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虚怀居随笔

时间:2023/11/9 作者: 凉山文学 热度: 15615
罗定金

  智者的选择

  对于这个人,我的确有好感,我说的是李渔。关于他,我是曾经写过一篇文章的,因已有3000余字,心想不宜过长,于是打住了。

  今天之所以还要为李渔再花笔墨,是因为最近我从旧书店淘到了他的《李渔随笔全集》之故。这本书,主要的当然还是他的《闲情偶寄》,之外的赋、寿序、祭文、记、赞、辩、露布、说、疏、誓词、铭、引、跋、文、纪略、解。现在把它们归为随笔之类,是不错的,它几乎涵盖了古代的多数文体。读过这些随笔之后,我们会较全面的认识李渔这个人,不止是文学的,还是人生的。

  李渔(1611-1680),是我国明末清初的文学家、戏曲家。他原名仙侣,字谪凡、号天徒、笠鸿,这字昭示着家长对其期望值的高;他中年以后,又号立翁,又号笠道人。后因多次参试不第,断了入仕的念头,以卖文为生。为此,他弃旧名用新名,改仙谷为“渔”。以浪迹江湖,出没风波的形象,出现在当世,可谓“聊借垂竿学坐功。放鱼松,十钓何妨九钓空”。由此,我们能读出他当时心境的真实写照。

  李渔祖籍浙江兰溪,出生在江苏如皋一个药商家庭。他的《闲情偶寄》,影响深远。所著《笠翁十种曲》,是我国戏曲宝藏中的珍贵遗产;所著《笠翁对韵》,是我国声律启蒙的普及读物;所著《肉蒲团》等小说,是我国通俗小说的尝试。因此,李渔在我国文学史和戏曲史上的地位,是不容忽视的。

  热衷科举,追求功名,是中国古代绝大多数文人的求生之路。不足为奇。他们在多次参加选技赛之后,因为不能如愿以偿,也就是入仕做官的不能,在如此碰壁之后而失望的情况下,只好退而求其次,利用自己的一技之长谋生。也许(肯定)有不少人心不甘,心不甘你又能怎样?作为中国古代文人之一的李渔,当然不会例外。我们所能读到的李渔,即是求仕而不得的李渔。这之后的李渔,是如何了此一生的?

  李渔总算是想通了,“入仕”不是惟一的人生追求,而是有多条路可走的。在他之前,或在他之后的陈继儒、朱舜水都拒绝科考,较早的还有那个唐伯虎,不也是“闲来写幅丹青卖”的自由职业者吗。还有当时文名了得的文人,如凌濛初、陆云龙、毛晋等,走的也是亦文亦商的路,他们或开设书肆,或开设笔庄,或开设墨店……。王阳明还从理论上加以肯定,说士以修治、农以具养、工以利器,商以通货。“古来四民异业而同道。”

  他们都能如此这般,我李渔为什么就不可以?于是,他选择了走亦文亦商这条路,做一个自由职业者。从他以后在这条路上走得风生水起情状来看,我们不得不承认李渔的选择,是一个智者的选择。同时,也就证明了他的清醒和自信。

  要实现自己的梦想,李渔认为在老家兰溪的乡下不行,因为那里没有市场,或者说市场极具有限。于是他看上了省城杭州,并于1650年(顺治七年)卖掉了家乡的伊山别业,迁居杭州。在风景如画的西子湖畔,安居乐业,一住十年。

  在这里,他充分展示自己的聪明才智,除了编辑著述,还创作了大量的戏曲和小说作品,获得不少银子是肯定的,同时李渔广交朋友,以结善缘,为自己的事业发展铺路搭桥,用心良苦。

  李渔是一个不安分的人,岂能就在杭州终老。这时,他又看上了发展前景更佳的南京。是的,南京“有着深厚的文化底蕴,远离复杂的政治漩涡,又有六朝金粉、十里秦淮的繁华”,既是官宦人家安家的理想之地,又是文艺家们落户之厚土。

  于是,李渔举家乘坐一条大船,驶往南京,他的家最初落脚在夫子庙不远,离十里秦淮起点——东水关很近的地方。为此,李渔有《戏题金陵闸旧居》,联前有序:“门外二柳,门内二桃,桃熟时人多窃取,故书此以谑文人。”联曰:

  二柳当门,家计逊陶潜之半;

  双桃钥户,人谋虑方朔之三。

  显然,这不是李渔理想之住所。果然,几年后他就此之南,建造了名之曰“芥子园”的新居。之所以叫“芥子园”,是因为“地止一丘,故名‘芥子,状其微也。”其实呢,近3亩地建筑面积的私人住所也不算小。你看嘛,园内有浮白轩、栖云谷、来山阁、月榭、歌台诸景观。浮白轩后有“高不逾丈、宽止及寻”的小山,山上有“丹崖碧水,茂林修竹,鸣禽响瀑,茅屋板桥”;月榭为观月之台,歌台为咏之所。

  如果有缘逛李渔的芥子园的话,我们还能欣赏到不少佳联妙语。如“到门推有竹,入室似无兰”,如“雨观瀑布晴观月,朝听鸣琴夜听歌”,如“有月即登台,无论春秋冬夏;是风皆入室,不分南北东西”。对仗工稳,畅达自然,清词丽句,入心堪玩。

  李渔的一生,与园的缘分不浅。除芥子园而外,还有京都西单牌楼郑亲王府内的惠园,还有弓弦胡同的半亩园,还有家乡兰溪的伊园,还有晚年回到杭州西湖边上的层园。总之,凡他举家所到驻足之处,就有他的园,或是购买,或是自建。李渔对园林的如此用心,一方面体现了他的审美情趣,另一方面则昭示了他的人生态度。如果要把人生类型化的话,那么李渔便是享受型的那种。

  在中国戏曲史上,李渔对于戏曲理论与戏曲实践方面的贡献,是理所当然该记上一笔的。他很会揣摩观众心理,他懂得戏曲创作者的此岸到达观众彼岸的接受美学,他当时也许不知道“接受美学”这个词,但他的作为的确是这样的。他有一段文字,佐证了这一点:

  插科打诨,填词之末技也,然欲雅俗同欢,智愚共赏,则当全在此处留神。文字佳,情节佳,而科诨不佳,非特俗人不看,即雅人韵士亦有瞌睡之时。作传奇全要善驱睡魔,睡魔一至,则后乎此者,虽有钧天之乐,霓裳羽衣之舞,皆付之不见不闻,如对泥人作揖,土佛谈经矣。予尝以此告优人,谓戏文好处,全在下半本,只消三两个瞌睡,便隔断一部神情,瞌睡醒时,上文下文已不接续,即使打起精神再看,只好断章取义,作零出观。若是则科诨非科诨,乃看戏人之参汤也。

  李渔的如是道来,加之他的身体力行,就能进入“我本无心说笑话,谁知笑话逼人来”佳境。

  《笠翁十种曲》,是李渔的戏曲作品;《李笠翁曲话》,是李渔的戏曲理论。创作与理论,互生并行,相得益彰。他的戏曲,与他的小说一样,都是娱乐人心的,多以才子佳人的爱情故事为题材。戏曲作品除刊刻之外,更重要是演出,求人不如求己,于是他一不做二不休地组建了一个小家班的演出队。他既是编剧又是导演。

  这个小家班,由12岁上下的女童组成,台柱子是乔姬和王姬。小家班的演出,一是自赏,二是请客。他本人,或客人观看时的情形,有诗记之:“无穷乐境出壶天,不是群仙也类仙。胜事欲传须珥笔,歌声传留几千年。”“醉后一声齐鼓掌,千林宿鸟尽惊飞。”

  小家班如果就这样为己为客演出,毫无经济效益可言,长此以往,小家班及其家人只好喝西北风去。所以小家班的演出,是要求得最大化经济效益的,走向市场,巡回演出。李渔和他的小家班,周游天下,足迹遍及大半个中国。文献可考者,就曾三次入京,还到过山西、陕西、甘肃、河南、湖北、福建、浙江、广东诸省。在交通极不发达的当世,他们的艰辛是可想而知的,但他毕竟走过来了。他们在获得银两的同时,也传播了文化,李渔的才干,我们不佩服不行。

  然而,李渔的好境不长。

  人事多有变故,就是智者的李渔,也是始料未及的。盛况空前的小家班,因为两个台柱子的先后离世,不得不散伙。散了伙,哪还有演出,没有了演出,也就没有了收入。这是其一,其二则是李渔的主要经济赞助者,曾做过刑部、兵部、礼部尚书的龚鼎孳,先是因病退休,这无疑是对李渔的沉重打击,等待他的是穷途末路。不久也命归黄泉。

  一个与李渔同时代的官场人董含,多有攻击之词:“李生渔者性龌龊,善逢迎,常挟山妓三四人,遇贵游子弟便令隔帘度曲,或使之捧觞行酒,并纵谈房中术,诱赚重价。其行甚秽,真士林所不齿者。余曾一遇,后遂避之。”董含何许人?利用职权,可以搜刮民脂民膏的官吏,夸大李渔其事,以证自己的清白。李渔有一首名为《和诸友称觞》的诗:“世情非复旧波澜,行路当歌难上难。我不如人原有命,人能恕我为无官。三缄宁敢期多获,万苦差能博一欢。劳杀笔耕终活我,肯将危梦赴邯郸。”这,大概可以说是李渔对董含中伤的回敬吧。

  如今的李渔是穷了,而且穷得那样的不堪。他有一篇《上都门故人述旧状书》,说它是道穷之至文,是一点不为过的。文曰:“昔太史公以宫刑可免,欲赎无资,因作货殖一传以寄慨。仆思宫刑可赎,犹能活在世间;十指如锤,不与寸肉同腐。使仆当此际而无人肯援,则罪同大辟,岂止宫刑而已哉!虽曰子长何人,予非其比,然才无大小,可怜则一。使毫无足惜,则诸公以前之拂拭谓何?/嗟乎!死后怜才,常有生不同时之恨;生前抱璞,反有哭不救之人。书去之后,惟日向长安饮泣而已。”悲情之状,字里行间溢出;哀怜之言,道尽世间苦楚。

  已在老境的李渔,那些堪回首或不堪回首的人和事,如影视般的镜头逐一涌上心头。怀旧,既有欢乐,又有痛苦,更多的是无奈。那些小说,那些戏曲,那些随笔,那些诗词,都成了过眼云烟。惟有此身,此身也将不再。

  李渔的自负是不消说的,自以为与柳永心相印,词相似。之外,他对严(子陵)光充也很尊崇。此时,他过严子陵钓台,就填了一阙词表达了他对严的敬仰之情,《多丽·过严子陵钓台》便是:

  过严陵,咫尺钓台难登,为舟师,计程遥发,不容先辈留行。仰高山,形容自愧,俯流水,面目堪憎。同执纶竿,共披箬笠,君名何重我何轻。不自量,将身高比,才敬识先生。相去远,君辞厚禄,我钓虚名。

  再批评,一生友道,高卑已隔千层。君全交未攀衮冕,我累友不恕簪缨。终日抽风,只求载月,司无谁奏客为星。羡尔足加帝腹,太史受虚惊。知他日,再过此地,有目羞瞠。

  你还别说,李渔的词风确与柳永相似,这一阕词,敬仰与愧悔同在。不管你对李渔之诗之文之人品如何评价,但他的这种自省之心,是应该得到尊重的,何况这人世间还有不少人,根本就没有自省之心。

  在中国人的传统观念里,叶落归根,人老归故里,是人之常情,作为智者的李渔,当然也是如此。在已入老境后,他从金陵回到杭州定居,意在过一段享清福,度晚年的安稳日子,可命运总是爱捉弄人。此时的他,可谓贫病交加,不得安生,完全失去了当年撞天下的雄心壮志。

  现在的他,“但愿于人前说项时,谓天生笠翁,不应使其困厄至此,各为叹息数声,即我扬眉吐气之也。”对于李渔此刻的处境,我们没有别的,只有同情之泪而已。

  1680年的某月某日,我国古代的一代才人李渔去世了。作为晚辈的我,祝福他在另一个世界一直过得很好。

  牧斋的襟怀

  钱谦益,在我的文史随笔系列写作中,是几次拾起又几次放下的一个。这是为什么?他虽然是明末清初的文坛盟主,在清代文学史上有着重要的一席,但他大节有亏,他朝秦暮楚,他首鼠两端,他人格缺损。我与他,从感情上就有了大距离。

  随着阅读的深入,对于钱谦益也就有了进一步的认知。我思前想后,还是决定写他,如实落笔,决不欺人。

  钱谦益,生长于明末清初,是清初著名文学家。字受之,号牧斋,学者称牧斋先生,晚年自号蒙叟、东涧遗老,梧下先生、绛云老人。常熟(今江苏)人。

  他是明万历进士,曾属东林党,崇祯时官至礼部侍郎,与温体仁等争权失败,被革职。弘光时为礼部尚书,后失节降清,以礼部侍郎管秘书院事。后因病归故里。他博览群书,工诗文,有《初学集》、《有学集》、《列朝诗集》、《钱注杜诗》等编著传世。

  如此写来,我们就知道了钱谦益生平之大概,也就是他人生走向的路径。他的这条路径很长,从1582年一直走到1664年,整整84年的人生路啊。

  一个人是否能在某个领域做出辉煌业绩,成为这个领域不可或缺的人物,而载入史册,应有两个条件:一是天资,二是勤奋。天资,是从母体脱胎而来;勤奋,是后天的苦斗。二者相较,天资当是第一位的,如果你的天资不高,甚至低下,你后天再怎么奋斗也是有限的,成就不了一番大事业,得不到大名,就更不用说载入史册了。话又说回来,如果你的天资高,但不利用而奋斗,也是不成的。天资一般的人,别梦想某日暴得大名,只要做好你喜欢的事就是了,争取获得小成就也不错。

  钱谦益无疑是天资高的人,所以他成就了一番大事业,其人其著,已经载入文学史册。这里,暂且置他失节降清而不论,只就他的文学事业而言。钱谦益在诗与文的创作方面,都有非常突出的表现。

  在中国古代文学史上,唐诗宋词元曲明清小品小说是出了名的。明清的诗,的确不怎么样,特别是明代。生长在明末清初的钱谦益,对此非常不满,早有革故鼎新之意。当代著名作家李国文,在他的《钱谦益的歧路》一中文,对钱之诗有一客观而公允的评判。我在这方面的言说,多以此为据。钱谦益主张诗创作的“新时尚、新风格、新气势、新思路”,以此开创了清朝诗创作的新时代。

  非但如此,钱谦益还身体力行诗创作的实践。说实话,我读到的钱谦益诗极其有限。不过从有限中,我已读出了无限。诗创作的言人、言事、言情、言志,可以说是诗创作之铁律,凡诗作者都破不了这“铁律”。

  《吴门春仲送李生还长干》,是钱谦益晚年的作品,所写的是自己晚景凄凉,有病在身送别一位前来探病的忘年之交李生的情景。诗曰:

  阑风伏雨暗江城,扶病将愁起送行。

  烟月扬州如梦寐,江山建业又清明。

  夜鸟啼断门前柳,春鸟衔残花外莺。

  尊酒前期君莫亡,药囊吾欲傍余生。

  一个曾经在文坛风光无限的文人,一个曾经在官场搏击争风的官人,竟然落得如此不堪的境地。伤逝之情,尽在诗中。那“烟月扬州如梦寐,江山建业又清明”,更是道出了命运跌宕,家国碎落,自己无能为力,只有叹息余生的份。出自于钱谦益大家手笔的这首诗,从艺术的角度观之,则是“精工缜密,含蓄深沉”(李国文语)

  他另有一首《九月二十六日恭闻登极恩诏有述》的诗,其中两句这样写道:“旋取朝衣来典库,还如舞袖去登场。”这首诗,当然是写在上面那首诗之前,表达了钱谦益于官场欲罢不能的心境。

  时人对钱谦益诗的评价很高。如清人凌风翔在为《初学集》作的序中就说:“牧斋宗伯起而振之,而诗家翁然宗之,天下靡然从风,一归于正。其学之淹博,气之雄厚,诚足以囊括诸家,包罗万象,其诗清而绮,和而壮,感叹而不促狭,论事广肆而不诽,洵大雅元音,诗人之冠冕也!”此论,当是对钱诗实至名归之言。至于说到钱诗“昌大宏肆,奇怪险绝,变幻不可测者,洵煌煌乎一代大著作手”,则有夸饰之谦。不过,对于钱谦益来说,似乎也无愧;对于凌凤翔而言,我们尚能理解。

  钱谦益之文,受公安派影响尤深,与小修交往密切,走的是性灵一路。这在他的序他的引他的记中,展示无余。早就有人说,牧斋为文,取景甚高,颇有儒雅风范。凡奏疏制议,偈铭状词,均局格恢张,典雅蕴蓄,明清两代,无以超出其上者。这评价高则高矣,钱谦益受之无愧。有名梨洲者云:“其叙事必兼议论,而恶夫窠袭,词章必贵于铺叙,而贱夫雕饰,可谓堂堂之阵,正正之旗。”牧斋蹑迹文坛时间很长,迄于公安小修,止于康熙年间,对他的诗文多有评论,如上所举。

  钱谦益的序写得真好。请读《李君实〈恬致堂集〉序》中的一段文字:

  与山水近,与市朝远;与异石古木哀吟清唳近,与尘垢远;与钟鼎彝器法书名画近,与时俗玩好远。故风流儒雅、博物好古之士,文章往往殊邈于世,其结习使然也。君实以进士起家,官至列卿,后先家居三十余年,修洁如处子,淡荡如道人,静退如后门寒素。其为诗文,翁山水之轻清,结彝鼎之冷汰,煦书画之鲜荣,昔人之目李元宾,不古不今,卓然自作一体者也。君实工书善画似玄宰,博极群书似损仲,后有濛史,叙述本朝风流儒雅之士,附濛公辈之清尘者,三君子之中,又当以君实为眉目。

  如果将他序中的某些评述,移赠给他本人,也是恰如其分的。我读钱谦益的序文,总有读辞赋的感觉。他那铺张扬厉的手法,他那博赡富丽的语言,尽显辞赋铺陈之美,读起来真是过瘾,不厌其多,只嫌甚少。我知道,这需要学识需要修养需要文胆作支撑,否则不能办。我告诫自己,好好学习吧。

  在明代文学史上,有一个“唐宋派”古文的魁首,著名散文家,他的名字叫归有光。他的散文,远承《史记》,近学韩、欧,自成一派,活跃于明代文坛。归庄,是他的曾孙,也是一个笃学深思的人,好写作,立有从文之志,且表现不俗。

  归庄与钱谦益,是同一时代人。归庄是晚辈,比钱小31岁,他们的政治立场不同,前者抗清,后者降清,但他们却成了忘年交。这奇怪吗?也许。这人世间,人际关系本来就比较复杂,你想不到的事,它都发生了,因此我们换一个角度观察,也就不难理解了。

  我在前面说过,归庄“好写作,立有从文之志”,而归庄在这方面,受益于钱谦益甚多。钱家藏书宏富,归庄常去钱家看书,并且留宿,一来二往,他们就成了无话不说的好朋友。一次,钱谦益还从袖子里拿出“七金”送给归庄,并说这是夫人柳如是的意思。他们之间交往到这种程度,算是深交了吧。

  后来,归庄在一篇文章中回忆说:“(钱)先生喜其同志,每商略慷慨,谈从容。剖肠如雪,吐气成虹。”以至于在钱谦益去世后,归庄在为钱写的一篇《祭钱牧斋先生文》中,就有“先生通籍五十余年,而立朝无几时,信蛾眉之见嫉,亦时会之不逢。抱济世之略,而纤毫不得展,怀无涯之志,而不能一时快其心胸”这样的文字,如此这般,便道出了钱谦益的人生况味。

  史册有记。钱谦益少有才名,得到讲学东林书院的无锡人顾宪成的赏识,明万历三十八年(1610年)钱谦益进士及第,殿试鼎甲第三名,探花,其时年仅二十八岁,授翰林院编修,正七品,掌修国史,兼纂修、著述等事。负责春闱的考官王图是东林巨子,因此钱谦益自然而然地成为东林门下,一入龙门就烙上了党派的印记。从此,钱谦益陷入了党派之争,走上了人生的不归路。

  钱谦益一度还乡,读书和创作是他的日课。不久回京,天启元年(1621年),被任命为浙江乡试的正考官。是喜,是悲?还很难说。不过从此,为他往后的沉浮埋下了伏笔,似乎是真的。

  自古以来,官场不知上演了多少出悲剧喜剧闹剧,无非是争权夺利,钱谦益在其中扮演的角色很不堪。让我们这些台下的看客时而瞠目结舌,时而长嘘短叹,时而徒唤奈何。

  他作为东林党的骨干之一,逃不脱魏忠贤的摩掌,卸史作《东林党人同志录》,指为党魁,遭人弹劾,于天启五年削籍回家。

  他诗文都写得好,“博学工词章”,名声大振。当此之时,熹宗死后,朱由俭登基,启用人才,于崇祯元年(1628年),钱谦益被命为礼部右侍郎兼翰林院侍读学士。

  不久,他被朝中小人温体仁弹劾,言他科考受贿,崇祯皇帝动疑,一方面要钱、温二人当场对质,另一方面命礼部呈上当年他的千秋卷查看。阅毕,指责钱,即罢了钱的官。

  …………

  丢官后的钱谦益,回到了家乡常熟,过上了乡居生活。官场失意的他,已届60岁老年,他却在情场得意起来,这就是他与名妓柳如是的联姻。关于他的这一婚姻,有人欣赏,有人反对。钱谦益管不了这么多,只要自己满意就行了。他欣赏柳如是“身体不逾中人,而色甚绝,冬月卸单袷衣,双颊作朝霞色”的美。

  在《牧斋遗事》中,记载了钱谦益与柳如是婚礼的盛况:“辛巳初夏牧斋以柳才色无双,小星不足以相辱,乃行结缡礼于芙蓉舫中。箫鼓遏云,兰麝袭岸。齐牢合卺,九十其仪。牧斋吮毫濡墨,笑对镜台,赋催妆诗自若。称之曰河东君,是典型的老夫少妻,时年柳才36岁,虽然如此,由于他们情趣相投,仍然过上了郎才女貌,夫妻恩爱的幸福生活。《柳夫人小传》就说:

  柳既归宗伯,相得欢甚。题花咏柳,殆无虚日。每宗伯句就,遗鬃矜亦柳。击钵之顷,蛮笺已至,风追电蹑,未尝肯地步让。或柳句先就,亦走鬟报赐。宗伯毕力尽气,以营惨淡,思压其上。比出相视,亦正得匹敌也。宗伯气骨苍峻,虬松百尺,柳未能到。柳幽艳秀发,如芙蓉秋水,自然娟娟,宗伯公时亦逊之。于时旗鼓各建,闺阁之间,隐若敌国云。

  怎样?如此情投意合,如此默契唱和,如此相互欣赏,想必是大多数文人期许的夫妻生活吧。

  如果钱谦益与柳如是就这样过着清新日子,安度晚年,该有多好。然而,钱谦益不作如是想,他想的是什么时候东山再起,又在官场显身手,荣耀终生。他不做平庸之辈,要做一个有远大抱负的人,不止是而今,而他年轻的时候,就立下了的。他早年的一首诗,就这样写道:“埋没英雄芳草地,耗磨岁序夕阳天。洞房消夜秋灯里,共简庄周《说剑篇》。”

  说白了,钱谦益追求功名之心未死,要再一次投身政治博弈中,实现他的所谓理想。他是越走越远了,以至于变节,以至于降清,他在历史上留下的是千古骂名。

  贵公子与纯文人

  是谁将贵公子与纯文人集于一身?他就是窃国袅雄、短命的“洪宪皇帝”袁世凯的二公子袁克文。他人称“袁门子建”,他与末代皇帝溥仪的族兄溥侗、河南都督张镇芳之子张伯驹、奉系军阀张作霖之子张学良合称为“民国四公子”。袁克文,位居其首。

  袁克文,字豹岑,也作抱存,号寒云,生母系朝鲜金氏,1890年生于汉城。在京数年,袁克文票京剧票成大家,他为梅兰芳修改戏词,还为著名的名角配戏。一次,他串演昆曲《千钟禄》,其中一段唱词对他触动很大,这与他身世有关。唱词道:“收拾起大地山河一担装,四大皆空相。/历尽了渺渺程途,漠漠平林,叠叠高山,滚滚长江。/但见那寒云惨雾和愁织,受不尽苦雨凄风带怨长。/雄城壮,看江山无羔,谁识我一瓢一笠到襄阳……”。袁克文很喜欢这段唱词,并捕捉到“寒云”这一意象,并以此作为他的号。

  也许这是后话,还是让我从头说起吧。

  克文的家,“补白大王”郑逸梅有记:在河南的彰德泊上村,袁世凯营造了一处住所,称之为“养寿园”。园以养寿堂为主屋,凡三巨楹,周拓广廊,阶前列奇石二,系自太行山移来。楹联集龚定庵诗:“群恩彀向渔樵说;身世无如屠钓宽。”甚为堂皇。谦益堂、五柳草堂辅之。江北为乐静楼,西为红叶馆。更有纳凉厅、澄澹阁、葵心阁、啸竹精舍、杏花村、临渔台、天秀峰、碧峰洞、散珠崖、汇流池、鉴影池、卧波桥等。亭更多,有垂钓、盖影、滴翠、枕泉、待春、瑶波、泻练、洗心等名。扁额大都出于克文书题,仿佛大观园试才题对额的宝哥儿。

  不仅如此,克文还撰有《养寿园志》。其序文曰:“岁在戊申,先公引疾罢归,以项城旧宅,已悉界诸亲族,且家人殊众,未敷所居,乃补卜宅汲县,旋迁百泉,逾岁,洹上筑成,居室厥定。洹上村,负安阳北郭,临洹水之上,村之左,辟地百亩,艺花树木,筑石引泉,起覆茅之亭,建望山之阁。漳河带于北,太行障于西,先公优游其中,以清孝饮后赠书养寿,爱命曰寿园。其一椽一卉,咸克文从侍而观厥成焉。兹先公遐逝,园圃云荒,益滋痛慨,溯而志之,用纪林泉之旧尔。”

  笔墨之好,行文之妙,堪称优秀小品文。袁世凯一妻九妾,生儿育女30余人。克文的弟妹及夫人梅真都住在养寿园。克文之兄长,名袁克定。两兄弟政见不合,结下怨仇,克定总想将克文置之死地而后快,这里暂且不表。

  抓周,是一种民间习俗,实际上是一种游戏。据说,在小儿满周岁的时候,将几种物件摆在小儿面前,任其抓取,抓到什么,可以预测小儿的人生路径,说是还比较灵验。没想到的是,作为高官的袁世凯,也信这个。

  话说克文满周岁时抓周,他抓到的是一枚田黄石章料,家人当然高兴。袁世凯便请人用这方料,雕了豹形纽,并篆阴文“豹岑”两字,系在克文腰间,“豹岑”也就顺理成章成为克文的字。袁克文自况云:“六岁识字,七岁读经史,十岁习文章,十有五学诗赋。

  袁世凯对克文的希望值很高,要求甚严。在克文10岁的时候,时任山东巡抚的袁世凯给他写信,针对其名士之风说:“近闻尔行事,喜效名士,此非具有真才实学者,不爌享盛名,而尔之记忆力薄弱,安得将所读之经史子集,尽记脑筋,以充腹笥。惟有勤笔勉思一法……”并以袁才子为例,要求他读书记日记,求真学问;字要多临欧柳法帖,得真根基。并为其开列课程表与作息时间。由此,我们见识到的是袁世凯教子有方,而袁克文遵其父教,坚持写日记数十年,学问大进,诗词歌赋,琴棋书画,锦绣文章,著名于世,贵公子成长为一位当世的大文人,十分了得。

  皇帝爱长子,百姓爱幺儿。为什么呢?因为长子要继承皇位,因为幺儿可以防老。在中国历史上,历代以来父与子,兄与弟,为了皇位,互相残杀,所在多有。

  袁克文好诗,而且还出版一册分上、中、下卷的《寒云诗集》。其中,就有《感遇》(二首),诗前有小引曰:“乙卯秋,偕雪姬游颐和园,泛舟昆池,循御沟出,夕止玉泉精舍。”

  其一

  乍着微棉强自胜,荒台古槛一凭临。

  波飞太液心无往,云起苍崖梦欲腾。

  凡向远林闻怨笛,独临虚室转明灯。

  绝怜高处多风雨,莫道琼楼最上层。

  其二

  小院西风向晚晴,嚣嚣欢怨未分明。

  尚回寒雁掩孤月,东去骄风动九城。

  驹隙去留争一瞬,蛩声叹梦欲三更。

  山泉绕屋知深浅,微念沧浪感不平。

  抒情言志,感怀之作。此两首诗一旦问世,就被广泛传诵,成为不可多得的名诗,特别是“绝怜高处多风雨,莫道琼楼最上层”,更是颇得好评的名句。与此同时,此诗也触怒了其兄袁克定。

  当袁克文得知其父袁世凯欲称帝的时候,他非常反感,但又不敢明说,只好以诗言情言事了。那么,为什么会触怒袁克定呢?因为袁克定是拥护其父称帝的;其父称帝坐上皇位,他就是合法的皇位继承人。袁克文这一反对,就断了袁克定“皇袍加身”的后路。所以他与克文势不两立,他一方面向父告发克文以诗反对他称帝,袁世凯将克文软禁于北海;他一方面伪造《顺天时报》,极力促使袁世凯称帝。然而好梦不长,他搞的假版《顺天时报》被揭穿,遭到其父痛骂,并表示以后在“立储”时会考虑立贤不立长。接着在制作“皇子服”时,他与克文的同样异于其他兄弟,视袁克文是他的竞争对手,对克文怀恨在心。袁克定向家人宣布:“如果大爷要立了二弟,我就把二弟杀了”。他说到做到,这有文字记载:他设宴于北海团城,准备以毒酒毒死袁克文,幸被袁克文识破而未得逞。

  由此,袁克文进一步认知到帝王家的凶险。从此他远离帝王家,去天津去上海做一个真名士,纯文人。

  袁克文的仪表,郑逸梅说他温文尔雅,举止洒然,不蓄髭,御眼境,常戴六合帽,帽上缀着一颗浑圆光莹的明珠,或灿然生辉的玭霞,这是北方宦家子弟的气派,他还是习染着,服御很整洁。逢到严冬,他穿着一件海龙皮裘,价值很高,他也非常珍惜,至于西装革履,他不喜欢,所以生平从未穿过。

  都说一个人的仪表,会折射出一个人的性格,这是不错的。通过前面的叙述,我们已知克文性格一二,往下说去,我们还会知克文性格之三四。

  袁克文与天津卫的名士方地山,是一种亦师亦友的关系。说起来,还真有趣。据说,他们初相识时,克克并未看重方地山,而问方:“先生有何功名?”“不必问这个,我们不妨做个朋友。”克文说要考考方,若行,“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不行的话,“请你吃饭,卷铺盖走人。”做对子,是克文的拿手好戏,于是他就以做对子为题。克文出的上联是:“酒酣欲化庄生蝶”;克文上联刚出口,方地山的下联便脱口而出:“饭饱敢为孺子牛”。袁克文听罢,十分惊喜,遂拜方地山为师。

  自此,袁克文就在方地山门下,熟读经史子集,赋诗填词,习书做对,学问大进。对联功夫,更上层楼,因此,有人就说:大方为“联圣”,称克文为“联贤”。方地山有一联曰:“文字多于语言,饮食少于男女”。他的名士派头,深深地影响着袁克文。

  因为下过硬功夫,因为受古典诗词的滋养,袁克文的诗已入化境,我们已从他的《感遇》诗二首领教过了。擅诗、是他的胜场。在他24岁那年,就出版了一部《寒云诗集》。他的师友方地山在诗集的扉页上,题绝句一首:

  人间孤本寒云集,初写黄庭恰好时。

  手选丛残还付与,要君惜取少年时。

  袁克文对自己的诗,并不自重,以至于到后来他的身边一册也没有。方地山收集到的缺中卷,是部残本,方的题诗,是希望克文珍惜自己的成果,好好存留。

  从少年时起,到去世的数十年间,袁克文坚持写日记,数量可观,从已刊的部分来看,史料价值不必说了,其文笔也相当好,是很有读头的那种日记。

  袁克文的著述,大都散见于京、津、沪的报刊上。如侠情的《侠隐豪飞记》、祯探的《万丈魔》,都是先在周瘦鹃主持的《半月》刊上发表的,后由大东书局合印为《寒云说集》,即小说集。还有《洹上私乘》,所写乃袁家之秘史,最先也是发表在《半月》上的,后仍由大东书局印成单行本发行。接着又写了《新华私乘》也是写袁家秘史的,我们可以把它视为《洹上私乘》的姊妹篇。

  《辛丙秘苑》,是袁克文为《晶报》写的连载稿,主持人是余大雄,预计写10万言。由于他看上了书法家和收藏家张丹翁的一件藏品陶瓶,竟耍起小孩子脾气来了。他不好直接向丹翁说,于是请大雄给丹翁说,把那陶瓶转让给他,否则此稿不再续写。起初,丹翁决意不肯,经太雄再三游说,丹翁才松了口。一波三折,多有反复,结果这部作品还是没有写完,也就不了了之。最后,虽然出了单行本,可那是一部未完稿。虽然如此,《辛丙秘苑》仍是袁克文的最负盛名的代表作。之外,他还为《北洋画报》等报刊供过稿,活跃于当时的文坛。

  笔记小说,是我国古代不少文人使用的文体,袁克文喜欢这种文体,并在自己的写作中加以运用。他的白话他的文言都好,读他的作品,可见他驾驭古代汉语和现代汉语的能力。克文著述发表时,经常变换署名,一会是寒云,一会又是抱存,有人就不知,这寒云,这抱存,是一个人还是两个人。克文写首五言诗,加以回答:“抱存今寒云,寒云昔抱存,都是小区区,别无第二人。回汤豆腐干,老牌又刷新。”

  玩收藏的人,各有其目的。有的人为了留存,有的人为了增值,有的人为了鉴赏。当然,有的人是兼而有之。大体说来,袁克文玩收藏,当属于为了鉴赏的那种。玩收藏,有三个基本条件:一要有钱,二要有闲,三要有识,这对袁克文来说不是问题。

  凡古物老物旧物,都在收藏之列。袁克文喜欢的是鼎彝、古籍、书画、古泉、钱币、邮票、印章等;甚至香水瓶他也收。据说,他还以古物为孙辈命名。

  关于袁克文的收藏是多方面的,不能细说,这里主要说说他的古籍收藏。他的弟子名愈逸芬者,在《寒云小事》中有记:搜罗之广博,考证之精审,皆足以自成一系统。集藏时间,大约宋籍与古泉同时,而金货与邮票亦不相先后,考其日记可知也。所藏宋本凡二百种,因自署“皕宋书楼”,百城坐拥,殆驾黄荛圃“百宋一廛”而上之。予藏有《友林飞稿》印本,及先师手写所藏《宋廿八种提要》,约略可以窥见一斑。《乙稿》序跋以外,钤印特多,如“皇二子印”,则当洪宪之际,欲藉此以自晦也。如王冰铁所治廿八岁肖像印,则藏书时年岁也。

  因为收藏之富,袁克文特筑“一鉴楼”藏之。并自撰一长联,凸显其藏之盛况。联曰:

  屈子骚,龙门史,孟德歌,子建赋,林陵诗,稼轩词,耐庵传,实甫曲,千古精灵,都供心赏;

  敬行镜,攻胥锁,东宫东,永始斝,梁王玺,宛仁钱,秦嘉印,晋卿匣,一囊珍秘,且与身俱。

  上联说的是他的古籍收藏,下联记的是他的杂件收藏,洋洋洒洒,令我辈叹为观止。

  在伦明的《辛亥以来藏书经事诗》中,有一首就是写袁克文的。诗云:

  一时俊物走权家,容易归他又叛他。

  开卷赫然皇二子,世间何时不昙花。

  其注说,袁寒云克文,于乙丙间,大收宋椠,不论值,坊贾趋之,几于搜岩熏穴。所储又多内府物,不知如何得之也。项城败后,随即星散大半,为李赞侯、潘明训所有。我们之所以说袁克文的收藏属鉴赏型的,这有他的著述《寒云手写所藏宋本提要廿九种》、《古钱随笔》等为证。

  洪宪下台,干薪了断,遗产耗尽,袁克文陷入了困境,过上了平民式的生活。不过他那“守得贫,耐得富”的从容面对的态度,倒是令人认同的。他于是卖文卖字卖藏品度日,袁克文的字独步书坛,拿它换钱应该没有什么问题,那也未必,也有不好卖的时候。当此之时,袁克文就登报减价。为了赚钱,有一天他竟然写了40副对联,一夜之间就卖光了。他是那种有钱时,就如流水似地花完;他挣钱如卖字,只要手上还有10元钱,他就不再写了。他真是一个洒脱的人。

  袁克文登报卖字,声明:“不佞此后将废去寒云名号,因被这寒云叫得一寒寒了十余年,此次署名用克文,在丁卯九月以后,无论何种书件,均不再用寒云二字矣。”我读这则声明,觉得克文真是有趣得很呢。

  逛妓院,上青楼,喝花酒,是我国古代以及民国多数文人的惯性之举,袁克文就是这多数人中的一个。

  患猩红热,发高烧,经治疗有所好转的袁克文,耐不住寂寞,在其病没有完全好的情况下,又到他长期包住的国民饭店,与有往来的女子喝花酒。这一喝,就把命搭上了,时在1931年3月22日,他终止在42岁。我想,如果袁克文不这样急着去喝花酒,他不至于丧命的吧。然而,这世上是没有“如果”的啊。

  袁克文去世后,《北洋画报》登了《讣告》:“寒云主人,潇洒风流,驰骋当世,尤工词章书法,得其寸楮者,视若拱璧。好交游,朋侣满天下,亦本报老友之一。体素健,初不多痛,而竟以急症,于二十二日晚病故津寓。从此艺林名宿,又少一人,弥足悼已!”消息传到上海,《晶报》连日刊登哀挽诸文,如丹翁的《袁寒云》,天倪的《挽寒云》,张聊止的《敬悼袁寒云》,王公弢的《寒云领英之文缘》,郭宇镜的《云莹艳史》。

  与此同时,悼袁克文挽联甚多。如孙联的“身世难言,词赋江关空寄慨;华华逝水,烟霞风月毂销魂。”如梁联的“穷巷鲁朱家,游侠声名动三府;高门魏无忌,饮醇心事入重泉。”如方地山的“聪明一世,糊涂一时,无可奈何惟有死;生死天堂,能入地狱,为三太息欲无言。”如于右任的“风流同子建;物化拟庄周。”

  袁克文没积蓄。他的妹子袁静雪说:“他有了钱,随手用尽;没有钱,却丝毫不以为意。他死了以后,只在他书桌上的笔筒里找出了二十元钱。因此他的后事是由他的徒弟们拿出钱来办的。他的大徒弟杨子祥按着帮里的‘规矩,给他披麻戴孝,主持一切,同时,给他穿孝的徒子、徒孙们……共不下四千人。开吊的时候,整日地哭声不断,还有很多妓女系着白头绳前来哭奠守灵。出殡的时候,除了天津的僧、道、尼以外,还有北京广济式的和尚、雍和宫的喇嘛都来送殡。从他的住处直到他的墓地——西沽,沿途搭了很多的祭棚,有各行各业的人分头前来上祭。他的丧事,在当时是轰动一时的。”转引自《闲语·“岁月无边”袁寒云》蔡登山文,青岛出版社2009年3月版)

  袁克文有四子三女,孙辈更多。大多数人都过着平凡的生活。其中成就最大的是三子袁家骝,以及三儿媳吴健雄——人称中国的居里夫人。他夫妇俩,1973年受到周恩来总理的接见;1977年受到邓小平的接见。

  这篇《贵公子与纯文人》随笔,已经写得不短了,就此打住。最后,我想以王忠和著《袁克文传》(百花文艺出版社2008年4月版)封面右上角的竖排四行字作为本文的结束语:袁克文是“出身豪门,浪迹江湖,天才的一生,浪漫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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