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凯文带凯西小姐从上海飞到“颐年健康养老服务中心”正是初夏。此时,上海已经热得要命,灼热的阳光足以将人烤化,有点像扔进烤箱的蛋糕,皮肤就是蛋糕上面的那一层奶油。一下飞机,人就凉爽了,风中带着海的咸腥味。还没到养老院,凯文就几乎决定将凯西小姐留下来。他想,如果能让母亲在这个凉爽的地方安稳地度过夏天,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凯文把母亲送到这里,原因当然不仅因为上海的天气过于热情,更是因为他家的老房子马上动迁,他暂时无处安置母亲。
凯文兄妹四人,他是最小的儿子。母亲凯西今年八十八岁了,独自养活了他们兄妹,他们都随母亲的“凯”姓,大哥叫凯特,大姐叫凯丽,二姐叫凯瑞,他叫凯文。至于他们的父亲,凯西从来没有提起。
母亲凯西是上海的老小姐,毕业于上海的教会女中,家里虽然不是大富大贵,但从小却受了良好的教育。她学得一手精致的上海本帮菜和西餐,会讲一口流利的英语和法语。她永远化着淡妆,穿着精致的旗袍和高跟鞋。她跳交际舞的水准是一流的,如此高龄依然能穿着旗袍和高跟鞋缓慢地起舞。凯西从不允许孩子们叫她“姆妈”,而是必须称呼她为“凯西小姐”。
凯文的外祖父家原先在上海有产业,有间祖屋一直保存到今天,这间祖屋成为后来凯西小姐养活儿女们的本钱。
凯文生于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初,在他的童年记忆里,家里总少不了客人,而这些客人大多是晚上到来,显得很神秘。一来客人,母亲总会做一桌精致的上海本帮菜。后来,凯文知道,这些客人其实是母亲的客户,他们慕名而来,都是偷偷地来尝母亲手艺,而母亲每天只接待一拨客人,只做一桌饭菜。这个暗中的私房菜馆,养活了凯文兄妹四人。母亲在这个过程中,像一只慢慢凋谢的玫瑰,虽然逐渐枯萎却依然保持着最后的芬芳,直到她七十岁宣布关店退休。
母亲不让孩子们学她的这门手艺,而是专心供他们读书。孩子们各有成就,老大凯特在美国做医生,老二凯丽在上海做中学教师,老三凯瑞留学日本时,嫁了个日本人,虽然母亲不太愿意,但也只能随她去了。只有凯文有点差,他学习不好,成了一名出租车司机。
因为凯文是最小的孩子,自从结婚后,母亲和凯文便一起同住。母亲上了年纪,照顾母亲的责任自然落到了凯文身上,而母亲有话,因为凯文的经济条件比较弱,又照顾了她的晚年,母亲在征得其他几个儿女的同意后,决定将外祖父的这间祖屋留给凯文。凯文当时并没介意,觉得继承祖屋是顺理成章的事,也就没有办理房产过户手续。
后来,随着时间的推移,母亲的身体越来越弱。不但自理能力下降,最要命的是,对于眼前的事,她的记性越来越差,而过去的事她却愈加清晰。凯文带着母亲到医院检查,医生的结论让凯文傻了眼,他说母亲得了阿尔茨海默症,也就是人们常说的老年痴呆。他忽然意识到,他应该趁着母亲还明白,把过户手续办了,可是,问题就出在这里。
二
凯文交了三个月的服务费,将凯西小姐留在了“颐年健康养老服务中心”。出了门,他看见母亲在健康师小邱的搀扶下,满头银发在阳光下闪着光亮,虽然依然化着淡妆,穿着精致的高跟鞋和旗袍,气质也依然优雅,但凯文还是觉得自己像遗弃孩子一样遗弃了母亲。在众多现实的人和物中,凯西现在只认识凯文一个人了,这种认识还是时断时续的,头脑清楚的时候,她会搂过凯文,说,I love you。不清楚的时候,她会将刚进门的凯文用她的拐杖打出门外,嘴里喊,get out!凯文知道,母亲的脑子里有一枚橡皮擦,正在抹去一切与她的生命相关的东西,等到抹得差不多了,母亲也该离开了。
但只有一件例外,那就是往事。仿佛现实抹得越干净,往事就越清晰。许多凯文从没听说过的人和事、物与景,这些年在凯西小姐的讲述中,如电影般显现在凯文的眼前,让他辨不清真与假、是和非。
比如最近,她经常拿着一张老照片发呆。母亲有收藏旧物的习惯,几乎所有在她生命中意义重大的旧物,她都不曾丢弃,这张老照片,显然是凯西众多旧物中的一份,但凯西最近才拿出来。自从这张照片出现后,凯西仿佛整个人都随着时光倒流,回到了她的少女时代。
照片中是一对青年男女,女孩子不用说是母亲凯西。她梳着民国时期流行的飞机头,一身滚边缎面旗袍勾勒出她妖娆的身形,脸上化着淡妆,轻点朱唇,抿着嘴,似笑非笑。她的身边,是一个年轻的军官,眉藏英气,目若含星。凯文曾偷偷地拿着照片对着镜子照过,他发现他跟这个年轻的军官一点不像,再回想他们兄妹四人,谁的脸上也找不到这个军官的影子,这应该不是他们的父亲,这令总是想破解自己身世之谜的凯文很失望。
插图:李金舜
凯西拿着照片说,汝平一会儿来接我,我们一起去参加舞会。说完,她开始挑衣服,衣服是一色的旗袍,样子有些老旧了,有的还有些破损,但一件件整齐地挂在衣柜里,陪着凯西度过一生的时光。她一会儿挑出一件粉红色的,一会儿又挑出一件墨绿色的,堆满皱纹的脸上带着少女般的娇羞。选中后,她开始化妆,但化着化着却哭了,眼泪将腮红冲出一道纵向的沟壑,与皱纹呼应着。她说,汝平不会回来了……然后,她抬起一双浑浊的泪眼对凯文说,你能帮我把他找回来吗?
凯文给哥哥姐姐们打电话询问,没人知道汝平是谁。
其实,汝平是谁不重要,那肯定是母亲少女时期的恋人。凯文打电话的主要原因是,目前凯文居住的这间祖屋因为动迁,户口本和房证都收了上去,动迁办的人也来量过尺寸,宅基地加上地面上的面积,初步估量能分给凯文家三套房子。但因为房产证和宅基地都是母亲的名字,这三套房产都会落到母亲的名下,凯文就想趁着这次动迁,直接将房产过户到自己头上,但动迁办的人说,过户属于继承,他的几个哥哥姐姐必须同意并签字。
凯文先打给了同在上海的大姐凯丽。大姐刚刚从高级教师的岗位上退休,已经有了孙子的她,正在家带五岁的小孙子玩。
听了凯文的陈述,大姐沉思了片刻,电话听筒里满是儿歌的声音。停顿了大约五秒钟,大姐说,我考虑考虑。一句“考虑”等于是给凯文一枚“软钉子”,凯文心里沉了一下,当初说好的祖屋由自己继承的事,看来不妙。
因为有时差,凯文先打给在日本的二姐凯瑞。凯瑞在日本开了家美容院,生意也不错。她比凯文只大两岁,但因为保养得好,看起来比凯文要年轻不少。
日本与上海的时差是一个小时,凯文特意选了晚上七点的时间,这个时候正好是日本的八点钟,二姐应该关店了。
凯文跟凯瑞用的视频电话,他想看到二姐的表情。电话接通后,二姐保养较好的脸出现在手机屏幕上。凯文说,二姐,祖屋要动迁,需要你签字。
凯瑞因为在日本生活多年,不自觉地养成了许多日本人的习惯,她说,哈咿!然后,她用日文与丈夫说了些什么。凯文听不懂日文,他屏着呼吸,等着二姐回答。二姐与屏幕外的姐夫说完,用标准的上海话说,几套房?凯文说,三套吧。
二姐眨巴着刀功深重的双眼皮说,我想一下。
又一枚软钉子,事情更不妙了。大姐和二姐的表现让他失去了给大哥打电话的勇气。
但凌晨四点半,凯文的电话响了,是大哥凯特从美国打来的。
大哥说,祖屋要动迁?
嗯。凯文迷糊着眼睛,但嘴里不敢怠慢。大哥一向是他敬重的人,是他的偶像。
我的意见是,房产仍然都归到凯西小姐名下,等她“走”后,我们几个再说怎么分。大哥一直这样称呼母亲,但……却没有保持原来的约定。
凯文的脑子一片空白。
三
凯文回到上海,上海的热浪一次高过一次,最高温度已经高达三十五摄氏度,正午时的地表温度已经接近五十摄氏度。凯文下了飞机冲回家里,祖屋所在的弄堂一片狼藉。
在内心里,凯文是想动迁的。上海的老户,只要一动迁全成了暴发户,一套房子价值上千万,手里握着两套房,别说是自己,下一辈子都吃穿不愁。这些房子一出租,每月吃租金,什么工作都不用做,直接养老了。
凯文曾经做过这样的美梦,现在美梦马上就要变成现实,触手可及了。但是,现在他的哥哥姐姐成了他的障碍。自从凯文与其他三方通话后,他觉得继承母亲的所有房产是个天方夜谭,没人再提起从前母亲的承诺,虽然大家都没有明说,但那意思再明显不过。
得知要动迁后,大姐上门了。大姐虽然同在上海,但住在浦东,与凯文住的祖屋有些距离。又因为她一直比较忙,所以平时很少来。
大姐进门是在凯文接到大哥电话的那个上午,本来凯文八点钟出车,因为早上大哥的电话,他没睡好,迷迷糊糊的,一睁眼睛已是上午十点半。
十点半,母亲已经坐在初夏的梧桐树下发呆,阳光透过梧桐树叶的缝隙照在她的身上,留下斑驳的光影。她在向弄堂口张望着。
凯文出了房门,跟母亲进行了每天必要的对话。
昨晚睡得好吧?母亲默不作声,望着弄堂口。
早上饭吃了吧?母亲仍然默不作声,望着弄堂口。
忽然,她说,汝平还没有来,他说好的十点钟。近来,她一直等着汝平。
凯文知道母亲此刻正神游在过去的时光里,并不认识他。他交代妻子邓梅几句话,准备出车。
大姐从远处走来。母亲忽然兴奋地站起来,喊道,汝平来了!她向大姐飞奔而去。她蹒跚着跑到大姐跟前,站住了,她端详了大姐几秒钟,忽然委屈地哭了。她说,你不是汝平。
大姐轻拍着母亲的后背,说,凯西小姐,我是凯丽。
母亲睁着昏花的双眼,看了凯丽好半天,泪水在初夏的热浪里迅速干涸了。然后,她的眼光黯淡下去,重新坐到梧桐树下的光影里,继续守望着她的弄堂口。
大姐说,姆妈的病越来越重,连我都不认识了。
凯文说,是呀,她一直念叨着一个叫“汝平”的人。
大姐似乎不关心“汝平”是谁,她说,进屋说话吧。
过去私房菜馆的房间现在是母亲的卧室,原来放餐桌的地方现在是她的床。她原来的卧室做了凯文儿子凯峰的婚房,他即将娶一个江北的女孩为妻。
大姐走进母亲的卧室,像走进了一段旧时光,卧室的墙面上挂着一色的老照片,照片墙上多了母亲和汝平的那张黑白合影,那是母亲让凯文帮忙装裱起来的,但大姐没有注意到这个细节。
凯丽说,小弟,大哥和二妹让我来找你谈谈。凯丽用普通话字正腔圆地说。
瞬间,凯文觉得坐在他对面的是三个人。
凯丽说,我们的意思都是祖屋如果动迁,咱们几个兄妹都有份。
凯文说,哦。那从前姆妈说的话不算数了?
凯丽说,姆妈说的是祖屋由你继续居住,这个我们都承认,可是姆妈没说动迁都归你所有,你考虑一下,我们也考虑一下,动迁后,房产怎么分。
怎么分?都是我的!凯文咆哮了,这么多年,你们谁也没管过姆妈。
你这话不对,前年祖屋维修是我们三个哥哥姐姐均摊的。去年,姆妈生病,还是我们三个承担的。你出力了,我们承认,但钱是我们出的。
凯文气短了。他什么都不缺,就缺钱。他什么也不欠哥哥姐姐们的,但欠钱,欠钱就是欠了人情,他没话说。
因为近,凯丽的气息扑在他的脸上,她说,接下来,凯峰结婚,我们还准备送份大礼呢。
在钱面前,凯文觉得自己抬不起头来。
四
但,邓梅不干了。邓梅听说三个哥姐要来分房,她第一个冲到大姐家。大姐是三个哥姐的代言人,邓梅觉得只能找她。
邓梅从跟凯文结婚说起,把这些年因为凯文没出息受的苦一股脑地倒给大姐,又把自从凯西小姐得了病之后,日常生活都是她照料的事一件件地抖搂出来。大姐无语,默默地坐在邓梅的对面,两个女人相向无言,好久。
大姐说,继承法规定,老人遗产人人有份。我们知道你和凯文这些年不容易,我们可以多让给你们一些,但也不能全给你们。
邓梅说,让多少?
大姐说,兄弟姐妹之间好商量,实在不行就货币化。
邓梅是只有小学文化的苏北人,她摸不清货币化是什么意思,两只眼睛在大姐的脸上寻找答案。
就是我们确定分配方案,然后把分来的房产做资产评估,要房的给不要房的钱。
凭什么?邓梅瞪起了眼睛。
凭我们都是凯西小姐的孩子。
凯文晚上出车回来,邓梅已经到家。邓梅跟他商量要钱还是要房,大姐咬得很死,看来要有一场恶仗。
凯文说,我们没钱,当然是要钱。
可是,钱贬值,上海的房子可保值呀。
那有什么办法呢?用什么办法能保住三套房?凯文平时懦弱,有事都听媳妇的。
我宁可要房,儿子以后就能单过,我们家至少需要二套,以后还有孙子,凭我们,在上海根本买不起房。
他们不会给我们两套的。
打官司。邓梅很坚定。
这三个字在凯文的耳中就是一个炸雷,他听都不敢听。
还没等邓梅把这个雷炸响,拆迁指令就下来了,政府给一个月搬迁时间,要现房的马上可以分到,但地点在郊外。原址回迁不要现房的,给三年房屋租金,自行租房等待回迁。同时,房屋的评估报告也出来了,一次性动迁补偿款40多万元,回迁分得房产总计280平方米。
凯文拿到拆迁令首先想到的是凯西小姐,他得先给母亲找一个安身之所过渡一下,等他租好了房才能再把她接回来。
凯文第一个想到的是大姐,其他的子女都不在身边,唯有大姐家可以成为母亲的暂时安身之处。
凯文跟大姐商量母亲的暂住事宜,大姐开口的第一句话居然是动迁补偿款分了多少,大约能分多少平方米的房子。凯文不会说谎,大姐默默地点了点头,没有多说什么。
凯西小姐在住进大姐家前,必须履行一下手续,那就是在房产评估报告上签字。大姐主动要求带凯西小姐办这件事,凯文将评估报告和母亲一并交到了大姐手上。
初夏的风越来越热了,凯文开始跑房子。房子要先租一间过渡一下,把家里还算值钱的东西搬过去。据动迁办的工作人员说,凯文家,准确地说是母亲凯西名下至少分得三套房产,这三套房产中,将有一套现房两套期房,或两套现房一套期房,总面积为280平方米。现房远,但至少要一套,他们先搬到那套里居住,其余的要期房,等待原址回迁。
凯文刚租好房子,大姐就来电话,让他把母亲接走,原因是母亲太闹。她说,凯西小姐不认识她,每天闹着要回家去,还故意把屎尿拉在垃圾桶里,说那里就是马桶。凯文一听头都大了,老房子正在清理,母亲要回的家已经面目全非。凯文狠了狠心,决定给母亲找一家托管中心。正好,大姐提出一个方案,她前些年到东北旅游,在渤海湾的一座小城看中一家健康服务中心,环境很好,价格也不贵,又正好可以躲过上海的高温,无奈之下,凯文将母亲送到了那里。
五
颐年健康养老服务中心传来消息,母亲凯西小姐在那里过得很好。临走时,凯文跟小邱互相加了微信,她每天都会传来母亲的消息,有时还会配上一两张照片。照片里,母亲似乎精神了不少,脸上也有了些许红润,她依然优雅地穿着旗袍,在众多的老年人中非常显眼。有时,母亲捧着一本书,书的名字看不清;有时,母亲居然站在一块小黑板前,黑板上都是英文。小邱发来消息说,凯西小姐说自己是英文老师,非得要给老年人上英文课。
凯文哑然失笑,他明白,母亲的记忆越来越向后推移,已经彻底回到了她的少女时代。
凯文问小邱,我妈想家了吗?
没有。
凯文又问,我妈想我了吗?
没有。
但小邱说,凯西小姐说想汝平,有时会抱着她带来的照片默默流泪。她问,汝平是你爸爸吗?
又是汝平,不过想一想,母亲心中有个念想也是好事。倒流的时光使她不谙现实,如果她清醒,现实对她来说又是多么的残酷。
还没等邓梅向法院起诉,凯丽便向法院提起诉讼请求,要求平分凯西名下的房产。
传票到达凯文的手中,凯文一脸蒙,他的脑子里不断浮现小时候他们兄弟姐妹们在一起玩闹嬉戏的场景。那时的家里很清贫,他和大哥唯一的玩具是一个铁圈,他跟在哥哥屁股后面,在弄堂里疯跑。铁圈转动声伴着弟兄俩的欢笑声,在弄堂的上空回荡。大姐和二姐两人最爱的就是他这个小弟,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先可着他,他虽然穿的都是哥姐的旧衣服,但嘴上从来没亏过。他们四个孩子就像凯西家的四只小狗,虽然没有父亲,但只要他们四个在一起,从来没人敢欺负他们。
想着想着,凯文流泪了。他对邓梅说,我们依了他们吧。
邓梅不干,她找了最好的律师,目标是必须打赢这场官司,她把给儿子结婚的彩礼钱都拿了出来,并且推迟了儿子的婚期。
开庭当天,天气依然很热,梧桐树的叶子被晒得打蔫。
大姐成了三个哥姐的代言人,坐在原告席上,旁边是他们的代理律师,他已经完成控方陈述。凯文和邓梅在被告席上,代理律师正在回答法官的提问,目前双方正处在质证阶段。凯文的大脑一片空白,他听不进去任何的细节,耳边全是窗外的蝉鸣声。双方质证阶段过后,法庭宣布休庭,原被告双方被单独叫到调解室,进行庭下调解。
现在的民事案件基本以庭下调解为主,一调不成二调、三调,直到达到双方满意为止。这是凯文家的代理律师说的。
庭下调解过程中,邓梅坚持动迁所得一切都归自己所有,而大姐所代表的三兄妹也亮出底牌,动迁补偿款他们可以让出来,但动迁所得280平方米共三房,他们以货币化的形式平分。其实凯文觉得这样也可以,毕竟三个哥姐也是凯西的孩子,而且他们对自己也没少伸援手,但邓梅不依不饶,坚称当初凯西有话,房产归他们所有,三个哥姐也是同意的。凯文心里明白,对于他们家来说,一套房产价值连城,是他们后半生的依靠,可是对哥姐们来说,虽然他们有钱,但在上海,这也是一笔不小的财产。
唉,都是钱惹的祸。凯文懒得说话,任由邓梅和凯丽两个人的声调渐渐高过窗外的蝉鸣。
最后,问题的焦点集中在凯西是否说过房产全部归凯文所有的话,邓梅坚称说过,而大姐推翻了这种说法。邓梅最后气得将眼前的玻璃杯摔向了大姐,凯文正神游在窗外的蝉鸣中,他下意识地扑上去护住大姐,玻璃杯在凯文的脑袋上碎裂,留下了一道青紫的伤痕。
六
很快,动迁办传来消息,动迁补偿款及房产分配方案已经下来,需要凯西本人带着有效证件签字。也就是说,无论他们兄妹怎么分,这些房产必须先落到凯西名下。大姐与邓梅已经撕破脸,但凯文为大姐挡了一玻璃杯,大姐与凯文之间似乎还有回旋的余地。凯文觉得事情既然已经闹到这个地步,不如趁热打铁,把它彻底解决掉。所以凯文给凯丽打电话,告知她一同去东北接母亲回家,正好原计划托管母亲三个月的时间也快到了。当然,凯文最期待的是母亲能有一段时间清醒,当着凯丽的面,把从前的承诺再说一遍,而且他也做好了录音和录像的准备,这是他满足邓梅的唯一办法。还没等凯文出发,养老服务中心的小邱给凯文发来一条消息,把凯文吓了一跳,她说凯西小姐恋爱了!小邱仿佛怕凯文不相信,发来文字的同时,配了照片。照片上,凯西小姐与一位银发的老先生手牵着手,在健康中心的林荫小路上散步,凯西小姐穿着粉红的夏季旗袍,头发绾在脑后,满是皱纹的脸上挂满笑意。她旁边的银发老先生一手拄着拐杖,一手牵着凯西,同样是一脸的幸福甜蜜。发完照片后的下一条信息更是吓了凯文一跳,小邱说,凯西说这个老先生就是她一直在等的汝平,他们要结婚。
接到消息的凯文觉得事情非同小可,他赶紧给大姐打电话并且订下了机票。
东北绝对是夏天避暑的胜地,尤其是这个依山傍海的小城。傍晚时分,暑气已消,夕阳残照,空气中隐隐地透着一丝秋凉,八月刚过,东北的秋天已经悄悄而来。
凯文跟凯丽到达养老服务中心,小邱到门口迎接他们。她带着他们来到广场上,一位老先生正在拉手风琴,十几位老人围坐在一起,嘴里咿咿呀呀地唱和着,曲调仿佛在哪里听过。在众多的老人中,凯文一眼就看到了凯西小姐,她坐在离老先生最近的椅子上,浑浊的眼睛泛着些许光亮,仿佛生命最后的火焰。凯文定睛一看,拉手风琴的老先生正是小邱发来照片中的“汝平”。凯文和凯丽没有打扰,他们正好利用这个时间先跟小邱了解情况。
小邱把凯文和凯丽带到了办公室,简单介绍了一下“汝平”的情况。“汝平”85岁,真名叫徐子奇,退休前是哈尔滨的一名音乐教授,两年前来到这里养老。至于两位老人是怎么好上的,小邱也不知道,等到大家发现时,两位老人已经向中心提出了搬到一起住的申请。说到这里,小邱笑了笑,她说,中心这种情况时有发生,这群老人就是老小孩,也会恋爱分手,甚至会争风吃醋,但中心一般本着成全老人的想法,因为留给他们的时间毕竟有限。
凯丽说,搬到一起住我们不反对,彼此也有个照应,但是真的登记结婚,我们就……
小邱说,我们理解,遇到这种情况我们都要征求双方子女的意见,因为登记涉及到以后的财产分割。
凯文知道大姐想的是什么,“汝平”要是跟凯西小姐真成为合法夫妻,那他们家的房产“汝平”就有继承权,这也是他所不希望的。
所以,凯文接着说,我们不同意他们登记结婚,而且这次我们来是要把凯西接回上海。
小邱说,怕是有点难。
广场上,太阳已经把最后一点余晖带走。路灯下,只剩下了凯西小姐和“汝平”。
小邱说,凯西小姐,你儿子和女儿来看你了,他们要接你回家。
凯西小姐的目光在凯文和凯丽脸上划了好几圈,眼神中满是陌生。许久,她才反应过来,说,凯文啊。
见母亲认识自己,凯文一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凯丽在旁边尴尬地站着,不知如何是好。
凯西小姐认出凯文后,脸上的表情立即活泛起来,她一把拉过老先生的手,对凯文说,他就是汝平,我终于等到他了!然后,她拉过凯文的手,对老先生说,汝平,他是……瞬间,凯西小姐开始迷惑起来,凯文只好自己说,我是凯文,她的儿子,这是凯丽,我大姐。说完这话,凯文期待这位老先生的反应,希望他不要像母亲一样也是阿尔茨海默症的患者。
老先生开口说,你们好,我叫徐子奇,你们叫我徐叔吧。看样子,他是具有正常思维的老人,凯文放下心来。
两个多月没见,凯西仿佛又老了一层,她跟“汝平”已经搬到了一起,住在同一间老年公寓里。公寓很干净,家具家电一应俱全,是健康中心的夫妻间。健康中心尊重两位老人意见,把这间公寓布置成了新房,屋子里一团火红,凯西随身带来的她与汝平的黑白合影在这一片火红中,分外刺眼。
一进屋,凯西小姐更加兴奋起来,她指了指照片,又指了指“汝平”,说,看,我终于等到了他。
凯文和凯丽交换了一下眼神,他们都觉得有必要跟“汝平”谈谈。此行的目的本来是接母亲回家不再回来,看来现在可能性不大了,她已经在这里安了家。
七
把老先生约在了养老服务中心的会客厅,看着他拄着拐杖步履有些蹒跚地进门,凯文有些于心不忍。谈话并不艰难,老先生耳不聋眼不花,思维清晰敏捷。他说他当然不是“汝平”,但他愿意成为凯西小姐心里的“汝平”,因为凯西小姐也非常像他初恋的情人,现在看到凯西小姐就像看到了她。
凯丽无心听他们的恋爱经历,她单刀直入,我们不希望你们登记结婚。
这个我知道。老先生很无奈的样子,他说,我最大的愿望就是作为“汝平”,跟凯西一起走完人生中最后的岁月。
凯文觉得凯丽过于残忍,他接着说,感谢您陪伴我们的妈妈,让她这么开心。这次我们得把她先接走再送回来,希望您配合我们,因为我们的房产需要处理。
老先生点点头说,没问题。
没有老先生的配合,他们是断然接不走凯西的。现在凯西已经把这里当成了“家”,把“汝平”当成了最亲的人。
第二天,“汝平”在养老服务中心门口送别了凯西,两位老人依依惜别的样子让凯文鼻子发酸,他不知道母亲年轻时与“汝平”的故事,但他知道这个故事一定很美好。
上海依然是三十几摄氏度的高温,柏油马路被晒得发软,热气一直探到脚面。出了机场,来接站的是大姐家的儿子,大姐执意要把凯西小姐接到她家里住。凯文明白,大姐的这种行为是想表现一点孝心,在分房上占据主动,可是母亲并不跟她走,她还是老样子,像个孩子似的蜷缩在凯文身边,她还是只认识凯文。
母亲的反应让凯文觉得很欣慰,母亲还认识自己,也许这会让她想起从前的承诺。按原来的计划,凯文本想当着大姐的面引导一下母亲,可是面对母亲瘦弱的身体、孩童般天真的表情,他无论如何也开不了口。
母亲最终还是跟凯文回了他们的祖屋,屋子里杂乱无章,凯文勉强为凯西腾出了她的那张床。
邓梅自从凯西进门就表现出异常的热情,姆妈姆妈地叫得亲热,又是递水又是擦汗围着凯西转个不停,凯文知道她眼中看到的不是母亲,而是一张张写着她名字的房产证。但邓梅的做法也无可厚非,毕竟他们是没有能力的凡人。
可无论凯文和邓梅怎么安抚,凯西都显出了异乎寻常的慌张。她六神无主,在狭小的天地里来回寻找着,嘴里不断喃喃自语,汝平,汝平在哪儿?
看着母亲的状况,凯文知道母亲在上海待不了多久,他赶紧联系动迁办,带母亲去办手续。在这方面,母亲很顺从,她像一个提线木偶,按照凯文的安排,顺利完成了相关程序,她的名下多了三套房产以及40多万动迁补偿款。
凯文想趁热打铁,几天来,他和邓梅私下里不停地引导凯西小姐回忆当年的承诺,他们准备好了各种记录方法,启用了手机录音录像功能,也在律师的指导下起草了一份房产赠予协议书,凯西签了字。
律师说过,凯西这样丧失了自主思维能力的老人,必须书面与口头陈述相佐证,才能起相应的法律效力。
距离再次开庭的时间越来越近,而凯西的表现对他们非常不利,如果拿不到证据,凯文必须站在法庭上服从法律的判决。
上海的炎热丝毫没有松懈的意思,而凯西在这样的炎热中日渐萎靡下去,她什么都记不起来,甚至认识凯文的次数也越来越少,心心念念的只剩下“汝平”,她只记得一场婚礼在等着她。
凯文没办法,关于房产,他只好等着法院的判决。
八
开庭的日子到了,这一次,凯西作为证人进入了法庭。控辩双方关注的焦点仍然是凯西是否愿意将所有房产赠予凯文,大家的目光全部集中到了凯西身上。上庭之前,凯文费了很大的劲儿教了凯西一句话,那就是:我愿意将我名下所有房产赠予我的儿子凯文。凯西一直像个无助的孩子一样在鹦鹉学舌,凯文觉得这是他赢得这场官司的最后办法。现在只能死马当活马医,如果这句话亲口从凯西嘴里说出来,凯文不相信它没有一点法律效力。再加上那份已经签好的“房产赠予协议书”,凯文觉得至少有了五成胜算。
法庭上,凯文的律师先举证了凯西签署的这份协议书,凯丽马上质疑协议书的真实性,这是凯文料到了的,接下来当然是传凯西到庭。
凯西早就等在了法庭外面,为了出入方便,凯文给她新买了轮椅,她被邓梅推进了法庭。
人多让凯西更加慌张起来,她嘴里不停地喃喃自语,我要回家,我找汝平。邓梅不停地拍着她的肩膀,安抚着她,完事我们就去找汝平。
望着凯西的样子,凯丽的律师嘴角挂着一丝冷笑,他走到了凯西面前,说,请问您的名字?
许是这样的氛围把凯西镇住了,她居然不再吵闹,安静地望着对方,一字一句地说,我叫凯西小姐。
那么,请问您多大年龄了?
凯西小姐回头看了邓梅一眼,眼神恍惚。邓梅一着急,开口说,88岁。
请当事人回答!法官制止了邓梅。
嗯,18岁。凯西小姐仿佛受了鼓励,她开口说完,听证席上有人轻声叹息,凯文闭上了眼睛,他知道,完了!
凯西说完这话,并没有停下来,她接着说,我一直在等汝平,等他回来。他走了好久啊!差不多有一年了,现在,我终于等到他了,我们马上就要结婚了……
邓梅听不下去了,她快速地将凯西小姐推出了法庭。
判决结果可想而知,法庭判凯文提供的证据无效,凯西名下的房产以及动迁补偿款应由四兄妹平分。
判决过后,凯文本想送凯西回到颐年健康养老服务中心,但凯西却得了热伤风,本来以为流流鼻涕,打几个喷嚏就会好起来,没想到却越来越重,最后竟然卧床不起了。邓梅因为没有达到目的,不愿意伺候,凯文只好停了工作,在家专门照顾凯西。三个哥姐偶尔打来电话,但凯文不愿意接,他觉得没必要,大家的情谊到此为止。
两个月后,凯西仙逝了,临终前,她不认识任何人,只认得电话屏幕里的“汝平”。小邱依照约定,几乎每天都会用视频连线凯文,好让远隔千里的两位老人能见上一面。“汝平”一直在视频那端鼓励凯西,但凯西还是没能坚持到举行婚礼的那一天。
凯西死后,凯文跑了一趟东北去收拾凯西的遗物。其实,凯西并没有带过去什么值钱的东西,只是中心无权私下处理客人的东西。
凯文收拾完东西去看望了“汝平”。“汝平”说,把那张黑白合影留给我,当个念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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