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乌

　　

　　

　　

　　那是1992年夏天的一个下午，太阳很好，好得有点儿过分，晒得吉克曲布和他的朋友非常疲软，软软的，就像一根夏日的茄子。要是平常的话，他们早就逃离现场跳进邻近的河里，像一条鱼或是像一条水草那样在水里招摇了，但是今天是个非常特殊的日子，他们不敢离开县委大院一步，因为他们要等待县委书记的到来。其实他们一早就来了，他们来的时候，守门的人告诉他们，书记还没有到。说话的态度和口气都活像个领导，所以他们两个就只好在大厅里候着，看着朱红的大门和油漆的墙壁，心里还是有些怕。过了一会儿，上班的人陆续到了，一个个旁若无人地进了各自的办公室。曲布听他的朋友说，书记好像也进去了，上了二楼。曲布于是大着胆子准备上二楼，但是，门卫把他拦住了，门卫说，书记要开会，等书记开完会再说。门卫说话的口气很像个管家，所以他们又只得退回来，坐在大厅外的台阶上静静的等着，不敢随意走动。

　　大厅门口摆放着几棵迎客的树，把他们隔在门外。很多干部模样的人进进出出，但谁都没有跟他们搭上一句。

　　好不容易等到十二点，上班的人密密麻麻地下班了，曲布又跑去问门卫，门卫说书记已经走了，回家吃饭去了，叫他们下午再来。曲布很想发一点点小火，但是他忍了。他的朋友说，书记他是见过的，但是不太熟，可能下班的时候他没留意。曲布说，那我们还是继续等吧。他的朋友提醒他肚子饿了。曲布说，我还不是饿得慌。言下之意就是死等。

　　昭觉县这天中午的太阳很毒，曲布亲眼看见一条蚯蚓还没来得及找到松软的泥土钻下去就被活活地晒死在他的眼前，他看了看蚯蚓，又看了看天。几只蚂蚁及时赶到现场，看了曲布一眼，心照不喧地要把蚯蚓的遗体搬走，但是他们发现这条蚯蚓太过于冗长了，搬不动，所以它们只好派了其中的一只去报丧。蚂蚁就像我们的老彝胞一样，很有凝聚力，它们一来就是黑压压一大群，三五两下就把蚯蚓搬走了，整个过程简洁明快。看得吉克曲布若有所思，我猜，他一定在想，人如虫豸，人如蝼蚁，生命短暂呐。

　　他们就这样一直被晒到下午上班的时候，一个干部模样的领导终于在他们的面前停下来，原来这个人正是他们要找的书记。书记说：“我今天上下班都看见你们坐在这儿，你们是不是有什么事？”

　　“哦，是这样的，我们要搞一个演唱会，现在就只差一块幕布了，我们想找你借一块幕布，你就是书记吧？”，吉克曲布不失时机地说。

　　“演唱会，什么演唱会？”

　　“我们写了一些歌曲，彝语的，准备一”

　　“彝语的？”昭觉县虽然是一个彝族人口占百分之九十多的县，但是真正牵涉到彝族的事情，领导还是非常谨慎的，毕竟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嗯，是彝语的，我们是彝族，现在就差一块幕布了。”曲布老是在提醒幕布的事。

　　“借幕布？你们借一个幕布也来找我哇？借幕布吗应该去找文化馆嘛。”。

　　“文化馆我们也去找了，他们说归文化局管，文化局呢，我们也去找了，文化局说，这件事情必须找你才行，所以……”。

　　“嗯——我想一下，那……好嘛，我给你们写一张条子，你们去找文化馆。”。

　　看着书记开始在掏纸笔写条子的时候，曲布已经开始在激动了，他把早已准备好的请柬拿出来递给书记：“书记，我们邀请你来参观我们的演唱会，讲几句话。”。

　　书记看了曲布一眼，把条子递给曲布，接过曲布的请柬看了一眼：“啊——这个这个，你们这个我也不了解，你们搞你们的，我到时候再看……我很忙。”。幕布终于借到手了。

　　一天的太阳，没有白晒。

　　大礼堂那边，依合和阿格他们已经把舞台布置得差不多了，他们看见曲布和他的朋友抱着幕布走进礼堂的时候，大家都舒了一口气。他们围在一起说，现在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今天晚上，千万不能臊皮啊。曲布说，应该没问题。我们还没有吃饭嘞。

　　这个时候，大家也都才想起来，还没吃饭，于是他们赶紧把幕布拉上，去填肚子。吃饭的时候，他们简单地安排了一下晚上演出的节目，为了不让汉族观众失望，他们把几首汉语歌曲放在了前面，事实证明这样的安排是恰到好处的。

　　事实证明，他们在后台准备了几瓶白酒也是明智的。

　　夜幕如期而至，演出开始了。

　　这是昭觉县有史以来第一场严格意义上的演唱会。也是第一场正式卖票的演唱会，票价的定位很准确，2-5元。

　　没想到，来了那么多的人。

　　那么多的人来看演出，确实没想到，整个礼堂坐得满满当当，就连过道上都站满了人，门口还在不断地有人挤进来，有买了票进来的，有混了票进来的，有为看人而来的，有为好奇而来的，当然更多的是为听歌而来的，场面很乱，也很嘈杂，当然，这都是正常的。没想到的是书记也来了，书记来的时候一点都不张扬，所以很多人根本就没看见他，但是吉克曲布看见了，所以曲布很兴奋地跑过去说了一些大驾光临深感荣幸之类的话，然后又说了几句想邀请书记讲话等等之类的话，但书记考虑得非常周到，大方向也把握得很好，所以一个劲地推辞说：不不不，你们演你们的，你们演你们的。

　　既然这样，他们也就只有演他们的。

　　在主持人的介绍下人们终于静了下来，演出正式开始，吉克曲布、瓦其依合、奥杰阿格三个人抱着三把吉他上台了，他们向所有到场的观众深深地鞠了一弓，尽管彝族人没有鞠躬的习惯，但是他们知道唱歌的人首先应该学会这种礼节。接下来当然就是正式的演出了。他们三个人的声音通过挂在礼堂四角的牵牛花状的大喇叭传进所有人的耳鼓，整个礼堂开始安静下来。这是真正来自本土的音乐，三个小伙子也都是本地彝族青年，他们唱汉语歌曲的时候，甚至还带有浓厚的彝音，这使他们看起来更为亲切。

　　他们在台上卖力地演出，刚开始的时候，他们还有一点儿紧张，不过这种紧张很快就被一种叫作兴奋的东西所替代了，由于兴奋，他们很快就进入了一种忘我的境界，由于忘我，他们甚至也忘了给他们的演出加上一些花哨的东西，比如这样或者那样的动作和造型，所以他们的演出看上去显得那么真实可信、平易近人和触手可及，一种耳目一新和前所未有的感觉开始在大礼堂弥漫开来，消融和浸湿着所有人的心，几首歌曲下来之后，观众们几乎要被那些沁人心脾的歌词和简单明了旋律所折服，他们乖乖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比平常任何时候都听话，他们有的瞠目结舌，有的屏住呼吸。从他们同样淳朴的脸上完全可以看出什么叫作如饥似渴，他们就像一大片久旱的土地，你根本就不要妄想用一两滴水来满足他们，所以三个大汗淋漓的小伙子只好暂时完成他们的第一节演出，到后台去换另外一套演出服，预备给观众朋友们带来更为刺激的东西。后台狭小的空间里当然挤满了他们形影相随的铁哥们儿，哥们儿手里拽着白干，还没等他们换完服装就把酒瓶递了上来，这种心照不喧和善解人意恰倒好处，于是三个小伙子趁着换服装的机会在后台猛喝了几口。他们三个喝酒是为了壮胆，多喝几口也是为了多壮胆，所以当他们再一次上台的时候他们已经感觉到舞台是属于他们的了，对于演出的人来说，这种感觉很好。这一节他们唱的是彝语，彝语是他们的母语，母语是他们身上最重要的部分，早已经由母乳融注于他们的体内，就算庖丁也无法将其分开。他们就这样在台上得心应手地唱着一首一首的母语歌曲，歌曲通过高音喇叭传进每个人的耳鼓里，场下的同胞们开始坐不住了，他们听懂了台上唱的就跟他们平常在磁带里听的一模一样，他们先是相互点头表示赞许，然后不停地向台上竖起大拇指，大声地说着“舒则——舒则——”（干得好），后来就干脆站起来欢呼，他们当时还不习惯鼓掌。

　　当三个小伙子开始唱起《想媽妈》的时候，整个礼堂一下就静了下来，静得出奇，很多的人开始不停地用手揩着眼泪。这首歌曲中间有一段独白，说的是吉克曲布自己的身世，坐在前排的几个老人还没听完独白就已经泣不成声，哭得死去活来。看着事情闹大了，三个小伙子又唱了几首欢快的歌曲，观众又开始抹点眼泪跟着节奏激动起来，过了一会他们又开始唱《阿依贾佳》、《致母亲》等歌曲，伤感又一次袭来，场面又开始静下来，眼泪又开始在眼眶里打转，接着又是欢快的歌曲，比如像《火把节之歌》、《赶集歌》等等。所有的人都不约而同的站起来跟着他们一起唱，演唱会几乎快要变成了合唱会了。

　　总之，—句话，演出非常成功。

　　当他们演唱完最后一首歌曲，再一次向大家深深地鞠了一个躬，准备宣布结束的时候，县委书记再也坐不住了，他突然从人群里钻出来，上了舞台，还没等三个小伙子回过神来，书记已经站在了话筒面前，看上去书记非常激动，这种激动应该是发自内心的，因为接下来书记情绪亢奋地说了一番余味深长的话，他说：“‘金丝鸟的歌声——就像一阵春风——吹进了我们彝家人的心里。”。

　　是呀，何尝不是呢？

　　领导毕竟是领导，一语中的。

　　领导讲完话后，很多人拥上台来，提着各自带进礼堂的酒瓶上来给三个小伙子敬酒，喝得少了也不行，只喝一口也不行，直喝得他们三个摇摇晃晃，吊儿郎当地下了台。

　　至此，彝族现代流行音乐的帷幕已经拉开了，三个无意中凑在一起的小伙子，一不小心点燃了一把火，从那天起，就注定他们这一辈子要做的就是不能随意让这把火熄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