劈出陨石的那棵梨树,是在侯永明打工走后完全枯死的。之前的十几年里一直给人病恹恹的感觉,旁边的梨树在春天里满树白花盛开,如燃烧的白色火焰在春日炫耀;它却孤独地一枝树丫只举十几朵,或是更少的花朵,零星细碎的树叶,遮不住阳光从叶片间肆意穿过。
村人忌讳房前屋后有死树,如果发现了,会及时清理掉。因为侯永明没有在家,媳妇不会使用油锯,又碍于情面不好意思求人,只好等侯永明回来。侯永明将山前枯死的梨树锯倒,百十年前的古梨树,树干被虫蛀得全是窟窿眼,内部早已中空,只能用作烧柴,锯下一堆零星的干巴枝丫,整齐地捆好。树干被侯永明用油锯截成一尺半多长短,一段一段如多节虫的躯干趴在草丛里,再用手推车推到院子里。
侯永明计划用一上午,将树干劈开并在棚子里码放整齐,准备冬季大雪封山时家里取暖用。上午十一点左右,原本散乱的一大堆木段,在侯永明不停歇挥动斧子的过程中,只剩下两段最粗的树干,是侯永明特意安排在最后面的,那块陨石,就是从其中一段中劈出来的。
在劈那段木头时,侯永明一如既往地精力集中,调整姿势,选取角度,腹肌带动腰肌,运气于双臂,吐气开声,斧刃在糟朽的木段里急速穿梭,仿佛劈开空气一样。突然,下行的斧刃遇到了阻碍,发出“当”的一声脆响。侯永明视线中划过一道黑影,继而落在地上滴溜溜地转动,并快速钻进前面的木屑里。
侯永明有些好奇,斧刃遇到了什么?钻进木屑里的是什么东西?哪里来的?丢下斧子,弯下腰,扒拉开满地的木屑,从里面摸出来一块黑漆漆的石头。拳头大小,灰黑色,托在手上有些压手,表面光滑,有蜂窝状的浅坑,最让侯永明惊讶的是,除了斧子砍的痕迹外,上面凹痕依稀是两个汉字“日”和“月”。
侯永明目光落在劈开一半的树干上,树干是中空的,中间一个比拳头大一些的不规则孔洞,边缘的质地与其他木质明显不同,看腐朽程度,应该是时间很长了。侯永明确认,这块黑漆漆的石头真的是从树干里劈出来的。
他手托着石头,坐在另一块木头上观看并思索着。按照他的生活经验初步判断,这很像是一块陨石。但陨石怎么可能在树里面?这棵梨树有百年的历史,是不是说,这块陨石,至少几十年前甚至更早就在树里,如今恰巧被自己给劈出来。侯永明的思维这一刻快速转动起来,对这件事情加以迅速分析:这棵古梨树的死亡,是它的生命周期到了,被自己锯倒作为烧柴是必然的,劈开梨树树干是事件发展的延续,树干里劈出陨石来,就是意外了。
这块带字的陨石为什么会在树干里?是坠落时意外钻进树干?还是人为?如果是人为,那个人是谁?他的目的是什么?这块陨石是不是很值钱?自己难道被天上掉下的馅饼幸运地砸中?侯永明感觉脑子里一瞬间涌进来大量的陌生问题,以陨石为核心,呈发散状辐射开去,让自己一时无所适从。
他把陨石放在地上,换几个角度拍摄照片,发给在城里打工的儿子,让他想办法进行最终确认,毕竟儿子在外闯荡了几年,人脉和眼界超过了现在的自己。接着用手机在网上搜索近百年来陨石降落情况,记载的地点与次数很多,很遗憾没有本地区的记录,也就是说,这块陨石不是近百年来降落下来的,时间可能更早。
侯永明发出信息的当天晚上,儿子与儿媳从百里外的县城打车回来。侯永明媳妇在东屋炕上休息,由于处在更年期,时常无法正常睡眠。偶尔会一觉到天亮,更多的时候是,整宿没觉,越是没觉,越胡思乱想,前八年后五年,迷迷糊糊睡一会儿,天亮了,鸡鸭鹅狗都开始叫唤喊饭,无论多难受,不起来都不行。今天状态不错,陪侯永明喝一两白酒,晕晕乎乎刚睡着了,最香的梦中,被一阵狗叫声惊起,有些措手不及。
侯永明媳妇有些惊讶,小两口结婚七年了,自从三年前搬到县城,夜归这种情况,是第一次发生,是不是小两口在城里发生了什么意外情况?侯永明从西屋出来安慰一下媳妇说,是我让他们回来的,忘记告诉你了,我白天捡了一块石头,也不知道值不值钱,让他们回来看一下,识别识别,如果是宝贝,希望卖个好价钱。你脑神经不好,知道了,晚上又胡思乱想休息不好,所以没有告诉你。
儿媳进屋,还未坐下就迫不及待地说,爸,快让我看看那块陨石,听网上的那些朋友说,很值钱的啊。这些是给你买的营养品,多补补,你看你这段时间瘦的,把身体保养好,多给我们创造财富,说着将大包小包放了一桌子。
侯永明看向儿子。儿子的小眼睛明显比平时明亮,点点头说,我的几个朋友看了照片都说应该很值钱,我们的生活或许会发生意想不到的改变,现在我只想快点看看那个宝贝。爸,你是我们家的大功臣。以后就等着享福吧!
侯永明内心一阵悸动,脑子里无数的念头在闪烁碰撞,继而纠缠在一起,如一团乱麻。他赶紧将陨石从西屋拿到东屋,放到炕沿上说,你们看,就是它。
儿媳抢先拿起来说,让我先看看,这么沉,按照网上的介绍,真有可能是铁陨石。不知道它从什么地方来。是月亮,还是金星火星,或是某颗掠过地球的彗星带来的,这是真正的天外来客。咦,老公,你快看,这上面怎么还有字?
侯永明儿子接过陨石,在手里反复观看后说,上面真的有字呢!爸,在你发的照片里,我没有注意到陨石上还有文字。但是,我不管它从哪儿来,是什么种类,我就想知道它值不值钱,如果值钱,能够值多少钱。
儿媳走到侯永明身边说,爸,您坐。您怎么能站着呢?这些年,爸一个人扛起了整个家,太不容易了,若是值个几百万,我们所有人都不用那么累了。再过半个月就是爸的生日,有了这一大笔钱,我们一家好好给爸过个风光的大寿,爸和妈以后就在家里享福。我呢首先在城里买个房子,不用月月交租金看房东那张老黑脸。再买一辆车,咱们不能比别人差,别人有的咱们不但要有,还要上档次。
侯永明儿子立即反驳说,买车我同意,不能在城里买房。这大山里空气好,是天然的氧吧,咱们就在这儿盖一个别墅,豪华版的,让十里八乡的乡邻们羡慕死咱们一家人的幸福生活吧。
这个家是我说得算,儿子现在身价不一样了,需要一个更加优秀的学习环境,得上贵族学校,乡下有吗?必须在城里买房,房产证必须是我的名字。侯永明儿媳瞪着丈夫喊,大有你再反驳一下试试看的架势。
侯永明媳妇看了看侯永明,转头对儿子、儿媳说,你们忙了一天是不是还没吃饭?遇到什么事都要吃饱肚子,我热一下饭菜。
儿媳说,妈,你也累一辈子了,没穿好,没吃好,咱们很快就是有钱人。有身份了,档次得提升一下,去镇里吃海鲜烧烤,家里饭菜就不吃了。
侯永明一直没说话,深吸一口气,稳定一下自己的情绪,对儿子说,你们先冷静一下,我觉得八字还没一撇,一切等交易完成钱到手,尘埃落定,我们再庆祝也不迟。
侯永明媳妇在旁边小声嘟囔,也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这还没有见到钱,一个个就开始魔怔了,唉,都是钱害的。
爸,我下午与一些朋友联系了,有人认识收集陨石的爱好者,已经沟通了,在等对方的消息。我想如果价钱可以,立即出手,以免发生意外。
这正是我想的,只要价格在期望值中,我们就出手。
早上八点多钟,侯永明儿子的朋友电话打进来说,我给你联系了一个买家,姓王。把你现在的位置发过来,他一会儿就从城里出发,至于价钱你们自己谈。
侯永明一家四口听到消息,立刻放下手里正忙的活儿,集中到东屋。儿媳说,咱们得定个价格底线,低于底线,咱们就不能卖。侯永明媳妇说,也不能太高,把人家吓跑了。儿子看着侯永明说,我在网上问了一些网友。没有具体的标准,不同类型陨石价格不一样,如果是特殊类型,价格惊人,至于谁卖到了大价钱,没有人知道,大都是炒作,我想我们手里的这块再怎么少也得值百八十万。
儿媳说,太少了,最少得要五百万,一看你们就是冤大头,到时候都听我的。
侯永明叹口气,揉揉脑袋在心里说,还不如没劈出陨石。价格定低了,害怕自己吃亏。定高了,人家不买,徒然给自己和家人增添烦恼。
几个人还在纠结价格的时候,门口的金毛大叫起来。一辆黑色的轿车停在大门外,从车上下来一个干瘦的中年人,低头在手机上确认现在的位置。随后,望向侯永明家,隔着大门问,这是不是侯百山家?
侯永明的儿子叫侯百山。
侯百山兴奋地从院子里小跑出去,拉开大门说,是石明介绍来的王老板吗?
来人说,昨天下午石明联系的我,说你们手里有块陨石,我是陨石爱好者,正好这几天有空闲,今天过来看一下。如果有石缘入了眼,就探讨一下价格。
侯百山将王老板让进东屋,侯永明将陨石从西屋拿出来。
王老板接过陨石,用手先掂一掂陨石的重量,抚摸一下手感,从包里摸出放大镜,在陨石上反复观看。然后放下问,在什么地方拾到的?
侯永明憨厚地笑笑,在树里。
什么?在哪里?王老板很明显有些没听明白?
从一棵大树里劈出来的。侯永明补充了一句。
这回,王老板听明白了,表情有些惊讶,看来也应该是第一次听说,从一棵大树里竟然劈出来陨石。稍微停顿一下望着侯百山说,你是石明的朋友,我呢也与他认识,咱们就不藏着掖着,打开天窗说亮话。我初步看了一下,不做化验,谁也确定不了它是不是陨石。我出五千元,如果你们觉得价格可以,就卖给我。
侯永明一家人原本火热的情绪如同被一盆冷水兜头浇下,从空中跌到谷底,距离自己预想的价格,偏差太大了。
侯百山媳妇说,怎么可能呢?我们也不是二百五,请教过高人呢!都说很值钱。你口口声声说是石明的朋友,却在这里骗我们,太心黑了吧!你看一下,石头上还有两个字呢!就冲这两个字,也会更值钱!
王老板没有立即反驳,而是慢悠悠点燃一根烟,深吸一口才说,就因为这两个字,我才犹豫了,不敢肯定是不是陨石。陨石上怎么可能有字呢?还是这么清晰。难道说天外文明也使用汉字?给五千块钱价位,是我认为它不是真品。
侯百山媳妇问,如果是真的呢?能值多少钱?
比我给的价格会高很多倍,甚至比你心想的还高,但前提是真货。
你给的价格太低了,我们不卖,侯百山媳妇把陨石紧紧搂在怀里,比搂着自己的儿子还紧,生怕一不小心就丢了。
王老板说,现在假货与真货差别不大,尤其是竟然从树里面劈出来的,这就值得人思考了。如果你们觉得价格低,不要紧,再多咨询一下,或是找个机构鉴定一下,如果有鉴定书,就有说服力了。我今天先不拿了,改天,我约个朋友一起再来看看,让他给掌掌眼。
送走王老板,侯永明一家人陷入思考中。之前全家人认为最有优势的是,陨石从树里面劈出来和上面有字。现在看来,所谓的优势,恰恰成为获取最大利益的障碍。按照王老板的思路走,天外文明也使用汉字?谁信呢?
最失落的是儿媳,仿佛是被谁打了一闷棍,从神采飞扬一下子退回到一副苦瓜脸。她踹了一脚侯百山说,窝囊废,都是怨你。
侯百山说,王老板不是说如果是真的,会值很多钱吗?现在不还没有判死刑,还有希望啊!我们可以找一家陨石鉴定中心,做一个鉴定。只要拿到了鉴定书,还差钱吗?
儿媳的脸立即活色生香起来,说,对啊,不能就这么放弃了,陨石在钱就在房子在车子在。侯百山你明天就去做鉴定,拿到了鉴定书,主动权就在我们手里,等王老板下次来,我们卖个高价。
侯永明对侯百山说,不用纠结了,卖多了是外财,卖少了,我们也没有什么损失。你除了搭点儿车费,没什么损失吧!还抽空回来看看我与你妈,多好啊!我觉得是件好事。你们该做什么都忙去,我再研究研究。说完拿起陨石到西屋,按照网络上的陨石识别知识,继续用放大镜仔细辨别。
没有人能够想到,这块陨石在这个节骨眼上会意外失踪。
陨石丢了,丢得蹊跷。
侯永明媳妇、儿子、儿媳妇三人在东屋聊天,虽然刚才的买卖没谈成,但留下了希望,所以话题一直没有绕过陨石,谈论着陨石真假的可能性,明天雇谁的车去市里做鉴定,选择哪家鉴定中心最权威,明天什么时候从家出发是吉时……
侯永明前列腺犯病了,尿急,把陨石连同放大镜,放到炕边,急匆匆去厕所,尿得费时费劲儿,他进了西屋后,又立即折到东屋说,我刚才上厕所,把陨石连同放大镜,随手放在西屋炕边,回来后发现陨石不见了,只有放大镜还在,你们谁把陨石收起来了?
屋里三人大眼瞪小眼,你看我,我看你,完全蒙了,谁也没有去西屋收拾陨石啊。随即,三人将目光对准侯永明,意思很明显,开玩笑吧!是不是你见财起意,偷藏起来了。侯永明看到三人怀疑的目光,有些怒了。我又不是三岁小孩,玩什么监守自盗的把戏。再说了,我能够把这件事告诉大家,又何必再搞偷藏那一套。倒是你们三人,谁离开过房间?
侯永明媳妇说我到过厨房拿电热水壶打水烧水,没去西屋。侯百山说,我在外屋接了个电话,也没去西屋。儿媳说,我在厨房刷了四个水杯,准备一会儿泡茶,压根没进过西屋。
侯永明说,你们若是没拿,陨石在西屋怎么可能丢了?
儿媳说,会不会是外人?侯永明说不可能。因为两扇大门有些错位,只要有人开大门,无论如何小心,铁门栓都会发出声响。
侯百山说,石头没长翅膀,自己不会飞,大白天的,也没招鬼,怎么可能凭空丢了,咱们马上找。
四个人急忙在西屋展开大搜索,拉开所有的抽屉,打开所有的柜门,衣服兜,礼品盒,甚至连鞋坑里都不放过,半个影儿没有。看着凌乱不堪的屋子,侯永明有些无语,停了下来说,都停下来吧,不用找了。我还没有小脑萎缩,拿东忘西。我上厕所时,就放在这儿,指了指放大镜旁边的炕上。
儿媳一屁股坐地上哭着说,完啦,我的天啊!我的五百万啊!对着侯百山喊,你赔我五百万啊!又转头对侯永明哭喊,爸,你的玩笑一点都不好笑,别藏着啦,拿出来吧。
再说一遍,我没藏。侯永明开始恼怒了。
爸,你就一个儿子,攒多少钱将来都留给百山,我知道陨石很值钱,你那么大的岁数还要那么多钱干什么?我和百山现在正是创业的起步阶段,我们需要房子需要车,你的孙子需要上学啊!爸,西屋就你一个人,能不是你藏的?
侯永明愤怒了,声音明显高了八度说,我活了半辈子,还没做过半点儿亏心事儿。最后重申一遍,我没藏,我怀疑是不是你们谁藏起来了?
侯百山说,难道刚才走的那个老板偷偷潜回来,将石头偷走?也不可能,咱家的金毛看家本领绝对一流,只要附近有陌生人,它都会警觉地大叫,你们谁听到它叫了吗?几人都摇头,表示没听到。
正在这时,门口的金毛大叫起来,并跑出去。铁门栓“咣当”一声,接着是令人牙酸的吱嘎声,大门外进来两个人。前面的人一身米色外套,对着金毛说,自家人也瞎叫唤,看住陌生人,赏个鸡腿给你。金毛摇着尾巴,叼着鸡腿回到自己的窝里享用去了。侯永明媳妇将来人让进屋里。
侯永明因为陨石在自己的西屋突然失踪,说得再怎么好听,解释得再明白,他都脱不了干系,心里郁闷,黑着脸对妹妹二丫说,你怎么来了?
我听说你挖到宝贝了,来看看,开开眼。宝贝在哪儿?什么样?让我瞧瞧。妹妹一脸兴奋激动。
几十里,这么远,收粮那么忙,你听谁说的?
坡下那家媳妇打电话告诉我,说你挖到宝贝了,县城里有老板过来收购,你嫌价钱低没卖。边说边指了一下后方。
就一块破石头,我若说就在你们来前丢了,你信吗?侯永明对妹妹说。
别开玩笑了,逗三岁小孩呢?早不丢晚不丢,我来看就丢了,这也太巧了吧?比说书讲古还假,不想给看就直说得了,平时你也不这么小气。
老姑,真丢了。侯百山递给老姑一瓶矿泉水说。
在哪儿丢的,谁偷的?
就在西屋炕上,莫名其妙丢了。
快找啊,什么样的宝贝,我还没看到什么样子呢?大家还等什么?二丫站起来就往西屋去。
不用找了,我们都找几遍了。百山媳妇满脸泪水带着哭腔说,老姑,五百万没了啊!
什么宝贝值那么多钱?二丫问。是一块陨石,百山媳妇说。
二丫说,没有变现,那就是一块一文不值的石头,哭什么?再找一遍。侯永明一家再次将家里翻个底朝天,就差将门口金毛的狗窝也翻一遍,结果一如既往,陨石彻底消失了。
侯永明一脸懊恼地说,忙了一上午,先弄午饭,是你的跑不了,不是你的,留不住。吃饱饭再想办法,再找。对媳妇说,二丫来了,炖个酸菜锅,热乎乎的,再攥把酸汤子,拌点儿巴蒿花酱,我与二丫对象喝一杯,自从我出去打工,俺俩有三年没在一起喝酒了。
百山媳妇说,五百万丢了,死的心都有了,气都气饱了,还有心情吃饭?对侯百山说,我们走,这个破家我一分钟都不想待。没有理会侯永明等人,打车回了城里。
侯永明媳妇站在大门口,望着离去的出租车,嘟囔着,这个家啊,再也不安宁喽,叹口气,摇摇头没有说下去,用袖头擦了擦眼泪。
第二天早上,侯百山正悄声独自吃早饭,接到了妈妈的电话。你媳妇怎么样了?
没起床,还生气呢!别管她。他半捂着手机小声说。
你好好安慰她,别刺激她。我和你爸再找找,或许能找到。
嗯,你也别上火,我一会儿上班去……
就在这时,侯永明媳妇的耳朵里传来一声沙哑的哭喊,五百万都没了,还上破班,你这辈子能挣回来吗?我不想听到他们的声音,把电话挂了,这个家不能过了,我要疯了……
侯永明媳妇默默地挂了电话,对饭桌另一面的侯永明抱怨,好好的一个家,你说你劈出个什么破石头,钱没卖一分,倒惹一身臊,儿媳要是离婚了,我看你怎么办,咱家百山娶个媳妇容易吗?侯永明媳妇叹口气,抹了把眼泪。
你别挤猫尿,是我不想好吗?我想要把陨石丢了吗?为了这个家我付出了多少?出门打工整整三年没回来,为的是什么?替谁还饥荒?陨石丢了,我愿意吗?我不着急吗?再说了,那陨石明明是我的,什么时候成他们的了?他们反而理直气壮。
这么说,我更怀疑是你偷藏起来了。
我都说了,我没藏,怎么就没人相信呢!昨天二丫还偷问我,是不是我藏的?难道我的人品这么不堪?这半辈子你不了解吗?再说了,是真是假还没确定,我倒是希望是假的。
第三天晚上,侯永明刚刚将烦躁的心情平静下来,准备睡个踏实觉,手机响起,是二丫的。哥,刚才百山给我打电话了,说媳妇要离婚,让我劝劝。如果是你把陨石藏起来了,就拿出来给他们吧,反正你攒多少,将来都是他们的。
你有完没完了,说了一百遍,不是我藏的。
在你西屋里,不是你藏起来,是谁?难道是我?你问问我嫂子、百山和他媳妇,哪个不认为是你藏的?
滚,少往我头上扣屎盆子,就连你也不相信我。话没说完侯永明就把电话挂了。
侯永明一下子睡意全无,觉得待在那个无时无刻不被怀疑的家里太没意思了,出门,走到门前玉米地边,坐在地边的土堎上,猛吸一口旱烟,缓缓吐出来。心里憋屈啊,一家人都不相信自己,这件事属于家丑,不能和任何朋友倾诉,也无法开口倾诉。难道自己真的什么地方做错了?回想一下事件的前后,自己除了上厕所没带陨石,致使陨石丢了这件事,没有任何过错。怎么现在就成为所有人的敌人了呢?儿子、儿媳妇怨恨他,自己媳妇不理他,里外不是人,他想不开。
第七天上午,侯永明无精打采地在门前挖排水沟,用水泥与石头砌挡水墙,因为与媳妇争吵,这几天媳妇没有给他带饭,没吃早饭,肚子早已不争气地咕咕叫,在抗议。
一辆黑色轿车轻快地停在大门口,王老板与一个老人下车。看见侯永明还在地边砌墙,笑说,等你的陨石卖了,能雇多少人帮你干活儿啊!我今天领来一个大买家,他老人家若是看好了,不差钱。
侯永明继续倒灰,抹平,垒石头,对面的王老板他仿佛没看到,也没听到声音。
王老板走到侯永明跟前说,我今天给你领来了一位财神爷,看好货后,他不差钱。
侯永明开始莫名地烦躁,停下手里活儿吼道,你们又来干什么?如果你那天多给一些钱,把石头拿走了,就没有后面发生的事情了,更不至于闹得一家人亲情反目,你们来晚了。
王老板说,别激动,卖了啊!卖多少钱?这附近只有我自己是玩陨石的,就连我都不敢确准真假,还有谁会那么冒失。
侯永明低下腰,捡几块石头砌上,再打上水泥抬头说,陨石丢了,就在你走后。
王老板一激灵说,不是我干的,我的人品不至于下黑手。
我相信你,可是,陨石就这么不见了。我们全家就差把地翻个遍,没有陨石半点影子。你们请回吧,我没有陨石了。
那就太可惜了,我们是带着诚意来的。王老板说,以后找到了,联系我。
下午三点半左右,侯百山夫妇坐一辆皮卡,急匆匆回到家,车在大门外停着,没有走。
侯永明媳妇在院里见儿子儿媳回来了,以为气消了,紧走几步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我杀鸡,晚上吃小鸡炖蘑菇,把你老姑他们都喊回来。
侯百山阴沉着一张脸,没吱声。儿媳说,不吃饭了,我们是回来分家的。
过得好好的,分什么家?侯永明媳妇有点蒙圈。
妈,你知道今天王老板领人来准备了多少钱吗?石明告诉我们,一百二十万啊!现在陨石也丢了,不提钱了,我们的心伤透了。这些日子,我们俩就琢磨,陨石好端端的,怎么会丢?直到今天中午才知道真相,原来百山不是爸亲生的,一切都解释通了,不是亲生的,当然就两个心眼了。既然没有血缘关系,这段亲情就到此为止。
侯永明正好从大门进来,听到儿媳的话,气得说不出话来,用手颤抖地指着儿媳问,谁告诉你们,百山不是我们亲生的?
儿媳撇一下嘴说,知底儿莫过老乡亲,后面那家中午打的电话。
侯永明哆嗦着说,我养了他二十几年,总有恩情吧!
你还好意思说,看看人家爸给儿子攒了多少钱,你呢?攒一堆破烂和饥荒吧!从陨石丢的那一刻,情分就断了,分家吧。为了厘清以后的关系,防备乡邻的闲话,我找人拟了一份脱离父子关系的协议书,你签一下吧。至于陨石你继续藏着,以后卖个好价钱,留给你们老两口养老吧!
侯永明媳妇原本扶在房门边抽泣,眼前一黑,一头栽倒在房门口。
农历七月初七,这一天是侯永明五十五岁生日,这一天也是侯永明媳妇的头七。
二丫上完坟,走时说,哥,这段时间家里发生太多的事儿,百山他们两口子这辈子基本不用指望了,今天是你的生日,我不打扰了,你自己静一静吧,一块没卖出钱的破石头,弄得家破人亡,太不值了。
晚饭时,侯永明看着冷冷清清的家,没有烧炕,泡了两大碗面,一碗是自己的生日晚餐,另一碗是金毛的晚餐。还没有开始吃,一个陌生号码打进来。
是侯永明吗?电话里传出一个苍老的声音。侯永明莫名有种亲切感,哦,是我,你是哪位?
我叫侯作日,不知道你还能不能记得这个名字,如今在黑龙江与俄罗斯边境一个小镇居住,五十多年前离开的,那时候你大约四五岁吧!
侯永明一下子从椅子上站起来,声音有些颤抖说,您是大伯吧!您离开时,我太小了,不记事。您回来了吗?侯永明声音开始哽咽。他还记得二十多年前父亲离世时在他面前念叨,你大伯一家多年前因为一些变故,突然搬走,家人一直联系不到,以后有机会一定要联系上。
岁数大了,最近身体虚弱,走动不方便,加上有些事情忘记不了,眼不见为净,就不回去了,倒是希望你们有空能来看看我。今天下午,在商场买菜,意外遇到了一个家乡人,老吴头,三年前从你们堡子搬过来的,闲聊中,得知你父亲已经故去,他是我生命中十分重要的人,即便是几十年没有联系,依然不会变。一时心痛不已,很难平静下来。后来又了解到,你们家最近也遇到了一些烦心事儿,传得十里八乡都知道,通过老吴头家乡的儿子,我得到了你的电话。人老了,念旧啊,喜欢唠叨,你若有空,我给你讲个故事吧,或许困扰你的问题,能够解决。
嗯,我听呢!侯永明左手紧紧握住手机,生怕漏听一句话。
我们兄弟姐妹五个人,因为我性格乖张,与谁都相处不来。那时候,粮食紧张啊!更别说什么好吃好喝的。我在十二岁那年夏天里病了,想吃杏子,馋得要命,只有村东的老柳家有一棵杏树。你父亲没有嫌弃我的乖张,暗地里去讨要了几回,都没要到。不是人家不愿意给,那时候东西太少了,自己都填不饱肚子,怎么舍得给别人。在一个雨夜,你父亲摸黑偷回了四个大杏子,脸划破了一道口子,后来留下了疤痕,差点影响到娶媳妇,小腿被老柳家的狗咬了两排大牙印,肿得不敢走路,我至今还记得。
那一年的病纠缠了很久,三天两头不舒服,总是好不利落。天气炎热,我又开始馋汽水,家人肚子都吃不饱,哪有心情理会我馋什么。你父亲比我小两岁,那一年才十岁,为了给我买汽水,盯住了生产队里的角瓜秧子,连续卖了五天角瓜秧子,卖了一角一分,走了十几里,在供销社花五分钱买了一瓶汽水。第一次喝汽水,不知道里面有气,喝前还故意摇动几下,打开瓶盖儿的一瞬间,汽水狂喷而出,你父亲急忙用小手捂住,还是喷出少半瓶,心疼得我俩当时就哭了,趴地上,把能舔起来的都舔起来。瓶里的,你父亲只是尝了一小口,余下的都给我喝了。第一次喝到那么好喝的东西,我们俩在厦屋的天棚上美得那个笑啊!那瓶汽水味道那个美啊!是我这辈子喝的最有味道的一次。从喝了那瓶汽水后,我的病奇迹般地逐渐好起来。从那以后,我的性格改变了很多。
后来,大约是在六〇年前后吧,在山前的一棵梨树洞里面,与你父亲游戏时,曾经放过一块大炼钢铁的铁渣,相约五十年后一起取出。没想到他却先我而去,我也回不去了。
那块铁渣是社员倒生铁时,我们捣乱弄的,在上面留下一个“日”字和“月”字,“日”是我的名字侯作日,“月”是你父亲的名字侯作月。我想你劈出来的那块所谓陨石,应该就是我们当初放进去的那块铁渣。
侯永明抱着电话呆愣了很久,大伯还在不停地说着小时候的那些事儿,但他好像什么都听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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