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塘茶语
远远地,就看到小镇笼罩在缭绕的雾霭之中。
从长途大巴车下来,站在湿漉漉的街道上,视野里的陌生,让我突然有些恍惚。在雾中看去,楼群比我几年前离开时高大了许多,层层叠叠的,沿着山势逶迤,街巷随着路人影影绰绰地一个劲地晃。
二弟的车,风驰电掣般驶出镇中心,连绵不绝的田坝映入眼帘。麦田和油菜与河流相互环绕,这些母性泛滥的事物,仿佛它们的存在,是为了点缀那些沉静而郁郁葱葱的峰峦。
再远一些的苍山,则惬意地卧在云海之间。我惊讶地发现那玉带似的缠绕着各个村寨的居然是水泥混凝土路,若不是二弟的解说和间或驶过的摩托车、汽车,真的令人难以置信。和几年前相比,简直是天壤之别,我想起离开家的那天,我们高一脚低一脚踩在泥泞不堪的泥巴路上,一不留神,走几步就会踩到散落的牛马粪便,空气中弥漫着淤积不散的土腥味。
采茶姑娘的山歌一下子把我从沉思中拉了回来。
凝神细听,她们唱的是:“三月采茶茶叶青,妹在家中织手巾。中间织起茶花朵,两边织起采茶人……”
我这才知道,山峦上,在畦陌中起伏的,是无穷无尽绵延不绝的茶树林。
父亲从村支书的位子上退下来也好几年光景了,他对我说,乡亲们这些年有的靠出门务工挣钱,有的经商,有的发展副业劳动致富。果不其然,我溜达了小半圈,看到村里多了几辆小轿车,停在气派的小洋楼前。
家乡的小镇名为大塘,位于贵州省南部,隶属平塘县。清乾隆四年(1739年),设置定番州判分驻大塘,其时称大塘州判或大塘理苗州。民国三年(1914年),撤大塘州判,设置大塘县。民国三十年(1941年),撤平州、大塘两县,合并设置平塘县。大塘镇的前身称为西关区大塘乡,后来撤区并乡,设镇建制。大塘是县内一个规模较大,幅员较广的镇,也是海拔最高的地区。平均海拔1400米,因此又有“小西藏”之称。
大塘镇由于地形、气候独特,终年有一半以上的时间云遮雾罩,盛产的毛尖茶曾作为“贡品”进献朝廷。此物叶片细小短薄,嫩绿匀齐,冲泡后香高持久,滋味浓醇,回甘生津,汤色明亮清澈。形可与太湖碧螺春并提,质能同信阳毛尖媲美。
一旦回乡,有几个人不得不见。其中一个是石国垚,在镇民们眼里,他绝对算得上一个不多见的以实干著称的年轻人。他有过几年使人羡慕的军旅生涯,退伍后,在镇政府谋了一份职。当过很多年的驻村干部,驻村期间,他吃住在农家,忙在田间地头,有很好的群众基础和口碑,及至后来他转岗,仍然把驻过的村子当做婆家一般来行走。
说起大塘的茶叶产业,石国垚如数家珍,规模十万亩的茶园,在他看来,是镇民们心中当之无愧的金山银山。他娓娓说起茶文化活动周,茶体育竞技,最美茶仙子选拔赛,我们好几次都没能打断他的话茬。
乡亲们喜欢结伴坐在傍晚的村头,一边摆龙门阵,一边远眺在云雾间浮沉的茶园。这些茶,不过原是生于斯长于斯供他们日常解渴解乏的山野茶罢了。后来政府招商引资,改良了品种,改进了工艺流程,修成了正果。身在深闺沉寂太久的大塘茶叶重新进入公众的视线,国内外市场不约而同地伸出了橄榄枝。
原先慢节奏生活的钟,悄悄地被别人调快了,乡亲们对我说。他们话里所谓的别人,是镇里的干部,技术员,外地客商。从整体到个体的规划,再到组建茶叶专业合作社,平静的乡村生活掀起了波澜。
原先,外人的介入,是深受山民们敌视的。乡亲们原先对陌生人的出自本能的排斥,很快随着蒸蒸日上的经济效益而土崩瓦解。
面对慕名而来的,络绎不绝的客人的时候,茶叶和茶园渐渐成为乡亲们的谈资,连绵不绝的茶山成了他们的底气。现代和传统在交融,并一点点渗进他们的生活。
返回的路上,我们依旧被茶园的广袤和厚重所震撼,谁都没有作声。
满坡满岭的茶树在摇曳,万亩茶园尽处,春天正在走向深处。
“四月采茶忙又忙,丢下茶盖去插秧。插得秧来茶易老,采得茶来秧易黄……”风中,飘荡着采茶姑娘悦耳的歌声。
二婶
回村的路上,陌生的孩童们警觉的眼神,使我明白,一个被城市和村庄所抛弃的人,终究成为自己的敌人,终究成了故乡的客人。
闻讯来接我的二婶更老了,她不由分说拉着我的行李箱,不甘示弱地要把我甩在身后。二婶满头白发刚细心地梳理过,服帖地盘在头顶。只有她回头望着我笑,笑容里还有几分她年轻时的模样。
后山上,吹了很多年的风还在草木间穿梭,呼啦啦地扑向远处的山坳。村前,古老的河流不紧不慢,它就这样流淌几千年,可村里还是没有一个人知道它的源头和终点。
寨子方圆数里,原本属于我的山河依旧一派锦绣。
下了一场清明雨,祖宗的坟在对门坡的坡脚旁,等着子孙后代们从四面八方赶来祭奠。祖坟上的杂草被族人提前连根拔掉了,阳光下,墓石上的苔藓生机盎然。那些奄奄一息的草被人细心地拢成一捆,堆在一株苍翠的柏树脚下,这棵古树在一个雨夜被雷硬生生地劈去半边身子,但是它却活得比寨子里的任何一位老人都还要久。
二婶也停了下来,双手叉着腰,反复打量我,然后笑。
我一遍又一遍读着墓碑上那些熟悉的文字,看着阳光照着那些新鲜的供品,泛出暖洋洋的光泽,我才感到些许安慰,至少我们还能够替他们活着,继续爱着方圆数里他们熟悉的风物。
二婶催促我走,我顺从地与她并排,她仍然像小时候那样牵着我的手,一手拖着拉杆箱。咣当咣当的响声里,她的白发,塌陷下去的眼窝和脸颊,让我鼻子发酸。摸着她的衣袖,我不由想起我小时候的天空,它有着无边无际无遮无拦的高远以及大海一般的蓝,几乎每一天,都有几朵白云自由地,悠悠地游走。
在族人的印象中,二叔和二婶关系并不融洽,经常为鸡毛蒜皮的琐事争吵,有时吵着吵着,就会动起手来,是那种结结实实货真价实的交手,直到有一方挂彩才肯善罢甘休。毫无例外吃亏的总是二婶,但她脾气倔,加之心气甚高,从不会讨饶。每次打骂,我们总会看到二婶满脸痛苦地揪着自己的头发,不要命地往木板墙上磕,直到把自己磕得鼻青脸肿。再后来,人们经常会看到她把自己喝得醉醺醺的,伏在走廊的栏杆上呆呆地望着远山和天上的残云。大概,二婶的酒瘾就是那个时候染上的。
一旦忙完地里的农活,百无聊赖乡亲们聚在一起推牌九、搓麻将。只有二婶愿意亲近寨子里的小孩,除了讲许多她从书上看来的故事,她还喜欢不厌烦地向我们描述她婚礼当天的情景。
二婶眯着眼睛,打起手势模仿吹唢呐的人,于是那些雇来吹唢呐的乐手,无比陶醉地在她的话里仰着脸,足下一双簇新的解放鞋扑棱扑棱有节奏地在土路上腾起满眼的尘土。天上,有几朵白云跟在后面,且走且停。
听二婶重复讲这番话的时候。我们六七岁的模样,我们和二婶话里的唢呐手似的无一例外地仰着头,齐刷刷地望着尖尖的,毛耸耸的草垛,草垛上是大海一般的天空。天空有着无边无际无遮无拦的高和远,有着让我们羡慕的自由自在的云朵。
据知情人透露,二婶的善饮,是有源可溯的,从她祖父往上数几辈,靠酿酒卖酒为生,熏陶和锤炼了他们的海量。
有一次,二婶说,人活一辈子,无非和自己较劲,剩下的事情就是衰老了。直到很多年过去,我当了父亲,才明白,目不识丁的二婶居然说出了这番具有哲学意味的话。
这个时候,我已随村人南下,在别人的城市里苦苦谋生,一遍又一遍地和自己较劲。我在好不容易闲下来的时候,才会想起二婶和她反复说过的蓝天,一脸陶醉的唢呐手和路上扑腾的尘土。
我常想,她和二叔都已步入暮年,还会僵持不下,势如水火吗?
我记起,上一次见二婶,是在二叔的葬礼上。二婶在人前痛痛快快哭了一场。乡亲们都沉默着,没有人去劝。也许谁都明白,人与时间,人与人的纠葛是无法摆脱的,有些恩恩怨怨即使死亡也拿它们毫无办法。
二婶早就放下了心里的石头,她平时拜拜佛,念念经,时常到二叔的坟地拔拔草。
我离开家的那天,二婶对我说,从生,再到死,不过就是要让我们懂得把所有事情适时地放一放,把心结解开。
从容淡然老去的二婶,分明找到了一个个让自己与自己,让自己与世界和解的理由,让自己释然。
对门坡
隔着一条河,就看见映山红从坡脚一嘟噜一嘟噜地往坡顶怒放。族人的坟地,也从山腰埋到了坡顶,坟头草憋足了力气,使劲地绿,墓碑清一色的白,仿佛一扇扇敲不开的门。
我看了很久,只有零星的几户人家的屋顶冒出炊烟。
只有站在对门坡上,才可以俯瞰越来越辽阔越来越空洞的寨子。
那是我回到家之后迎来的第一个早晨,雾气浓得化不开,肉眼看不清五步之外的物体。寨子南边突然轰隆隆一阵火炮声吵醒了我。侧耳听去,炮声里夹杂着妇孺悲痛的哭泣,我推开窗,一户人家的房顶正徐徐地挂出三面送行白幡。父亲使劲咳出一口浓痰,清了清嗓子说,一准是土林他爹逝去了。
土林是我的童年玩伴,我到浙江打工后,联系渐渐少了。听说他还独身,还听说他整日酗酒,跟他胞兄水火不容,兄弟俩数次持刀抡棍互殴。听到这些传闻,我吃惊不已,是什么改变了曾经胆小怕事的土林?平静的乡村生活,究竟是哪儿出了纰漏,让一对亲兄弟同室操戈?
听我嘀咕,父亲说,土林爱上了他嫂子。对于男女私情,乡下人往往所指不甚明确,说得极其隐晦。我“哦”了一声,像是都明白了,又像是什么都没明白。
为土林爹净身穿衣时,我扫视了两圈,还是没有能够在人群里看到土林的胞兄土万。及至后来整个丧事,都没有看到土万现身。也没有看到任何一个年轻人现身,我顿时想起父亲在电话里对我说过,寨子里难觅年轻人的踪迹,他们都出远门打工去了。
年轻人还会回来吗?他们回得来吗?拉住路过我身边的任何一个叔伯,我给他们敬了香烟,最终还是硬生生地把话咽到肚子里。
权且把这当作又一个秘密吧。我对自己说。
这些秘密还包括老迈得厉害的父辈们,以及寨子里多出来的我不认识,也不认识我的晚辈们,我无从知道,我走之后,村庄究竟又经历了怎样的变故。
但是我必须接受要去面对一些本身就没有答案的秘密。
这些秘密包括突然间消失了的,对于死亡的恐惧。那一天,下了一夜淅淅沥沥的雨之后,沉甸甸的雾气不见了。太阳光从后山直射过来,投在我家门前的晒坝上。晒坝位于向阳的一块地坪,边角乱糟糟地堆放着玉米秸秆、稻草。稻草下露出一层塑料薄膜,薄膜下面是一具棺材,沉重、肃穆、忧郁,我知道,这就是无法回避的死亡的气息。
没等我问,父亲笑着告诉我,棺材是他的。是他利用冬闲央求木匠割好的。父亲骄傲地补充说,那漆产自自家种了多年的漆树。
父亲给自己准备的棺材静静地卧在阳光底下的稻草垛里,几只土狗虚张声势地相互撕咬着,孩童们在拼命地相互追逐。旁边一溜儿坐着几个眯着眼睛,有一搭没一搭闲聊的老人。我顺着父亲的手望去,二大爷、三公、七公……土林的哥哥土万居然戴着棉帽,混迹于一堆老人中间。我揉了揉眼,问父亲那小老头可是土万。父亲苦笑说,千真万确。
父亲犹豫了半晌,嘴唇哆嗦着,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他告诉我,土林哥俩闹翻后,土万的老婆去浙江打工,不料跟人跑了,四处苦寻不得,他整个人就崩溃了,一夜之间白了头发,后来就疯癫了,清醒时,跟在老人后面晒晒日头,到镇上捡垃圾卖;糊涂时,撵着鸡鸭鹅和孩子们满寨子跑,孩子们谈土万而色变,怕得要命。
脚下绿油油的青草温顺地伏向大地,我知道,这是春天到来不久,新长出来的一茬。
山顶上的灌木丛,在风中噗噗噗噗地响个不停。不远处的草丛里躺着半块残缺的墓碑,我隐约想起,小时候老辈子们告诉过我们,那是一个外地客商的坟,客死他乡后,家人曾来访过,修了坟,立了碑。每年清明翻山越岭来给亡人挂青,扫墓。若干年后,不再有人过问,于是牛踩马踏,雨水侵蚀,终究夷为平地。
从坡顶看去,晒坝上的老人和孩子小如蝼蚁,乡亲们新盖的洋房像散落一地的积木。寨子前的河因疏于治理而断流,裸露着犬牙交错的河床。我突然感到无比恐惧与绝望,当若干年后,我回来,该怎么辨认出我的故乡?
在土林爹的葬礼上,唢呐手卖力地吹奏着哀乐,亲朋们从四处赶来,陆续加入送葬的队伍。
我们披麻戴孝,抬着棺柩在晨光中缓缓地爬坡上坎。我知道,若干年后,我最终也会在这里老去,死去。在一个霞光普照的早晨,那些年轻的后人为我举行一场热闹的葬礼。
我要走的前几天,下着无止无休的雨。好不容易雨过天晴,我一个人又爬上了对门坡。土林爹的坟在连日大雨冲刷下,低矮了许多,坟头上的草在狂风中倔强地挺立,微微地绽出了嫩芽。那些花篮、花圈混在泥浆里,那些红,那些白,仿佛大雨的残骸,触目惊心。
我的脚下,父亲豢养多年的土狗阿黑甩着大尾巴“扑哧扑哧”拍打着尘土。它有着健硕的体格和一双充血的大眼睛,它死死咬住我的裤脚。及至听到父亲的脚步声,才不甘心地松口,围着我不安地转圈,我看得出它是害怕从山脚下赶来的父亲的,我从它的眼神里看到了自己当初在父亲面前畏畏缩缩的模样。
它低低地吠,前脚使劲刨着泥土,父亲并不看我,也不看阿黑,只顾垂首喘气。我喊他坐一坐,父亲伸手接过我递给他的香烟,顺从地在我旁边的石头上坐下来,叭叭地吸着。我转眼去看父亲,他隐在缭绕烟圈中的脸疲惫而苍老,岁月在那上面刻下了深深的痕迹,也消泯了他一腔的怒火。阿黑慌慌张张地兜圈子,父亲居然没有像往常那样抬腿就踢,只是低低地吆喝了一声,那狗却懂了,识趣地蹲在我们身边,闭着眼睛,一动也不动。
我们望着山下的寨子出了神。
我和父亲说了很多话,但他总是避着我的视线,说话时眼睛望着别处。我不自觉地抬手,搭在他瘦削的肩头上,他试图挣脱,我暗暗加了点儿劲,父亲不再拒绝。我想起,在我年少时,多少次依偎在父亲身旁,我们坐在对门坡上,看一轮落日慢慢地挣脱悬崖边的树丛,坠到山涧中,不见了。
山上开满了映山红,但深陷夜色中一座山,无疑是孤独无依的。那些默然的坟茔加深了一座山的孤独,并感染了我和父亲。
我们同时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尘土,一前一后向山下走去。
在山腰,我和父亲都听到喜庆的唢呐声,鞭炮声铺天盖地,那是邻近的寨子有人在迎娶新娘。
此时,母亲长眠在下山的路边上,坟上开满了野花,近旁,我们种下的松柏,在簌簌摆动。我想起多年前,年轻的母亲站在门口,对着对门坡大声喊我的名字,她圆润的声音从坡上溜溜地滑下来:吃——饭——了!
喊着喊着,我就长大了。于是,母亲送我去远行。
我们的脚边,坡上一嘟噜一嘟噜的映山红,被风追赶着,跌跌撞撞地朝山下奔去,仿佛急切地要与自己牵肠挂肚的亲人和故交相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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