“一个看起来像呷尔惹的人。”
尼苦子达丢开吗哈,向伍妞嫫的屋子走去。与其说走过去,倒不如说跑过去。吗哈祈祷呷尔惹还在里面。他紧跟着尼苦子达过去。到了门口,尼苦子达让吗哈敲门,自己拿着枪站在一边。
吗哈敲几下门。里面安静得如鬼屋一般。吗哈再敲门,里面就有动静了。不一会儿,呷尔惹突然打开门从屋里跑出来,不顾一切地撞倒吗哈,跑进黑夜里。吗哈在雪中躺一会儿才站起来,好证明自己已经尽力了。他把脖颈对齐门框朝里面看,看到伍妞嫫低着头坐在火塘边,火光忽明忽暗,悠悠地闪烁在她的脸上,几咎头发披散下来,遮住了她的一部分脸,火光大胆地照着她。这时伍妞嫫也抬头看见了吗哈,他们没有躲避彼此的目光,任凭目光交流着。幽暗的火光令他们双眼朦胧,却又更真实地看见彼此。吗哈从她的眼中看见了许多忧愁和无尽的怅然,她忽然觉得她需要无限的怜爱,而自己应该给她这种怜爱,可他一想到自己什么也给不了她,就有点伤心了。
吗哈以为他们看着彼此已经很久了,事实上他们只对视一小会儿。吗哈离开前拉上门,把自己最后的表情关在门外,把伍妞嫫最后的模样关在门内。
然后,枪响了。吗哈刚转身,枪声就响了
这个地方很久以来都没有响起过枪声了,人们已经忘记了那种声音。
呷尔惹倒在血泊里。他的血融化了身下的雪,在地上汇成一片红水,酷似一片微小的湖泊。
伍妞嫫哭喊着冲出来,被站在门口的吗哈拦腰截住。在尼苦子达的示意下,吗哈在人们出来之前就把伍妞嫫拉进屋里,并且不让她出来。
第二天所有人都知道尼苦子达打死了自己的老奴隶。
“这是一个不听话的老奴隶,他居然想逃走。”尼苦子达对别人这样说。
“你们给我记住了,呷尔惹——就是那个跟了我二十多年的呷尔惹——昨天晚上居然想逃走,幸好被吗哈发现,被我打死了。”尼苦子达站在所有奴隶面前说:“你们记住了,逃走是不可能的,被我发现了那就得死。因为吗哈昨天晚上发现了呷尔惹逃走的意图,并且告诉了我,所以我赏赐他一件披毡。从今以后,吗哈不再是奴隶,他是瓦加了,我赏赐他自由。”
吗哈披着主人赏赐披毡得意地站在一旁,所有奴隶都扭头看他,吗哈脸上洋溢着自豪的神情。
“如果你们发现身边有人想逃走,那就悄悄告诉我。”尼苦子达继续说:“我会像赏赐吗哈一样赏赐你们。”
尼苦子达打发走所有奴隶,只让吗哈留下。
“你知道昨天晚上发生了什么?”尼苦子达问吗哈。
“知道,呷尔惹想逃走,被我发现,然后被主人你给打死了。”
“还有呢?”
“没有了,他自己想逃走,和其他人没有任何关系。”
“好,以后你还是跟着我,但是你现在是瓦加了,身份比奴隶们高,你平时留意一下,如果有谁不听话就告诉我。”
“是,主人,谁敢有什么想法,我立马告诉你。”
尼苦子达闭着眼点点头,沉默。
这件事过不久就被遗忘了,毕竟一个奴隶想逃走,被主人打死了,并不是一件稀奇的事,也不是一件值得拿来当谈资的事。几天之后,伍妞嫫决定回一趟娘家。她收拾行囊独自走了,甚至没有和尼苦子达告别。
她再也没有回来。
发生这件事后,尼苦子达很久没有出现在酒馆里,有时去酒坊也是哭丧着脸看看就走。
伍妞嫫走后,她的屋子和昔日一样被保护着,尼苦子达偶尔派人去打扫,他觉得让屋子荒废是一件不吉祥的事。每当他这样想,他同时会想到自己拥有的东西,没有几样是吉祥的。他把腰间的手枪拿在手里,看着这件沾满鲜血的武器自言自语:“你杀过多少人?十个?一百个?杀了那么多人是你的错还是我的错?今天你在我手里,你是我的,你就替我杀人。有一天你落在仇家手里,你就成了别人的,那时你就来杀我了。看来,拿你杀人是我的错喽!”从此他每天都自言自语,有时对着一支枪说,有时对着银子说,有时对着墙壁说。他自称在和一个有胡子的老人说话,这个别人看不见的老人似乎每天都会光顾他,他宣称老人教会了自己许多特异功能,包括坐在家里就能知道外面的事。他不知道在别人眼中,他已经疯了。他的亲朋好友在替他感到惋惜的同时,也幸灾乐祸,即使没有那样说,那样的表情也都挂在脸上。阿竹撒坡和尼苦子达家族的人甚至早已各自悄悄行动,谁都打算在尼苦子达失去行动能力那天,一举拿下他的家产。
这样的情况持续了整整两个多月,直到三个月后的某一天,尼苦子达才走出家门。此时,已是来年开春。
初春的风沐浴著大地,令人精神抖擞。他一出门就在伍妞嫫的屋子里,把赤裸着身子的布兹库哈和尼布嫫揪了出来。
原来尼苦子达从来没有发疯,他一直在暗中观察着^们的一举一动。
吗哈是这个阴谋的一部分,他在远处看到很多人围拢在伍妞嫫的屋门前,手中拿着驳壳枪,把那两个人围在中间。尼苦子达出现时人们纷纷散开,让一条路给他。尼苦子达走到人群中间,一言不发地看着布兹库哈。
“你要是敢动我,你整个家族都得死。”布兹库哈瞪着尼苦子达说。
“我想试试。”尼苦子达把枪口抵着布兹库哈的脑袋回答。
“一个曲伙为了女人把一个诺伙杀了的故事,在子曲拉达还没有过吧?”
“这样的故事以后就有了。”
“我不怕死,只是我布兹库哈一世英名,最后却因为一个女人死去,丢家族的脸,也丢祖先的脸。所以你要杀,就让我体面点!”
“明天我把有名的曲伙和诺伙都叫来,当着他们的面杀你,让你死得体面。捆起来!”
布兹库哈没有束手就擒,他把捆他的几个人撂倒,想伸手拔枪。尼苦子达眼疾手快,还没等布兹库哈的手碰到腰上的枪,他的子弹就已经穿过布兹库哈的胳膊,射进他身后的雪地里。布兹库哈拔枪的手垂下来,耷拉在肩膀上。尼苦子达立刻补一枪,布兹库哈的大腿颤抖一下,身体也摇晃一下,然后艰难地站起来,仿佛穿过他大腿的不是一颗实实在在的子弹,而是一颗想象出来的子弹。他依然盯着尼苦子达。吗哈发现布兹库哈的表情自始至终没有任何变化,甚至当子弹穿过他的大腿时,也是如此。
布兹库哈的妹妹布兹尼哈嫫闻讯赶来,被尼苦子达赶了出去。接着阿竹撒坡也来了,他是布兹库哈的妹夫,也是布兹库哈妻子的哥哥。他们两人娶了彼此的妹妹。尼苦子达告诉阿竹撒坡,凡事等到明天再说,他不顾别人的阻挠,强行把布兹库哈捆在酒馆前的柱子上,尼布嫫则被关在伍妞嫫的屋子里。
布兹库哈的血顺着大腿流下来,滴落在雪中,他被拖着跨过大半个坝子,他的血滴落在初春的雪地上,浸红了积雪。他的马闻到了主人的血,走出马厩来到柱子边,尝试用舌头舔舐布兹库哈,被人狠狠抽了两下子,委屈着走开了。
寨子里某条狗睡醒了,呜咽着叫几声又继续睡去。夜安静得仿佛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仿佛布兹库哈被捆在柱子上是一件不存在的事。酒馆前柱子旁边有一堆火,火边坐着几个人,他们讨论着布兹库哈和尼布嫫的故事。不久他们迷迷糊糊睡着了。
吗哈在他的小屋里一遍遍回想,当他把布兹库哈和尼布嫫的事告诉尼苦子达时,尼苦子达脸上那种复杂的表情。那是忧伤和愤怒并存的表情,尼苦子达显然不能接受他的两个女人同时背叛自己。吗哈没有告诉他,其实她们一直在背叛他,而且已经很久了,只是他现在才知道而已。
黎明时,人们再次骚动起来,吗哈探出头仔细听,听见有人说布兹库哈逃走了。尼苦子达带着枪出来,只看到布兹库哈骑着马离开时留在雪地上的马蹄印和点点滴滴的血迹,负责看守的四个人都被割断了喉咙。尼苦子达看一眼阿竹撒坡夫妇,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派人去追。
没有人知道布兹库哈是如何逃走的,人们对此并不感到奇怪。他们觉得英雄就应该做这样的事。一个有名的人在别人的眼皮底下莫名其妙地逃走并不奇怪,要是他眼睁睁看着自己被人宰割那才叫奇怪。
尼苦子达坐在酒馆里对空手回来的人说:“你们去吃饭吧!”他很冷静。
尼苦子达的旁边坐着阿竹撒坡,两个人已经在酒馆里坐了一早上,这是他们闹矛盾以来,第一次坐在一起。
“你的愚蠢由此可见一斑,你现在死定了,你的胆子也太大了!”阿竹撒坡说。
“我不认为我死定了,我也不认为我愚蠢,至于胆大妄为,你觉得我应该胆小如鼠吗?”
“你明明知道他是谁,我应该因此干掉你?”
“你可以试试。”
阿竹撒坡看看周围举着枪的尼苦家的人,后悔说了刚才的话。尼苦家的男人们,每个人的腰上都别着一支驳壳枪,肩上挂着一支九子枪,十几个年轻人手中抱的则是崭新的冲锋枪。
“你不应该打伤他,你太过分了!”
“过分?他做了那样的事,还想安然无恙地离开?我尼苦子达现在活着和死了一个样,我死之前要拿几个垫背的,现在主要是你决定怎么办。”
“我能怎么办?你们之间的事,当然是你们自己解决喽!”
“好!好极了。也就是说从今以后,我和你再无主仆关系,我也不再给你献猪头。”
“你敢!这是德古说好了的。我永远是你保主。”
“既然你是我保主,那你是要保护我,还是砍了我的头献给布兹家?只是如果哪个诺伙对他的曲伙这样做了,以后恐怕没有哪家曲伙愿意跟他了。这个道理你比我清楚。”
“我不会让布兹家的人轻易进我的领地。”阿竹撒坡犹豫着说。
第六章:男人和男人
尼苦子达打伤布兹库哈的那一刻就明白,自己和这个人的恩怨注定甩不脱了,他杀了九头牛,抱来几十坛酒,把他家族的所有男人叫到一起,告诉他们自己的处境,希望他们能支持他。
“我的家门儿们,今天请你们来,是因为住在普伙拉达的诺伙布兹库哈跑到尼苦子达家里闹事,你们都知道了,今天他侮辱子达,明天他侮辱的可能就是你们中的某一家了。祖宗说:‘一家不团结,全家被拆光;一族不团结,全族被灭掉。你们可要团结一心,打败敌人啊!今天你们痛快吃肉,痛快喝酒,明天把你们生锈的枪擦亮,去杀敌人!”尼苦子达的一个长辈歇斯底里地进行动员。尼苦子达若有所思地坐在一边,他忽然抬起头,朝普伙拉达的方向望去,似乎在等待一个故人,而不是一个敌人。
接下来他们一直在等待。他们让年轻人藏在各个路口,观察方圆几公里的动静,此外,不停地打听关于普伙拉达的消息。
两天后,第一个消息传到了子曲拉达。带来消息的人说布兹家的男人,和他家保护的曲伙家族的男人这两天在砍树。
“他们为什么砍树?”尼苦子达问。
“这个不知道,但是有人问他们时,他们笑着回答:‘用来做靈柩。这肯定不对,他家哪有那么多死人啊!他们砍的树都够做上百架灵柩了。”带来消息的人如是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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