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句谚语说:人靠地装缀,地靠庄稼来装缀。这仿佛说的是我们这个家族和养育了我们的那片土地。
历来追逐山水,热衷游牧与迁徙,信奉一处不宜居三年的先辈,在金沙江两岸,历经辗转,到了爷爷这代,来到西部凉山觉克瓦吾山下,意外停住了不知疲惫的脚步。
觉克瓦吾山,以自身海拔四千多米的高大身躯,宛如一幅巨扇,高高屹立在西北方,挡住了每年冬天南下的寒气,守护了一片宁静与温暖。
第一次站在这片向南延缓的坡地上,到处弥漫浓烈的山野气息,看见四周都是等待开垦的土地,爷爷奶奶觉得仿佛是来到了自己曾经梦见过的地方。
面对大片的处女地,他俩感到从未有过的激动。而这片土地,就像一块巨大的磁石,激发了爷爷奶奶空前的干劲,看风水,选宅基,择吉日,为了抢在雨季还未到来的那个初春前建房,爷爷匆忙挥起的锄头,打破了这里太老的宁静。他平出了一块一百多平方米的屋基。
在一阵阵浓烈的泥土湿香中,体格魁梧高大的爷爷一直埋头夯土,春墙,偶尔抬头时,满头的汗水、肩臂上凸出而黝黑的肌肉在春光里闪闪发光。而年轻的奶奶呢,顾不上一身崭新的着装,在一旁一撮箕一撮箕、不停地往夹板里倒泥土,两个留着纠纠菩萨,满脸斑驳的小孩在旁边快乐玩耍。恰在那天,一个新认识的人路过,看见爷爷奶奶在这个荒郊野岭风风火火地建屋,便不可思议驻足问道:“诺尔依伙,你一个既没有奴仆,也没有牛羊牲畜的穷光蛋,建偌大一座泥屋干啥?”爷爷抬起头来,慢慢收住捏紧拳头的左手,用右手的食指在左臂凸起的一坨坨发黑发亮的肌肉上比划着说:“我的牛羊在这节,我的金银在这节,我的粮食在这节。”那人听后,只好摇头而去。
白昼一天一天地爬过去,新房的墙体一圈一圈地往上站,房屋一天一天地高起来。爷爷舂墙的位置越来越高,泥土全是奶奶一背篼一背篼地背上去的。爷爷奶奶浑身咸咸的汗水不尽流淌,流进了脚下的墙体里,流进了墙下的泥土里,流进了觉克瓦吾山下的土地里,从此,这里的土地多了一种气质。
不到一个月的功夫,一座宽大的红色泥屋落成了,盖好了新房,左右两侧还搭上了猪圈牛羊圈,形成了一个完好的四合院。
爷爷奶奶满有把握、信心十足地举起锄头,一锄一锄地挖,一天接一天地挖,在四周开垦出了成片成片的红土地,红土在蓝天下勾出了一幅希望的图景。
那年春天,他俩在红土上撒下了燕麦,种下了荞麦和土豆。夏天,山地上的庄稼把山野涂抹成一片绿油油的,爷爷奶奶一空闲就往那里望。到了秋天,庄稼成熟了,是丰收的—年。
觉克瓦吾山下的燕麦虽然灌浆晚,熟得晚,但浆水充足,饱满,磨出的糌粑面又白又香又经饿;这里的荞麦如密林,荞麦面又白又细,煮荞粑,煨荞粑,口感清香而有淡淡的甜味,慢吞细嚼回味无穷;这里的土豆一棵里个数多,个儿大,一季收成一年也吃不完。
这,坚定了他俩在这里居住生活下去的信心。
从此,山坡上一年一茬的这些燕麦、荞麦、土豆,一年又一年地养育着我的爷爷奶奶一家人。在这里,他两一共养育了六个儿子,三个女儿。
一家人,十一张嘴的饭食做起来也不容易。每天早晚一大撮箕土豆,洗了半天,满满的一大锅,煮熟了,捞起来,热气腾腾端在火塘下方,九兄妹一窝蜂涌过去,每个孩子捡两三个,七手八脚地捡,眨眼间,一大撮箕土豆往往只剩下一个空撮箕。
煮一大锅荞粑也是如此。
一家人,一年四季,天天粗茶淡饭,但无法择食的儿女们依然肯长,一个个比揠扯上去的还要长得快。每天早晨,一家人要出工,九个孩子飞奔向四周山野,挖地种地、薅草、放牧、拾粪、拾柴。黄昏归来时,有的背水来;有的背柴来;有的赶着牛羊来;有的捡粪来;有的扛着农具来……各尽其能,相继成了父母的助手,牢牢地撑起了这个家。
不久,兄妹九人各自成家立业。他们围绕爷爷奶奶房屋周围,盖起了一座座瓦板房,形成了一个小寨子。父亲他们那一代,一个个不仅秉承了爷爷奶奶的身高和相貌,也秉承了父辈身上俭朴、能吃苦、勤劳持家的优良传统,各自侍弄山上的土地,勤劳饲养家里的牛羊,不到几年,土地成片,牛羊成群。
步入了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觉克瓦吾山下的人烟引来了外地客商,当然,最先交换的大都是粮食、牲畜、皮张、盐巴和布匹之类的东西。渐渐,山寨里出现了沉甸甸的银锭,父亲他们用粮食和牲畜从外来商人手中换回了银锭,家家户户拥有了数量不菲的银锭。
不言而喻,父亲他们这代人,抛弃“一处不宜居三年”的旧俗,是被埋葬于这里的爷爷奶奶,成群的牛羊,积攒的银锭,有情的土地和土地上丰富的物产留住了。
時光流逝如水。到了爷奶的孙辈,也就是我们这一代,觉克瓦吾山下形成了一个三十多户人家的大寨子,在我小小的记忆里,也拥有了一个叫衣地尔的名字。
依地尔的山、依地尔的水、依地尔的土地、依地尔的阳光和四周绿色的森林养育了我们。我们依然吃着这里出产的燕麦、荞麦、土豆和玉米长大。我们放猪放羊,背水拾柴捡粪。
大致我五六岁时,已经是在六十年代末,我们的依地尔已人烟稠密。值得夸耀和难舍的是,我们在依地尔居住六七十年,虽然一度经历了艰难困苦,但没有一具饿殍,没有一个人病死,没有一个人凶死,更没有一个小孩夭折过。
虽然山还是那些山,河还是那些河,土地还是这片土地,可时代和生活变迁了。我们顺应历史潮流,我们信守一句千古不变的谚语:山上长什么样的草,牛羊就吃什么;世上出什么样的律令,人们就遵从什么。新社会的阳光照进了觉克瓦吾山下,放牧牛羊不再是我们惟一的选择,靠土地靠挖锄生活不再是我们惟一的出路。我们饲养牛羊,我们紧握手中的挖锄,深深扎根于土地的同时,有的亲人,已把自己的孩子送进当地墙体洁白和充满阳光的学校。
上学后,每天出门前,父母总是叮嘱我们好好学习,我们总是嗯嗯地答应了。可到了学校,来自山外的老师十分卖力地教,我们还是在下面玩我们的。老师听不懂学生的话,学生也听不懂老师的话,真是瞎子牵瞎子啊!但我们还是懵懵懂懂地跟着走,整天还是“a、o、e……”地跟着老师吼叫着。一直稀里糊涂地跟到了三四年级,我们这才能说简单的汉语,这才能理解汉字的意思,渐渐,我们对学习有了兴趣,这才“上路了”。
从那以后,我们在读书上连吃奶的力气都用上了,个个做到不迟到,不早退。白天认真听老师讲,夜里,住校的在灯光下认真做作业,走读的在家里火塘边点上煤油灯或松明用功。后来,觉克瓦吾山下一茬接一茬的孩子小学毕业,初中毕业,有的高中毕业后考起了外面的学校,开始陆续有了中专生,大学生,破天荒有了在城里工作的人。
每当逢年过节,我们在城里读书的、工作的,都会回到觉克瓦吾,带回香烟好酒和不一样的生活状态。见了我们,亲人们一面是羡慕,一面是在心里想孩子孩子读书容易成器。
一些亲人远走,更多的亲人却注定留下。
现在驻足回望,我们悠长而庞杂的家史中,爷爷奶奶这条支脉,仿佛是一条悠悠河流,流到这里,突然停住了。在觉克瓦吾山下繁衍,如今数一数家谱,已有七代,形成了几个连片的山寨。“我的牛羊在这节,我的金银在这节,我的粮食在这节。”记忆回荡的这句话,在今天,似乎有了更多更新的诠释。
人靠地装缀,地靠庄稼来装缀。觉克瓦吾山下,一块装追人的土地。
责任编辑 沙阿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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