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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为媒

时间:2023/11/9 作者: 凉山文学 热度: 15123
葫芦坳坐落在大山深处,周围老远没有村庄,听不见山外的鸡鸣犬吠,恍若隔世一般。年轻人憋闷急了,就出山逛荡一番;上了岁数的人脚步沉了,就不愿挪窝儿,五冬六夏枯守山中,俨如桃花源中人,不知外边有什么重大变化。难怪山外人给他们编了这样一则顺口溜:

  葫芦坳,深又深,

  常见兔子不见人,

  山外跑进头毛驴来,

  家家争着来迎亲。

  葫芦坳的地理位置虽说是短处,但它独占风水,村中的女子深得山泉滋润山林遮掩,一个个出落得娉婷标致,楚楚动人,较之外村,不知要好上几个档次。这儿涧深林密,人烟稀少,又系杂姓村,男女之间自然会有一些桃色新闻。据说三伏天瞎黑打个闪,就见村西碾盘底下躺着三对儿。这纯粹是糟蹋人,即便有这等风流事儿,哪棵树下不是好去处,干吗非要凑在一个碾盘底下呢?话又说回来了,人都有七情六欲,何况男女青年到了懂得什么的时候,一天到晚在一起劳动,你有情我有意,曲蟮对眼是条龙,难免不往一块靠拢,结果那些看得上眼的姑娘大多留在村里,用外村人的话说是自产自销了。

  人能生个穷命别生个穷相。菊儿不管什么地方长得都不比伙伴差,可就是肤色黝黑,加上母亲老早病故,与父亲相依为命,家中进项不多,日子过得紧巴,穿戴自然不新潮,像个非洲土著,后生们就戏称她黑菊,久而久之,人们都这么叫她,她不气不恼,答应得溜溜道道的。

  人物是一理,葫芦花刚开的时候,洁白无瑕,馨香四溢,葫芦蜂会纷至沓来,伸着长须采蜜,当葫芦花过了好景儿时,葫芦蜂也就不来了。黑菊已是二十好几的大闺女了,可村里的小伙子几乎没有跟她黏乎的。黑菊顺其自然听天由命,倒不觉得怎么样,怎奈父亲隋平川心中隐隐有些发急。这不,他刚吃罢晚饭,就来到堂兄隋平伯家里。

  当下,隋平伯还未吃完饭,说平川你吃了么?要是没吃就在这儿吃些吧。

  隋平川说天到这般时候了,谁还没吃,你们这是“麦茬饭”,太晚了。

  隋平伯解释道,你嫂子早就做好了,我到乡里开会才回来。咱这山沟旮旯离乡里太远了,走一趟怪累人的。

  是啊,古语说得好,为人别当差,当差不自在。隋平川说罢坐在凳子上掏出荷包装上一锅老旱烟,吧嗒吧嗒地抽起来。

  隋平伯搁下碗筷,就势趄歪在铺盖上,说平川你找我有事吗?

  还不是为了你侄女的事。隋平川叹了一口气,这些年我又当爹又当妈,把黑菊拉扯大,心想在村里给她招个后生,到老了我也好有个依靠,可我私下瞅摩着,那些长得出挑的后生没有看上黑菊的。黑菊老大不小了,蹭磨蹭磨就是一年,要是她妈活着就好了,我就不用操这份心啦,这可倒好……

  隋大嫂安慰道,我说兄弟你就别去硬操心啦,她暂时没对上对象,那是缘分不到,我敢说她不出一年准能对上。

  隋平伯思索了半天,才对隋平川说,你不是养了三头牛嘛,依我之见,咱村山多草多养牛户多,每家每户拿出一个人看牛割草太浪费苦力了,你干脆揽上一群牛看着,让他们付给你一定的报酬,这样就让黑菊给你当个帮群的。

  隋平川说以前咱村不是不让私人揽牛看么?

  隋平伯说章程是村干部订的,我说让你揽牛看,其他干部还好意思阻拦么?

  隋平川说这个想法好是好,可一个大闺女拿着棍子上山看牛,外人不会笑话么?

  笑话什么,过去还有女响马女寨主嘛,革命战争年代,涌现出好多女英雄,双枪老太婆不就是其中一个么?隋平伯坐起来郑重其事地说,带牛如带兵,照样可以出息人,照样可以让人看重的。你只管照我的话去做,绝对没错。

  隋平川经隋平伯这么一开导,心里就透亮了,就愉快地答应了。回家跟黑菊一说,黑菊也表示赞成。她说这是大伯特地照顾咱,别人想揽牛看还捞不着呢。

  第二天,隋平伯将一些养牛户召集起来,提出让隋平川揽牛放牧的想法,养牛户巴不得这么做,宁愿多花几个钱,也不愿打那么多麻烦,就当场商议好了价钱。

  很快,隋平川爷儿俩揽起三十多头牛。

  起初黑菊有些不好意思,见了伙伴脸儿刷的就红了,不出几天也就习以为常了。

  每天吃过早饭,养牛户将牛送到村东的河滩上,黑菊一点计,见够数了,就与爹赶牛上山。隋平川斜背蓑衣,手持木棍,在前头开路,黑菊干什么像什么,脚登一双耐穿的军用鞋,袄袖高挽,手持木棍,在后面跟着。她长得粗腿硬臂的,对于个别乱群之牛,就挥舞着木棍,只几下就把那家伙镇压得俯首帖耳,再不敢轻举妄动;对于不听号令的牛,她用力掷石,单打它额头的犄角,那家伙见她身手不凡,不敢怠慢,赶紧安分守己地吃草。通常,黑菊和爹带着晌饭,渴了喝几口山泉水。天色向晚时,爷儿俩赶牛下山,到了村边,黑菊吹起螺号,那悠扬的旋律顿时在葫芦坳上空荡漾,养牛户们自会在门口等着牵牛。

  阙老爹的小儿子阙小游,是葫芦坳惟一的高中生。阙老爹一家省吃俭用,指望阙小游能念出个景景有个出息,谁知事与愿违,他高考时名落孙山。再复习一年,依旧榜上无名,阙小游不泄气,又复习了一年,还是照瓢画葫芦。阙老爹大为恼火,斥责阙小游,都说屁多攻出屎来,你他妈花了我多少钱,始终没念出个景景来!罢罢罢,命中八尺难求一丈,你快死心塌地在家种庄稼吧。阙小游到了这个地步,就无话可说了。

  阙小游人儿长得洒利,又喝过几瓶墨水,嘴上就有好多词儿,委实是葫芦坳的小圣人儿。他家有头犍子,他负责早晨送牛傍晚牵牛,一日两次与黑菊接触,亲眼见黑菊教训牛,也佩服黑菊的膂力过人,稍一琢磨,就编了一首顺口溜,趁黑菊单独在场时就嬉皮笑脸地吟哦:

  老公子花开紫微微,

  葫芦坳出个放牛妹,

  一顿能吃俩饼子,

  还能喝下一瓢水,

  腿儿粗来屁股肥,

  胸脯鼓起山一对,

  犍子经不住她一棍,

  牛犊经不住她两捶,

  好一个转世的杨排风,

  棒小伙也不敢跟她睡!

  黑菊听了就骂,阙小游你个鳖崽子,也不怕烂嘴烂舌头!

  阙小游越发来劲,抑扬顿挫反复吟哦。

  黑菊无力反驳,气得热泪盈眶。

  黑菊咽不下这口窝囊气,找着大妈诉起苦来,将阙小游贬嘲她的顺口溜从头到尾念叨了一遍。

  大妈埋怨道,光他长着嘴你就没长么?就不能诌上几句挖苦他么?

  黑菊说俺心笨嘴拙不会编。

  这有什么难不难的,只要顺口押韵就行了,我替你诌上几句吧。大妈略一思索,肚子里就有词了,说黑菊儿他下次见了你还会那么念咕,你等他念咕完了,就豁上脸皮这么反击他:

  我黑菊长得美又美,

  馋得你小游掉漦水,

  像头叫驴直叫唤,

  像个公猪嘎嗒嘴!

  黑菊说哎呀大妈难听死了,这叫我怎么念咕出口哇。

  大妈说你不懂这个窍气,这叫以毒攻毒,你要是不这么对付他,他会念咕个没完没了,你抹下脸皮挖苦他,他就腚口没个屁了。

  黑菊就把大妈诌的这首顺口溜记牢了。

  不出大妈所料,第二天早晨阙小游到东河滩送牛,见黑菊一人在场,又吟哦起那首满意之作,谁知黑菊紧接着用大妈编的那四句话反击他,阙小游一时词穷了,显得十分尴尬。细想想,这词儿编得太厉害了,传扬出去丢死人了,幸好没被外人听见,要不就给村民留下笑柄了。阙小游灰溜溜地逃走了。

  大妈得知黑菊斗败了阙小游,不免自鸣得意,继而将这码事对丈夫述说了一番。

  隋平伯责备道,人家青年人相互取笑是表达爱情的一种方式,你跟着瞎撺掇什么。

  隋大嫂嗔了丈夫一眼,阙小游那么挖苦黑菊,你这当大伯的听了入耳么?脸不发烧么?

  隋平伯解释道,你呀天生是头发长见识短,打个比方吧,集市上越是贬嘲挑剔货主货物的人,越是想把货物买到手。你就不想想,阙小游不仔细瞅摩黑菊,能编出那么形象的顺口溜么?

  隋大嫂懵懂地说,叫你这么说,人家阙小游看上黑菊啦?你这不是在做梦吧?

  隋平伯笑而不答。

  当天下午,隋平伯在村外碰见阙老爹,就跟他拉起了呱儿。

  阙老爹说咱这葫芦坳地场太窄巴了,人多地少,不够种啊,尤其我家劳力多,除摆弄那几亩庄稼外,就闲得慌。这不,小三又下学了,成天游手好闲打溜溜,这愁不愁死人了!

  隋平伯试探地问,你就不想让小游出去干点什么吗?

  阙老爹两手一摊,这年月出去干什么?听说城里好多工人都没活干了,都在街上摆摊卖杂货,买的没有卖的多,去挣谁的钱?我不是不想让小三出去跑买卖,可君子无本难兴利,我上哪儿去弄那一大把本钱呢?即便有了本钱,谁敢保不能栽歪进去赔个流门到底呢?我算来算去,还不如让他蹲在村里种庄稼,怎么还不混一辈子。

  隋平伯说,老哥啊咱们一向轧合得挺好,我也知道你的难处,眼下我还掌总舵儿,说话还算数,这样吧,让小游当护林员吧,一年下来起码领两万多块钱的工资,赶上城里一个国家正式职工哩,你看行吧?

  哎呀我的好兄弟,咱上一辈子是一块逃荒过来的,咱是一根蔓上的苦瓜呀。你没忘了这个情意,难得啊!阙老爹感动得两眼噙泪,握着隋平伯的双手说,兄弟,你真帮了我一个大忙啊,这叫我怎么答谢你才好呢?

  隋平伯说这事就这么定了,你千万别蹀蹀躞躞弄些余外的,这都是谁跟谁,你我心中有数就行了。

  阙老爹回家跟阙小游转述了隋平伯的美意。阙小游起初不愿干,觉得单独一人呆在深山里没有意思,不免有些犹豫。

  阙老爹说你别心里没数啦,这个甜差别人争都争不到手,要不是咱和隋平伯轧合得好,你能捞着干么?

  阙小游转念一想,觉得村里再没有比这个再好的活计了,也就欣然接受了。

  数日后,阙小游当上了“巡山大王”。他新官上任,责任心特强,成天翻山越岭涉谷攀崖,严防不法分子偷砍树木,严防外村牛羊过来啃噬树芽,严防发生山火烧毁山林。走累了,就躺在山巅岩石上,仰观纤云弄巧苍鹰盘旋,远眺层峦叠嶂飞泉三迭,耳闻林涛澎湃百鸟啼啭,近看绿草萋萋山花斑斓,不免心旷神怡。过了一段时间。他就感到乏味了,腻烦了。形单影只地置身于深山旷谷之中,倍觉寂寞,百无聊赖。他站在涧底大喊几声,无人回答,惟有崖传谷应,回声悠长。这时,他只要看见黑菊爷儿俩在附近看牛。就转悠过去,打老远儿望着黑菊,望着牛群。他深知这差事是黑菊的大伯安排的。因了这层关系,他对黑菊稍稍有了好感,不像前段时期那么贬嘲她了。

  阙小游有事没事总愿随牛群一起上山,趁机与黑菊说说话儿。他爱瞅摩黑菊走路的姿态;看啊,那肥硕的臀部扭动得极富韵致;那丰满的胸脯让山风吹拂,凸现出清晰的曲线;攀高走险,更显示出她的健美。再看她那鹅蛋形的脸庞,也不那么黑了,而是一派健康色,相比之下,那些面颊白爽的姑娘倒显得弱不禁风,像些痨病胎子。

  牛群进了山,开始啃草吃。隋平川在场,阙小游不便老跟着,就到别处巡查一番。然后再转悠回来,坐在高处欣赏黑菊看牛。

  为了讨好黑菊,阙小游弄来一些野鸡蛋,要黑菊拿回家烀烀吃。

  黑菊直埋怨,你快别伤天害理啦,这是一窝性命,让它们孵化出小山鸡多好,你赶快送回去。

  阙小游愣愣地望黑菊几眼,乖乖地送回原地。

  阙小游时常采来一些山果,与黑菊爷儿俩分享。阙小游的衣裳被荆棘树枝挂破了,黑菊就从衣兜里掏出针线给他缝好。

  隋平川心里清楚,老鹰在空中兜圈子,准是在“候食”下面的猎物。这阙小游常在牛群附近转悠,八成是在打黑菊的主意。这后生不错,倘若女儿能圈弄住他,委实是美事一桩。唉,咱不能烧火棍烧火一头热,这就要看他们有没有这个缘分啦。

  有一次,阙小游在山上逛荡,环顾周围,不见黑菊和她的牛群,觉得似乎少了点什么。这当儿,西面栗树洼传来一声牛叫,他心里为之一振,登上岭脊一看,黑菊正在那儿看牛,隋平川恰巧不在场,就走进栗树洼与黑菊攀谈。

  黑菊见阙小游特意过来陪她看牛望山景,心里如同灌了蜜,脸上泛起动人的笑容。她说这说那,那话语就如解冻的山溪叮叮咚咚,淙淙流淌。阙小游觉得她挺美的,情不自禁地夸赞,你呀真像一朵娇艳的墨菊。

  黑菊嗔了阙小游一眼,佯装生气,说小游你又想胡诌取笑我么?

  阙小游说我这话是发自内心的,绝对没有讽刺你的意思。

  黑菊抿嘴一笑,说我以为你贬嘲我的那段顺口溜是你自己编的,原来是仿照一首童谣改编的。

  阙小游一时惊愕,你是怎么知道的?

  黑菊说当然知道啦,当时我没反应过来,过后才想起来了,不过那首童谣是另一种韵调,不信我背给你听;

  山墩子花,六瓣开。

  爷爷娶了个后奶奶,

  脚儿大,嘴又歪,

  一对大奶子像布袋,

  一顿能吃俩饽饽,

  还能栽下一钵菜,

  举手就把孙女醢,

  抬脚就把孙子踹,

  气得爷爷发了呆,

  高低不要这个老妖怪。

  黑菊背诵完遂扽了阙小游一下,我背得一字不差,你逐句对比一下,到底是不是仿照的。

  阙小游只得承认,说黑菊你真能拣漏子,一般人是察觉不出来的,对了,你对付我的那四句是你自己编的么?

  黑菊不服输,说当然是我自己编的,编这玩意不难,只要顺上韵调就是了。

  阙小游有些怀疑,说黑菊刚才你背诵的那首童谣权当是我讽刺你而编的,你沿着这个韵辙再编四句我听听。

  黑菊低头思索了一会儿,拍了阙小游一下,我就手打鼻子眼前过,给你诌上四句:

  阙小游,心儿坏,

  不该把俺胡编派,

  欺负好人要遭报应,

  老天爷迟早要打你的灾!

  阙小游说哎哟黑菊想不到你这么聪明,我服你了。其实记录民歌童谣叫采风,经过文人整理加工就成为作品了,电影《阿诗玛》、《刘三姐》等就是在原有口头文学的基础上改编创作的。就拿咱俩来说吧!让作家采访去了。必能写出一篇小说,或者编出电视剧本来,那就有戏看了。

  黑菊说不用作家编,你胡编就够数啦。

  阙小游说我编得也不好,但贴谱儿,我给你的那段顺口溜,确实套用了你所说的童谣,可童谣里说“一对大奶子像布袋”,那是形容老娘们的奶子,你是个姑娘,就不能死搬硬套了,所以我就改为“胸脯凸起山一对”。你低头看看,我比喻得形象不形象?

  黑菊捞起柞木棍捅了阙小游一下,绕了半天圈子,原来你想占我的便宜,正应了“小白脸儿,坏心眼儿”那句话了。你要是再胡思乱想,我非把你一棍子撅出老远不可!

  阙小游哪肯善罢甘休,呼吸有些急促,两眼闪烁着火焰,欲朝黑菊扑去。

  恰好就在这个节骨眼上,隋平川在山洼下面高声招呼,菊儿,牛吃庄稼啦,你没有看见吗?光顾得玩耍,还不去赶赶。

  黑菊面颊绯红,宛若遮上两枚枫叶,立刻动身前去赶牛。

  阙小游怅然若失地离开了栗树洼,到岭那边巡查去了。

  又一日,隋平川到山外赶集去了,黑菊赶着牛群来到柳树谷放牧,那儿青草好,牛们在悠然自得地吃草。傍晌时分,从山后飞来恶道道的乌云,如一排黑压压的潮头咆哮而来,转眼遮死了天空,继而闪电如金蛇乱蹿,雷声如群狮怒吼,一阵扫地风刮过,山雨就上来了。黑菊忘了带蓑衣,恰好谷底有棵大柳树,这棵大柳树老粗,要两个人才能搂过来,树冠老大,枝繁叶茂,状如华盖,一般的小雨淋不透。当下,黑菊冒雨跑到大柳树下。稍停,阙小游也从山上跑下来了。

  黑菊见阙小游那个狼狈样儿,就给他诌了两句:

  阙小游啊阙小游,

  淋得像个落水狗。

  阙小游见黑菊站在树下,浑身淋得水唧唧的,就反唇相讥:

  黑菊儿,黑菊儿,

  好像一只落汤鸡儿。

  两个人站在大柳树下,都直勾勾地端量着对方。他们的衣裳都淋湿了,紧紧地贴在身上,哪儿缺点什么哪儿多点什么,无不暴露无遗,这愈发显得朦胧而含蓄,彼此如同艺术家在不挪眼地欣赏刚刚脱手的雕塑。他们目光相碰,都感到那么炽烈而殷切。阙小游心旌摇荡热血沸然;黑菊心涌暖流,激动而惊悸。这当儿,一头牸牛在大树旁边吃草,一头犍子尾随而来,贪婪地嗅着异性的气息,尔后呼隆一声趴在牸牛身上。

  阙小游浑身觳觫不止,猛地将黑菊搂在怀里,黑菊半推半就,软绵绵地倚在阙小游胸前……

  山雨下个不停,正好给他们挂起偌大的晶莹的环形雨帘。

  黑菊爬起来说,你曾嘲笑我“棒小伙也不敢和我睡”,这不让你给睡了。

  阙小游解嘲道,我已经尝鲜了,再不用“馋得小游掉漦水”了。

  二人余兴未尽,又相互搂抱,双双沉浮在爱河里。

  打那以后,阙小游和黑菊接触愈加频繁,大有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之感,隔三差五就在山中野合,或是夜里在村外幽会。

  这一切,都没逃过隋平川的眼睛,他巴不得老早定下这门亲事,也就不予干涉而熟视无睹了。

  过了一段时期,黑菊觉察出阙小游有些腻烦,不像以前老在山中转悠。有几次她回家做饭,见阙小游在村里跟几个描眉涂唇打扮妖冶的姑娘插科打诨,心中就隐隐不快,觉得他们的爱情笼罩着一层不祥的黑雾。她斟酌再三,就把与阙小游的事儿向大妈和盘托出。

  大妈怜悯黑菊,可这事无法帮忙,就对丈夫说了这件事。

  隋平伯听了没有吱声,只是眉宇紧蹙,陷入了深深的思索。

  当天过午,隋平伯找着阙小游,板着脸说,有人反映,咱大北山的松树让山后的人砍去好几棵,你却成天呆在村里不去护林,致使山林被盗,这就是对工作不负责任,如不改正,可别怪我年底扣你的工资。

  阙小游自知理亏,赶紧赔不是,立马上山护林。再不敢在村里偷懒打蹭。

  几天下来。阙小游又感到寂寞乏味了,见了黑菊在山中看牛,埋在心底的爱的火种又熊熊燃烧起来,趁黑菊单独看牛时,又想动手动脚。黑菊气得眼含泪花,斥责道,你早把俺忘脑后了,眼下没有姑娘陪伴你,你又想起我来了,你赶快靠后,再别想占我的便宜!

  阙小游嬉皮笑脸地说,前些日子我身体不舒服,没来巡山护林,但我一时一刻没忘记你。我也知道你想我,这不我来了。说着扑上前来,温柔而野蛮地抱起黑菊,放在一丛檗椤旁,他像一头发情的犍子压了上去。

  偏偏在这当口,旁边传来一声怒斥:好哇你个色胆包天的阙小游,你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作践我家黄花大闺女,这真是大米干饭养出贼来了!

  阙小游犹闻晴天霹雳,循向一看,我的妈,隋平伯俨然一尊金刚站在面前。阙小游一下子熊了,顾不得羞耻,跪在地上连连求饶,大伯,我不是人,您老人家高抬贵手放我一马吧。您怎么处置我都行,可千万别让村里人知道,要不我在葫芦坳就呆不下去了。

  隋平伯说小游你真喜欢菊儿么?

  阙小游说喜欢。

  隋平伯逼问,你愿意不愿意跟菊儿结婚?

  阙小游吭哧了半天没有表态。

  你到底跟菊儿结不结婚?你他妈哑巴啦?隋平伯见阙小游老不吭声,就大光其火,你他妈喜欢人家又不愿跟人家结婚,这不是明摆着在耍流氓么?咱葫芦坳名声不好,尽是让你这样的小流氓作践的,真是一颗老鼠屎,带坏一锅饭!这码事不能这么说说就行了,要送到乡里听候发落!我看在你爹的份上,给你留个面子,就不回村张锣打鼓地丢人现眼啦,咱们走山路上乡!

  隋平伯从衣兜里掏出一根尼龙绳,将阙小游反背绑好,抄起黑菊的看牛棍,押着阙小游沿着岭脊上的弯弯山道朝乡里走去,那架势就像在演京戏《男起解》。

  阙小游央求道,大伯,您快给我松绑吧,反正我也跑不了,这样多难看。

  隋平伯吼道,你刚才在柏栌丛中糟蹋菊儿就不觉得难看么!你他妈的少罗唆,快走!

  转过两个小山头,正好碰见前来察看封山育林的乡党委书记和秘书。

  党委书记见状好惊讶,老隋你这是干什么?

  隋平伯用看牛棍捅了阙小游一下,你自己坦白!

  阙小游羞得无地自容,死死地低着头。

  秘书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隋平伯气愤地说,这小子耍流氓,强奸良家女子!

  哎呀,这可是犯法的,这罪过还不轻哩。党委书记说,幸亏你们没到乡里,要不就张扬开了,倘若那样,对他本人对你们葫芦坳都是极不光彩的,既然让我们俩半路遇上了,不妨就来个现场办公吧。

  隋平伯说你是一乡之主,就请您酌情处置吧。

  党委书记像个驴贩子上下左右审视了阙小游一番,说这个小伙子长得挺帅的,说个媳妇是绝对不费事的,怎么就等不得了,非要耍流氓,非要走犯罪这条路呢?嗯?

  阙小游用脚蹭蹭着地面,怯怯地说,俺俩以前弄好多回了,这不叫强奸。

  隋平伯又吼道,你还有脸说!

  姑且你以前是顺奸,可这回人家翻脸不饶你,那就要以强奸罪论处。党委书记拍了阙小游一下,我给你出个主意吧,这个主意对你有利啊。

  阙小游抬起头来,十分专注地望着党委书记。锣鼓听音,说话听心,他揣摩出眼前这位父母官心眼不坏。

  党委书记背着手绕阙小游转了几圈,说既然生米做成熟饭了,你就来个顺水行舟娶了她,这样天大的乱子也就没有了。反之,你就要蹲大牢,少说要蹲上个七年八载的,等你刑满出狱,就三十好几了,况且背了个臭名声,像模像样的姑娘是不会嫁给你的,只能捡个破烂货了,何去何从你赶快决断。

  秘书进一步开导,书记说的是大实话,你咂摸咂摸该怎么办,如果你同意前一种意见,现在就给你松绑,赶快回家操办一下婚事,要是不同意的话,你就尝尝戴手铐的滋味,那就势必是不进洞房进班房啦。

  隋平伯又用看牛棍捅了阙小游一下,两位领导开导了你老半天,你他妈该表个态呀!

  阙小游说我决定娶了黑菊,大伯您还要帮我说服我爹。

  隋平伯说那是当然。你要是当时这么答应了,早就没有这出戏啦。俗话说家丑不可外扬,你这倒好,不见死尸不落泪,光着腚推磨——转着圈儿丢人。说着给阙小游松了绑,末了又说,幸亏今天山里没人,要不就糟啦。

  隋平伯辞别了党委书记和秘书,马不停蹄地回村找到阙老爹,将山中之事原原本本地述说了一遍。

  阙老爹是个非常要面子的人,巴不得能定下这门亲,守着大树不沾霜嘛。他对隋平伯和乡党委书记这种妥善处理法甚是感激。说兄弟咱原是一根蔓上的苦瓜,如今又成亲家啦。

  隋平伯说大哥,你家房子不宽敞,索性叫小游住在咱平川老弟那儿吧,都在本村抬头时见的,也算不上入赘不入赘的,你看行吧?

  阙老爹说咱们都成亲戚啦,一切都听你的。如今这世道不同了,风俗也跟着变了,你看怎么好咱就怎么办吧。

  既然这样,事情就一顺百顺了。

  婚事在紧锣密鼓地进行。

  在隋平伯亲自主持下,阙小游很快与黑菊成亲了。婚事办得挺隆重。

  喜宴上,隋平伯以一村之主、伯丈人兼月老三种身份坐了上席。他心情特好,酒喝得也不少。

  酒过数巡,菜过五道,阙小游毕恭毕敬过来给伯丈人斟酒。他当着诸位客人的面,话里藏话地说,大伯,要不是您老人家从中鼎力撮合,恐怕我和菊儿就捞不着喝合卺酒了。

  隋平伯听出弦外之音,指着满桌的菜说,这全是些美味佳肴,要是叫你逐盘品尝,你真说不出哪盘好哪盘孬,但是让你好几天不见肉腥昧儿,闭上眼从中摸出一盘塞给你,我敢说你能连菜带汤全吃了。

  阙小游品出话来,恍然大悟,说,大伯,小侄我服您了。来,我先请您喝个“双喜”。

  隋平伯笑眯眯地望着阙小游,极惬意地连饮两盅。

  阙小游一语双关地说,大伯,有个电影叫《花为媒》,我琢磨着,我和菊儿结婚委实是“山为媒”,来,您再喝个“三(山)星高照”吧。

  隋平伯痛快地应允。

  在座的客人好懵懂,猜不出他俩说话的真正含意。

  惟有隋平伯和阙小游心里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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