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接《凉山文学》2017年5期)
四十一
艾祖国一刻也不敢懈怠,清早一起床就要到森林里去转一圈,检查前一天晚上布下的陷阱和套子有没有抓住猎物,顺便采些松茸、青冈菌等野蘑菇。他在山上一般不用枪的,因为枪的声音太大,尽管枪声不太可能传到山下,但他还是觉得拿不准的事最好别干。白天又继续开荒种地,他现在在山上找了一些平整点的地方,用从山下带回来的工具,铲去杂草,一遍又一遍翻检石子,到合适的季节就种下一些作物,没有肥料,他就把自己的粪便和烤火烧出来的灰弄到地里去,又收集一些新鲜树叶、青草堆在一起沤成肥,再下到地里改善土质,逐渐有了一些收成。
于是,过不了多久,他就趁着夜色,下山一次,送回一些猎物或粮食。每次艾祖国下山,都是全家人最幸福的时刻,尤其是老二和疯子阿卓最高兴,看到了艾祖国,就等于看到了粮食,看到了肉,就能打牙祭了!
两人想着想着,鸡又叫了,两人什么都没干,又白坐了一个晚上,天亮前,艾祖国又得起身离开了。两个小东西在床上睡得正香,艾祖国摸了摸猪儿的脸,又亲了亲老二瓦山,消失在了黎明前的黑暗里。
几声狗吠打破了瓦山坪的宁静,牛巴史丽忍不住哭出了声来,哭声惊醒了大儿子,猪儿一屁股坐了起来,我爸爸呢?我爸爸又走了?猪儿昨晚上曾经暗下决心,一晚上不睡觉,也要守住爸爸的,可是自己还是睡着了,爸爸又走了。
小声点,别把弟弟吵醒了。牛巴史丽赶紧急刹车收住了眼泪。
爸爸去哪儿了?小瓦山揉了揉眼睛,还真把他吵醒了。
爸给你买糖糖去了。老大哄老二说。
我不要糖,我要爸爸……老二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不要哭,你还想不想要小兔子啦?老大再来一招,因为昨晚上爸爸说下次要送老二一只小兔子。
哦,要小兔子,我要小兔子。
瓦山不能哭,不能让别人知道爸爸回来过的,知道吗?牛巴史丽说。
人家就想要爸爸嘛!老二毕竟是小孩子,来得陕收得也陕。
艾祖国回到山上后,他脑中涌起了新的主意,开始大量砍树,重新平整地基,他要将窝棚扩大,更新换代,他想在山上盖房子。
晚上,史丽找了块旧布,包了最大的一条野猪腿,偷偷地来到大瓦山家,她要感谢大瓦山曾经的帮助。
一看到野猪腿,大瓦山先是一愣,立马就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
他回来过?
嗯,回来又走了。
他在、在上面?大瓦山指了指大瓦山。
嗯,在上面。她对她不保留秘密。
在上面还好吧?
嗯,还好。
太艰苦了,太艰难了!不知道大瓦山说的是哪一个,也许她说的是自己,也许她说的是一个时代。
要不,要不你也上去算了,我是说,如果上面有条件的话。大瓦山说。
哪?怎么可能哦!牛巴史丽觉得有些异想天开。
保密呕!
保密、保密,我两个还用说?
回家的路上,牛巴史丽不时想起大瓦山的话,从小到大她从没上过大瓦山,如果行的话,她还真想上去看看,在上面生活?恐怕真是天方夜谭。
今天又砍了一天树,加固了两处悬崖上的云梯,晚上很累,本想早点睡觉,但有件事是必须要做的。
艾祖国又来到那处高地,目标定位到牛巴史丽家的位置,再进一步聚焦,终于找到了那个熟悉的亮光。此时,牛巴史丽正端着煤油灯,坐在房顶上,静静地望着大瓦山出神。突然,她看到了山上的亮光,那亮光在晃肯定是艾祖国,牛巴史丽内心感到一阵莫名的兴奋。
那亮光还真是艾祖国,当他看到牛巴史丽的灯光时,他大着胆子跑去点了个火把,这样让牛巴史丽也能看到自己。人当然是看不到的,能看到光就不错了,对于深爱着对方的彼此,见与不见对方都在自己心里。
艾祖国又想起了早期的航海,船与船在海上交流就是靠灯光闪烁来交流的。于是,他灵机一动,用自己身体做遮擋物,把火把藏到身后,再拿出来,身前身后如此反复交叉,于是从山下看来那亮光就忽明忽暗,不停闪烁。
看到了,看到了,牛巴史丽看到大瓦山上艾祖国忽闪忽闪的亮光好像他会说话的眼睛眨呀眨,于是自己也学着他的样子,用手掌做遮挡,也让自己的亮光随着艾祖国的节奏和频率闪了起来,他们就以这种方式交流,以这种方式互相倾吐着相思之J隋。
所以,爱到深处,无须语言。
星星把天空镶成了闪闪发光的钻石穹顶,一轮明月勾勒出连绵的群山,成千上万只萤火虫在草丛间飞舞,与天上的星星遥相辉映,牛巴史丽觉得自己是在星河中漫步,正幸福地走向天堂。阿达曾经说过,难过的时候请抬头仰望星空,它那么大,一定可以包容你的所有委屈。有那么一刻,牛巴史丽真的忘了自己是谁,来自哪里,所有烦恼抛之脑后。一切重新开始,若能与他执手白头,将爱情在大瓦山上尽情倾洒,这该是多么浪漫的人生旅行。
不知何时,老大人民和老二瓦山也悄无声息地来到了牛巴史丽身边。老大已经注意她的举动已久了。两兄弟今天先是装着睡着了,后来再悄悄跟踪牛巴史丽,终于发现她不睡觉在这时玩煤油灯。
阿姨你在做啥子?人民问,他一直不愿意叫她妈妈。
我,我,你两个不睡觉起来做啥子?别冷感冒了,赶紧回去睡觉!牛巴史丽从防守转为进攻。
唉,唉,你们看,天上的星星在眨眼睛!老二瓦山突然发现了新情况。
那是星星在说话,星星说,这么晚了两个小朋友怎么不睡觉呢?牛巴史丽说。
呵呵、呵呵,星星真的会说话呀?瓦山说。
她骗你的,那不是星星,那是爸爸,是不是?牛巴史丽阿姨?人民一针见血,切中要害。
啊?爸爸在天上啊?爸爸是神仙?老二瓦山糊涂了。
那就是爸爸!是不是?阿姨?老大人民步步紧逼。
是的,那是爸爸,孩子们,爸爸能看见我们。牛巴史丽没办法了,只好说实话。
哦,我能看见爸爸吗?瓦山问。
能,看见亮光没有?你还可以跟爸爸说话。牛巴史丽说。
我先来,我先跟爸爸说会儿话。老大人民说。
爸爸,你好。牛巴史丽把人民的手掌拿过来,挡在灯上,然后拿开,一次次,快慢不等,然后就看到山上的亮光也随之闪烁变化。
接着老二也学着哥哥的样子,跟爸爸说了许多话。
这一夜,三娘母跟山上的爸爸用灯光说了一个通宵的话,直到太阳升起,再也看不见山上的亮光。
疯子阿卓原来比较害怕狗屎和狗屎老汉老狗屎,但是自从她发飙烧了自己家的木板房后,她就不再害怕老狗屎了。她当然已经记不起自己为什么曾经怕他,也搞不清自己为什么又不怕他了,反正不怕就不怕,不但不怕,而且敢于先向老狗屎发起进攻了。
这天,老狗屎又来找他的儿媳妇牛巴史丽回去,牛巴史丽是正常人,正常人只能按正常人的游戏规则出牌,于是牛巴史丽只得客客气气地把老狗屎这个公公请进房子,倒上一杯水,请他先坐下,尽管心里一百个不情愿甚至万分厌恶,脸上还得带着笑容,嘴上还得问,姑父你吃饭了没有?当然就是为了撇清公公与儿媳妇的这层关系,她才一直只叫姑父不叫公公。
没吃,到哪去吃呢?你又不回家来。尽管老狗屎吃过饭了,他也要说没吃,我就是要把老公公的架子端出来,就是要给你找点事干!
老不要脸,老疯子!牛巴史丽正当年,力气比她妈大多了,一甩就把老狗屎甩了个趔趄,嘭的一声撞到了门上,差点摔倒在地。
你嫁到我家,生是我家人死也是我家鬼。老狗屎嘴里骂道,心里乐着,这才有味道嘛,不像你那老姑妈,干球你妈一晚上也干不出一个屁来!
哪个在搞啥子?老疯子跑来肇事呕?看老子不把你这个疯子疯筋给你抽了!老头老狗屎深吸了一口气,准备再次发起进攻时,疯子阿卓人没到声音先到了,老狗屎刚吸进去的那股子气一下就漏了,刚才还直挺挺的腰杆子一下就塌了,整个人从一米六又缩回到—米五。
刚从地里检查完庄稼回来的阿卓今天手里多了根木棒,老狗屎见势不妙,夺路而逃。阿卓披头散发,像刚喝完酒提着哨棍上景阳冈打虎的武松,跟着老狗屎屁股追。
救命啊!疯子打人了!疯子打死人了!追得老狗屎拼命喊救命。所以,疯子的心理障碍一旦被克服后,那结果十分吓人,还不如不克服呢!
这次闹了可能总要管一段时间了吧。看到两个疯子打架,俄着娜玛手搭凉棚,搁在额头,无奈地叹惜道。
四十二
拖着两个别人生的娃娃,还要照顾一个疯妈,牛巴史丽的日子过得简直无法形容。阿鲁二二看着牛巴史丽几娘母日子过得如此的紧巴,他有时会把牛巴史丽叫去猪场帮帮忙,做点活路,完了借机以报酬的方式给她们点猪粮,这就是变相的救济了。
每次在猪场干活时,牛巴史丽就叫老大猪儿在家照看疯外婆,自己则把老二瓦山领到猪场去看猪。农村娃儿,天天看猪看烦了,没事干,他比较听话,不敢乱跑,瓦山就捡根棍棍在地上乱写乱画,见到什么就画什么,见到鸡就画鸡,见到狗就画狗,见到猪就画猪,因为见到的猪最多,所以他画的猪就最像。直到有一天,他的这个天赋被阿鲁二二发现了,阿鲁二二简直不敢相信地上墙上这些东西是这个两三岁的小娃儿画的,于是,阿鲁二二逢人便说,艾老二艾瓦山是个神童,长大一定当画家。当然,画家长什么样子,他也不知道。
牛巴史丽当然清楚,阿鲁二二多少有些夸大其词,他吹牛的目的,无非是想引起队上、大队上和广大社员同志们对自己家的关注和同情罢了。但是,哪怕阿鲁二二吹牛吹得口吐白沫,人们也会以为他在抽羊癫风,一个喂猪的,懂个屁的艺术?还长大一定当画家,简直是不务正业。
牛巴史丽倒是很认真地考察了老二的画,也客观地观察了他画画时的状态,自己到底教过几天书,她发现老二艾瓦山还真有这方面的天赋,他一是静得下来,二是观察物体认真,三是能抓住事物主要特征,四是他平时做事也认真严谨,画出来的东西也越来越像那么回事。于是,牛巴史丽也不管人家如何说长道短,打算重点培养艾瓦山这方面的特长,没事就让他画,鼓励他多画,表扬他画得好,画得安逸。
老大猪儿艾人民也懂事多了,老二也有自己的耍玩意画画。现在,牛巴史丽最喜欢夜晚,夜晚两个小的和老的都睡了,夜深人靜的时候,她才属于自己,她才会与他利用灯光来诉说衷肠,所以,她天天都希望今晚是个好天气!只有月朗星稀晴朗的夜晚他们才能互相看到对方的灯光,下雨刮风不行,月黑风高也不行。
月黑风高夜,那是杀人放火时。且说老狗屎被他的舅母子兼亲家和性侵对象疯子阿卓追着打了几次后,实在是想不通,尤其是最后这次被阿卓的木棒棒把腿打瘸了,那是万分想不开,儿子为了她女儿断了一条腿,而且最后还把自己给焚了,自己什么便宜都没占上又被这疯婆子打瘸了,这仇恨结得再也没法解开了。于是纠结了本家支的几个老顽固,想趁着这月黑风高之夜,摸入牛巴史丽家,一不做二不休,抢回儿媳妇牛巴史丽。如果疯子阿卓胆敢阻碍,定将她打翻或者就地解决毫不留情。人一失去理智就疯狂,人一疯狂什么都不怕了,什么王法都不如彝族几千年的老家法,山野村夫往往会为了一口气或者一点点鸡毛蒜皮小事,大打出手甚至于干出杀人放火之事,这老狗屎就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干的。
这晚,当老狗屎带着人马,手持砍刀木棒,雄赳赳气昂昂地来到牛巴史丽家,正准备大开杀戒时,幸好艾祖国从山上扛着枪送猎物下来,面对手持器械来势汹汹的老狗屎一伙,艾祖国被逼无奈,他妈的忍无可忍,无须再忍。他把野兔一甩甩老远,肩上猎枪顺势一滑,端着猎枪立姿举枪瞄准,大吼一声:你几个想搞什么名堂?想活命的都给老子滚!言简意赅。
老狗屎一伙吓了一跳,冷不防半路杀出个程咬金,先是一愣,艾祖国不是跑了吗?然后立即就清醒了,现在的艾祖国已经不是数年前那个任人整治的青年学生了,他连木黑甲家革命委员会主任都敢开枪打,我们几个小老头更不在话下,子弹比自己手中棍棒砍乃陕得多。几个老东西相互一使眼色,保命重要,一转身撒开腿就跑,跑时还不忘用手掌护住自己的屁股,生怕跑慢了自己的屁股就像木黑甲家的屁股一样,被这个艾祖国的枪子打开花。老狗屎虽然嘴上还叽叽歪歪骂骂咧咧,但脚已不像嘴般刚强,说着说着就侧着身子飞也似的夹着尾巴逃跑了,留下一串不明不白的话,大概意思是,你有本事等着,看老子找不找得到人来收拾你!
没想到老狗屎唱这一出,可是把牛巴史丽给吓惨了,真是老天有眼,艾祖国及时赶到,才化险为夷。这倒是帮牛巴史丽下定了决心。
山上真的能住人?牛巴史丽问。
我不是人?艾祖国笑了。
我的意思是我们几个上去能住得下来?我的意思是吃、住等?
没办法,现在也只能如此了,万一他哪天又来闹事怎么办?艾祖国说的是老狗屎,他想尽量轻描淡写,但牛巴史丽听来还是十分后怕。
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你担心的是医院那边?那边问题倒不大,医院里有医生护士,医院有承诺,公社大队也一直派有人在轮流照顾。
那好,先上去看看,不行的话再下来。牛巴史丽也期待着到大瓦山上去透透氣。
嗯,上去了,随时都可以下来去医院看牛巴叔叔。
那今晚就收拾,明天凌晨就出发。牛巴史丽说。其实他们也没什么值得收拾的家什,所有衣物都搭在房间墙壁上的那个细绳上,一床被单就可以把整个家包完,往肩膀上一扛一个家就搬走了,之所以要等到凌晨希望既不能让人家发现搬了家,又要保证路上安全。
天还没有亮,趁着黎明前的黑暗,艾祖国携老将雏,牵着疯妈,背着娃娃就上路了,狗都还没有睡醒,一路倒也安静,一行五人爬坡上坎,艰难地向着大瓦山挺进,当天刚麻麻亮时,一家人已经消失在了大瓦山脚的丛林之中。
一路上基本顺利,只是疯子阿卓有些让人劳神,走着走着她就不想走了,半夜三更黑灯瞎火的不睡觉往哪跑嘛?她嘴里一嘀咕,脚下就慢了大半拍,疯子嘛她哪里还记得昨天晚上发生的事情,艾祖国怕她掉队耽误时间心里只有干着急,还是牛巴史丽有办法,她问阿卓:
阿莫,野兔肉好不好吃啊?
好吃,当然好吃了,这还用问,你是傻瓜吗?阿卓看了看牛巴史丽,心想这个女人真傻,连这都不知道。
那,阿莫,我再问你,我们吃的兔肉是哪来的?牛巴史丽又问。
这,我们吃的兔肉是哪来的?不是他给我们的吗?阿卓想了想又指了指前面这个像大山—样的男人艾祖国。
这就对了,赶紧跟着他走,我们才有兔子肉吃!牛巴史丽就在这里等着她呢。
走咯,有兔子肉吃咯!阿卓高兴得一阵小跑,把两个孙子都逗乐了。
一行人蔽进大瓦山的怀抱时,东方出现了第一道霞光,撕开云层给灰白的天空抹上了一笔淡蓝,群山沸腾了!那一道金色的光线由向四周伸展扩张,把东边的云朵镀了一层金,金色的云彩渐渐散开,给威武的霞光让路,把一张金毯罩向大地。
我看到金山喽!我也看到金山喽!艾人民和艾瓦山高兴得跳了起来。云层的掩映下金色的贡嘎雪山显得更加清晰和透彻。
老狗屎带领着木黑甲家大主任,张罗着一大队人马,敲锣打鼓提刀动枪十分高调地包围了老阿嘎留给艾祖国的那两间石头房子,喊了半天话,试探性地扔过去几十块石头也不见丁点动静,最后还是老狗屎壮着胆子带了两个人猫着腰悄悄摸到门口,憋着一口气轻轻一试,结果那门吱呀一声就被推开了,两间房子空空如也,哪里还有艾祖国的影子,老的少的疯的癫的一个都没有。
搞啥子名堂哦!整得我们劳神费力的。木黑甲家大主任松了一口气,扔下一串埋怨,一甩手走了。丢下老狗屎像截被虫子掏空了的朽木桩桩,戳在那里半天回不过神来。
自由对于一个人来说太重要了,终于可以自由地呼吸了。在牛巴史丽眼里,大瓦山上的风是自由的,云是自由的,鸟儿是自由的,泉水是自由的,花是自由的,草是自由的,就是石头也是自由的,经历了这么些年,自己终于获得了自由,史丽这朵金子般花朵现在才真正开放,她真想在这个自由的世界里与自己心爱的男人自由地爱一回。
对于艾祖国来说,他觉得自己太亏欠这个女人了,他想弥补欠下她的一切,他希望把自己的一切包括生命都奉献给她,他很卖力,她也很卖力,天地为媒,一对新人两个老东西,两个饥渴的身体再也不愿等了,好似阴阳两块磁铁,他们实打实地紧紧贴在了一起,一分钟一秒钟都不愿再分开,犹如干柴遇上烈火,他们才是天生的一对。但阿卓床上的动静还是暂时打断了这对鸳鸯,牛巴史丽猜想,阿莫肯定睡迷糊了,如果她是清醒的,也许她又要来现场指导了。好在阿卓这一短暂的打扰,又为艾祖国争取并延长了好几分钟宝贵的作战时间。
天当被子地当床,天上繁星点点,四周万籁俱寂,这才是采天地之灵气。
你跟他?这么些年?一直?没有?他很狐疑很困惑。
他不行!一直不行!一次都没行过!她实话实说,她不想编什么自己如何如何守身如玉誓死不从等瞎话来骗他。
真是苍天有眼啊!
她想起了跟他的第一次相见,想起那个清瘦的学生艾祖国,她想起了他们在天池畔避雨时他的心跳,想起了他被关押被批斗,后来她突然想起了阿妞,想起了阿妞的两个儿子人民和瓦山。
牛巴史丽赶紧爬起来,蹲在地上使劲晃屁股,努力让身体里的东西流出来。
四十三
牛巴史丽觉得有负阿妞,决定终生不生养不带孩子。
为什么?他问。黑暗中他仰面朝天,瞪着大眼,不知道在看什么,不知道在想什么。
不为什么。身体不适。她弱弱的回答。
你撒谎!你是为了她?
不是,不是。她有些紧张,接着说,我们在这荒山上,已经有两个孩子了,还有一个躺着不动的,一个到处乱跑的两个老人,你的负担已经够重了,我们不能再要小孩了。她说的是卖情,她觉得或者这样说可以骗过他。
你真傻!他什么都不想说了,也不用说了。
牛巴史丽倒是相夫教子做得很是到位,她当过老师嘛。艾祖国除了在大瓦山上开荒种地、打猎、照顾家人外,主要时间就是用来在大瓦山陡峻的山崖上锉壁为梯,修筑一级一级通往山下的天梯,同时还是忘不了要观察记录大瓦山地质地貌,有时候还要收集一些动、植物和岩石标本。两个儿子除了跟着艾祖国和牛巴史丽学文化,也慢慢能够给艾祖国打打下手了,空闲时,艾祖国也会教教他们一些文化知识。
疯子阿卓在山上换了大环境,天天喝着纯天然矿泉水,吃着有机绿色食物,空气又好负氧离子高,最主要是远离了她记忆中的世界,没人让她生气,她逐渐忘记了去地里扶倒折的庄稼,人也恢复了精气神,说话做事也越来越像是个正常人了。
寒来暑往,转眼几个年头过去了。这天天还没有亮,艾祖国就领着大儿子猪儿艾瓦山背着些山货,像往常一样悄悄下山,绕过瓦山坪,绕过顺河场,径直来到101矿上,想去看看牛巴叔叔,然后尽快把这些山货变成矿工们口袋里的人民币,再换些生活必用品悄悄背上大瓦山。他一般不下山的,通常都是两三个月才下山一次。哪想矿上高音喇叭里却是哀乐阵阵,人人扎着白花,心怀恐惧,很多人都好像天塌下来了的感觉。看到矿上那往日高高飘扬的国旗也降了下來,艾祖国知道自己的国家一定是出了大事,果然,没一会儿,他就搞清楚了一个自己怎么也不敢相信的事情,太震惊了,江河凝滞,天地呜咽!伟大的领袖,伟大的导师,伟大的舵手,万岁万岁万万岁的毛主席居然离开了他的人民与世长辞了!
艾祖国来到矿区医院,医院里很多人都在沉浸在毛主席逝世的悲伤和痛苦中,病人和医生、护士都像失去了亲人一样,哭的哭,号的号,仿佛没有人能正常上班了。艾祖国顾不了那么多,他趁医生护士不注意,径直来到牛巴马日病床前,远远就闻到了一股恶臭,看护的人也没看见,他想是不是牛巴叔叔拉大便了,但这种臭味却与大便臭味不同,他赶紧找来水和毛巾,开始给牛巴马日擦洗身子。当他把他的翻过身来时,他才发现他的屁股已经烂了,他最担心的褥疮还是长了许多。
当他第一眼看见时,艾祖国差点呕出来。只见白白的蛆虫在烂肉里拱来拱去,不但恶臭难当,而且还恐怖恶心。艾祖国定了定神,赶紧用毛巾将他全身擦洗了一遍,接着向护士借来了镊子,用镊子一根一根将蛆虫夹出来,镊子头有点粗,他又找来根牙签粗细的竹签子,将蛆一根根地往外掏。有些蛆掏出来还是活的,在地上慢慢蠕动,艾祖国掏一会就赶紧用脚把地上的蛆踩死,免得它们乱跑。可白蛆儿实在是太小太多了,艾祖国不知自己要挑到猴年马月才挑得干净。他灵机一动,想起山上人从腊肉上除蛆虫的土办法,跑到矿区商店买了瓶白酒,大大吸了一口,将嘴凑在伤口噗噗地喷。那白蛆儿如同遇到山洪暴发,溃不成军,有几只还溅到了艾祖国的脸上。土法果真奏效,白蛆儿一坨坨地往外滚,喷了好多口,才将蛆虫处理干净。艾祖国来不及漱漱口,赶紧找来护士,再挖去褥疮伤口上的腐肉,给牛巴马日敷上药膏。
艾祖国又跑到大瓦山家,把牛巴马日长褥疮的事讲给她听了,请求她帮忙经常到医院去照看下牛巴马日。
带着无限的悲鸣,艾祖国赶紧带着老大回到大瓦山,他不敢告诉牛巴史丽她阿达生褥疮的事。他预感到可能接下来会有更大的事情发生。他希望如果有大事要发生的话,那就尽快发生吧,他希望自己能够下得山来,大大方方地到医院照顾牛巴叔叔。
然而,大瓦山并没有直接去医院,而是先到了龙池山庄,把木黑甲家主任一顿臭骂,木黑甲家只好把各个队长叫来一顿臭骂。领导重视了,照顾牛巴马日的人就更细心了。
果然,没过多久,“四人帮”被一举粉碎,几百万群众又一次涌向天安门广场,欢欣鼓舞迎接“第二次解放”。当艾祖国在大瓦山上得到这个消息时,这条新闻已经变成旧闻了。
艾祖国带着老大猪儿艾人民,悄悄下山到101矿上换山货,然后跑到医院去侍弄侍弄牛巴马日,他发现牛巴马日的褥疮虽然没有长蛆了,但溃烂仍然在扩大,有块伤口里已经烂得看见了白骨。
从医院出来,他突然想起来,再过一段时间,就是义父周老大去世十周年,虽然艾祖国并没有与杀猪匠周老大结拜认过亲,但自从周老大去世后,艾祖国就一直拿他当自己的义父,他不知道周老大的生日,但牢牢记住了他的祭日,有条件的话,他都会给他烧点香蜡钱纸,什么都找不到时也要烧几片树叶过去,以表自己对他的思念。艾祖国总觉得冥冥之中或许早就注定,周老大就是上天派来在金河口等着专门搭救自己的神仙,要不他怎么会一完成任务就走了呢?想到这里,艾祖国觉得自己下一次山也不容易,现在儿子人民的脚力也练得差不多了,干脆带他一起去金河口区公所外面大渡河边给他老人家上个坟。
走到区公所外面,艾祖国想去找看大门的张区长,他还给张区长留了两只野兔和一张山羊皮,他想着张区长年纪大了,在那个门卫室冬天冷夏天热的,遭罪啊,上次还是三年前给张区长送过一张皮子。结果门卫室已经没有了他所熟悉的身影。父子俩在那里一个探头探脑一个东张西望,突然一个陌生的声音吼道:
干啥子的,在那里鬼头鬼脑的,卖皮子到别的地方去卖!
同志,我找,我想找个人,就是原来在这里守门那个人。艾祖国低三下四的。
你找他啥子嘛?你认识他呕?
认识,我们是十来年的老朋友了,你看,这次下山,我给他带了点山货来。
快进来坐,外面冷,你真的认识他?那人虽然还有些疑惑,但态度明显有了很大的转变。
他当区长的时候我们就认识。
难怪,如果关系不好的话你怎么会把这么值钱的皮子送他嘛!对不起了哈,大水冲了龙王庙。那^满脸堆笑了。
那张区长他现在到哪去了呢?刚才还是陌生人冷冰冰的,现在一下又成了自家人了,反倒是艾祖国一脸疑惑。
我说大哥,你还不晓得呕,张区长现在成了张县长了哦!那人仿佛在说他自己升了官一样,说得眉飞色舞。
啊!艾祖国惊得目瞪口呆,天下居然还有这么好的事?
大哥,你真不晓得呕,“四人帮”被打倒了呕,现在拨乱反正,人民重新当家做主了,张区长这才重新当上了领导还升了官哦,你老哥既然跟张区长不对是张县长熟悉,以后有机会还是要关照关照兄弟我哈,来,抽根烟!那人一阵唾沫横飞。
艾祖国早已走了神,妈的,原来自己这些年遭这些罪全是这“四人帮”给祸害的,连人家张区长、牛书记、彭政委都是这万恶的“四人帮”迫害的,现在终于把这该死的“四人帮”给打倒了,看来自己在山上真的是与世隔绝了。
你那个收音机卖给我行不?那人还在神吹“四人帮”如何被打倒,艾祖国却盯上了那窗台上那个砖头般大小的半导体。
啊?你要买我的收音机?你有钱?有钱去金边县城买新的嘛!你要找张县长的话也只有到县城找他了,我这个是旧的呕!那人生怕得罪了张县长的朋友。
我没钱,交个朋友嘛,我用皮子跟你换,我不去找张县长了。
张区长从看门人变成了张县长了,这是天大的好事,用不着自己再担心什么了,也没有必要去找他了。
艾祖国将本来打算送给张区长的山货换成了个二手半导体,将半导体交给猪儿,艾人民像侍弄宝贝一样轻轻捧在手心,可还没走出去几步远,那半导体就发出了吱——吱——的噪音,艾祖国皱了皱眉头,吓得猪儿赶紧把收音机旋钮转了回去。
两爷子来到沙坝子,多年没来,地貌已经发生改变,好不容易才找到周老大的坟头。艾祖国两眼通红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猪儿也赶紧跟着跪下,这是你爷爷,他叫周老大,快叫爷爷。艾祖国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些饼饼、糖果和肉,摆成一排,馋得猪儿直流口水。阿达是什么时候准备的这些东西呢?猪儿更好奇的是自己,从没听说过自己有个爷爷叫周老大,他为什么姓周?为什么他会被埋在这里?他是怎么死的?一脑子问题想问,但他已经不是三岁大两岁小了,他知道说话办事要分场合和时机,于是默默跟着父亲一起上香点蜡烧钱纸,口中念念有词,周爷爷,我跟爸爸来看您了!
艾祖国又摸出来两个小酒杯,一一倒满,然后说了声,父亲大人在上,我带着儿子人民来看您了,干!就自己干了一杯,将另一杯酒洒在了周老大坟头。他就这样一杯接着一杯,直喝得满脸通红泪眼蒙眬,人民就那样陪着父亲一直跪着,他还是第一次看见父亲流泪哭泣,他不知道这个大瓦山一样坚强的父亲背后還有多少自己不知道的故事!
儿子,给你那边的大黄也弄点吃的烧点纸吧,大黄是你爷爷最忠诚的战友和最忠实的朋友,它虽然只是一条狗,但它跟你周爷爷一样,也对我们有恩,做人就得有一颗感恩的心。
正当艾祖国两爷子准备离开沙坝子,打道回山时,醉眼迷离间艾祖国看见一坨狗头金向自己飘来,他定睛一看,原来是只金黄金黄的小狗,那神态那模样简直跟周老大那只大黄一模一样,莫非是大黄显灵,专门给艾祖国送了个它的不知多少代嫡孙来?那小狗也不客气,直接就奔坟头供品而来,艾祖国想这小东西一定是饿坏了,大黄的子孙吃大黄的东西天经地义嘛,就索性让它吃。艾祖国和猪儿刚离开沙坝子,那狗儿就追了上来,一直跟着他父子俩走,看来是铁定要跟着他们回大瓦山了。
怎么样?我说沙坝子又叫金坝子,有狗头金嘛,我们今天就捡到狗头金了嘛!
哈哈哈,就叫它小黄怎么样?
好的,就叫小黄。
四十四
小黄早已经长成了大黄,但它还是叫小黄,小黄成了艾祖国狩猎的最好帮手,同时,小黄也是艾人民最亲最好的玩伴。小黄喜欢跟人民在蓝天白云下一起奔跑撒野,在阳光草地上一起嬉戏打滚,还喜欢爬在人民身边跟他一起静静地听收音机,从那个小匣子里人民得知山下的世界正发生着翻天覆地的变化,从他的眼睛里,小黄看到了自己主人对现状的不满和对外面世界的向往,自己又何尝不是呢?上山快一年了,小黄还没看见过其他狗长什么模样。小小的半导体,吱里哇啦的电流声里传来的有一句没一句的新闻,正扰乱着山上一家人的心。
祖国,你说山下现在到底怎么样了?牛巴史丽依偎在祖国怀里问。
我也说不准,不过肯定日子会越来越好的!艾祖国还真说不清楚,但他坚信,日子会越来越好的,因为像张区长那样的好人又重新上台掌权了,而且还升了官。
要不找个时间下山看看?我也好久没去医院看阿达了。牛巴史丽问道。
好的,明天白天准备一下,晚上我们一齐下山,给大瓦山阿姨带点东西。
我们同时下山,山上,你放心?牛巴史丽说。
没事,人民现在长大了,可以锻炼锻炼了。艾祖国说。
第二天下午,两个人早早地收拾妥当,叫来人民和瓦山,两个大人同时下山,牛巴史丽多少还是有些不放心,她反复交代老大艾人民,要照顾好外婆和弟弟。
你两个就放心下山去吧,山上还有我这个老不死的在呢!阿卓听得不耐烦了,她现在很少发疯,说话办事基本趋于正常。
好,好,好,有您在家坐镇,我们放心。艾祖国笑笑,拉着牛巴史丽出发了。
天黑完时,艾祖国和牛巴史丽终于下到大瓦山山脚,趁着夜色,两人悄无声息地摸进了大瓦山家。打老远,大瓦山家的小花汪——呜只叫了半声,就冲过来往他们身上扑,蹬了艾祖国一腿的泥,牛巴史丽赶紧招呼它:小花别乱叫,小花别乱叫呕!别让坏人听到了呕!
那小花不知听懂没听懂,只顾着轮流跑前跑后跟山上下来的两个老邻居亲热,摇头甩尾的到两人身上蹭来蹭去使劲撒娇。
大瓦山还是听到了动静,出来探头一看,赶紧将两人藏进家中,赏给小花一小块饼子,闩上门,回过头来再从头到脚细细打量史丽,嘴里不停发出啧啧声来。
挺滋润哈,真是越长越漂亮了呕,简直跟你妈年轻时一个模子呕!
哎呀,俄着阿姨,你才一点都没老呕!
看来山上日子过得真幸福呕!
哪里呕,你才该享福呕,家里几个女儿都长大挣工分了,你就等着数钱嘛。
享什么福哦,一个个又不争气,要是能像你们这样能干就好喽。
不着急,不着急,只要有人,什么都会有的。
两个女人旁若无人地表扬与自我表扬,恨不得把分开这几年没有来得及说的恭维话全部说出来。艾祖国也不着急,反正有一晚上时间,让她们说,随便说。
谁知这两个女人还真说了一晚上,眼见天快亮了,艾祖国才不得不把她们的话扯回正题。
俄着阿姨,最近山下有些什么大的变化?艾祖国问。
变化可大了,你不问我也要跟你们说。俄着娜玛说,革委会取消了,又恢复叫公社和大队了,顺河公社领导也换了,该死的木黑甲家也垮台了,现在是时云天当大队长,学校早就复课了……
俄着阿姨,你看我们这情况,如果下山来,大家会不会接受我们?艾祖国问,他想知道大家能否承认他与牛巴史丽的婚姻事实,他觉得其实山上还是不错的,但受苦的是两个孩子,在山上没法接受系统的正规的教育。
不可能,不可能。大瓦山的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你想嘛,一是民族不同,二是史丽嫫到底是人家老狗屎家的儿媳妇,民族不同这还好说,关键这第二条,在彝族千百年的传统和观念看来,你们现在在一起是既不合规也不合法的,老狗屎还没有死,他那家支人还没死完,你两个就不可能在这瓦山坪里堂堂正正地在一起!唉,造孽呕!
艾祖国像泄了气的皮球,怎么办呢?不管将来发生什么事情,要自己再跟史丽嫫分开,那是办不到的。
这样的话,我宁愿一辈子不下山了!牛巴史丽斩钉截铁地说道。
要不让孩子们先下山,跟着我,我照顾他们。大瓦山实在是想不出其他好办法,她有时也很自责,觉得自己害了牛巴史丽,但到底自己当初让他们分开做得是对还是错,自己也说不清楚,不过自己的目的和出发点都是为了帮助他们。
不行,不行,你的负担已经够重了,我们已经给你添了不少麻烦了。艾祖国知道,俄着娜玛是真想帮助自己,不管什么时候,尽自己最大的可能去帮助别人,这就是俄着娜玛的人生信条,一个纯正的彝族人的处世准则。
没关系的,反正一条牛是放,一群牛也是放嘛!哈哈哈。俄着娜玛觉得自己的比喻好像有点不恰当,于是顺势打了个哈哈,活跃活跃气氛。
俄着阿姨,话虽这样说,但人跟牛不同,人才没有牛好养哦,谢谢你的心意了。牛巴史丽也觉得自己不能太自私,另外虽然自己是养母,但她对两个孩子有着深厚的感情,说心里话还真舍不得和他们分开。
你妈怎么样了?俄着娜玛突然想起了这个昔日的好姐妹。
我阿妈现在还可以,到山上这些年,祖国时常给她弄些草药,她现在好多了,已经基本恢复正常了。牛巴史丽说。
啊?她好了啊?祖国还会治病?啥时候学的,成大夫了呕!以后要好好替我看看病哦,再带几个徒弟出来,替乡邻们看病。俄着娜玛听了又惊又喜,更增加了几分对艾祖国的喜爱之隋,她真为牛巴史丽高兴。
我也不知道,他怎么就会弄草药了,我们在山上有个什么小毛病都是他自己给我们治的。史丽骄傲地转向艾祖国,她自己也不知道他何时懂医术了。
我想,以后有条件的话,每个大队、每个生产队都应该培训一个医生或者卫生员,每个大队都应该办个幼儿园……艾祖国憧憬着美好的明天。
行了,你想太多了,现实点吧!你自己说一说,你啥时候成大夫了?牛巴史丽赶紧打断他的理想。
我拜了师傅的,你不知道?艾祖国说。
师傅?牛巴史丽有点糊涂。
我师傅就是你那本《红楼梦》。
《红楼梦》会教你治病?大瓦山和牛巴史丽异口同声地问道。
对呀,《红楼梦》就是一本百科全书,据说作者曹雪芹本人就精通中医,书里面光是治病偏方就有几十个,我正是按第二十八回里滋养安神的“天王补心丹”方子来给阿姨配的药,帮她调理的。他这一说,牛巴史丽才猛然想起来,《红楼梦》里还真有不少治病方子,她突然想起自己天天只琢磨什么是“云雨一番”,根本没有注意到什么治病偏方,不觉得脸上一阵火热,同时更加深爱眼前这个男人了。
哦,你有本《红楼梦》医书呕,难怪。俄着娜玛终于知道艾祖国是跟着《红楼梦》这本医书学的给人治病,想想这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嘛,我要是能识字,我要是有那本《红楼梦》医书,我也能学着给人治病。不过还是为艾祖国高兴,更为老姐妹阿卓高兴。突然她灵机一动。
你们不敢下山,两个孩子也应该送去上学了,可以让你阿莫阿卓带两个孩子下山居住,他们不敢对她怎么样。你们觉得呢?再者,你阿妈现在病好了,她也应该知道你阿达的事了,她下山来还可以去医院帮帮忙。对了,你们还没有告诉过她你阿达的事情?俄着娜玛问。
我们从来没跟她提起过,也不敢提,怕她受刺激。牛巴史丽接着说,让阿莫带两个小家伙下山,我们怎么没有想到呢?只是,我好舍不得他们呕!
这倒是个办法,不过我很担心,到了老环境,见物思人,万一她去医院看到牛巴叔叔现在这个样子,她精神受到刺激,再复发毛病怎么办?要不我们再想想别的办法?艾祖国说。
没关系的,如果真的旧病复发,再把她接到山上调理就行了。在牛巴史丽心里,两个非亲生孩子的分量早已经超过了亲生母亲的分量。
我觉得就这样办吧,只把两个孩子交给我带的话,你们肯定不放心,让你阿妈带他两兄弟下山,有什么需要时,我再照看着他们三婆孙,你们应该放心了。大瓦山说,你们看他们下山后住我家里行不?反正你们的老房子也被你妈给烧了。
不能长期住你们家,他们可以住阿嘎婆婆留下的房子,反正离得也不是很远。牛巴史丽说。
好吧,过几天我去帮你们把房子收拾出来,应该还能够住人,不过你们一定要赶在学校开学之前把孩子们送下山来。俄着娜玛说。
好吧,谢谢俄着阿姨,时间不早了,我们也该回去了。艾祖国听到外面鸡又叫了一遍了,天快要亮了。
两个人告别了恩人俄着娜玛,朝矿区医院走去,牛巴马日病房里有人,那是牛巴家支的一个远房亲戚,她正在给牛巴马日擦洗,他们就进去帮忙,一起给牛巴马日擦拭完,换了身衣服,又坐了会,跟牛巴马日和这个亲戚说了会话,将一张兔皮送给了这个远房亲戚,然后依依不舍地走了。
回到山上已经过了吃午饭的时间,阿卓却没有让孩子们先吃,她告诉孩子们,一家人,就要等着一起吃飯。这个奴隶出身的女人,虽然没有文化,也搞不明白什么是幸福,但从小到大的经历让她对家庭看得非常重要,在她的眼里,一家人能团团圆圆天天坐在一起吃饭,那就是最大的幸福!
阿卓没想到,很快他们就不能天天在一起吃饭了。
牛巴史丽和祖国回来后,立即着手给这一老两小做下山的准备,包括物质上的准备和精神上的准备。
物质上还好,无非是钱粮,多狩几次猎,多打些野物,多采些名贵中草药,多跑几次路,弄下山去换成钱什么就有了,来回几十里山路对于艾祖国来说,已经算不上什么大问题了。
问题出在精神准备上。老大艾人民倒是非常想下山,老二艾瓦山和阿卓死活都不愿意下山。
艾瓦山确实舍不得离开爸爸和妈妈,不惜哭鼻子抹眼泪不吃饭,闹了好几天,总说牛巴妈妈不要自己了,才让自己走的。
山上有吃有喝的,还有肉吃,山下没吃没喝的,还要受人欺负。阿卓不知是不是记起了山下的日子,反复念叨着这两句。她觉得现在一家人在山上团团圆圆地过日子多好,为什么非得把孩子送下山去。哦,读书,读书重要?瓦山坪那么多人从来都没有读过书,不是也一代一代地生活过来了嘛?还有眼前这个女婿,他读过书,还是在天子脚下读的书,不一样跑我们这大山里生活了吗?不过,这个北京来的女婿正是因为读了书才这么能干。到底为什么要读书?读书有什么作用?阿卓把自己的头都想得快要炸了。
最终,艾祖国还是不敢告诉阿卓牛巴马日的情况。
四十五
临行前,艾祖国很庄严地掏出一个盒子,那盒子大家都没有见过,盒子打开,里面是一个纸包,打开纸包,露出一个布包,布包上缠着橡皮筋,解开橡皮筋,当艾祖国掀起一个角时,牛巴史丽立马认出那是一根手绢,那不是一块普通的手绢,那块手绢曾是十六岁花季少女牛巴史丽的心爱之物,也是牛巴史丽这一生到目前为止第一块也是最后一块手绢,那块手绢是父亲牛巴马目送自己到金边县城上高中时给自己买的,牛巴马日说,城里女孩子都时兴用这个东西,咱们也买一块,别让城里人把我们山里人看扁喽!
父亲牛巴马日说这话时的表情和声音腔调在牛巴史丽脑子里还历历在目,虽然已经过去十几年了,但那记忆仍恍如隔日。不过,在金边县中学,牛巴史丽并没有每天将这块手绢拿出来用给大家看,也没有谁欺负她,甚至她还交了些好朋友,那个谢丹阳就是与她关系最好的一个。想到谢丹阳,牛巴史丽不免叹了口气,赶紧将回忆路径转了个方向。想起了艾祖国刚到自己家不久,那个怀春的少女牛巴史丽天天睁开眼睛就想见到艾祖国,闭上眼睛就想起艾祖国,又不好意思跟别人讲,更不好意思对艾祖国表达,有一次,假装不小心,故意将这块自己最心爱的曾经给艾祖国擦过汗的并蒂莲荷花手绢“丢”在了艾祖国房间。
艾祖国将手绢摊开在左手掌上,掌心里露出两块银币大小圆圆的墨绿色玻璃片,那玻璃片中间厚四周簿,每片上面都分别钻了眼系了细绳,大家眼睛一亮,牛巴史丽想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和田玉?再看那细绳,绝对不是一般的绵、麻绳子,那绳还反着光透着亮,莫非是用马尾编成的马尾绳?听老人说这绳子几百年都不会坏,什么值钱的东西能配得上马尾绳?
知道这是什么吗?艾祖国捡起一块递给牛巴史丽。
把宝贝给我看看?小儿子艾瓦山跳起来就想抓艾祖国手中那宝贝,但没够着。
这其实不是什么宝贝,这是一对玻璃镜片。艾祖国将手里系镜片的绳子戴在了小儿子艾瓦山的脖子上。
牛巴史丽想起来了,这两块镜片应该是当年村里人把艾祖国他们从北京带来的仪器设备砸毁以后,绝望的艾祖国掩埋这些设备尸体时捡出来的。
当时,我是想作为结婚礼物送给你们的牛巴妈妈,但这么多年来,由于种种原因,我们一直没有结成婚……说到这里,大家的眼睛都湿了。
除了你们两兄弟,我这辈子也没有挣下什么值钱的宝贝,但对于我来说,我觉得这两块镜片是最有意义最珍贵的物件了,今天,你们两兄弟要离开我们了,我将它送给你们。
牛巴史丽淌着热泪也将手里的镜片戴在了大儿子艾人民的脖子上。
一家人拥在了一起,久久不肯分开。
孩子们,以后不管生活对你如何,一定记住要好好活着,做到勇敢坚强、正直善良!这是你们的爷爷奶奶要我做到的,我要你们以后也要做到!你们要牢记心里。
小儿子艾瓦山自从得到了脖子上这个宝贝,一时竟然忘记了要与爸爸分别,他小心翼翼地玩弄着这个宝贝,生怕一不小心这宝贝就飞了似的,玩够了,再拉着艾祖国给他讲这东西的来历、用处。艾祖国看着儿子这么爱学习,只好放下手里的活路,认真仔细地给他讲自己来考察大瓦山的事情,也不知儿子听没听明白。不过,当艾瓦山说,爸爸,你放心,等我长大了,就跟你一起考察大瓦山时,艾祖国的心里又泛起了阵阵涟漪,那个久违了的地质考察梦想又跳了出来。
科学教育应从娃娃抓起,艾祖国索性将小儿子带到外面一处空地上,抬头望了望天上的太阳说,瓦山,我们来做一个科学实验。小瓦山一听做科学实验,高兴得不得了。只见艾祖国从地上随便抓了几把干草,揉了揉,放在一块石头上,从儿子脖子上取下那镜片,用右手拇指和食指轻轻卡住边沿,将镜片对准太阳,稍微做了点调整,下面一尺远的那团干草上就有了一个亮点,这让小瓦山很是惊喜,他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个亮点,过了一会,那团草从那个亮点处开始冒烟,草也越来越糊,然后轰的一声,燃起了火苗,把小瓦山吓了一跳。原来这就是科学实验!小瓦山想长大我了一定要当科学家。
按照与俄着娜玛事先约定好的日子,一切收拾妥当,眼见人影开始偏东,一家人出发了,一路上艾祖国努力地想让大家高兴点,可他自己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牛巴史丽心里有千万句话要给两个孩子交代,张开嘴什么也说不出来了。还交代什么呢?连自己的阿莫也信不过?这是阿卓多少次给自己保证过的,她一定会管好这两个小家伙!
蝉和蝈蝈歌声四起,一行人却没人说话,只有小黄撒着欢地来回跑,一会跑到众人前面,一会又跑到众人后面,一會再跑回来逐个逮住扑上去狂一阵,但令小黄万万想不到的是,就连最喜欢跟自己玩的老大艾人民今天都不怎么搭理自己了,小黄不知道这一家老小今天是怎么了,以前家里人上山下山大家不都是高高兴兴的吗?
下山速度跟先前的预计差不多,快到山脚时,天已经黑得差不多了。一家人在树林里稍微休息了一会,等家家户户都回到了自己的小木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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