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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人三壶茶

时间:2023/11/9 作者: 海燕 热度: 17404
文 朱明东

  

第一壶:圈子

圈子,实属文人们交流、交往、交际的平台和空间。

  俗话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历朝历代都有文人为研讨学问、切磋技艺、寄情山水、畅谈人生,结成大大小小、形形色色的圈子。这圈子或叫沙龙或叫学会协会什么的。不管叫什么,其宗旨就是为了使志同道合的文人们相互学习、取长补短、共同进步。

  史料记载,明朝时期大大小小的文人圈子不下两百个。这些圈子有诗文应和的,读书研理的,讥评时政的,吹弹说唱的,还有专品美味的。“海内荐绅大夫与东南才俊之士,造门纳履无虚日。酒酣以往,笔墨横飞。”看看,文人的圈子,除了以文会友外,还能时不时地搞搞聚会,推杯把盏品菜香呢。

  小圈子是伙,大圈子是组织。一个为单两个为双,三个为伙四个为帮。古时候单纯以文会友的圈子并不多见,各界互通有无、相互结盟倒是司空见惯。这和时下各种联谊会极为相似。毕竟,是一种联谊,不是拉帮结伙,自不必瞻前顾后,徘徊不定。当然,圈子有风险,入时须谨慎。入一个不着边际甚至找不到北的大圈子,有时候不如不入。在大圈子里再搞个小圈子,那就得不偿失了。正所谓,文有文道,圈有圈规。话说回来,有无资本入圈子,想不想入圈子以及人家让不让你入圈子自是不同。但肯定的一点是,入文人的圈子,结文人的圈子,绝对是一件值得羡慕和推崇的好事。

  古代文人就很善于做这样的好事。成名年代比“建安七子”晚一些的嵇康、阮籍、山涛、向秀、刘伶、王戎、阮咸等七人,为了把好事办好,就组成一个令后人仰止的圈子,即“竹林七贤”。除常在竹林之下喝酒纵歌外,山涛和王戎不仅成了名,还当上了司马朝廷的高官。对“肩无挑担之能,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而言,这样的诱惑力又怎能不让人动心呢?于是乎,拜师傅、认乡党、交学友繁衍开来;于是乎,达官贵人、市井小贩纷至沓来,投机钻营,乐此不疲。就连有清规戒律、超凡脱俗的和尚,也对圈子情有独钟。在“竹林七贤”出现后不到一百年时,庐山有一个叫慧远的和尚,也结了一个叫“庐山僧团”的圈子。这个圈子除了勤净修行、讲法说道外,还与天下文人交往甚广,被当时朝野名士所钦敬。由此,庐山也被誉为“道德所居”之地,成为当时与姚秦政权的长安并峙的佛教中心。作用如此之大,内涵功效如此之强,已非一个简单的文人圈子可以匹及了。

  文人在圈子里相互尊重理所应当,可事实上却时有相互贬低、相互诋毁的现象,以致为圈子诟病。前面提到的“建安七子”,在中国文学史上的地位可谓重要。他们与“三曹”一起,组成了建安作家的主力军。他们对于诗、赋、散文的发展,都曾作出过贡献。孔融、陈琳、王粲、徐干、阮瑀、应玚、刘桢等七人,虽然各自经历不同,但是都亲身经历了汉末的离乱之苦,也都先后投奔了曹操。同为一个圈子,彼此又同病相怜,按说应该相互关照相互支撑才对。可七子们呢,不仅谁也不服气谁,还私下在曹氏父子那里说对方的坏话。那个能让梨的孔融被杀后,其他六位哑然失声,既无同情的言论,也无同情的笔墨。圈子的冷漠乃至冷酷着实令旁观者不寒而栗。难怪人家曹丕在《典论·论文》中,大谈“文人相轻”之论。这不仅是曹氏的感叹,也是文人们的无奈。

  圈子有冷暖,文人心自知。好不容易挖空心思削尖脑袋挤进梦寐以求的圈子,却一不小心卷入是非旋涡,不仅评不上什么奖项,捞不着什么好处,还时常险象环生、危机四伏,有的甚至连命都丢了。上面提到的那个孔融,说白了就是冒犯了圈子里的老大曹操。老曹可不管你小时候让没让过梨,再说了,老曹也不稀罕吃什么梨。人家连三分天下都能掌控,还奈何不了你这个孔融?那个平时对圈子不以为意的王安石,也有类似遭遇。在变法中,他不仅触及了富商大户利益,无意中也惹恼了一个很重要的文人圈子。这个文人圈子非比寻常,随便点上几位都令人咋舌:司马光、苏洵、苏轼、苏辙、文彦博、欧阳修等等。这些文人一改谦恭礼让、饱学诗书之态,对王安石群起而攻之。他们个个言辞激烈、毫不客气,大有不铲除之,大宋江山社稷就难以安泰和巩固。你想,那个未入啥圈子的王安石还能好得了吗?

  唯一没入圈子又安安全全、乐哉优哉的文人当数陶渊明。能做到这一点,得益于一种归隐。陶文人的归隐不同于那种借归隐买名邀誉的假隐士,他是真隐,是一种对人生的理性选择,也是一种对“举世皆浊”“众人皆醉”的厌恶。陶文人始为州祭酒,不堪吏职,少日自解归。后仕职于桓玄、刘裕、刘敬宣的幕下,最后任职彭泽令八十余日,因不肯为五斗米向乡里小人折腰,毅然辞职归耕田园。归隐后的陶渊明亲自参加田园劳作,接近劳动人民,歌颂劳动,这使得文人的田园诗更具劳动生活气息。至于圈子,陶文人才不稀罕呢,也不在乎什么评价和认定,一门心思在真隐之中安心创作,凭真人格魅力说话,凭高质量的作品来说话。“清晨闻叩门,倒裳往自开。问子为谁欤,田父有好怀。壶浆远见候,疑我与时乖。”从诗中,不难看出在闲适的田园生活中,陶文人心情已豁然开朗,宁静致远遂自形成。所以,我一直认为,陶渊明应该成为广大文人推崇的榜样。这不是劝诫文人们去归什么隐,而是倡导文人们在入健康圈子的同时,不仅要培养一种出污泥而不染的境界和精神,更要在名利取舍中,多出一种“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逍遥与睿智。

  一个文人逍遥不奇怪,整个文人的圈子一起逍遥那可就叹为观止了。假如你不小心出生在明末清初,又渴望一种逍遥,那么,我建议你一定要入李渔那个圈子。这个李渔,对圈子有着深刻的认识,知晓“君子朋而不党”“君子之交淡如水,小人之交胶如漆”等道理。他在《交友箴》中写道:“饮酒须饮醇,结交须结真。饮醇代药石,交真类松筠。”有史料称,与李渔交往的八百余文人雅士中,上至位高权重的宰相、尚书、大学士,下至三教九流、手工艺人,遍及十七个省,二百余州县。可以说,李渔是中国古代交友最多、结交面最广的文人。众多的文朋学友,使李渔自由往来于朝野文人之间,也使他增加了不少知识,懂得了许多人情世故,更为他的文学创作提供了丰富、生动的素材。坐堂赏《美人香》,卧榻读《肉蒲团》,这个有着“湖上笠翁”雅号之称的李渔在自己的作品中,将整个文人圈子里的逍遥一网打尽。

  文人的圈子聚了散,散了聚,一个圈子成为过去,自然会有新的圈子诞生。不知不觉,鲁迅在圈子里吸了一支烟走了,老舍在圈子里喝了一碗茶走了,丰子恺在圈子里画了一幅画也走了。来了一个又走了一个,文人的圈子已是百花齐放、光怪陆离。慨叹中,我恍然又回到了那个无圈子思想却敢于创办文学社的纯真年代。

第二壶:嗜好

1765年,42岁的纪晓岚陪同乾隆皇帝微服私访窑湾,偶得当地吴姓老板馈赠的烟丝和二斤八两重的白金水烟袋,“纪大烟袋”由此而来。

  除指特殊的喜好之意外,“嗜好”更多地被解读为不良的爱好。对此,许多文人都感同身受。吃喝嫖赌抽,是公认的五毒或为五种不良嗜好。有些嗜好因文人而得典故,有些文人因嗜好而获传播,比如苏东坡。苏东坡爱喝蜂蜜,在流放黄州和惠州时,他曾养过蜜蜂,因而深爱之。不喜欢喝甜的,那就来点咸的。“扬州八怪”之一的郑板桥,在咸口上倒是体味颇深。传说郑板桥在扬州卖画,只要有人送他一碗狗肉,他就会回赠一幅小画;但达官贵人、富商豪贾,如想以千金买他的画,还要看他脸色,倘若不高兴,虽千金亦不屑一顾。话说有一位足够咸的大盐商,向郑板桥求画被拒。正一筹莫展时,获悉郑嗜吃狗肉,乃设一圈套,骗走了郑板桥的画。郑板桥得知真相,十分羞恼,于是将盐商告进官府。此事轰动扬州城,成为广大人民群众茶余饭后的笑料。

  “酒有别肠,唯文者近”。小到品,大到饮,文人的嗜好从古至今就一直没有间断过。或纵饮狂歌、放荡不羁,或浅酌低吟、把盏畅饮,无不显露文人的洒脱和儒雅,展现文人的风格与情趣。所以我说,文人对酒的滋味品尝最为直接,那深藏酒中的各种道理,也只有文人才能悟出。“李白街上走,提壶去买酒。遇店加一倍,见花喝一斗”,家喻户晓的李白不仅有着卓绝的才情,更有着世人为之惊叹的酒量。“举杯当歌,无酒不成诗”,是李白无愧于“诗仙”雅号的真实写照。很多文友都有我的感受,每当读李白的诗,读着读着就能闻到一缕酒香来。从“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到“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从“古来圣贤皆寂寞,唯有饮者留其名”到“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这句句优美绝伦、脍炙人口的名诗佳句,无不展现出李白对酒的痴迷与爱恋以及他对多变人生的不羁和傲视。诗仙乎,酒圣焉!

  古代有赌博嗜好的文人也不在少数。王安石在《与薛肇明弈棋赌梅花诗输一首》中写道:“华发寻春喜见梅,一株临路雪倍堆。凤城南陌他年忆,香杳难随驿使来。”可见,弈棋赌已成为宋朝时期重要的赌博方式。在婉约派与豪放派成为宋词主导风格的同时,文人们的赌博也开始在各个阶层蔓延,给当时的社会发展带来了很多不良影响。为此,朝廷颁布了禁赌律令,但终因彼时的赌博之风甚嚣尘上而宣告失败。能如此,与那个一天不赌就浑身痒痒的宋徽宗不无关系。据曹勋《北狩闻见录》记载,在宋徽宗被金国掳去的途中,随身还不忘带着象棋。于是乎,上行下效,法律成了一纸空文;于是乎,不良的嗜好最终敲响了亡国的丧钟。

  文人嗜烟,纪晓岚算一位。而好吸烟者,现代文人更多。徐志摩、梁实秋、林语堂、郭沫若也曾经有吸烟的嗜好,有的终身未戒。这也就形成了一种现象:似乎不吸烟,就不算真文人;似乎不烟雾缭绕,就无法文思泉涌。所以,很多文人都拿创作需要拒绝戒烟;所以,很多假文人,不会抽烟也要摆弄几支掐于手中。我欣赏真文人的那种状态:能吸烟而思不散,能撰文而性不乱。童年时,第一次看到鲁迅吸烟的画像,我就被先生独有的魅力深深地吸引。先生安坐藤椅上,手举纸烟深思凝望,轮廓极为鲜明。烟雾缭绕中,先生的那种忧虑的形象显得更加高大。当然,吸烟算不上先生唯一的嗜好,但不吸烟,那还是鲁迅吗?在鲁迅吸烟时,一个民族学会了思考。

  风霜驰骋,雨雪纵横。大浪淘沙后,琴棋书画、品茶论道,依然是文人高雅的嗜好;收藏炒股、驾车旅游,又成为文人引领时尚的嗜好标志。“我的嗜好就是看你撒娇,你想要的我都尽量做得到。有多费力劳心都不重要,心里全都是幸福的味道。嗜好就是将你拥抱,要做你最暖和的依靠。”在古巨基的歌声里,“嗜好”被解读得面目全非。有文友相邀,说浙江省桐庐县城南的严子陵钓台是个好去处,称严子陵为一尘不染山高水长,遂心向往之。不是吗?天下再好的嗜好,莫过于洁身自好。追求高雅的文人,当效仿严子陵。

  那夜,与纪晓岚对话。我说:“我不喜欢拿烟当道具的装腔作势者,更讨厌自诩无不良嗜好的伪君子。如果创作需要我再次把烟捡起来,我将义无反顾重新点燃思想之光。”纪晓岚说:“拉倒吧,你已戒过一次烟,再戒烟也难成就一部当代的《阅微草堂笔记》,更不会有哪位宫女来服侍你。”我不以为然,宣布再次成功戒烟。

第三壶:气节

有人用六月雪来比喻蒙受奇冤,比如《窦娥冤》。在明朝,有一个比窦娥还冤还惨的人,他就是方孝孺。

  方孝孺在短暂的46年生涯中博学多才,在明惠帝时期官至文学博士,相当于今天的文化部长。皇帝朱允炆十分倚重方孝孺,燕王朱棣起兵篡权,朱允炆进行讨逆,其诏檄皆出方孝孺之手,可见方孝孺文采何等了得。

  其实,篡权夺位不一定非要搞血腥镇压,毕竟各为其主,应该给予谅解。你把皇位都夺到手了,还纠缠原来那些琐事干啥?早在朱棣篡权时,谋士姚广孝就对朱棣说:“城下之日,彼必不降,幸勿杀之。杀方孝孺,天下读书种子绝矣。”方孝孺可以说是当时天下文人中的领军人物,不杀他就会笼络一大批文人,就会安抚民心。

  篡权成功后,朱棣立即召见方孝孺。出乎意料的是,方孝孺穿了一身孝服,一路痛哭不已。见着朱棣就问:“皇上去哪儿了?”朱棣说:“自焚死了。”方孝孺哭着说:“那为何不立他的儿子来当皇帝?”朱棣说:“这是我的家事,你就不必操心了。”说完,就让方孝孺帮起草安抚诏文。方孝孺执笔写了,写的却是大大的“篡”字,写罢,把笔摔在地上义正词严地说:“万世之后,你也摆脱不了这个字。”朱棣气晕了,站起身大声喝道:“方孝孺,你别以为你有才华我就不杀你!”方孝孺轻蔑一笑:“随你便。”朱棣大怒:“你就不怕被株连九族?”方孝孺刚烈地回答:“灭十族都不怕!”

  方孝孺是史上唯一被诛十族的人。一个敢杀,一个敢死,这在历史上十分罕见。在方孝孺放弃生命时,妻子郑氏和两个儿子一起上吊自缢,两个女儿也投了秦淮河。灭族其状惨不忍睹。史料称,一共杀了七天,共八百七十三人。其间,方孝孺始终镇定自若,还慷慨赋诗道:“天降乱离兮,孰知其由?奸臣得计兮,谋国用犹。忠臣发愤兮,血泪交流。以此殉君兮,抑又何求?呜呼哀哉兮,孰不我尤!”其弟方孝友临刑前还和了一首告别诗:“阿兄何必泪潸潸,取义成仁在此间。华表柱头千载后,旅魂依旧回家山。”方孝孺被腰斩后,以肘撑地爬行,手蘸血连书“篡”字,一共写了二十四个半才气绝身亡。在处理方孝孺上,朱棣最没气量。任其后多少雄伟功绩,也难掩滥杀无辜恶名。

  什么是文人的气节?我想,有气节的文人应该是这样的:他忠诚正义,有道德和操守;他深晓事理,明辨是非,能抵御各种正常需求之外的所有诱惑;他宁可站着死也绝不跪着生,更不会违心改变自己的追求自己的信仰。“生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也。”文人的气节最终战胜了胆怯,方孝孺始终未向嗜杀成性的朱棣屈服。方孝孺非简单的愚忠,也非大脑不开窍,而是有一种东西在主宰着他的思想和精神,这就是气节。他用凛然正气和慷慨赴死来诠释了什么是文人的气节。令人遗憾的是,楷模很美丽,现实很骨感,像方孝孺这样有气节的人可谓凤毛麟角。在历史上不害人不误国的文人,就算是个好人。倘若放在别人身上,遇到朱棣邀请写诏文,不说激动万分,至少也不会去直接违抗并口诛笔伐。若真如此,方孝孺也就不是方孝孺了。

  方孝孺死了,明朝的雪在不散的冤魂中无助地飘着,不知该如何向天下苍生诉说自己的无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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