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咣当”一声,那耀目的金黄色奖杯从一双长满皱纹的手中坠落到地上。
那双手,皱纹是那么多,那么深,就如同山坳里挖出来的老树根一样,此刻却紧紧地攥在一起,宣告着手的主人此时的愤怒。而那缕金黄色却被长了些许绿苔的破砖地衬得更加灿烂。
“你干什么呀,爸!”雨生急吼吼地推过父亲,忙捧起地上的奖杯,仔细查看着。一声雷没受住雨生的那一推,身子就要栽倒,好在手扶住身后的桌子,这才站稳。
“好啊,你个畜生,反了天了。你那是个什么破物件,还宝贝得不行,你看看你像什么样子。等着挨戳?”一声雷指着雨生,气得声音都变抖了。
“这可是我辛苦练了三个月的成果,本想着拿回来给你长长脸,摔它做什么!”雨生反复地擦着落在奖杯上的尘土,翻来覆去地查看着有没有摔坏的地方。眉头紧皱,眼角泛红。
“我一声雷不稀罕!”一声雷睁大了眼,气汹汹地瞪着雨生,那布满血丝的双眼着实吓着了雨生。
“你个狗日的,不好好练功,背着我去练那洋人的东西,还一练三个月。说,你什么时候偷偷背着我去的,在哪儿?”
惨了!雨生心下暗道不好,竟然脱口说出了偷偷练习的事。正发愣间,一声雷一把夺过雨生手中的奖杯,重重地砸在墙上。
“爸,你别摔它。是我错了,你别摔啊,不要再摔了。”雨生大叫着,就要上来抢,可十几岁的孩子如何扯得过父亲,雨生只得跪坐在地上,眼看着一声雷将奖杯一下比一下重地砸在墙上。
一阵阵痛心的声音传来,雨生早已满面泪痕,就是没哭出声。
“砸烂了你这破物件,我看你还敢不敢背着我偷学那不三不四的东西。滚去祠堂跪两个时辰,好好反省!”一声雷双手叉着腰,脸涨得通红,微微喘着粗气,身子也随着气息一下一下地轻晃着。
地上的人没有应声,只是眼睛死死地盯着那破碎的金色。
“去呀!还等啥,踹你过去呀。”一声雷边骂着,又一脚把奖杯踢到了墙角。
雨生缓缓抬起头,眼睛瞪得老大,脸色惨白,唇间抖个不停。
“我恨你。你从来就没了解过我想要的是什么,只会让我练嗓子,学那些过了时的东西。”雨生的声音低低的,像从嗓子眼儿里抠出来似的。
一声雷似乎没有料到雨生会顶嘴,神情有些错愕。
“你那些早就过时了!”雨生大吼了出来,不待一声雷回应,就猛地起身,夺门而去。
窗子被震得咯咯响,也震碎了一声雷的心。
一声雷被雨生的话噎得半天才回过神。老人那两条腿仿佛再也支撑不住沉重的身子,就这样跌在了地上。一声雷两眼无助地望着被自己踢到墙角的奖杯,好像在看着自己一样。
忽然,柜子上掉下来一个破旧的相框。被掉落的声音惊得回过神的一声雷连忙拾起了相框。相片上的女人温和的笑脸上多了一道刺眼的裂痕。一声雷小心地抚摸着裂痕,嘴里喃喃道:“萍啊,你也在怪我吗?可是没法子啊,咱儿子不唱的话,还有谁能唱啊。”
那是十五年前的事了……
“呼喊一声绑帐外!”
“好!”
铿锵有力的唱腔,其声亮也壮。未见其人便惹得台下一片叫好。这声音,便是出自以《斩单童》响彻西北五省的花脸狠角一声雷之口。
随着音乐,四个刀斧手就位,紧接着,一声雷踱着步子登上台前。只见一声雷着一身大红色蟒纹开衩袍,头顶朱红小额子,五花脸配上红虬髯的口条,煞是威风。然而手上的双环镣铐,却暗示着台上的主角早已不是威风凛凛的大将军,而是一个即将入法场的死囚。大抵一代枭雄单雄信,奔赴法场就该是如此模样。
“不由得豪杰怒气发,某单人独骑把唐营踩……”
台上的一声雷,声声叫骂酣畅淋漓,真真好似单童一般,在刑场上展示着最后的英雄气节。
台下的观众那更是热闹非凡,人挤人,脚踩脚。拍手叫好的,跟着哼唱的,喝茶倒水的,还有蹲在角儿里吸溜吞面的,各种声音都混在了一起。
然而此刻,一声雷的徒弟猴子却是急踩着脚镫子朝戏台这边奔来。
“一个一个投唐该不该……”一声雷唱得情感真切,好像真如法场上的落败将军一样,气愤着自己的将士投唐背主。
“师父,师父……”
台上正热闹着,一阵急切的叫喊声却硬是从嘈杂的场子外面挤了进来,可见来人是多么急切。那声音便来自一声雷的大徒弟猴子。猴子一边紧蹬着自行车一边大喊着,连叫不好。
“师父,师父,不好了。”猴子到了场子外围,直接跳下了自行车,使劲儿朝着台前挤,不知蹬到了什么才终于扑到了台边的围栏上,脚丫子被撞得让猴子一咧嘴,他却也什么都顾不上了,大吼道:“师父,不好了,师娘肚子疼,怕是快生了,师父赶紧回家啊。”
台上台下的人都被猴子这一嗓子给震住了,顿时都停下了手里的活计。
插图:贾文龙
一声雷反手卸下了手上的镣铐,跳下了戏台子,大声问道:“你师娘现在在哪儿?”
“还在家哩,王婶儿照看着,说是快生了,让我喊您回去。”
一声雷听罢二话不说,忙拽下了一身行头,三两下扒了戏服,一股脑儿甩到猴子手中,跑到了自行车那儿,一抬脚跨在车座上,便飞也似的往家赶。
众人见一声雷的戏没唱完就走了,纷纷嚷嚷着,表达不满。
“这怎么没唱完就走人了。”
“哎呀真扫兴。”
“我这可是从外乡赶过来瞧戏的,哪有这样的道理。”
猴子对着戏迷们连忙鞠躬道:“各位对不住了啊。今儿就到这儿了,散了吧大伙儿,散了吧。”
猴子说完,转身对着跑堂的说道:“小五子,衣服你先接着,代我跟班主道个歉,我先追师父去了。”说完,猴子便将一身行头扔给了小五子,抬脚便没了影儿。
小五子看着怀里有些发皱的衣服,撇了撇嘴,嘟囔着:“这行头金贵着呢,也就是他一声雷。”
乌云急剧地朝一起拢,眼见着天上打着闪。
一声雷和猴子还未进门便听见白萍的哼哼声。二人急忙把自行车扔在门口,跑进了屋子,天空一阵闷雷。
“萍,我回来了。”一声雷掀了门帘子就往炕上奔,那五花脸皱着显得有些滑稽。
“哎呀你个狗日的咋才回来,你看看你媳妇儿都疼成什么模样儿了。”王婶儿见一声雷进屋,便埋怨了起来。
“先别说那么多了,萍,我扶你起来,猴子你把后院的拖车骑过来,王婶儿,拿上几床棉被,咱们现在赶紧去医疗站。”
“唉。”猴子和王婶儿应了声便去忙活了。一声雷紧握着白萍的手,他一向硬朗的心此刻是第一次这么急切、焦虑,既害怕又有些无助。
“没卸装就跑回来了呀,你也不怕你这五花脸吓着孩子。”白萍努力扯出一个笑容想安抚一声雷不安的内心,却不想更加显得脸色苍白。
“萍,你别说话了,来,我抱你起来,咱们马上去医疗站。”王婶儿将棉被铺在了拖车上,一声雷与猴子二人将白萍放到上面后,王婶儿又在白萍的身上盖了一层棉被,三人这才急三火四地出发。
天空中的云压得极低,没有一丝风,空气中静得出奇。一声雷有一下没一下地抽着烟袋,颤抖的手却出卖了他此时焦灼的心情。猴子来来回回地走着,不停地搓着满是冷汗的双手。
“谁是病人家属?”护士掀了帘子,问门外的两人。
“我是!大夫,我妻子咋样咧?”一声雷颤抖着说道。
“送来得晚了,胎位也不正,大人小孩儿只能保一个。病人要保小孩儿,你呢?”
一声雷此时已经说不出话来了,只愣愣地看着猴子。
“病人现在虚弱得很,赶快下决定吧。晚了就都保不住了。”
“保大人,保大人啊大夫。”一声雷回过神来,死死地抓住护士的胳膊,“保我的妻子,快去,快去啊。”
“病人要保小孩儿,那你赶紧进去和病人说好。”
一声雷被护士带进了产房,一眼便看见虚弱的白萍,五尺高的汉子,眼泪“唰”地就下来了。
“萍啊,咱以后还有机会,乖啊。”一声雷眼角有些湿润,一向大嗓门的他,此刻嗓子仿佛被什么东西给堵住了似的。
“我这身子骨本来就不好,长年卧病,你也知道的。这个孩子来得不容易,保孩子吧,求你了,柱子,求你了。”白萍哭了出来,不知道是心疼一声雷此刻的样子,还是害怕即将到来的生离死别。
“我……我怎么能……”一声雷跪在了病床边,那因唱戏挺直的腰杆终究是弯了下去。
“柱子,保孩子吧,只是你要答应我,孩子生下来,不要让他学秦腔,好不好?”
听后,一声雷愣住了,瞪大了双眼盯着虚弱的白萍,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秦腔是他的命,萍也是他的命。自从白萍怀孕之后,他每天都在期待着,孩子生下来能够手把手,字字句句地教孩子唱秦腔。
“求你了柱子,答应我,这是我最后的愿望……”说完,白萍便晕了过去,产房的护士连忙叫了大夫,一边将呆住的一声雷往产房外拽。
下雨了。雨水来得急,也大得很,打在一声雷的脸上。
一声雷的五花脸被雨水冲破了。猴子在他耳边大叫着什么,他也听不见了,他心里只想着白萍最后的话。
“保孩子。”
“不要让他学秦腔。”
“柱子,答应我……”
一声雷的泪一滴一滴掉在了相框上,这是他在白萍死后第二次哭。一声雷将相框紧紧地搂在怀里,任鼻涕流到了嘴角,也不擦,就这么一直无声哭着。
摔门离家的雨生来到了北坡,那是他和猴子师兄练嗓子的地方,那地儿空旷人少,不怕扰了村里人休息。
“有傅朋清晨起闲游玩,出城来在郊外散闷消闲。看桃红和柳绿……”猴子正在练《拾玉镯》,那嗓音清丽,仿佛新雨后的嫩草,还散着些许令人舒适的香气一般。见雨生走来,猴子便停了下来。
“生儿,今儿怎么没去大仓库那儿,来了北坡,莫不是想好了,以后练秦腔?”
雨生没有答话,死咬着嘴唇。
“生儿,咋咧?”猴子见着雨生神色不对,不由慌了神。
“我爸把我的奖杯给摔了。师兄,我是真的不想练秦腔了。”雨生一头栽在了猴子怀里,放声大哭。
雨生哭得很急,身子也跟着抖个不停,好像要把那三个月的辛勤练习中所有忍下的痛苦和委屈全发泄出来一般。虽然父亲总是让他练他不喜欢的秦腔,可雨生还是想得到父亲的认可。
那摔坏的不只是奖杯,也摔坏了两人之间最宝贵的东西。
“生儿,师父只是一时气急了。”猴子轻轻拍着雨生的背,安抚着他,只是雨生哭得更厉害了。
猴子看着哭得声嘶力竭的师弟,心里很不是滋味儿,他有些后悔自己的决定了。要是自己不帮雨生瞒着师父,让雨生去学那些什么嬉皮笑脸的东西,会不会雨生就没这念想,也就不会这么痛苦了。
那是三个月前的事了……
“不对不对,词儿又错了。是二十年报仇某再来,不是三十年。生儿,你今儿这前头几句戏词就没对上的,咋咧这是?跟师兄说。”猴子看着今天状态极其差的雨生,不由得有些担心。
“师兄,我……”雨生嘟囔着,在犹豫要不要告诉猴子。
“生儿,有事儿就说,再这么下去,师兄就不爱惦你了。”猴子拿起了师兄的架子。雨生一看便着急地说了出来:“也不是什么特别要紧的事。我就今儿放学跟三子去了趟村后边那个大仓库,给三子他爸送了点膏药。”
“送膏药咋还送成了这副德行了,谁弹嫌你啦?”猴子还是很爱护自己的小师弟的,要是真被人欺负了去,他绝对第一个讨说法去。
“不是!”雨生噘着嘴,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猴子也跟着坐在了旁边。
“总不会是三子他爸捶你了吧?”猴子挑眉,心里开始有点没底了。三子他爸那人是村里的铁匠,还是出了名的浑人,又长着一身棒子肉。自己身上这二两肉要是去他那讨说法,肯定被捣成肉泥了。
“哎呀不是,师兄你想哪儿去了。”
“那你倒是快说啊,看你这样,我身子都不美气。”猴子暗自吐了一口长气,还好不是三子他爸动手了。
“就是仓库楼上有个小破间儿,传来音乐的声音,我听着好听,就上去瞧了下。”雨生舔了舔嘴唇,又磨了两下,摸着下巴,躲避着猴子探究的目光。
“怎的呢?”猴子示意雨生继续说下去。
雨生快速眨了眨眼,抿了抿嘴唇,吞吞吐吐地说道:“就是见他们几个唱得跳得特好看,我就想跟着学。”
雨生话一说完,猴子就皱眉了,声音也不自觉放高了,“你小子想学旁门左道的东西?”
“那不是旁门左道,是西方流行的东西,叫嘻哈,是唱跳并行的一种文化。”雨生迅速反驳着,声音也不自觉高了点。
“你别跟我嚼些我听不懂的,就那啥嬉皮笑脸还有咱这秦腔唱得好听舞得好看?”猴子自小就拜在一声雷名下,自然觉得是老祖宗传下来的最好。那些个洋人的东西,他是打心眼里瞧不上的。
雨生一听自己师兄这么说话,也急了:“不是什么嬉皮笑脸,是嘻哈。这东西比秦腔好听多了,动作也好看,是师兄没见过,不懂。”
“洋人的东西咋就好过咱老祖宗传下来的了!”听着雨生直夸洋文化,猴子语气也不好了。
“师兄,是你让我说的,你咋还骂我?你也知道我就是不喜欢秦腔,咿咿呀呀的。我还是唱花脸的,黑的白的朝脸上一糊,原样儿都没了。还不如师兄你的小生,施了官粉,也能看得出鼻子眼睛的。头面不好看就算了,花脸唱下来一场,嗓子都快废了。”雨生越想越委屈,又不自主地抽泣了起来,这一下算是把这快十年的委屈都说尽了。
猴子打从雨生出生就疼着他,也亲眼看见了雨生练习花脸的不容易,看着雨生不断颤抖的小身板儿,不由心下一软。
“那成,这样吧,我帮你瞒着师父,来北坡这边的时间就去仓库那边学。要是学了几天发现还是咱的秦腔好,就回来,知道不?”
雨生自然是满口答应,还拉着师兄展示了好些都是猴子从没见过的东西。猴子虽然谈不上喜欢,但是看自小被家里管得极严的师弟第一次这么开心,还是陪着雨生闹了一晚上。
可猴子看着如今怀里的雨生哭得这么厉害,心里更加自责了。“师兄,我觉得我在这里待不下去了。”雨生哭够了,便抬起头来,看着猴子如是说。
“生儿,你这是什么意思?”猴子有种不好的预感。
“师兄!”雨生跪了下来,这一跪,猴子愣住了。
“我真的不想再学秦腔了,师兄你没发现时代不同了吗?现在你一年和我爸接多少场戏?戏班子都散了四年了。”
猴子听了雨生的话,陷入了沉默。是啊,戏班子都散了四年了,自己也半年没接活儿了,村东头的大武生揭不开锅,因为是练家子,给镇上有钱人当护院了,做得好,一下子就发达了。自己呢?师父呢?只有县政府逢年过节才请师父出来唱一出,可是听的人也是越来越少了。
两天后的晚上,北坡的风吹得人舒服着,好似少女的手温柔地抚摸,只是坡上的两个人此刻都没有心情享受。那晚,猴子还是不死心地希望雨生回心转意。他实在是舍不得这个自小看着长大的师弟。可雨生很坚定地表示,再在这待下去,他一辈子就没戏了。
可让猴子没想到的是,雨生这一走,竟再也没回来。村上的人闲话也就多了起来。一声雷的身体也是越来越差,猴子看在眼里,悔在心里,疼在骨子里。
这几年,电视媒体越来越发达,电视上的节目层出不穷。老百姓的日子再也不像从前那样单调了,所以,出门听曲儿听戏的自然就少了。不过,就算是真的老戏迷,管你喜欢的是豫剧、京剧,管你追的是程派还是梅派,电视上都会让你更尽兴,好戏一出接一出不断。
这天,猴子和一声雷照例出来唱戏。可村头戏楼上,一声雷见底下零星几个人,不由得心里一酸,脱口说道:“人又少了啊!”
猴子见一声雷如此模样,连忙劝慰道:“师父您别这样,看得猴子心里不好受。”一声雷瞥了一眼猴子,没说话,转身去化装了。
猴子见师父还是老样子不搭理自己,心里更加不好受了。已经整整八年了,打师父知道雨生是自己帮忙走的以后,八年来没正眼儿瞧过自己,也没有说过一句话。猴子成全了雨生,却委屈了自己八年。
刚开始,雨生还时不时地来封信,最近这两年,一封信也没有来过。
“呼喊一声绑帐外……”
戏开演了。
猴子看着台上年近六旬的师父还强撑着身体给为数不多的老戏迷唱戏,眼睛便有些酸涩。分明已经不吃香的东西,师父为何这么多年还在继续坚持着呢?他很清楚师父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斩单童》又是极其耗费体力的戏,他看着越来越单薄的师父,心疼得要命。
“哎,这戏听着不带劲儿啊,吼出来一点气度都没有,走了走了,回去陈叔那儿借电视看。”台底下一个抽着烟袋的老头,磕了磕烟灰,背着手,离开了。
“徐三哥端杯酒把某祭……”
“奠”字还未唱出来,台下的人就走光了,一声雷身子一个没站稳便栽倒在了地上。他听不见戏台的人出来叫喊,也听不见猴子焦急的声音,他只听见了八年前雨生的那句话:“你那些早就过时了!”
昏迷之前,一声雷嘴里喃喃道:“真的到这个时候了吗?”
县医院的病房里,一声雷缓缓地睁开了眼,他看见一张蜡黄的脸和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
“猴子啊,你说秦腔真的到头了吗?”
“师父,不会的。您别瞎想了。”
“雨生他娘早年留过洋,学了不少洋文化,我估计她那个时候就看出来中国的戏剧要变天了。我违背了他娘的遗愿,逼着他学花脸,逼了十年,终于把他给逼走了。”
与师徒两个落魄的生活不同,雨生这几年终于打拼出了一些成绩。如今的雨生正在美国新时代唱片公司的乐队休息室里,此时的他有些郁闷,因为他在前天公司内的新曲PK赛中输了,只得了个第二名。因为只剩下最后一个星期了,如果不能拿到公司的第一名,他就没办法站到全美大奖赛的舞台上了。只是,最近乐队的创作灵感都不太好,几首新写的小样都被淘汰掉了。
可八年的努力,早就让雨生更加坚韧起来,他不会就这么放弃的。雨生在练习室里默默对着墙面为自己打气,却不由得想到了《斩单童》的戏词,想也没想,就唱了出来,“单童一死,心还在,二十年报仇某再来。刀斧手押爷法场外,等一等小唐儿祭奠来。”
多年唱跳练习的他,气息比从前稳了很多。所以时隔多年,再次唱起秦腔,却并没有退步。而雨生也很惊讶自己居然将唱词记得这么清楚。
“砰”的一声,休息室的门被踹开了,乔治操着一口蹩脚的中国话,说道:“你唱的那是什么?”雨生被乔治吓了一跳,随即便用流利的英文回答道:“秦腔,中国的一种戏剧。”
乔治表示他从来没听过这样的曲子,非常震撼。他觉得可以在曲子中尝试看看融入这种风格。
听到乔治的提议,雨生下意识地拒绝了。在他的眼里,秦腔是一种过时的旋律,而且唱法又很粗犷。可乔治当即就否定了他的观点。乔治认为秦腔听起来很振奋人心,而且在美国还没人听过,乔治觉得可以试着增加一些秦腔元素,毕竟他们没有时间了。雨生最后同意试试看。
出人意料的是,一周后的演出异常成功,也拿到了出赛权。公司上下都对雨生乐队寄予厚望。雨生望着台下欢呼的人们,脑子里忽然闪出了零星的记忆,那是他很小的时候,躲在戏台子帷幕的后面,看着台下那些人看着台上演出的父亲,也是这般的疯狂。不知道怎么了,雨生此刻只想着回家,匆忙向公司请了假,什么也没收拾,只带了钱包便买了机票,踏上了回乡的路程。
一路上,雨生没有休息,一心只想着回家。八年中吃过的苦记不得了,他只记得临走那天猴子师兄难那张难过的脸,还有父亲骑车去镇上唱戏的背影,脑海里一遍又一遍地回放着父亲在戏台子上的威风凛凛。
到家那天刚下过雨,路上到处是积水,村头的老树不见了,还叫他着实摸了好久才摸到三官庙。
回到家里,大门紧锁着,以为父亲去了师兄那里,便循着记忆来了北坡,发现师兄家里也没人,雨生这下是真慌了,忙赶到王婶儿那儿,却只见记忆里的土坯房不见了,修成了个大房子。雨生心里急,没多想,便走到了上屋,推门就到西屋里,见王婶儿正坐炕上看电视,这下心里有了底,连忙说道:“王婶儿,看电视呢,见着我爸去哪儿了没?”
“你是谁啊?咋一下冲我屋头来咧,你想干啥?”
雨生被王婶儿的话整得一愣,连忙换了家乡话,“王婶儿,我是雨生,我回来没见着我爸,就来问问您。”
王婶儿一下子便下了炕,鞋都没穿,拉着雨生的胳膊说:“你真的是雨生?”
“啧,呼喊一声绑帐外。这下您信了吧?”
“哎呀,你个狗日的还知道回来啊!这一走也没个信儿,多少年了啊!还找你爸呢,前阵子唱戏倒台上了,这还住院没回来呢,听人说是脑溢血,猴子在那儿陪着。”
雨生心里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到的医院,等回过神来,已经在一声雷的病房外面了。
雨生站在门口,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只是他没有推门。他不敢!
这时,里面传来一阵动静,忽地门就被打开了,猴子和雨生撞了个满怀。猴子却急匆匆地拉着走廊上的护士喊道:“快叫大夫,我师父他不行了,快叫大夫。”
“师兄。”雨生轻轻的一句话,却撞在了猴子的心上。
眼看着手术室的门关上,雨生和猴子坐在门口的椅子上,都是一言不发。
“师傅是一周前出的事。”猴子率先打破了沉默。
雨生心里有个地方被揪了一下,揪得生疼,说不出话来。
“这两年怎么没写信啊?”猴子眼睛红了一圈,哽咽着问出这话来。
“去美国了。”雨生看着猴子胡子拉碴,面色如蜡,心里更加难受了。记忆中那个唱小生的师兄,俊美潇洒。
“这次回来了,就别走了吧。”猴子使劲儿从嗓子眼儿抠出来这句话。
“下个月有一场比赛,拿了第一,就实现当初说的话了呢。”雨生眼泪终于止不住了,他有些恨自己到现在居然还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啊,那敢情好啊。那样师父肯定会很高兴呢。”猴子也哭了,哭得很难看。
“师兄你就别开玩笑了,爸肯定还得把我的奖杯给摔了。”雨生笑着说,却比哭还难看。
“祠堂香桌底下有个箱子,我无意间看到的。里面全是你在国内舞台上比赛报道的剪报,比我的还全哩,吓人吧。”猴子也笑了,却不如不笑。
雨生愣住了,他的心空了,却又满了。
雨生突然想到什么,正要说,却见手术灯灭了,大夫走了出来,摘下口罩,无奈地摇了摇头。
雨生缓缓地向病床走过去,他觉得这段路格外漫长,自己的脚步异常沉重。
一声雷戴着氧气罩,全身插满了各种不知名的仪器。雨生觉得那些仪器好碍眼,挡住了他父亲的身体,让他觉得自己与父亲隔得好远。
“爸,儿子终于要成功了。我终于拿到公司的第一名了,可以参加大奖赛了。终于可以让你过上好日子了。”雨生无声地哭着,跪在床边,看着八年未见的父亲。
猴子站在墙边,无助地扶着墙面痛哭。
“爸,你知道吗?我将秦腔的元素融入到了现代音乐里面,已经得到公司的认可了呢。下个月我拿这个曲子参加比赛,一定会赢的。”雨生紧紧地攥着父亲的手,好像生怕他撒开一样。
在一声雷的坟前,雨生和猴子并排跪着。凉风吹得刺骨,此刻却似乎能暖一暖二人冰冷的心。
雨生将那个箱子里的一沓剪报拿出来,就着烧纸钱的火,都烧了。
“还走吗?”猴子眼睛死死盯着火盆,火好像更加旺了。
“嗯。”雨生简短的一个字,却好像用尽了全身力气一般。
“那我等你。”猴子依旧盯着火盆,也不怕烟熏了眼睛疼。
“不,跟我一起走吧。”雨生看向身边的猴子,坚定地说。
猴子疑惑地看向雨生,眼里充满了不解。
“我觉得,我的梦想,需要师兄和我一起实现。”
一个月后,全美大奖赛的舞台上,两个黄种人征服了所有人。台下的观众比当年戏台子底下的人还疯狂。演出结束后,雨生和猴子一起回了老家。
雨生将新得的奖杯和八年前那个奖杯放在了一起。阳光透过玻璃窗照射在奖杯上,在长了绿苔的砖地上映出两道金色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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