插图:郭馨阳
透过铁门纵横交错的孔洞,高博文只能看见走廊寂寥地向两侧延伸。一到下午,走廊上一个人也看不见,他不知道除了自己这间,这座监狱还有多少间牢房。其实,他也不想知道,这些跟他又有什么关系呢?
屋子里只有一张床和一台电视,电视被挂在墙壁高处,即使最好的跳高运动员怕是也够不到。高博文可以坐着,或者侧着身子看,遥控器就握在手里,他想看哪个台随意调。据管教说这是其他监室犯人没有的待遇。
高博文不想要这样的待遇,他现在已经是罪人,不想搞特殊化。可管教却说,这是上面领导的意思又不是他们的意思。言外之意如果监狱说了算,早就把高博文塞大屋子去了,一个贪官搁这儿装啥清高啊!即使管教不说话,高博文也能从他们的神色中看出对自己的冷漠和排斥。高博文只有苦笑。他现在说和不说一样,他的话语权已经随着权力的消失而消失了。
十年零六个月的刑期太漫长了,他也懒得计算时间,他恨不能所有的白天和黑夜都连在一起,混混沌沌地稀里糊涂赶紧过去。
他最怕的就是父亲来看他,当了一辈子小学老师的父亲刚年过古稀,可已然腰弯背驼浑身是病了,而母亲也因为他进监狱提前走了。
高博文怕看父亲的目光,怕看父亲目光里的自责和对他的关心。虽然事情已经过去两年多了,他犹记得他的刑期被判下来那天,父亲第一次到监狱来看他的情景,他不想见父亲,他无法承受内心的愧疚。高博文把自己的意思跟管教说了,管教也跟父亲说了。但父亲不走,他说高博文无论是当市长还是进监狱,都是他的儿子。在这世上只有儿子遗弃父亲,哪有父亲遗弃儿子的?
高博文心痛,真想狠揍自己一顿。父亲特意给他带来一罐亲手做的酱炖泥鳅,这是高博文小时候最爱吃的一道菜。记得每年过生日的时候,不论父亲有多忙,都会亲手做给他吃。高博文隔着玻璃抄起电话声音哽咽,他想说一声对不起,可半天也没说出来。父亲说,爸知道你要说啥,但现在事情已经这样了,再说啥都晚了……末了父亲说,你以后日子还长,一定好好改造自己,爸等你出来!
已经四十多岁了,但在父亲眼里他依然还是孩子,这从父亲说话的口气中,高博文完全能够感受得到。父亲走后,高博文的心情一直不好。因为父亲苍老负重的身影总在他眼前晃动。他不想见父亲,尽管他已经和父亲说了,再不要来看他。但父亲还是每个月必来一次。
高博文只好跟管教提出,要转到外省监狱去服刑。他的这个无理要求自然被驳回了。父亲依然在规定的会见日来看他,依然给他带一罐酱炖泥鳅。倒是高博文的妻子只来过一回,他说以后不用来了,她就不来了。高博文很难受,他没想到十几年的夫妻之情仿佛一夜之间说没便没了……
大学毕业的时候,高博文本来有两个去处,既可以到师专教学,也可以到市委组织部,他回家征求父亲的意见,父亲说,我当然希望你子承父业,也成为一名教师。高博文看着父亲半天也没吱声,其实他早想好了,说是回来征求父亲意见,只为走个过场。父亲说,既然你想当官我也不拦你,但你千万别让我失望啊!
高博文只好向父亲保证,他要当一个好官,当一个海瑞和包公那样的官儿。
高博文确实想当个好官,要不他也不能升得这么快。可自从当上副市长以后,外来的诱惑实在太大了,无论是办公室还是其他的一些场所,都铺着一层厚厚的金粉,你无论怎么小心,到后来金粉还是染在你身上……
对这个问题,民间有一种最合理的解释,是猫哪有不偷腥的,可高博文是党培养多年的副厅级干部,毕竟不是猫;而官场也不是民间。所以他的落马只能说是咎由自取。
父亲的背更弯了,他到监狱一共来了一百零八次,这让高博文忽然想起水泊梁山的一百单八将,宋江打完方腊虽说死了很多兄弟,可毕竟是载誉而归。而他呢,进来的时候是犯人,出去的时候是被释放的犯人,所不同的是他又可以回家去看自己的父亲了。
……
妹妹见到哥哥“哇”的一声哭了……高博文知道他再也见不到父亲了。
父亲坟上的土还是新的,一些镂空的纸钱圆圆的,凌乱地散落在坟头。虽然已到了春天,但高博文还是觉得心里发冷。他什么也不想说,便跪在地上磕了一百零八个响头。他的脑袋碰在坚硬砂砾上流了很多血。他已经忘记疼了。他觉得父亲既然选择了一百零八次这个数字,那他必须跟上。只有这样,他才能再活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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