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故乡的河,也可称为亲人吗?
离开故乡多年,那里除了半山坡上埋着的父母和二哥,我对故乡仅有的牵挂和念想,好像就只剩下村旁这条还在勉强流淌的大河了。
像人一样,每一条河流可能都有自己的童年和故乡。
有时,我们指着一片湿地、一条小溪,或者仅仅是大山脚下的几处泉眼,说这就是这条河的源头,是河的老家。但有谁能够说清一条河最初是在什么时候,又是怎样地脱胎于山泉或冰川?没有谁见过一条河的出生,所以,每一条河,可能都在源远流长之中,流淌着属于自己的深远、神秘和传奇。
我老家的这条河叫苏子河,是辽宁省新宾满族自治县境内最大的一条河流,也是大伙房水库上游一级支流,发源于红升乡五凤楼山北麓,全长119公里;由东向西流经7个乡镇,由上夹河乡的荒地村出境,一路辗转流入浑河,成为沈阳浑河两个重要源头之一。
不过,在苏子河流入浑河之前,先要流经我的家乡河西村,再向下游蜿蜒几十里地,就融入了抚顺大伙房水库。
一条河,时而宽阔、舒缓、静谧,时而狭窄、湍急、奔涌,一路流经群山、翠谷、浅滩、地头和村庄,日夜奔流,最终在更宽广的世界消失了,这很像人的一生。
苏子河就很谦卑,以她的名气似乎没人能够想象,就是这样一条不太长的河流,曾经哺育了华夏大地上最后一个王朝——大清帝国,努尔哈赤就出生在苏子河畔阿拉一个女真人家庭。这里是努尔哈赤的故乡,也是他含恨起兵的地方。后金时期,以上夹河为重点的苏子河下游地区,是努尔哈赤发动统一战争的历史起点,努尔哈赤正是沿着这条苏子河挥师西进,最终定鼎中原。
插图:王同宇
公元1619年,那场决定了两个朝代生死命运的萨尔浒大战,就在苏子河下游(今大伙房水库一带)爆发。如今,一个曾经千军呐喊、战马嘶鸣,遍地刀光和血影的古战场,早已淹没在一片大水之中。一个王朝远去,但在新宾永陵境内,在传说中象征清朝十二帝的十二个山头脚下,曾经养育了女真人和努尔哈赤的苏子河,依然在静静地流淌。
也许,是人们太过关注努尔哈赤一生的霸业,以及一个王朝的兴衰,反而忽略了孕育这个王朝的河流。有谁想过在努尔哈赤的童年,他是否也曾下河抓鱼,也曾光着屁股在这河里嬉戏玩耍?在他的生命里,是否也曾把这条河流当作自己的亲人?现在,我的家就离沈阳北陵公园不远,每当清早我来到园内皇太极的雕像下面,我都想看着他说:嘿,爷们儿,你还记得你小时候的苏子河吗?
我小时候,并不了解苏子河的远古历史和风情,也没有见过这条河流经其他村庄时的模样,我只熟悉河水流经我家乡的这一段。哪儿是浅滩,哪儿深不见底,哪儿有鱼,哪儿是男人游泳和女人洗衣服、洗澡的地方,哪儿是专门走车和行船的地方,我都门儿清。
好像我的记忆就是从这条大河开始的:夏日,天天在河水里游泳、打水仗、抓鱼;寒冬,整日在冰上滑冰车、打冰尜;春天大河开化的时候,河的中间已经完全化开,岸边的冰上常常是一尺多深的积水,基本淹没了冰车,整个屁股其实都是坐在冰水里,一群孩子还是照样玩到天黑。
一年又一年,一茬又一茬,等到老了,玩不动水了,就抱着膀子,坐在岸边的土塄子上,看着河里的子孙。
早年雨水也大,一到汛期,往日里那么清澈平静的一条河,眨眼间就变成一条奔涌咆哮的“黄河”了,泥沙和猪羊俱下,大树在河里翻着筋斗,几十斤重的胖头鱼自水面一跃而起。暴涨的河水沿着村口的小河沟倒灌,涌进小半个村子,一条大船就顶在了一户人家的窗下。几乎一个村子爱看热闹的人都出来了,就守在岸边,看着脚下这条忽然变宽的大河,一个漩涡接着一个漩涡……
这时,最激动人心的是看那些不要命的人,坐着橡皮圈,把最大号的渔网撒在波峰浪谷间。
好多年前,我写过一组散文《鱼在沧浪》,从抓鱼、挂鱼、叉鱼、抽鱼,到憋鱼、崩鱼、钓鱼、捡鱼,写到了苏子河畔人们捕鱼的各种不同招式和场景。在那些细节里,有各色人抓到鱼后活蹦乱跳的欢喜,有鱼在河水中挣扎疼痛的样子,有猫在一锅鱼鲜味飘香中的叫声,有炊烟与河雾在溟濛和氤氲中相互弥漫的缱绻。
这不是我一个人的记忆,是一个村子祖祖辈辈的过活和过往,从小到大,四季轮回,他们走不出这条河流,也离不开这条河流,大河是村子的半条命。
河流也有自己的寿命吗?如今我只是白发斑斑,但一条河怎么可能比我老得还快呢?至少在流经我老家村庄的那段,苏子河再也没有了清澈和丰盈,没有了往日里碧波荡漾的蜿蜒和流转;被采挖的河床东倒西歪,伤痕累累,在阳光下裸露着惨白的沙砾和卵石,像是被铲断的筋骨;河岸上那些旁逸斜出的大树早已不知去向,两岸围挡的是高高的铁栅栏。整个一条河都变得奄奄一息,难以成流,早已失去了一条河的样子。
想想就觉得尴尬,一座钢筋水泥大桥横跨在几乎枯干的河床之上,两岸栅栏围挡的不过是虚弱得不能再虚弱的喘息。我童年里的那条大河呢?河里那些光腚玩倒立的孩子呢?那些躲在树下打闹成群的大姑娘小媳妇呢?还有那些上下穿梭自由奔跑的鱼呢?
想到鱼,像被一种来自鳞片上坚硬的光泽突然刺痛了一下,我忽然发觉我的那组《鱼在沧浪》,已不再是儿时如何捕鱼的简单记忆,或是对童年、对故乡的泛泛怀念,而是珍贵地记录了一条生态的河流、自然的河流,类似一个生命曾有的纯真和本色。
相对一条河流,更内在的应该是人和鱼的故事。而如今,一条河已无法再现人和鱼的故事与场景,难道曾经孕育了一个王朝的河流,真的就要死在我们这一代人的眼前吗?是谁伤害了这条古老而又谦卑的河流?
身在城市,你每天几乎看不见太阳是怎样升起,自然也看不见夕阳是从哪个楼角隐没的。黄昏来临,你抬头眺望,远处楼群的每一扇玻璃,都在极尽奢华之中折射落日的余晖,把一座城市渲染得更加炫目、浮华和喧嚣。而此刻,我正临风站在故乡的桥头,看夕阳洇透炊烟和晚风,洒在落满麻雀的屋顶。我知道,这是一个村庄和一条河流最静谧的时刻。
这样的时刻,宜于怀念和倾听,也更适合唱响挽歌。
大地的孩子
在大山深处,在一片白杨或是田野的深处,有时是在一条路,或是一条河的边上,总会遇见一个村庄。走进这样一个陌生的村庄,即使顺路而过,你的身影和脚步,未必能惊扰一只公鸡和一头驴子的鸣叫,但一定会吸引一个孩子的目光。甚至,在你还没走进村口的时候,孩子就像一只瞪大了眼睛的蜻蜓,在远远地看你了。
他会下意识地停止手中的游戏,会把自己随便拿着玩耍的草棍或石子,不知所措地停在半空;或者,她会微微低着头,用新奇又羞怯的目光打量你。不管你是不是留意和在意,当你走过去,一双好看的小眼睛依然会怯怯地跟着你的背影,看着你走进村庄,看你究竟走进谁家的院门,或是在哪一处坍塌的墙角,忽然就不见了你的踪影。
即使是你走出村子,不管你是否回头,孩子都会目送你的背影,看你渐渐走远。青山之外,大路朝天,通向远方的路上,一个陌生的身影正在牵动一个孩子的遥望,能看得见的路有多长,孩子的遥望就有多长。直到在你背影消失的两步之外,那个孩子的追随和遥望才会变成一只回家的小狗。
一个孩子归于平静,一个村庄不再忧伤。
这是面对一个陌生的身影,一个村里孩子唯一能做的事情。
其实,不只是在村口,即使穿过村子,来到一处田地,你依然会在地头和田埂,看到一些眉梢或鼻尖粘着土粒和干草的孩子,手里掐着半根黄瓜,他的小手和肚皮是黑黑的,在洒满大地的阳光里,他用泥土般黑亮的眼神打量你。
被一个孩子这样注视,我忽然放慢了脚步,我的心有点变得慌乱和悸动。对于孩子,我不过是一个来自他乡的陌生人,我只是一走一过,是什么让我打扰了你?是我给你带来了这片土地之外的气息,还是你太想知道大山之外的世界?
孩子,此刻,我好想停下脚步,轻轻托起你的脸,但我不敢正视你的眼睛。你的眸子里,有比这旷野的风更加透明的纯净,也有比这片土地更加厚重的沧桑,只是不易察觉。你目光深处,有我自己的童年,是我回不去的故乡。
犹疑地站在孩子的打量里,那一刻,我只想到了一个朋友送我的诗集上的留言:“我们不知道向何处去,但我们知道从哪里来!”
在城市和村庄之间,在花园广场和田间地头之间,无论多么遥远和曲折,总会有一条路连接着,就像那些神秘的命运。谁知在哪一处霓虹的尽头的尽头,就是一座青山、一片大地、一个村庄,就有一个孩子曾把我们怯怯地打量。
假如没有我们远道而来的打扰,孩子们或许是快乐的,是满足的。他们可以继续在青青的山坡上漫步,可以在见底的河水里戏耍,可以在田野上尽情地奔跑,可以对着大山发出一声声绵长的呼唤。但更多的时候,他们的呼唤无法变成山风,穿越峡谷,跨越山岗;他们的歌声也无法变成村旁哗哗作响的大河,冲过浅滩,流向远方……
生了,也就生了,多了一双碗筷;死了,也就死了,埋在小时候常玩的田边地头。也许,这些孩子就如同这里的植物,自生自灭,顺其自然,永远也走不出这片土地。这就是我为什么会在孩子目光里,既读到了清纯,又感受到了大地一般的沧桑。
今夜,我蓦然想起了与那些村庄和孩子们的相遇,我在内心流下了深情的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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