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我应邀到城关镇老陈庄的一个朋友家喝酒。他喝醉了,嘴巴里絮絮叨叨一再向我表白说,这事儿俺是第一次告诉外人。他显然是喝醉了酒,说着,激动地站了起来,一把拽住我的手,说,这件事儿可是俺心里面的一个秘密,俺把它一直藏在这儿。他用手指了指自己的心坎,然后使劲儿比划着,说,在俺这儿已经隐藏了二十多年了,从来没有跟一个外人透露过。这一次念起咱们是多年的好兄弟,俺只告诉给你一个人知道。
我顿时觉着心潮澎湃,心里一股热乎乎的暖流激荡了起来。
他喝了不少白酒,并且还要试图再开启一瓶。那可是我们这里久负盛名的高度烈性白酒。我们这里的人都喜爱喝这种烈酒,传说是先祖杜康酿造的。这酒好喝,不是用酒精勾兑的,喝了再多也不上头,回家里倒在床铺上呼噜呼噜扯着喉咙睡上一觉,第二天起床保管你没事儿。因此他就拽着又要和我喝,我伸手试图再一次阻止他,不想让他再喝了。他喝高了,很激动,端着酒杯直愣愣地面对着我,有些趔趄。不行,你是俺的好朋友、最好的兄弟。喝,不喝不行。说着,脖子一仰,一大杯白酒咕咕咚咚一口气又灌进了肚里。我有些无奈,只好把酒盅里的酒一口喝进了嘴里。紧接着,他的话匣子一下子就又打开了,话语絮絮叨叨像铺天盖地的洪水汹涌而来,再想阻拦是不可能的事儿了。
他满脸郑重地说,俺可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小镇上祖祖辈辈靠种地为生,家里哪来那宝贝圪垯?俺的祖上又不是名门望族、达官贵人。俺家里人老几辈儿都是清清白白的庄稼人,哪里会来那宝贝圪垯呢?然而,俺手里的的确确就是有一块玉,一块汉代白玉。说着,他用手栩栩如生地比划着:说得更确切一点儿,是一块儿有这么大,一拃儿宽,比一块儿过去烧制的青砖稍长一点儿的汉代白玉枕。为啥俺手里会有这么一块宝贝圪垯呢?这件事儿还得从俺小时候的一件事情说起,从俺十三岁那年说起。
小时候,俺家里也不富裕,俺爹是村子里泥木两作的匠人。有手艺的匠人在乡下很吃香,可以走村串户独自揽活儿干,就像小家雀儿似的走哪儿吃哪儿,不会饿着肚子。俺那时候年少,没事儿就随着俺爹的屁股后边出去干活儿打下手。那时候,俺长得还没有木匠干活儿使唤的木锛锛把儿高,能够跟在俺爹屁股后头干啥?说得不好听一点儿,明是打下手,其实就是想跟着俺爹出去蹭主家一个白面馒头吃。那时候,日子恓惶啊,哪像现在城里人作孽,把一个馒头囫囵个儿就扔进泔水缸里了。搁在过去稀罕着哩,谁舍得哇!你敢憨里吧唧把一个大白馒头撂到泔水缸里?作孽了吧!俺是没有见过。俺爹知道俺的小心思,在外面揽活儿时常替俺打着圆场,说是让俺跟随着他学徒。主人瞧着俺小胳膊小腿儿,瘦得跟麻秆似的没有一把力气儿,动了恻隐之心,嘴巴里含混不清地感叹着道:唉,娃毕竟还小哩。俺爹忙接过话茬子:啥办法哩,还是趁早学点手艺。主人趁机夸奖着俺爹,说:还是你们有一门儿手艺好哇。
其实,大家都心知肚明、心照不宣。俺一个小犊子娃儿能给他帮个啥忙?不就是想出来混一个大白面馒头吃。
俺们到了附近村里的一户人家。那家老人上了年纪,就病恹恹地躺倒在炕头上,娃儿们寻思着趁老人还有那么一口气儿尽孝,提前把寿板给做出来冲冲喜。这样,没准儿老人会时来运转身体慢慢地好起来。乡下里有这种说法,俺们就被请去做寿板。俺人小鬼大,在那里发现了一个圪垯东西,觉着很稀罕。俺看到了病倒在炕上的老人脖子下枕着一块硬邦邦的石头。那玩意儿有些特别,颜色泛黄,有些发白,像一块儿老式的青砖模样。伸手摸上去不像是石头,不冰不凉,有些温润,像少女的肌肤,外表光滑油亮,是一块汉代白玉枕。那时候,俺不知道那是一块儿价值连城的汉代白玉枕,俺只知道那一定是块儿稀罕物。说真的,那时候,别看俺人小,俺一眼就相中了那一圪垯东西。
俺一时觉着好奇,有一次就壮着胆子,偷偷摸摸走了进去,伸手抚摸着那块儿石头。突然,俺发现上面影影绰绰还镌刻着一些浅浅的图案,那是一些浅浅的浮雕,上面刻画着一个女人模糊的形象。这让俺眼睛顿时一亮,当时一下子就吸引住了俺。说实话,俺当时并不知道那一定是块儿宝贝。那时候,俺只觉着稀奇,一眼就相中了那块儿东西。俺背着主人偷偷地窥视着那块儿东西,仔细地端详着,越仔细端详越觉着那上面雕刻的人物特别亲切,有些面熟。俺的心里猛地想起了死去了多年的娘。俺彻底地犯了心事儿了,像中了魔一样。怎么上面雕刻的人物有些像俺娘的模样?俺越瞧越像,越瞅越觉着眼熟,最后忍不住了竟然想扑上去爬到上边,喊一声娘。
这是一个天大的秘密,这个秘密谁都不能讲。俺犯了心事儿,中邪了,丢了魂儿似的,心里面重重地压着一块儿石头,有些恋恋不舍,双眼渐渐地模糊了起来,里面湿漉漉地淌出了泪水。登时,面前满是俺娘那亲切、熟悉的影儿。俺淌着眼泪,赶紧跑出了主人的屋子,把头转开,眼睛里红了几次。
俺的心里装满着心事儿,装着那个天大的秘密。背过脸儿,俺就偷偷地跟俺爹说,爹,那老头脖子下枕着的那一圪垯东西不赖哩,俺相中了。俺爹当时心里咯噔了一下,脸上的表情远远超出了俺的想象。他黑着脸说,你相中那玩意儿干啥?不顶饥不顶渴的,不就是一块儿破石头嘛,有啥稀罕哩?俺告诉爹说,那圪垯东西看着不像是一块儿石头。俺爹说,不像是石头即便是一块儿金镶玉,搁在咱们的手里有啥用处?俺不知从哪里犯起了牛劲儿,执拗着说,俺就是相中了想要。俺爹急了,气嘟嘟地冲着俺发着火,你这娃小小的年纪脑子不该是出了毛病了吧!那一块儿破东西是人家的,咱们跟人家非亲非故的,人家凭啥给俺?即使给俺了,咱们得欠下人家多大的人情哇?即使那样,咱们又得拿啥跟人家换?俺总不能把你送给人家了吧!把你送给人家,你是一个吃货,白搭给人家人家也不一定稀罕哇。俺爹不高兴地数落了俺一阵儿。俺说,那俺可以不再吃人家给咱蒸的大白馒头。说罢,俺浑身哆嗦着,说出话语的时候嘴巴里有些抽搐。
一种熟悉而又极其陌生的表情,一下子又落在了俺爹的脸上。他愣在那儿了,他怎么也没有想到俺为了一块儿破石头竟然会如此失望、伤心。他愣在那儿了很久,模样像一根枯木树桩一样一动不动僵硬着。最后,他嘴巴里喃喃地嘀咕着道,你这娃……脑子里该不会真的出了毛病了吧?俺痛哭流涕地滴着眼泪,噘着小嘴儿,依然执拗着说道,俺就是喜欢那玩意儿。俺爹叹了一声,扔下手里正在干活儿使用的刨子,一屁股蹲坐在地上。
半晌,他都黑着脸,沉默地坐在地上,伸手抓着自己的头皮,仿佛那里面长满了抓不完的虱子。
吃饭的时候,俺说到做到,主家替俺们准备的大白面馒头端上来了,俺就是不肯再吃。俺爹满脸的愁云。他手里攥着的筷子停住了,搁在了半空,眼睛直愣愣地看着俺的小脸儿。最后,他拿起了一个大白馒头硬塞进俺的小手里,说,给,吃吧。俺萎靡不振的样子,还是执拗倔强地不肯吃那大白馒头。
俺爹无奈地放下了手里的筷子,走了出去。他那伤心欲绝的模样,至今让俺回想起来心里还觉着难受。那时,天空上也飘起了大片大片的乌云。俺爹在外面待了一会儿,眼睛凝视着天空叹了叹气,又两手空空地扭身走了回来。他再一次垂头丧气地叹了口气,迟疑地道,吃吧。俺猜疑着,他去过了主家的屋子里了,最后啥也没有跟人家说就又走出来了。俺爹脸上的表情一直木板板的,他的模样让人迷惑不解。俺心里登时觉着凉了半截儿,一种无望失落的感觉弥漫在心头上。俺心里隐藏着一个天大的、不能言传的秘密哇。俺无法把一切都告诉给俺爹。
俺眼睛里有些泪花在闪烁,心里的渴望一直在燃烧着。
晚上,俺跟俺爹都神魂颠倒地躺在主家的西厢房里,两人都直瞪着眼睛睡不着。俺的内心里似乎是被啥紧紧地揪着,脑海里满是小时候娘带着俺玩耍的情景。娘身上有一种旁人从来没有见过的美,她那白皙的脸上,两弯儿眉毛细溜溜的,下面是一双儿明亮清澈的眼睛。那双眼睛让人立刻联想起美丽的琥珀或者天空上清亮的月牙儿……
黑暗中,俺爹说,娃,东西是人家的,俺咋好开口跟人家讨要哩?
俺没有吭声,眼睛直愣愣地注视厢房里黑黢黢的屋棚,心里窝着狂乱的怨气,两只眼睛就像壁虎似的爬在高高的屋棚上。爹说,再者说,你小,长大了咱们家里有了钱,你想要啥爹就给你买啥,爹决不阻拦你。俺还是躺在那儿沉默着,一声不吭,眼睛依旧爬在高高的屋棚上。爹终于有些憋不住了,他忍无可忍地一骨碌从床铺上爬起身来,他坐在那里一直埋着头,吸着烟。他手里攥着的纸烟的火苗,萤火虫似的隐隐约约忽明忽暗地闪烁着,一直燃烧到深夜。最后,他披上外衣下铺走了出去。俺真真切切地感觉到他身子佝偻着走了出去,他在院子里踯躅了好一阵儿,还是忍不住走进了主家的房屋里。主人家娃就守候在卧床不起病倒在炕上老人的炕前,到了很晚,俺爹才回到了俺们居住的厢房里。他似乎意识到俺依旧会躺倒在床铺上,不肯睡觉,依旧在等待着他带回来的消息。他脸上带着笑容,小声地告诉俺说,娃,你踏实地睡觉吧,事儿俺跟主家说了,等咱走的时候,人家就把那圪垯东西让给咱,让咱抱走。俺一下子激动了起来,说,爹,真的哇?他抬头看了下俺,说,真的,娃睡吧。
那晚,俺发现俺爹在床铺上翻来覆去折腾了一宿没有睡着。
第二天,头顶上的日头开始暖暖的,后来有些刺眼,再后来就变得十分绚丽、温暖了。俺也变得天真快活了起来,像一只兔子在俺爹的面前跑来跑去,啥活儿都争抢着跟俺爹干。俺爹眼睛里闪烁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泪水。俺就下巴扬向了天,天空上真的有喜鹊飞过,在叽叽喳喳地叫。俺的心情快活极了。临到中午吃午饭的时候,俺愉快地坐在俺爹的身旁,伸手抓过了筷子,夹起了菜,正要往嘴巴里送的时候,突然发现了俺们吃饭的饭桌上没了大白馒头,全是黑窝窝头。俺爹手里抓着一个黑窝窝头,主家吃的也是这样的黑窝窝头。俺爹边吃边说,主家也很不容易哇,黑窝窝头吃着香。俺爹的表情显得十分平静,他津津有味地大口嚼着手里的黑窝窝头,一副十分香甜的模样。
俺的心里油然而生一种难以言说的感觉。
俺爹的干劲儿更足了,他干脆夜里挑灯夜战加起了班。木匠活儿是力气活儿,白天忙碌了一天,晚上再加班干活儿那可是不得了的事儿。他给自己寻找了一个借口,说下家的活儿追赶着屁股哩,没有法子哇。其实他是想着加快进度,加快进度就可以多给主家省下点花费。主家对俺爹的人品十分满意,并且不断地夸奖着他的手艺精湛高超。俺爹手下的活儿干得的确不赖。他更加细致、卖力了,他把棺材板上哪怕是一个钉眼儿,一个细微的瑕疵,都不会放过,他拿一块儿精心挑选的边角废料精细地刮磨,然后给修补得天衣无缝。棺材的每一块木板,甚至每一块档头都用刨子刮得光滑细腻,整个棺椁经过了他的手精细打磨得像一面镜子,能够照见人影儿。主家在一旁瞅了又瞅,看了又看,最后用手抚摸着新打成的寿板,就像抚摸着自己娃儿细嫩的皮肤。他们脸上流露着的都是满意的赞叹与惬意的微笑,嘴上不住地夸奖、赞叹着俺爹的手艺高超,难怪是附近有名的木匠哩。
俺爹心里好像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儿,一块儿石头落了地。
棺材做好的那天,俺爹随着主家走进了病人躺卧着的屋子,主家坐在炕沿上,手里抱着那块青砖式的石头,用手抚摸着恋恋不舍地说道,这玩意儿的确是一宝贝圪垯哩,俺老人一直有脑袋疼痛的毛病儿,自从俺娃从外面给俺捡回来了这一个玩意儿后,老人每天夜里枕着它,再也没有疼过。你说奇怪不奇怪?俺爹嘴巴里赶紧连连地附和着说,是的,是的,真是奇怪,奇怪。老叔,你知道……俺是出门讨力气干活儿的庄稼人,要不是这娃儿执拗……俺爹用手指了指规规矩矩站在一旁的俺。主家终于不再说啥了,他抱着那圪垯东西,恋恋不舍地从炕沿上站了起来,冲着俺父子俩笑了一下说道,其实这一圪垯玩意儿,俺也不晓得是啥。东西是娃在外面捡回来的破玩意儿,黑黢黢的,俺看着像块枕头,就用刷子刷洗了,拿来给老人垫了脑袋。娃儿见了稀罕,看起来娃儿与它有缘,你们抱走吧。再者说,这一段你们在俺家干活儿,把工钱都给俺省下了,人心都是肉长的,不能没有良心哩。主家说着,眼泪在眼窝子里打着圈儿。俺爹有些于心不忍,又说,老叔,不然俺再给你家打几件家具吧,哪怕是桌子板凳啥的也行?主家抹了一把眼泪,苦笑着说,不用了!然后他用双眼在家徒四壁的屋子里四下逡巡了一遍儿,说,你瞧瞧俺这破家值得你再下劲儿?就是值得,俺也给你拿不出打桌椅板凳的木料哩。
俺爹终于不再说话了。那一天,俺发现俺爹突然苍老木讷了许多。
回家路上,俺爹背上扛着他那做木工活儿的家伙,俺怀里抱着那一圪垯东西。俺爹心情显得十分沉重。他说,娃,俺咋越琢磨越觉着不对劲儿,咱们这样是不是有些不厚道,对不住那位老人哩?东西是人家娃捡回来孝敬人家老人的,咱给人家干了几天活儿就死乞白赖地给人家要走了?那时候俺年幼无忌,说起话来只管嘴巴里痛快、直来直去乱往外撂。爹,咱们可不是白占他家的便宜哩,咱们把工钱都给人家搭进去了呀?大白馒头也帮他家省了。俺爹背着木匠家伙一愣,两个肩膀哆嗦了起来,他脊背上扛着的家伙突然开始变得异常沉重。他皱着眉头,沉默了半晌,嘴唇嗫嚅着说道,不管怎么说,都是咱们不对,那是人家娃……谁知道俺的小嘴突然冒出来一句话,不对,那根本就不是他们家的,是他娃在外面捡别人家里的。俺爹一下就愣在那里了,他扛着做木工的家伙弯起了腰,转过身来的时候,眼睛里一片的惆怅、茫然,你这娃,小小的年纪说话怎么能够这么的刻薄哩!
俺看着俺爹心事重重的样子,心里沉重得好像装满了东西。
月光冷冷地垂直着从俺的头顶上浇灌下来了。夜晚似乎很凉,俺的影子也怕凉似的蜷缩在了俺的脚下,俺一直沉默着,不再说话了。
这么多年过去了,俺的心里也一直压着一块沉重的石头。一眨眼,时光匆匆过去了,俺感到心里压着的那块石头似乎是越来越沉重了。以前,俺曾经随着俺爹给人家做过木活儿的那户主家的老人早已作古,家里的娃也搬到了外地,他们一家人仿佛从世界上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俺爹像一盏油尽灯枯的油灯,生了一场重病之后,就病恹恹地躺倒在病床上再也起不来了。俺进了附近村子里一所小学当了一名收入微薄的教师,俺晓得了那是一块价值连城的汉代白玉枕。尽管俺是一名老师,但是家里还得靠着田地过活。俺一边教学,一边靠种地养活瘫痪在床的俺爹和俺自己。俺爹的重病花去了俺所有的工资和家里的积蓄,俺有些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感觉,心里头老觉着这是不是上天对俺的刻薄的一种惩罚和报应。俺想到了“打劫”,俺对待从前那位卧床不起的主人……似乎就是一种彻头彻尾的强盗行为。
这天,俺的老舅找到了俺教书所在的学校。他脸上的表情像是一个刚刚出炉烤焦的大烧饼,气喘吁吁地在不断地往外冒着热气。他说,无论如何得给你爹弄去看病,他是你爹!
俺抬头看看天空上的落日,落日已经把俺的脸颊染红了。俺心里酸溜溜的,一直很不是滋味。最后,他说,你手里不是还握着一个老物件嘛,干脆拿出来换几个钱吧,你爹病成了啥样子了!俺注视着老舅那双牛眼似的眼睛,一直没有吭声。老舅显得很不耐烦了,他瞪着眼睛,说话的口气像是往俺脸上喷射火焰,你娃子说话哩,你是要爹还是要你那宝贝圪垯?俺顿时觉着脸上火辣辣的,脸颊上有一种被火烧糊的感觉。俺说了,舅,不是娃儿不舍得那一圪垯东西,那东西自身就不是咱家的。老舅一听就火了,他指着俺的鼻子骂着,俺看你这娃脑瓜子是不是有毛病了?那毕竟是你们爷俩儿拿工钱换回来的……再者说,他们的东西来路就正经了?
俺低垂着脑袋,被老舅数落得狗血喷头。
老舅脸上铁青,气鼓鼓地走了。
这日,俺正站在自己家的田地里挽着袖子翻地。俺用铁锨一下一下地把脚下的土铲起来翻过去,然后抡起铁锨把翻过来的湿土搂平捣碎。俺也是一个种地好手,人也勤快,不惜力气。经过俺翻整的田地,泥土细细的,很平坦,像筛子筛过似的。俺打算趁着周末,尽快把那块儿地平整出来,然后种上玉米、大豆之类的秋庄稼。村里其他农户地里的庄稼都破土而出,冒出了小小的嫩芽,俺家里因为俺爹有病给耽搁了下来。季节由不得人哩,俺得赶紧挤着时间跑到地里拾掇土地播种玉米、大豆。
眼前的山上光秃秃的,荒凉之极。山腰上虽然长着一些乱蓬蓬的野草杂树,但稀疏可见,远处的地方看过去就像是一堆堆被捅破的烂猪肠子,里面依稀裸露着光秃秃的泥土。这座山不高,就在眼前,山脚下隔着一条甘水河,这是流经城关镇的唯一的河流。河对面有块平地,附近有一片茂密的树林,俺家的庄稼地就在这里。俺飞快地挥动着铁锨,平整着眼前的土地,心里一直乱糟糟地惦记着在家病卧着的爹,心里很不踏实。俺爹已经生病卧床多时了,家里经济拮据,手头儿不宽裕,没有能力把俺爹送往县城里的医院。城关镇里的镇卫生院对俺爹的疾病又无能为力、束手无策。俺只想趁空儿赶紧把庄稼地翻耕出来,播种上玉米、大豆、芝麻等秋季作物,不然就真的错过了时令,耽误了一季收成。
老舅蹚着湍急的河水,板着脸,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了过来。河水有一股子腥味儿,河面上总有这么股奇怪的腥味儿。河岸的石头上爬满了绿绿的青苔,河水撞击着甘水河河面上的鹅卵石弄出些白花花的浪花。河岸上长满了过膝的杂草和一些低矮的树丛。河里有水蛇,手指头那么粗,时常看到它们游动在水面上,如果受到了惊吓,很快就会蹿到草丛里。
老舅蹚着河水,板着脸,想着心事儿。他抬起了头,上了岸,瞧见了俺正在一锨一锨用铁锨飞快地翻着湿漉漉的土地。他挽着裤腿儿,怒气冲冲地一步一步地向俺干活儿的地块儿走了过来。老舅裤腿湿淋淋的,走到了俺干活儿的地头,他鼓着两只牛眼站在那儿。他不吭声、皱着眉,像一个老树圪垯似的瞧着俺。
俺心事重重,做事儿过于专心、投入,没有料到老舅会寻到地头里来。
老舅就鼓着眼珠子站在那里,他歪眉倒眼地看着俺。四周寂静得能够听到远处甘水河的河水,撞击着河里裸露着的大块儿鹅卵石发出的花花的水声和天空上偶尔飞过的鸟鸣。老舅有些按捺不住了,他用嘴巴有意地轻咳着。俺被这突如其来的咳声惊醒了,骤然抬头,发现了老舅气嘟嘟地站在了俺的身旁。老舅铁青着脸,眼睛鼓鼓地直直地瞅着俺。
俺心里乱糟糟的,清楚老舅寻上来的意思。俺说,老舅……
老舅不容分说,跺着脚,俺不是你的老舅。你说,还要你爹不要了?
俺抹了把额头上湿淋淋的汗水,笑了笑说,俺爹是慢性病,老病秧子,俺是想……
老舅跺着脚,等待着这一季秋庄稼收成了,粜了粮,换了钱?俺真想撕烂你那一张臭嘴。哼,亏你做娃的能够说得出口……那时候等到是该埋你爹了!
俺眨巴着眼睛,张着嘴巴,像一截树桩一样戳在那里。俺神情有些迷茫、怅惘。
老舅眼睛有些湿润了。他哀叹着说,你娘离开得早,是你爹一把屎一把尿把你拉扯大的,容易吗?再者说,你爹又只有你这一个娃,你不给你爹看病,让谁给你爹看病?
俺的手心里立刻冒出了冷汗,心里十分紧张。
火辣辣的太阳越来越燥热了,就像一个火盆似的扣在头顶上。地头的野草发出细微的响声,仿佛快要燃烧起来了。俺的脑袋被烤得头皮发麻,汗水不停地从脸颊上往下流淌,脊背上流淌着的汗水把衣裳已经浸湿透了,紧紧地贴在后背上,让俺觉着十分难受。
老舅两只眼睛不停地眨巴着,他瞅着俺逐渐失去了耐心。老舅心痛地说,你看,你这一个鬼样儿?
俺抹着脸上蜘蛛大的汗珠子,眼睛一直注视着远处的河流。
这时候,山下的村里显得十分寂静,连鸡鸣狗叫也能听得清楚。邻居们下地干活儿了,他们有的就在不远处的山坳里,看起来只有火柴头那么大。在这里,能够影影绰绰看得到他们在自家地里弯腰忙碌的身影,但是很难看清楚他们彼此清晰的面孔。老舅摸出了一根烟,放在嘴里燃着,眼睛不时地往山坳那边瞅着,像是瞅着那里遗忘着的啥东西。其实,他啥也没有看。他脑子里在不停地想着俺爹的病情,想让俺尽快把俺爹送进县城的大医院里去瞧病。他想不明白,俺究竟是咋着不想送俺爹去县城里的大医院瞧病?抱着金碗讨饭吃,手里攥着那圪垯东西干啥呢!老舅嘴上嘀咕了一句,你又不是那种不孝顺的娃。这个问题把老舅给弄糊涂了,他反复琢磨着,想得脑袋都疼了。
俺十分执拗、固执,就是一根筋。以往家里为了给俺说媒讨媳妇,劝俺说把俺手里的那圪垯东西拿出来卖了吧。俺站起来了,往地上吐了一口痰,说,呀呸,俺情愿一辈子不要媳妇,也不能够把俺那块儿东西拿出去给糟蹋了!家人盯着俺的脸,看了半晌,忽然把到嘴边的话儿又重新咽回了肚里。
老舅手里攥着纸烟,沉默着抽了半晌。最后,他慢吞吞地说,你爹为了你也活得很不易哇!
俺说,嗯。
老舅知道俺的性格执拗,倔起来像一头老牛,只要认准的路,肯定会一条道走到黑。因此他慢吞吞地试探着说,你看这样行不行,咱们先把你手里的那块儿东西拿出来卖了,解决一下眼下的难事。你爹的病情已经火烧眉毛了。
俺沉默着,低垂着头。
老舅突然弯下了腰,他嘴巴里吧嗒吧嗒地抽着烟。他一边抽烟一边拿眼瞟着俺说,老舅也没有心思昧了你的宝贝……一圪垯烂石头有啥好哩?俺是为了你爹病秧子身体,俺手头上又不宽裕,不然俺才懒得搭理你。
俺依旧像一根老树桩似的戳在那里一动不动。
老舅又絮絮叨叨小声地嘟囔着,再者说,那东西还是你爹带着你去给人家干木活儿挣来的。当时,你爹看着你喜欢那东西,硬是舍去了人家的工钱。那一家人厚道,日子也很不宽裕。当主家提出让你们和他们都吃一锅饭的时候,你爹就说了,俺啥条件都可以答应,就是一张饭桌上必须给俺娃留一个大白面馒头,娃嘴馋哩,跟着俺就是想吃上一个大白馒头哩。因此你爹就随了主家一锅吃饭,吃饭时特意给你留了一个白生生的大馒头……
俺眼眶里的泪水登时模糊了……
老舅气嘟嘟地站起来走了。临走时,他撂下了一句话儿,哼,憋吧,俺看你能够执拗到啥时候?
连续多日,俺都是寝食难安。俺觉着躺倒在病床上的爹很瘦,像一根干柴棒。俺爹的头发乱蓬蓬的,就像脑袋上顶着一个鸡窝。俺的脑海里不住地想着老人的疾病,俺想得脑子都快要炸裂了。俺想到了大白馒头。人到了这一把年龄应该知道天高地厚了,因此俺决定拿出自己手里一直珍藏着的那圪垯东西,啥子狗屁汉代白玉枕、宝贝不宝贝的,啥能有俺爹的身体重要!俺彻底地想开了,再者说,以前那家做寿板的主家已经不晓得搬往何处去了。俺准备拿出那玩意儿,换钱给俺可怜的老爹看病。俺想到了这里,顿时眼窝里湿漉漉的。
去他娘的汉代白玉枕,哪能够当俺亲爹亲娘?俺彻底想开了。
老舅自从那日训斥了俺以后再也不肯露面了。起初,俺还真认为老舅是跟俺怄气呐。这天半晌,俺瞅见了老舅鬼鬼祟祟猫着腰走进了俺的家里,他手里拿着一个装化肥的蛇皮编织袋。
俺喊了一声,老舅。
老舅惊慌得几乎就要蹦起来了。他急头巴脑地扭头就是一句,你想吓死老舅哩!
俺满脸的迷惑,问他一句,老舅,你慌慌张张干啥哩?
老舅说,俺能干啥!
俺又追问了一句,没有干啥你慌慌张张跑恁快干啥?
老舅说,俺只是随随便便过来看看你爹的病情。
俺瞧着他手里拿着装化肥的蛇皮编织袋。
老舅一把把俺拽进了灶火门儿,板着脸问道,嗯,俺来问你,你那圪垯东西真的打算带进棺材里呢?
俺摇了摇头。老舅立马激动了起来。他说,这就对了嘛,俺没有看错人。俺外甥毕竟是亲的嘛,不会撂下你爹的病不管不顾的。说着,他小心翼翼地四处瞅了瞅,然后压低声音说道,嗯,对了,老舅这一段给你娃物色了一个很好的下家,大老板,绝对是有钱的主儿。说着,他赶紧拿过了手里的蛇皮编织袋,然后又语气很重地说,你可拿定主意哇,人家那边递过来话儿,绝对是大价钱,三十万。
俺脑海里一片懵懂,没有听清楚老舅说的话。俺有些舍不得,心里还在迟疑、犹豫。
老舅慌了手脚,你还在迟疑啥哩?过了这个村就没这座庙了,大价钱,绝对好的大价钱哩!
俺手心里往外冒出了一层汗。最后,俺抱出来了那块玉枕,就像抱着俺那胸膛里怦怦直跳的心脏。
老舅用了几件破衣服一裹,塞进了装化肥的蛇皮编织袋里。这袋子安全,不扎眼儿,鼓鼓囊囊像是出门儿赶集似的。
俺戳在那里一动不动。
老舅把一切都弄得妥妥当当严丝合缝的,说,走,俺们去等那大老板去,一手交货一手拿钱。
俺说自己不愿去了,毕竟是自己珍藏多年的宝贝,像剜了心头儿里的肉。
老舅说,啥话哩?你的东西你不愿去,让人家戳老舅的脊梁骨哇!
俺还是在犹豫着,老舅拽起了俺的胳膊就往外走,走走走,啥话哇?你爹为了拉扯你差点儿就熬成了骨头渣子了!
老舅把那装着宝贝的蛇皮袋子递到了俺的手里。俺手里提着蛇皮编织袋,就像提了一袋子满身剧毒的毒蛇。
城关镇西部就是香炉山,隶属秦岭山脉。俺跟随着老舅,鬼鬼祟祟走出了村庄,翻过几座山梁,俺逐渐就失去了耐心。老舅翻着眼皮儿,说,你想是去赶集哩,随便抱着一只猪娃?
俺没有吭声。
俺们俩又吃力地爬过一架山梁,来到了一个地方,再往前走就是一个崖根了。老舅靠近了崖根,走近一棵粗壮巨大的老刺柏树下,老刺柏树树冠硕大无比,树下一片阴凉。俺们站在树荫下,嘴巴里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老舅气喘吁吁地说,嗯,就是这个鬼地方,俺们等着吧。
俺四处瞅了瞅,觉着十分寂静、神秘,像特务秘密地下接头的地方。老舅说,啥事儿哇,敢大意呀?
俺平静了下来,就耐心地坐在那树荫下的一块儿大石头上等着。
这个地方很好,正好可以瞧到山腰里的半个村子。那半个村子像悬在那里的一个粗糙的土蜂窝。这时候,村子里有人走动,就像一只只忙忙碌碌的小蜜蜂似的。从这里看去,那里的人的确只有蜜蜂那么大。不时的,俺还可以看见有人赶着羊群顺着山坡往上面爬。也许,那人还要去下地,因为他一手握着羊鞭,肩膀上还像是扛着下地干活儿的锄头。
天空蓝瓦瓦的,就像有一些大片大片洁白的瓦片搭在上边。远处有鸟儿宛转悠扬地叫着,老舅竖起了耳朵认真仔细地听着。忽然他从那鸣叫声中,听到了不一样的声音。俺忙抬起了头,俺看到了几只叫不出名儿的小鸟从俺们的头顶上惊叫着飞了过去。俺把自己的目光从那里收了回来,注视着老舅。老舅也显得有些不耐烦了,口里低声地抱怨了一句,谈妥了的时间哩,怎么连根兔子毛影儿也没有看见呢?老舅脱了自己脚上的鞋,拿着鞋子往外倒里面的东西。俺就坐在那里仰着憨脸,看着蓝瓦瓦的天。在山脚下的时候,看到的天空就是那么大,原以为爬上了山顶天空应该不一样了吧,没承想还是那么点儿大。
俺脑子里胡思乱想着,忽然蹦出来了一个十分迫切的问题,老舅怎么会把接头交货的地点选择在了这个鬼地方呢?见财起意,双方火拼的实例多着呐。影视剧里贩毒、倒卖黑货等等每当到了关键的镜头,都是双方翻脸,开始挥舞着钢管、砍刀一阵昏天暗地里胡打乱砍。俺想到了这些血腥的场面,这一些问题在俺的脑子里挤呀撞呀,最后,捣腾得自己的心窝里火苗直蹿。老舅嘴巴里哼唧了一声,冲着俺撇了撇嘴,骂了俺一声笨蛋,这是一个老熟人,靠得住!俺不再说啥子了,俺的眼睛老往四周瞧,四周林密沟深。这一瞧,就又发现接头的地方地势上明显存在严重的问题。接头的地方怎么能选择在一个崖根上呢?假如真的出现了意外,被警察追捕包抄过来,人根本没有一个回旋逃跑的余地。老舅用眼睛瞅瞅四周茂密的山林。俺本来想老舅肯定比俺聪明,老舅毕竟是自己的老舅,家里遇着了事儿都是喊他过来处理的。老舅为俺们一家伤透了脑筋,三十万哩,到了手里,先把你爹的病给瞧了,余下的钱再给你娃翻盖三间青砖到顶的大瓦房,再把你娃的媳妇给娶回家里……到那时候,老舅就撒手不管了。
老舅给俺规划着前途,俺心窝里暖洋洋的。天空上的日头,开始的时候也是暖洋洋的,火辣辣的,一会儿日头就躲进了四周茂密的森林里去了,现在又露出了一张火辣辣的大脸儿。
俺心里像有一只大蚂蚁乱爬。现在,俺就坐在那棵刺柏下,果然有一只黑黢黢的大蚂蚁在那里慢慢地爬。俺心里凌乱,眼睛慌乱地看到不远处的山梁上隐隐约约出现了几个晃动着的人头,他们也不时地往这边山崖上张望。俺很快意识到不妙,警惕了起来。老舅脸上却流露出了得意的笑容。他微笑着,悠悠地点燃了一根纸烟,喜滋滋地吸了一口,嘴巴里悠悠地吐出了一口青烟,说道,看见了吗?他们还是来了。是他们哩,俺不是说他们一定会来的吧。然后,他又多了一个心眼儿,吩咐着俺,让俺带着手里装着货的蛇皮编织袋,远远地躲在附近的森林里隐藏起来莫动。他先过去打探一下虚实,等情况坐实了再让俺掂着东西出去,这样可以确保万无一失。
老舅十分谨慎。他伪装成赶集的乡下人,不紧不慢晃晃悠悠地往山崖下走。俺就隐藏在茂密的森林里,四周树高林深,树密草茂,躲藏在里面个把人就像躲藏着一只小野兔子。俺趴在一片矮树丛里,矮树丛像一扇屋门把四周关闭得严严实实的。老舅走了一阵子,俺就待在里面觉着忐忑不安。俺想探出头来瞧瞧外面老舅接头的情况究竟怎么样了,就把茂密的矮树丛扒开了一条缝儿,眼睛正好能够瞧见外面。俺突然惊呆了,俺瞧见了老舅被几个民警押解着向俺藏身的地方走过来了。附近还有几个警察飞一样朝俺躲藏的地方包抄过来。俺心头一紧,一屁股瘫倒在地上了。这时候,俺觉着天空上的白云都在头顶上飘,自己的心也随着白云飘浮不定。俺把眼睛从远处的地方一点一点地收了回来,身旁的矮树丛忽然变得越来越矮了,越来越稀疏了,里面渐渐地发现难以躲藏住一只小兔子了。俺的脑袋迅速地热了大了,然后更大更热了,甚至很快就要爆炸了。那么老舅的脑袋会不会也同样热了大了,甚至会爆炸呢?
老舅的眼睛里不是满眼的矮树丛,而是茂密的森林。他在试图把警察们往别处的森林里引,森林像汹汹滔滔的大海,躲进去了一个人就像散落进去了一粒沙子。老舅很快就走向了一片森林,那一片森林茂密拥挤,俺看不清是啥子树木。很多年前,老舅跟着村民们进山挖过灵芝到过这一片森林。面前这一座山,也跑过多遍,但是老舅也没有注意到那些是啥子树木。也许他以前知道,现在疏忽了。押解老舅的民警在朝四周的方向指指点点,嘴巴似乎是疯狂地张合着,把一些很尖厉的声音传过来,被风吹散到很远的地方。尖利洪亮的声音传遍了整座山林,俺藏匿在矮树丛里,耳朵里能够听到那种刺耳洪亮的声音。老舅开始大声地、嘶哑地叫喊着,让俺快跑。密密匝匝的草丛剧烈地摇晃着,满眼的森林也剧烈地摇晃着,如同山洪暴发,河水汹涌猛涨。其他的警察早已警觉,他们四下散开,向俺藏匿的方向飞快地奔跑过来。他们很快形成了包围圈儿,像包粽子似的把俺包抄在了那片树丛里。开始搜山,他们把森林里的小兔子像野猪一样地往外撵。老舅的衣衫被山风刮得紧紧地贴在他的身上,凌乱的头发被风吹得像一根根乱蓬蓬的枯草。老舅简直像一个刚从坟墓里跳出来的倔强的厉鬼,面目狰狞着在向俺撕心裂肺地狂喊。俺慢慢地睁开了眼睛,胡乱地看着周围的群山。俺对眼前的一条山路充满了信心,想从那儿撒开两腿肆无忌惮地往山路上狂奔。警察们注意到了那一条山路,他们要的就是这样的效果。俺刚从矮树丛里一露出头,还没有呼哧呼哧蹿出多远就被扑上来的民警一把按住了。俺被撂倒在了一处矮树丛里,周围的野草十分凌乱,俺手里抓着几根杂草。一个民警把手里的硬邦邦的冰冷的枪口对准了俺的脑袋,俺立马吓得一屁股瘫软在地上了。
老舅看着俺可怜巴巴手里紧拎着的蛇皮编织袋,脸上沮丧的表情一下子凝重了起来,凄苦了起来。他浑身像一堆烂泥似的瘫软了,用手揪着自己的头发,恨不得把整个头皮都揪下来。他心里好一阵儿沮丧、难过,突然嘴巴里长啸着,发出了一声很空洞的哀叹,声音有些悲怆、凄迷、绝望,唉!
俺眼睛里泪水哗哗的,山风把声音送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俺们被警察押解着,一个头儿拿出来对讲机冲着里面汇报着,队长,队长,我们抓住了一对儿文物贩子。
押解俺们的路上。老舅赔着笑脸,小心翼翼地对那个领头的说,老哥,放了俺们吧,俺们可是好人哇。
那个领头的嘴巴里挤出一阵讥笑,哼,好人?好人还会贩卖国家文物?
老舅向他们解释道,报告政府,俺们可没有贩卖国家文物。这东西本来就是俺祖上传下来的东西,俺祖上是翰林,在朝廷中做过大官哩。
那个领头的很不耐烦地说,俺晓得你们家祖上还做过皇帝,他们让你倒卖国家的文物了吗?
老舅张着空洞洞的嘴巴僵硬在那儿。过了好一阵儿,他赶忙解释着说,你老哥教育得对,教育得对,俺听政府的。随即,他那双小眼珠子滴溜一转,压低声音说:老哥,你看能不能这样……这个东西能值十多万……卖了钱……你拿大头?
那个领头的忽然急了,他把下巴骨抬了起来冲着俺们,瞪着双眼,好像不是吼老舅,像是吼一只癞皮狗,再敢胡说,俺把你……
俺自卑极了,他们押着俺们向山下城关镇派出所里走去。老舅耍着心眼儿有意走得很慢,磨蹭着、拖拉着,像一个腿脚不方便的老者。押解的警察还以为他的腿脚有啥毛病儿、不灵活。人碰到麻烦事儿,总会是这样的。老舅心里空落落的,十分沮丧,就这样磨蹭着走着,他没有料到会出现这种结果。他磨磨蹭蹭地往前走着,他的胸口堵得难受、恓惶。早晓得是这么个样子,当初绝对就不会让俺把东西抱出来。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哩?今日可害苦俺了,落得个鸡飞蛋打。
老舅摸着脑袋往前走,他脸色煞白地想着心事儿。他突然抓着头皮,冲着那个领头的嬉笑,低声说道,老哥,俺娃也是你们政府里的人……
那个领头的抬头很不耐烦地瞥了老舅一眼,戏谑地答道,知道,是朝廷里的一个大官,不对,是皇帝。
俺心里彻底地失望了。俺看到了老舅心神不宁、嘴巴不停地蠕动着、抽搐着,但就是啥话也说不出来。
俺怀疑着自己的耳朵。
俺们被押解到了城关镇派出所,推进了一个黑屋子里,咣当一下外面落了把大铁锁。
老舅的心里凉了半截儿。他张着嘴巴站在那儿,眼睛呆呆的。
第二天,那个领头的开了门,走进黑屋子里。他表情严肃地说,走吧,出去了再也不能干这种倒卖文物的勾当了。
老舅张着嘴巴站在那儿不肯离去。他迟疑着说,俺那……东西哩?
那个领头的有些迷惑,说道,啥东西?
老舅张着大嘴巴,说,你们昨日抱走的,放在蛇皮编织袋里的东西?
那个领头的瞪着眼,你们还提那东西?那是国家的文物,没收了。
老舅嘴巴张得大大的,他觉着一股血腥味儿往上冲,那是俺外甥那一年用雪白的大白馒头换回来的哇!
那个领头的向老舅瞪着眼。
老舅觉着嘴巴里有一股热乎乎的血腥味儿直往喉咙眼儿涌。他颤抖得如同雪地上的一只可怜巴巴要死的麻雀,嗷嗷地大哭了一场。最后他不哭了。他擦干了眼泪站了起来,迎着夕阳余晖的方向拼命地想着心事。那时正是夕阳的余晖将落未尽的时刻,橘红色的夕阳把他黑黢黢的脸膛渲染得满是血色。他像一头毫无头绪的疯牛,横冲直撞、没有目的。他跑到了村东头,跑出了村子,然后觉着方向不对,很快就又调转了方向,向村西头没命地奔跑了过去。奔跑的过程中,他懵懂地看到了老陈庄许多村民正张着黑洞洞的大嘴,想要冲他劝说着啥。
那时候,他几乎疯狂了,脑袋里满是那汉代白玉枕,嘴巴里不住地嘀咕着,那是俺外甥舍不得吃大白馒头换来的哇!他没命地狂奔着,耳朵里听不进去村民们劝说的话,迎着夕阳的余晖拼命地往那里奔跑。夕阳,橘红色的余晖像鞭梢似的落在了他那黑黢黢的脸庞上,把他的脸颊抽打得通红。村西头正汪着的一片夕阳,像一堆燃烧殆尽的火焰。夕阳下的城关镇、老陈庄所有人的面孔都是灰塌塌的,上面布满了惶恐、惊诧的表情。最后老舅像泄了气的皮球低垂着头,神情沮丧地回到了家里。他把自己关闭在房屋里,就像一名精神颓废的老者抱着头嘶哑着嗓子,嗷嗷地痛哭了整整一宿。那天,一定是俺老舅最为心碎、伤心、难过的一天。翌日,他重新打起了精神,抹了一把泪水走了出来,他要到外地去找他的娃儿,俺的表哥。他说,俺就不信他们同朝为官,就没有门道递上一句话?
隔了几天,在外地工作的表哥果然把电话打到了县里,他和县里的一个领导是熟人。领导微笑着说,这事儿你咋不早说呢?东西已经处理掉了,怎么还能给你赎回来呢?
俺爹也就是因为缺钱没能得到及时有效的治疗死掉了。这件事儿让老舅以及他的娃儿心里难受了好一阵子。老舅总跺着脚,沙哑着喉咙近乎凝噎地说,那是俺外甥舍不得吃大白馒头换来的哇!
老舅伤心得像一条河流,苦愁的泪水无论如何总是流淌不完。此后,他心里涌起了一种很深的连他自己也说不出来的苦愁。从来没有见过他会如此的悲伤、无助、孤独而恓惶过。
冷漠远比明显的痛苦与凄楚更让人觉着伤心。
多年之后,俺经过不断地学习、深造、研究,成为这方面小有名气的专家,偶尔还能够登上当地的电视节目给别人的珍藏掌掌眼。俺彻底地意识到了,从前被城关镇派出所没收的那圪垯东西,仅仅是块民国石枕而已。这时候峰回路转,俺老舅的娃儿工作也有所变动,准备调回本市做代理市长了。县里的人马上得到了风声,他们不晓得又从哪里变戏法儿似的弄回来了一块汉代白玉枕,赶紧抱着送到了老舅家里。老舅下巴抬得老高,眼睛仰着注视着蓝天,好像天上凑巧有一群麻雀飞过来似的。来者小心翼翼地冲着俺老舅赔着笑脸,说,大水冲了龙王庙了。老叔,你老看……俺老舅猛地转过了头,鼓着两只眼珠子吼道,哪个是你们的老叔?真想撕烂你们的那一张臭嘴。老舅气嘟嘟地道,那是俺外甥用雪白的大白馒头换来的,说俺捣腾文物?
来人继续赔着笑脸,小心翼翼地冲着他点头哈腰。
据说,这是他们花了大价钱重新又给俺们购回来了一块汉代白玉枕。这是一块真真切切的汉代白玉枕哇!俺的胸口好像被堵得要死,几乎喘不过来气了。日头已经落坡了,天边的晚霞一片暗红。这一次他们还到俺手上的玉枕,的的确确是一块上等好料的汉代白玉枕,价值至少也得一百万哩!
老舅鼻子里哼唧了一下,赌着气道,坑死他哩,谁让他们昧着良心,贪下了咱那圪垯东西哩?
俺觉着鼻子里酸酸的。纸钱无声地在俺爹坟头上燃烧着,淡淡的青烟飘荡在田野里。俺掬起了一捧黄土,把它撒落在了俺爹的老坟头上,然后仰起了头凝视着天空。天空昏沉沉的,啥也看不清楚。俺撕心裂肺地想,俺只想自己年少时贪吃的,那雪白的白面馒头。忽然,俺脸上的泪水珠子哗啦一下滚落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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