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像机枪扫射,我的目光随着一溜坐的人群扫过去,在一个人那里稍作了停顿,看上去沧桑脸庞上的那双眼睛也被我视线粘连着了。短促,短促得比一秒还少些时间,但好像都记住了对方。
酒成了礼仪的介质,闹热。昏昏然的时候,发现他已经坐到了我右边,紧挨着我。“你是支铁,对吗?”他突然问道,目光哀求,深怕我不是他呼唤的那个支铁。要知道,在我不熟悉的乡野村寨里,能叫出我小名的人一定知晓我的家世。
彝人都有小名,多用于家庭内部举行的镶灾、祈福、反咒等仪式,一般除至亲之外,极少向外泄露,外人历来知趣,从不打听。有种说法涉及到厄运,一旦相互结下仇恨,对手会用你的小名施法,致使宗教意义上一败涂地,现实中可能颓废、萎靡、一蹶不振,甚至危及性命。这种说法,影视剧里有演义,私密时空里,有人抱着草扎的或者布缝的小人,阴险恶毒、泄愤诅咒,不时用闪亮的银针扎小人万千窟窿。
“我是支铁!”我轻声回话。他肥胖的圆脸刹那堆满笑容,“刚才,我一眼就认出你了,我是你舅舅,你的俄勒舅舅。”他语速突突突,极快,立马又诵念起他自己的家谱。诵念的那串由人名构成的谱系中的最后那位就是我的奶奶国国莫。他补充解释,家谱不该背你奶奶,你奶奶的父亲无子,血缘上的传宗接代在那里断开了,念及你奶奶是俄勒家最聪慧的一个女人,我就背给你听。
“支铁啊,我爸爸和你奶奶是堂兄妹,往上四代是同一个爷爷,俄勒家的。”
人生坐标上,我俩的关系,一下子理顺并镶嵌在了辈分的格子里。对他的印象由模糊慢慢变得清晰起来。
“俄勒舅舅,你怎么出现在这里?”
“你这孩子疯了,你堂哥结婚,我能不来吗?再说,我家就在下面的平坝上,你们开车上来要路过我家门口呢!”眼前的这位老人顶多大我二十岁,动辄用“孩子”一词的口语,多半仗着彝人享有的尊者特权。毕竟,天上雷公大,地下娘舅大。他虽然不是我母亲血缘方的舅,但一旦与我奶奶沾边,其地位就远胜于我的娘舅了,更何况,我是一个严格意义上没有母系至亲舅舅的人。在我想象中,奶奶系的舅舅和娘亲系的舅舅就像两条平行线,依辈分论,奶奶系的永远是前面那根横线,娘亲系的则永远是后面那根。
“什么时候搬的?过得怎样?”我问。
我关心的问题似乎切合俄勒舅舅的心思,他挪了位置,正对着我,我俩的双膝不时可以轻轻碰擦,干咳一声后,他进入了角色。
可能是宿命吧!搬迁到越西坝子后,我把整个家庭毁灭了。
此等言论,我很震惊。怎么就毁灭了一个好端端的家庭?
停顿之余,他改变先前的语速,真正像他这年纪的老人般陷入回忆。在老家,我算是闯荡过天南海北的人,每次到越西坝子,我都看得入迷,想入非非,比咱老家好几百倍啊!怎样才能搬迁到富饶之地,给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一些前途。积攒起来的家产被我置换了一个汉人的土地,举家搬迁过来。家是搬了,心却变了,三个孩子不往好的方面变,反而学会了很多恶习。大儿子仗义,江湖习气重,先是别人用刀威胁他,结果他抢来捅死了那人,判了无期徒刑;二儿子吸毒,自己还算明白人,家里拿不出钱来,上吊死了;幺妹儿贪心啊,一岁的幼儿都顾不上,去云南贩毒,进监狱了;你舅母你还记得不?天天骂我,骂累了自己哭,淌出来的泪带着血,死了。
“支铁啊,这些事情你没听说吗?才五年时间啊,家道、家业、家人全完了,完蛋了。”
“活该是这样吧!”一声轻叹,他补充道。
我无言以答。端过放在地面的酒碗站起来,颤巍巍地递向他,“俄勒舅舅,我敬你!”他按彝人規矩,欠了欠上身,“你辈数小,舅舅不起身了。”
“起身就冒犯你老了。”
“看样子,你不知道舅舅家里的事情。你爸爸妈妈可好?他们应该听说了我家的事情,我有十多年没有见过他们了。”
俄勒舅舅给了我一个台阶,但此刻我心绪难平,没有回应他的提问。他简单的述说击中了我的悲悯,安慰的言语实在没有任何意义,即便回应他,我也不知从何谈起,越是谈及跟我到西昌多年的父母的晚年幸福,越是在俄勒舅舅的悲痛心灵上啄伤痛苦。我们间的对话陷入沉默,从堂屋高处垂下的电灯不是很明亮,俄勒舅舅背对着灯泡方向,所以他的脸上刚好有片小阴影。我发现那片阴影处有纵横的老泪,他拭着抬抬手,但最终没有抬起来拭擦。缘于酒精的功效,屋内前来祝贺我堂哥结婚的人们三三两两对坐,声调渐次高了起来,但没人在意我和俄勒舅舅之间的列话。
俄勒舅舅把头埋进了自己的大腿,背弓曲着,再次抬起头时,他的那张老脸依稀有点花。我知道那是拭擦后的泪痕。“我堂堂一个俄勒汉子,任何悲痛都不会击垮我,舅舅给你找个睡的地方,你早些睡吧!”他拍拍我的大腿,满脸堆着笑,“不要难过,不要替舅舅伤心。”
“这里你熟悉,舅舅,你先去休息吧!”我说。
他缓慢地步出了闹嚷嚷的屋子。
二
关于我奶奶父女俩和俄勒舅舅亲爷、亲爸间的故事在历史尘埃中慢慢显像,像被密语诅咒过似的,在我眼前晃来晃去。
我奶奶穿着一袭彝式的童裙,手艺粗糙的那种,褐麻得身子到处乱痒,所以走起路来,她喜欢蹦着走。九岁的她知道将会有一位后妈来接替死去的母亲的工作,帮威严的父亲生下一个或几个弟弟。她老早从别人嘴里听到,父亲俄勒卓且再不续弦,那么大的家产会被人抢走的。母亲生前用麻布缝制了这套简单的童裙,母亲是贵妇人,但没有贵人的骄横和奢华,家里厚厚的藏青色布料不时拿在阳光下翻晒,却舍不得卸块料给女子缝制裙子。小孩子,长个头,等女大十八变才给奶奶做。
俄勒家的族人四处给俄勒卓且张罗续弦之事,不巧的事他患了病,患的是那个时代的不治之症,像瘟疫一样传染人的痢疾,很快,拉稀得不成人形,颜色憔悴,面容枯槁。
夏日里的这天,下人赶来禀报,有三五汉人在主子家的良田和旱地上转悠,旁边跟着与俄勒卓且上溯同一祖先的俄勒拉切,辈分上后者是前者的堂第,也就是拙文串联人物俄勒舅舅的亲爷。连吸食鸦片都没有力气的卓且立马端坐起来,被颤巍巍地扶持到屋外高大的一棵桃树下,派人召回堂弟拉切。
好半天了,拉切不慌不忙地来到那棵桃树下,盘腿而坐,与病人远远的。
卓且说:“坐过来,不会传染给你的。”
“自己人,要传早传了,哥哥叫我来有事吧?”拉切边说边把屁股往前挪。
卓且毫无弹性的脸皮包着筋骨,两眼窝陷,即使不发怒,模样也十分狰狞,“听说你带汉人去看了我的土地,价格议得怎么样?”
“既然哥哥知道了,我也就实不相瞒,先叫汉人来议议能出多少银子,当然你不同意的话,我不会卖?”拉切起始支吾,后来还是把话绕完了。
“我还没有死,就来吃我绝业,干得好呀。”
“哥哥,这病不好治,你又没有儿子,趁现在还清醒,把族人都叫来安排后事才对。吃绝业自古如此,规矩啊!”
“你去死吧!混账东西。”
人心离散,兄弟俩说不到一处,堂弟站立,抖了抖垫在身下的瓦拉,空中划个弧形,把自己披上,吹着口哨踏步而去。堂哥呢,使劲往堂弟背影吐一把口水,嘴里大声念叨:“显灵的太阳神啊,请你洞穿他的卑鄙,别再让他肮脏族人、羞辱祖先……”
绝症缠身,大厦将倾,按传统仪轨,念及遗产继承人是女子,卓且的庞大家业可以割部分给血缘上较近的拉切来继承,但拉切的迫不及待彻底惹恼了堂哥,夕阳的余晖还照耀着村庄时,卓且计上心来。当晚,他下令殺猪宰羊,叫来全部庶民一百多号人胡吃海喝,门外戒备森严,包括与他血缘相关的其他俄勒族人也不准来蹭吃蹭喝。等到子夜,留下部分心腹商议对策。
我奶奶玩够了,吃够了,瞌睡虫也来了。这时,有人叫她到父亲的病榻前,听候叮嘱。屋子内留下的都是心腹,奶奶小,迷迷糊糊只记得明天拂晓要派秘使前往巫嘉土司处,商议大事。等奶奶睡醒时,整个人暖暖地睡在大管家盘腿而坐的怀里,室内只剩下几个重量级的人了,父亲强忍着痛苦与他们说着什么,旁边举火把的人不时打盹,火把突然掉下来,被大管家数落着骂。奶奶还想睡,父亲叫她睡在放脚的一头,听他说话,铭记于心。
我奶奶不知道这是嘱托,更是遗言,囫囵记得个意思:父亲死后,你必须找大管家叔叔多商议,有能耐,主仆一起可以成就大业;没本事,可以把家产败光,但再败也绝对不许把土地和庶民转让给拉切堂叔家。
翌日拂晓,大管家扬鞭策马朝着巫嘉土司的堡垒奔去。
从我老家向东,窄窄的路飘带一样飘着飘着,绕过山梁,看不见了,再走一截凶多吉少的路,山高万仞,悬崖绝壁,骑者只能下马,用黑布蒙上骏马临悬崖边的眼睛,连牵带拉进入凿在绝壁上的石路,再经过哗啦啦的一个水帘洞,就到了堡垒。
这个堡垒,不大,但很诡秘,站在远方的山头眺望,极像野蜂筑造在悬崖上的蜂巢。
我少年时期放牧,多次去过那里。当年的显赫、威风甚至可怖都像风般飘散了,处处残垣断壁,杂草丛生,天然的巨大溶洞内,据说住着巫嘉土司的灵魂,我们不敢造次,看一眼心里都发毛。外面平整了些台地,七八座基座不是很大的石头碉楼拦腰断了头,高低不一,我们爬上去,找些棍子模拟长枪,随便找个尚存的枪眼做些战争游戏。最阔绰的平地要数土司晾晒银锭的院坝,我奶奶讲过,那块地儿是用沙砾、石灰石、草灰和鸡蛋清搅拌平整出来的,难怪,山羊和绵羊在上面就跟婴儿似的不会行走。我奶奶经常看见,土司家的仆人上午一筐一筐背出去,黄昏又一筐一筐背回来。院坝上晾晒的银子,阳光下白花花一片,看久了,眼睛刺痛,感觉世界都是白花花的。
大管家向土司禀报完后,巫嘉土司按捺不住亢奋,说:“疯了,疯了,俄勒拉切想钱想疯了,这和杀人还有什么两样?”
“俄勒拉切祖上尽是败家子,最爱在族人内部搞欺诈,此番吃绝业,倒还可以用传统规矩来遮挡一下脸面。”
“规矩?有什么规矩?我讲的才是规矩。俄勒卓且还算没有糊涂,之前我派人带过话,我这个土司喜欢有钱人,要么自己乖乖送来,要么我派兵去拿,我著名的那句话你应该懂。”
大管家诺诺点头。
“卓且这人终于懂事了,你回去告诉俄勒家族,卓且的家业归我接管了,包括遗孤国国莫、你这个大管家和其他庶民都划到我土司名下。”
土司著名的那句话,不是什么金句,相反语义上臭得要死。然而,从土司堡垒往下万丈深渊的尼日河追溯到越西坝子一带,人人都懂巫嘉土司“桃子熟了要落地”这话背后的潜台词,说哪家的桃子熟了,土司的“官兵”也就到了,不谈判,直接开打,比喻为桃树的家族很多人会人头落地,最后还得交银子妥协。
或许,我奶奶的父亲有大格局,不想引狼入室,祸及整个俄勒家族,土司之前捎带的话他没有跟族人讲,独指捡不了黄豆,内部历来的窝里斗在外侵面前势必会败得一塌糊涂。于此意义上,拱手相让还能落得个体面。又或许,我奶奶的父亲压根没有格局观,只是对堂弟不可理喻的行为实施报复,出此策以解恶气。甭管哪一种情形,不费吹灰之力,土司赚到了人、财、物倒是事实,更加可以值得大吹特吹的是人心的归顺,得民心者赢天下,你看土司老爷德能勤绩一流,才让俄勒卓且心悦诚服,把家业慷慨赠予了他。类似今天的宣讲队,土司四处搜罗巧言利口者,始终以尼日河沿途为中轴向两旁的山区宣讲,以此渲染他形象的高大伟岸。
的确,我花了些时间来查阅巫嘉土司的发迹和败亡,在有限的地方史料描述中,巫嘉彻头彻尾是个十恶不赦的地方恶霸。他性鹏俄,汉名叫鹏巫嘉,于我奶奶的母亲家有血统上千丝万缕的姻亲关系,打小成为孤儿后,常年捡拾晒干的猪粪,到了青壮年,怎么摇身一变成土司,文字记载语焉不详,民间说法又版本偏多。他祖上的某一代可能当过土目,朝廷没有册封,但是巫嘉要把自己加封为土司,是一个很好玩的政治游戏,仗着自己有堡垒、枪支、兵力以及军事上的地理优势,在尼日河两岸的崇山峻岭间,他扮演着相当于王朝的一个角色。至于这个角色要勤政还是乱政,不在乎百姓黎民意愿,而在乎土司老爷心情。加封的时候,还摊派银子给走三天三夜还没走完领地的各个寨子人家,送得多的,平安一阵子,送少了的,可能会成为熟了要落地的桃子。
宣讲的游戏快要结束时,我奶奶父亲气如游丝了。
希望走了,失望来了,绝望到了。脚一蹬,几天后他幻化为一缕青烟,我奶奶日哭夜哭,感觉天要垮塌了。没多久,大管家把我奶奶送至巫嘉土司堡垒。
那一年,她十岁,依然穿着那一袭彝式童裙。
大管家返回寨子的当天,土司硬要派荷枪实弹的五个匪兵送他回去,我奶奶担心大管家的命从此不保了,但她不敢求情,也不敢哭出声音,任泪眼婆娑,稀里哗啦。大管家带她来的前晚,土司问:“俄勒卓且这么有线,她的孩子为什么还穿麻布?”大管家回答:“母亲死得早,没有打理好姑娘。”土司又问我奶奶:“家里没有洋布?”我奶奶不作答,紧紧依偎着大管家,内心的恐惧一阵胜似一阵。
次日,五个匪兵回来了,像牵牲口一样,后面牵着一个踉踉跄跄的人。我奶奶一眼认出,被捆绑了双手的人正是堂叔俄勒拉切,是父亲死前交待的仇敌。土司高高坐在狼皮包着的石凳上,开始审问。话锋尖锐,与偷卖土地、偷银子、偷布匹和偷盐巴有关,原来,悼念父亲的五个昼夜是堂叔佯装悲伤却又快活无比的日子。奔丧的人群里,有从遥远的海棠翻山越岭过来的汉人,他们牵拉着作为祭品的牛羊,学着彝人掉一嗓子哀号,暗地里却在堂叔手中买到了一些便宜田地。奶奶家里收藏的银子、布匹和盐巴则由进进出出的堂叔顺手牵羊,一趟趟被他拿回了自己的家。
这一切,堂叔供认不讳。
土司命令几个骑兵立马动身,即便点火把走夜路也要把大管家抓来上刑,他毕竟没有贯彻好此前土司的口谕,俄勒卓且的家业不是归土司了吗?为什么还会出现俄勒拉切这般胆大妄为之人?是大管家渎职还是操持丧事所累而疏忽?
第二天早晨,一切都摆开了架势,土司继续坐在狼皮包着的石凳上审讯,里三层外三层都是带枪的兵,土司夫人带着十二岁的儿子和我奶奶在一盘聆听,看着大管家双手被反绑着,我奶奶头脑一热,冲到土司跟前,替大管家求饶“不要杀他”。土司问原因,我奶奶只会说一句“杀了他,我就没亲人了。”土司呵呵笑了笑,“我是你亲人呢!”土司可能被我奶奶的幼稚的真情打动,随手把她抱在怀里,立即答应。
接下来,动刑。
大管家疏于管理土司财产,打屁股,收回被拉切拿走的银子和布料,上缴土司府;拉切藐视土司,罪大恶极,立即枪毙,由我奶奶亲手枪决。人群里,呼应土司断案的喝彩聲一浪高于一浪。
刑场不远,绕过最后一个碉楼,是一个风的垭口,嚯嚯地刮,没日没夜,几排松树表面上傲立,树干却刮得歪歪斜斜的。悬崖整块向下垂直,直到郁郁葱葱的河谷一边的上方,才嘎然而止。人一杀,推下悬崖,滚落到眼睛望不见的深渊处去喂狼或者其它飞禽走兽。悬崖边的气流强悍,人不敢久站。如今,从甘洛通往越西的公路像蛇一样走过悬崖下的山脚,把郁郁葱葱穿行成上下两片绿带,站在公路上仰望土司遗址,可以望见悬崖边上露出的荒废的一截碉楼。河谷吹来的是劲风,就在这一路,传言被杀的人变成隐形的鬼,他们使唤着风,把鬼力和风力搅合在一起,想把人推下河谷。其实,这风是尼日河谷的风,汹涌的河流一直被两岸的高山逼迫,气流也被紧紧裹挟着,刚到悬崖峭壁这面,突然得以敞开,河风腾起释放而己。这河由南向北直流,到汉源县与大渡河交汇,最后浩浩荡荡流入滚滚长江。
两个匪兵夹着几乎瘫软的拉切往悬崖口推,另一个匪兵递给我奶奶一把和她齐高的枪,我奶奶哆嗦着,枪摆弄不平,匪兵助力后好几次端了起来,也不瞄准,枪托子抵着胸口,在人们的尖叫声中又垂落下去,再也举不起来。
“国国莫,你忍心杀你堂叔吗?我们毕竟是一家人啊!”堂叔拉切突然高喊。
我奶奶泪眼哗哗,泣不成声,终于挤出一句成人爱说的话:“圣明的太阳,请你来判断吧!”之后不再提枪,缩成了一小块往后走。嗜好杀人的土司摇摇头,重新发布命令:“万恶之源乃罪人的舌头,割掉一截舌头,放他回去。”
捡回了一条烂命,拉切感恩戴德。
十岁的孩子枪杀一个人是多么震荡心灵的大事,但我奶奶晚年的讲述却轻描淡写,当然这与她一生所经历的腥风血雨中的悲悯和复仇肯定有关联。我细想的一件事情是,这么小的女孩平常娇贵惯了,连木枪都没有摸过,怎么还敢托一把真枪?幼小的心灵被恐惧充斥之外,面对堂叔声嘶力竭地呐喊,还可能念想过血缘上的亲情,不然,怎么没有扣动扳机,灭了父亲和土司共同的仇敌。再者,土司杀人,犯不着叫一个小孩去充当刽子手,手下有的是杀人不眨眼的家伙。是否有一种可能,土司本不想杀人,而用其它方式让罪人长记性,好让他的权威波及更远。
但不管哪种可能,仇恨的种子播下了,将以必然的方式续写后来的历史。
三
偏房里原本腾给我睡的木床,已经被三个男人睡了。堂哥回到正屋悄声告诉我,要不你也去挤挤?夜深了,可以躺的地儿都是人,凑合着过一夜吧。
木门“吱嘎”响过,扑面迎来臭烘烘的脚气,三个男人的鼾声混杂于一体,分不清哪个调是哪个的。挤进去和衣躺下,我是困了,然而迷迷糊糊地一直无法进入梦乡。室内闷热,我摸黑起身开了一道门缝,也好让臭气散发出去。再次挤进床上,闭着眼遐想。木床上空的隔板有响动,可能是一只鼠,但好半天才走一步,一直走不到我的上方来。屋外,有人声闹嚷,从门缝溜进来的声音里,判断出我几个堂弟在那里。索性不睡了,我们围着临时烧得旺旺的火堆说话。他们是从老家专程赶来帮堂哥打下手的。堂哥和他的媳妇,在外县考上了工作,却按照老人的心愿在乡下举办婚礼,接待客人的一揽子事情就交给了我的堂弟们。
几位堂弟你一言我一语,围着我感兴趣的老家话题神聊,毕竟我已二十多年没有回过老家了,每每说到我所熟悉的那些人逝去的话题时,我都会惊讶一阵。故乡的家长里短,他们抖落在我面前,让我仿佛置身于家乡的村寨里,随便去了哪一家,说上些并无要紧的话,好安顿各自的心灵,打发些时光。奶奶养育了包括我父亲在内的三个儿子,我们堂兄弟共有七位,明天迎娶新娘的堂哥跟我们不是同一个爷,往上追溯,我们拥有同一个先祖,我们间的辈分距差刚好六代。
我堂弟中的阿令惹识些彝文,明事理,判是非,为人正,做事有乡贤的风格和气场,老家寨子以及稍远的人们遇事总要听他意见。阿令惹的讲述提纲絜领,有层次。我家的房屋以及土地以六千元钱转给家支为足古姓的热达后,我全家概念意义上的“家”没有了,裂变成西昌多条小巷高楼里的六个家庭。热达是独子,虚长我几岁,我还在吃奶时,母亲奶水过多,热达帮着吃了不少,跟着我有一搭无一搭地喊我母亲为妈妈。阿令惹用惋惜的口吻讲到,热达执意要死,提前释放要死的计划,相当于给全村和远村的人布告一次死亡教育。人到中年的他刚毅,说一不二,人人都规劝他不要草菅自命。热达流着泪爱说:“家有不孝媳妇,总要去贩毒,我和儿子都劝不住啊!”他补充的说法是,民风乱象,不可救药。这天热达真正地把自己弄死了,喝了半瓶敌敌畏。他的死对于他,是解脱,对于至亲的生者以及远远近近的村人来说,则是悲剧的挽救。苦难从来没有人惧怕,已不会有人向苦难低头,以生命的终结来劝诫活人,惟热达有这勇气和魄力,他的儿媳妇现今不沾毒了,村里的很多人也立马转向,回头是岸,还过得幸幸福福的。
热达的死亡无疑是向民风杂乱、人性荒芜前提条件下零包贩毒的挑战,他以死亡的方式迎来了一个家庭的正常,挽回了一个个村庄即将到来的被毒品裹挟的威胁。而村落里位置最低的那一家就是我们共同的俄勒舅舅家,阿令惹等堂弟早前使力帮助过他全家搬迁到越西坝子,有阵子,村人集体颂扬俄勒舅舅,羡慕他有本事,举家迁往人人羡慕之地。后来又目睹或听闻了他家庭的一幕幕悲剧,人生的反转让俄勒舅舅一落千丈,村人的口水足以淹死他。子不教,父之过。三个孩子沾染上社会恶习,认定是俄勒舅舅不良的家教导致了这一切。红白喜事的场景里,老家的人偶遇俄勒舅舅,但他们对俄勒舅舅的说辞不以为然。
“怎么管不住几个小屁孩?往死里打啊!”
“虎毒不食子,谁打死过亲骨肉?”
打架斗殴、偷鸡摸狗、坑蒙拐骗、吸毒贩毒,乱哄哄一片。俄勒舅舅认为,他追求的安居之所,繁华热闹,背后却隐匿着世道的险恶,世风日下,风气不正,相反他还特别怀念老家清苦却又清静的岁月。
“耶——呀,我把自己的根拔了,扛在肩上走哩。”阿令惹听俄勒舅舅拖着腔调说过这句彝族谚语。根拔了,也就意味着断子绝孙,意味着从小念诵的谱系再也找不到后人来念誦,意味着千年来男人名字串联的根系命脉一刀两断,意味着传统彝人的价值观念轰然崩塌。俄勒舅舅还杞人忧天,这股混账妖风哪天就刮到老家那里,玷污了他的亲亲戚戚——我们这些外侄们。
风从平坝来,于传统而言,这是现代之风,文明之风,席卷之势不可阻挡。或许,错就错在身居大山的人来不及准备就迎面碰撞,那些悸动着青春的少年则随风而去,浮光掠影学会了涂口红、染头发、用牛仔裤或裙子包紧屁股,颠颠地走路,醒着或睡去,都想着或梦着灯红酒绿和一夜暴富。价值观念尚未稳固的他们没有什么技能,只能借胆魄偷抢、吸毒、贩毒,一日日挥霍美好韶华。
终于,俄勒舅舅指认的风闪着凌冽的光,巨斧般一刀刀砍向老家的寨子,执斧的一群人尽是寨子里的青少年。老家往海拔更高的村落的少男少女们时刻响应着,村村落落没有一个地方幸免。估计安居在我家老屋的热达洞察了这一切因果,费尽了周折,无奈之下才拿出性命来劝诫。与我们的俄勒舅舅相比,热达的形象十分高大,“归去”与“来兮”间把握得如此悲壮、豪迈,把根脉传承了下来。而我们的舅舅相形见绌,个头矮小,胖乎乎的圆脸笑眯着,却没有赢得他人的喝彩。面对暴风骤雨般的混乱,堂弟阿令惹说:“越西坝子里,一些彝族家庭的父母轻者用铁链子拴住孩子,重者以命抵押,唤醒了多少迷途羔羊,轮到俄勒舅舅,他为什么不呢?”
阿令惹的生命观,镌刻着彝人的传统。在崇尚英武的古老世纪,生命不是用来享受,而是用来兑换尊严的。活着,翘盼尊严,赢得声望,苟延残喘地活与彝人的传统价值观所不齿。特定人前,公公与儿媳妇、哥哥与弟媳妇间放个响屁,彝族是要死人的。“羞死人”的词汇组合,在彝人的伦理道德体系中,不是害羞、羞愧这般苍白,某些时候得找根绳子上吊了断自己。当然,没有绝对的必须死去这一说法,理解上不能把生命的价值等同于一个响屁,你给别人尊严,自我也会得到尊严。这种尊严不在物质层面上,而是流淌在彝人的精神血脉里,大到因仇恨引发的家族内外战争,小到礼数不端、偷鸡摸狗等有碍面子的荣辱评判,彝人都提着脑袋行走在尊严的江湖里。以今天的眼光审视,动辄拿性命下赌注,未免太轻率。人为什么活着?生命的价值何在?怎样才能让生命熠熠生辉?在新的时代下,彝人开始思考这一哲学命题,哪怕在土地上扶着锄头伫立的一位老人,他或她思索的可能是天、地、人以及生与死的哲学命题。
我之所以如此大胆臆想,是因为从我老家以下的沟口、再经过我家一直到山岭半腰的村落都有智者,睿智程度远比我们从小读书、走出村子的人强大无数倍。民间是一个充满思辨的磁场,彝族人的哲学思想太过厚重,其中对生命的价值观又涂抹了过多的勇猛色彩,而偏偏这种教育又普及得如此密致,支撑着彝人的精神。
柴火添加过几回了,火光的映衬下堂弟们表情凝重,他们从骨子里认可这位被我忘却了的舅舅,“大哥,我们都成家了,你做主,看我们怎么帮他?”阿令惹提议。恩恩怨怨几代人,到了我们这里,仅仅只是笑谈中夹着一丝酸楚和一些关怀了。
这酸楚和关怀是我们赠予俄勒舅舅的。
其他几位堂弟都把目光投过来,等我吱声。
“舅舅吃低保了吗?”我问。
“每月有一百多元,不够他生活的。”一位堂弟回答。
“我们七个堂兄弟,每人每年捐两百元,我捐五百元,大家看行不?”
“兄长所言极是,只是你的多了。”
“我有工资,该多出。”
没有争议,我们的协商妥妥当当的。抬头望天,北斗星眨着眼,一闪一闪,冬季的寒意在我的后背抚摸,无处不在,黎明前的黑暗十分阴冷。
四
起始,土司全家对我奶奶极好,土司夫人还特别恩宠她。
毕竟还小,她好像又寻找到了母亲在世时的温情,虽然这不及真正的母爱,但内心的舒坦渐渐外化于形,臉上有了健康的红润。上衣和裙子早换了,换成土司夫人穿的那种高贵的布料,成天无所事事,比她大两岁的土司儿子是惟一的同龄伙伴。土司的堡子太小,又处处修了军事所需建筑,除了一块种葱、蒜和彝家青菜的地外,没有地块栽种绿色的了,实在找不到玩乐,两个小伙伴只好看晒银子或者习练枪法。
有些时光里,我奶奶还是觉得孤寂,尤其夜深人静之时,对双亲的思念犹如深沉的夜笼罩着,泪水湿枕,梦醒不分,悲悲戚戚,但又不敢哭出声,担心被告发到土司那里挨顿痛骂。失去亲人与借人篱下的两重悲剧交织,幼小的她无处诉说,可怜了那颗小小的被压抑着的心。
这天上午,云雾弥漫,遮盖着整个城堡,无所事事的土司儿子嚷着要打鸟,准许后,四个大兵背着枪,带领土司儿子和我奶奶穿过水帘洞,又走了很长一截路来到斜坡上打鸟。这个斜坡已经远离悬崖峭壁,倘若没有云雾,抬头就能隐约望见远山我奶奶家的老寨子。由于此地是军事要塞,不久前修筑营房,驻扎了土司的城防兵。本来四个大兵是想趁机出来轻松轻松,说不准还能在城防总管那里混口鸦片烟的。然而土司儿子不依不饶,非打鸟不可,大兵不敢违抗,却又因云雾连鸟影都无处寻觅,无奈之下,唆使土司儿子乱开了几枪,霉就霉在一个城防兵刚走进视线内时被一粒子弹击穿左胸,当场毙命。
惊慌失措的城防总管以及四个大兵带着两孩子,快速跑回城堡向土司禀报。途中,土司儿子洋洋得意,“我枪法好准呀,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两个!”
土司慵懒地躺在床上,旁边一个女人在鼓捣吸食鸦片的用具。“干得漂亮,鸟没打着,打死人正说明我儿子枪法准嘛,哪天你们也教小国国莫枪杀一个人。”土司比他儿子还得意,并示意儿子坐到他的身旁,讲述杀人经过。城防总管和四个大兵面面相觑,惊慌变成了踏实,踏实变成了奉承。可能是此情此景激发了土司儿子的狂妄,小小年龄口若悬河几乎在乱说了,土司先故意咳嗽象征性地叫儿子适可而止,但不予理睬,土司喝令儿子不要再说了,就在儿子即将收住言语时,土司用左手横甩过去,打在儿子的右腹部。
这一横甩,土司儿子“啊”一声后,立马口吐白沫不省人事,一袋烟功夫,死了。民间说法是,腰子被打落了下来。
这一横甩,土司灭了自己的惟一根脉,整个天垮了。几日内,城防总兵、四个大兵相继被五花大绑到刑场处决,之前被误杀的城防兵的遗体也被拖来,由人扶着,重新吃了枪子儿,另外还陪杀了三个曾经训练土司儿子和我奶奶枪法的汉兵。
这一横甩,土司凶残的暴行更加臭名昭著,数百个寨子各自派人带着银子前来奔丧,场面上高谈阔论土司的殉葬如何英明,私下却成为那个年代骇人听闻的公共舆论事件。
这一横甩,我奶奶以为要砍了她的头,把自己干干净净梳妆好了,但最后没人来杀她。也是从那时起,她跟着前来奔丧的大管家回到了自己的老屋。
往后的岁月既不寡淡,也不浓郁,我奶奶跟大管家提出,她要去看望她的一位远亲的姨妈,于是,一路陪护着,用去四天就到了西北方石棉县大渡河边的姨妈家。恍惚间,我奶奶在那里生活了一年又一年。姨妈家经常请毕摩施法,她从中偷偷学会了咒语,经常性地用来诅咒他的堂叔俄勒拉切和巫嘉土司。
六年后,土司托人捎来话语,我奶奶才意识到自己已经是少女了,此番赶回故土是为了土司之命,找个婆家把自己嫁出去。如是,我奶奶嫁给了比她大好几岁的我爷爷,聘金是一小背篼银锭,悉数归了土司。同年,俄勒舅舅的亲爸俄勒乌萨也结了婚,媳妇是血统上同等级的谢氏。
前文写到,复仇的种子必将结出复仇的果实。巫嘉后来被策反,在我老家附近的斜坡上被割下头颅,提到汉人官府那里去领赏。一个残暴时代分崩离析,并不意味着这个时代就完美无缺,像我奶奶的诺大家业又成了娘家和婆家争抢的一块巨大蛋糕,娘家代表人是俄勒舅舅的亲爷拉切和亲爸乌萨,婆家代表人是我爷爷,他背后站着我奶奶。两个家支拉锯战又是两三年,土地和百姓最终按照彝族古法大部分被俄勒方继承。
然而,雄鸡一唱天下白,凉山民主改革了。
继续下来的岁月里,俄勒乌萨怎么辩解都逃脱不了家大业大的干系,奴隶主队列中,他首当其冲,排号第一,每次批斗,揪出来的总有他,各个村子轮场,他必须拖着疲惫的身子去配合。后来,斗凶了,手臂化脓,肉一块一块地掉,七个手指被人向外掰断,皮包着筋骨,没有彻底坏死,但吃饭和喝汤成了一大难题。我爷爷呢,本身疾病缠身,批斗几场后死了,可能批斗的那些人有负疚感,我奶奶落了个轻松,配合站站就能完事。
每次批斗,我奶奶主动照顾堂弟俄勒乌萨,直到他被斗残疾。遭遇共同,感知共鸣,彼此积攒了二十多年的怨恨得以融化,姐弟情谊头一次回到了他们的内心。
落寞的晚年,我奶奶经常带着我去探望俄勒乌萨,他的屋子建在离我家五公里远的一个高地,编制在一个生产队,两地鸡犬相闻,却被河沟深切,来回都要蹈下爬上,气喘吁吁。印象中,俄勒乌萨干瘦,手臂像枯树般挂在身体上,往外掰折的手指使人害怕,冬天爱穿一双皮翻翻的皮鞋,看见斑驳的脱落,我奶奶骂他“裤子都穿不起了,还穷讲究”。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皮鞋。
老人跟我讲,皮鞋要吃油,就像人吃苦荞和洋芋一样,没有鞋油的他用陈年鸡油擦拭,皮鞋好像吃饱了,会好一段时间。
生产队遇到红白喜事,他一定会出现,不管什么季节,也不管白天黑夜,穿戴都考究,已经发白了的妮子上衣口袋里永远插着一只笔,有人借用,但他从不外借。有种说法,俄勒乌萨装公社干部装傻了,那支笔可能只有笔帽。我奶奶有次噼里啪啦骂他,他应付着,却把那支笔取下来给我看,那是一只没有墨水的钢笔,像他的皮鞋没有鞋油一样。
“乌萨啊,你都这把年纪了,不要因为穿着和言语成为别人的笑柄。”
“我还笑话他们呢!”
别人笑他装疯卖傻,他笑别人顽固不化、精神赢弱。
形式上,他包装好了自己,不时手背着慢慢地走,尽量露出锃亮的笔夹,但谁都未曾见过他划拉半个汉字或彝字。好不容易撿到一份报纸,村人问上面登了什么?他嘴唇喃喃,正在讲形势一片大好时,被路人看穿,报纸竟倒着念了。
一个人习惯装腔作势,即便改过来,他人眼中还是装。
“果果莫,由我去吧,我改不过来了。”堂弟认真地央求堂姐。
“虚伪、懒惰,要他去死,老是不死。”我奶奶老觉得堂弟有碍她的面子,是个“扶不起来的阿斗”,跟他父亲没两样,依然狂妄自大、自以为是,其实什么也不是。但我奶奶有时会补充:“他彻底跟过去决断了,是个渴望新生活的人。”
俄勒乌萨有一个大侄子,爸妈死得早,跟他一起生活。常年不落屋,村人去县城赶集,部分人在火车上见过这小子,待人虔诚,悄悄塞一些柑橘、瓜子、糖果给村人,有时还给孩子送几个面值不等的硬币。村人感激,当悄悄话传,最终传到了俄勒乌萨的耳朵。
“你们别不信,总有一天,国家会允许经商,不会捆住大家手脚的。”俄勒乌萨的话越传越远,惹事了。
照例,他又有机会穿戴整齐,花半天时间慢慢走到公社,接受批评和教育。末了,干部命令他召回大侄子,给集体好好干活,挣工分。俄勒乌萨埋着头自言自语:“经商好啊,为什么强迫人只做一件事情呢?”一个干部恨得直跺脚:“做梦去吧。”
“这不是做梦,总有一天……”话没说完,他被赶了出来。
天南地北,没法找到大侄子,听说他贩卖干花椒,被人抓了现行,以投机倒把名义关过一阵子。俄勒乌萨的儿子,也就是我的俄勒舅舅也跟着跑到火车上去了,有次俩兄弟半夜潜回,被村干部收缴了衣袋里的几十元钱,时髦的说法叫割了资本主义尾巴。那阵子,他俩老老实实地在集体干活,但我奶奶却十分紧张,担心她三个儿子的思想被他们污染。于是,经常召开家庭会,议题是千万不要学俄勒家的后代搞野路子,也不准她儿子和两个“鬼人”私下接触。
“鬼人”,既像鬼,又像人,杂糅一体。彝人原始宗教里,有种鬼,人活着,灵魂出窍,却成了鬼,吃人肉,喝人血。
土地承包那年,俄勒乌萨寿终。少了他,村人一时找不到开玩笑的对象,有时又想,他的预言还真应验了,做买卖的都是有能耐的人,国家还鼓励呢。
五
俄勒舅舅从人群里向我走来,颠颠的。嘴里叼着烟杆,披着的黑色瓦拉下端有些不齐,细长的密密匝匝的一圈吊线大部分掉了,使得彝人本色的瓦拉像一个倒起的秃子,有失瓦拉的风范。裹在胸前的双手,一只露在瓦拉的外面,鼓囊囊的一个塑料袋不知装着什么,跟随他的步伐,也是颠颠的。
“支铁惹,睡好没有?”仅隔一夜,他在我的小名后加了音,与名字组合,“惹”本义为儿子,往小处说,亲昵称谓;往大了说,类似汉子,意指有所责任的人。
“睡了一阵。”
“不适应农村了吧?”
“城市只是寄身之所,农村才是我家,相当于回家,哪有不习惯的。”
“那好,那好。”他的脸皮上堆满了笑,“你奶奶的家谱你要会背诵,用手机录,我现在教你。”不由分说,他张口就来。
甘尔——菩提——沈俄——福目——兹西——阿古——阿拉——克谋——尔祖——毕伙——阿凸——补坡——解迩——噢足——杰紫——尕嘎——依乎——卓且——国国莫
俄勒家支与甘尔谱系同宗同脉,摩格、尔泡、麻咔、金史均为其分支。
我奶奶在破折号之列,是俄勒舅舅攀附我的一份讨好,规矩上,谱系里绝不会把一个女性名字混在里面加以念诵。
台地上风大,呼呼地刮来衰草和灰尘,结婚的礼俗正按照古老的传统进行着,主客双方都站在冬天的土地上说话,我的堂弟和其他帮忙的人们来回匆忙,码得比人高的啤酒被他们一件件抱进了人群,人们合着寒风,边吹牛便饮酒。旁边,早早搭起的“房子”里拥挤着新娘和照顾她的至亲,“房子”是个隐喻或者叫象征,几根手腕粗的木棍插在地上,串一圈竹子编成的篱笆,留道所谓的门足够了。
我将七位堂兄弟做出的决定郑重地告诉俄勒舅舅,请他以后别再为生计奔波,我们会资助他,直到老去。话音刚落,我看见原先笑着的脸突然垮塌,原本黑黑的脸窜成猪肝色,像掉落的败色的番茄,好不自在。“你几个鬼娃儿,太小瞧人了,我堂堂俄勒后裔,能靠外侄救济过日子吗?你们的心意舅舅领了,但绝对不要你们的捐助。”他把声音提高了八度,引得前面人群中有人不时回望我俩。
我立马安抚他的情绪,担心我俩就此事陷入难堪。接着,他说了一堆不愿接受资助的更多理由。君子不食嗟来之食,我们善良的资助会有辱俄勒家族的名声,他个人贫穷事小,家族气节事才大呢!我知道,舅舅的一根筋又绕到尊严上去了。我提议我俩往小道上去散步,他同意后,我俩走进了阳光照耀的不远处的那条小道。就在这条小道上,我摸出五百元钱硬塞给了他。走走停停间,他嘤嘤地哭将起来,陆续表达着涵义深刻的“我把自己的根拔了、正扛在肩上走”的彝语句式。
“支铁惹,不要为我难过。我年纪大了,花不了几个钱,国家给我发了低保,我还有一亩多田地,够吃了。”
“你要保重身体。”
“是啊,我要守到大儿子出来。”
我顺着他说:“会出来的,会出来的。”我的鼻子一阵酸楚,些许泪水侵淫眼眶,早晨斜斜的阳光被泪水打碎,一小块一小块,还在跳动。
我递给他一根纸烟,他摆摆手,先掏出烟杆,再小心翼翼地打开一直抱着的塑料袋子往烟杆里装了一锅,打火机啪嚓点燃,深深地吸起来。
“这袋烟是俄勒家的一个女人给的,她嫁到这个寨子四十多年了,论辈分,我们是兄妹亲,但这亲远,哪有我俩亲?”
“舅舅,这烟能吃过久?”
“省着吃,管一年,不够了,刚才你给的钱可以买嘛。烟是儿孙烟,不求多子孙,但求有孙啊。”
“会有的。”我应付式地安慰。
彝人的观念深处,传宗接代比天大,有了子嗣,活着的现实意义好像到了顶峰,对生命无比傲慢起来。在过去征战的年代,有儿子的勇往直前,用身体阻挡呼啸的子弹,好保护还未成家生子的男人,前胸中弹倒下,则被族人列为英雄给予厚葬,如果后背中弹,那就另外一码事了。在今天的乡野社会里,一个人没有儿子,连死亡之后也会遭遇歧视,送葬的人不会把放着遗体的担架抬上肩头,而是抬至人身的半腰处送往火葬地,肉身之外的灵魂,也无法回归精神信仰里的祖界,与先祖其乐融融,只得凄凄惨惨戚戚,做一个流浪鬼。
俄勒舅舅是否傲視生命,答案不便确定,单纯从繁衍上讲,两个儿子是标配,可惜大儿子被关在监狱里,小儿子早已呜呼哀哉。我猜想,许多时光里,他内心纠结无处诉说,于他个人的传统生命观,可以桀骜不驯;于他大儿子的传统生命观,谨小慎微,尽管心中隐藏并期待着美好的未来,但那个未来到底有多远,他无计可算、无计可施。
“你有办法吧,让我大儿子早点出来。”
“表现好的话,监狱给他减刑,但愿他早日出来。”
“支铁惹,昨天见到你,我就想你有办法。”
我摇摇头。
绝望,让他又小孩似地轻哭了一阵。
“不管了,不管了,谁叫他杀人啊!我这条老命也活不了几年了,我死的时候,支铁你一定要来,老家的外侄们是会来的。今天我想通了,你给的钱,我要置办寿衣,拿来买一件上等的披毡。”
上了年纪的彝人不回避死亡,我万万没有料到,他还没有准备自己的寿衣。我试探着问:“这点钱不够吧。”
他答:“够奢华、够体面了,从外面裹的披毡到里面穿的都可以气派。支铁惹,我堂堂俄勒家支,送终的事情还要外侄来办理,我对不起我的祖宗啊!”
我翻了翻口袋,又塞给他五百元,兜里剩下的已经不足百元了。这时,送亲的车队正“嘟嘟”地按着喇叭,我知道堂哥的传统婚礼砍掉了大部分,宾主就此告别了。
站在鸟瞰越西坝子的这块高地,为不成器的一个远亲舅舅前世今生再三抒怀,意义何在?我没有找到答案;这些文字,能否理解为记录地域的一种历史回响?我也没有找到明确的答案。
我隐隐感到生命之野的磅礴,其力量多么强大,又多么可怕!
从越西坝子往北的崇山峻岭间,动荡和杀戮曾经充盈天地,我奶奶父女俩、俄勒舅舅的亲爷和亲爸、巫嘉土司等等都在大山的皱褶里“精彩”过自己的人生,他们都是小不点,但他们创造的历史片段里,仇恨与反仇恨、欺诈与反欺诈、谋杀与反谋杀,从不平静,从不固守,社会因为制度万恶而积累仇恨、难测命运,撕裂并终结这种社会形态是历史的必然。于今而言,尽管物是人非,但只要有人,历史记忆总能在下代人的情感角落深藏着那么一部分,这有可能刺激了写作本文的冲动,当然与俄勒舅舅的见面直接点燃了冲动的导火索。我多么希望我老家的历史构成和现实状态是一种庞大的厚重,遗憾的是死去的和活着的再怎么去挖掘,也厚重不起来。倒是这些零碎故事,被小不点人物温暖着,阴霾里时有人性的光芒照射时空。倘若放眼四望,窥斑见豹,崇山乡野,谁又顺顺当当过?善与恶、幸运与厄运,没有绝对,再怎么苦难,苦难深处依然流淌着生命之野的倔强。
责任编辑:李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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