怕有十年了吧?我这次回到烧里铺,闲情多,无重要事情要办。
刚进门,我还没有坐稳,王大嘴就来看我了,说即使病了,多年不见的光腚玩伴儿,就是让人抬着,也得来见见。
这话,有温度,能感动人。
可他一走,众人就七嘴八舌开了,对他大肆杀伐。有人摇头叹息,有人骂他不争气,有人说他好日子过不上三天,保证再来个鸡飞狗跳。我说,王大嘴不是这类人吧?邻居嘻嘻笑,你被他忽悠了,王大嘴就是三岁牤子拉套,天天装牛犊。我知道,这两天,烧里铺的人,围着一个话题转,王大嘴成了一道菜了,家家餐桌上都有。
事情还得从头说起。那天,夕阳卡山。随着“完了……坏菜了……”这句叨咕,顺着那片红唇,滑溜溜滚出来。外乡人李裙子,那颗在钱眼里的芳心,悬腾腾地开始七上八下了。
有人嘲讽,外乡人李裙子,把丈母娘叫大姐,没事儿找抽,自作自受。
大家都说,烧里铺大事小情,能瞒过鬼神,瞒不过王大嘴。“老干闲”这个称呼,是烧里铺街面王大嘴之流,给外乡人李裙子起的绰号,有褒扬之意,不乏戏谑成分。李裙子的大客车,每天必路过烧里铺。人怕见面,树怕挪窝。李裙子与王大嘴,自打第一个照面起,就熟络得不行了,像八百年前的故旧。时间长了,不知不觉,两人的关系神铁,正儿八经的话题有,打诨骂俏的话更多,彼此均能笑纳。王大嘴自称喜欢女人,喜欢奔五的女人。李裙子正好四十九,那就喜欢四十九的女人。王大嘴称李裙子,是一朵天天开放的老黄花,香了烧里铺千万家,谁见了都白搭,唯有他,能捧在手里闻闻。有人挖苦他,你也就凑近了,隔着空气,像条狗嗅嗅,捧在手里?吹牛皮不上税呗。李裙子就笑骂,说王大嘴嘴大舌长,三句话不到,就变了腔,说你把我说得那么臭美,路过你们烧里铺,还不得有人劫财劫色?王大嘴变色,谁敢在烧里铺撒野,打李裙子的歪主意,动她一根汗毛,就等于砍断他的肥腰,那还了得。于是,这话传开了,成了烧里铺一句笑话,叫李裙子的汗毛,就是王大嘴的肥腰。拍拍王大嘴的腰,就等同于摸到“老干闲”李裙子了。众人听了,感觉像说相声似的,还挺好玩,哈哈一笑了之。
玩笑归玩笑,李裙子遇见麻烦事,愿意找王大嘴帮忙。王大嘴一声小的去办,办不成,提头来见。颤着肥身,连跑带颠,马上付诸行动。李裙子跑长途客运。王大嘴是坐地户,蹲点烧里铺,打快锤,哪用哪到,用小型客车拉短途。那天,不知为何,李裙子铁了心,要剑走偏锋,超员了十几名乘客。出城不到一小时,刚进烧里铺,那位男交警胳膊一横,手轻摆,李裙子的客车,乖乖地停在了路边。
拍拍肥颤如波的肚皮,清清呼噜如拉风的嗓子,一声嘶哑如鸭的坏笑,隔着微漾尘土的水泥路,碎糟糟地传过来,你呀,多大个事儿呀?这脸抽巴得像根水黄瓜。肉墩王大嘴,簸箕似的一只大手,轻搭李裙子的香肩,啧啧两声,说她大意失荆州,望不出火候,拿捏失准,才导致走麦城。王大嘴这下逮着了,又说李裙子鱼儿心肠,就那么一根直筒子,贪多嚼不烂,没等咂摸出香臭,咕噜咕噜,那玩意就吞下去了。李裙子停下,斜睨过去,愤恨地剜了一眼,红唇撇起,呸地吐了一口,王大嘴,你见到我,就说这找不到影儿的鬼话?接着开骂,说他大话连篇,没一句话当用,全是破棉花瓤子废嗑儿,熏得满街猪粪味儿。末了,李裙子问王大嘴,咋整?王大嘴回得利索,签字交罚款呗。李裙子脸色大变,这他娘的还用你指导?王大嘴嘻嘻个没完,想治疮?就不能怕剜肉。
李裙子数落王大嘴,平日能耐哪儿去了?王大嘴装糊涂,那次喝酒,让他给测了,差点吓尿了,幸亏我坐在副驾驶,躲了过去。她说,你见他怕成这样?他说,裙子,你这是想不服人家管呢?她再问,没有别的招了?他回道,有一个,快点交罚款。
李裙子厉瞪眼睛,骂了一句,死猪脑袋,隔着水泥路,就吵吵让我交罚款,交不交罚款,我还用你提醒啊?王大嘴再拍肚皮,我的美人,你再美,也抵不过违章啊?都什么时候了?
王大嘴的话音刚落,一群人忽地涌了过来,全部朝着李裙子,喷着唾沫星子,与交警交涉,那是你们之间的事情。我们坐车花钱,不是没违规嘛?你得想法给我们送到地方吧!
庄稼都猛人了,盛夏,绿绿葱葱的。那些小黄花,在路边,蛮沧桑地盛开,像首清新如洗的小诗,鲜艳活泼,甚是可爱。各种车辆,荡起细微可辨的烟尘,往来不绝。大型货车像得了怪症,排着队,哼哼吁吁跑过,不容辩驳地成了这条公路的主宰。王大嘴天天做功课似的骂,挤吧,你们都往一条道上挤,早晚头破血流地交罚款。李裙子怼他,说话嘴馊,满嘴臭气,能毒死老鼠,你就不能说点吉利嗑儿。王大嘴带着怨气,瞪着眼睛抱怨,敢情你一天就跑一趟,我说不上跑几趟,躲着它们,脑袋都快要累成榆木疙瘩了。王大嘴这话不玄。这条公路,是他的主要客运线路,车多,危险重重。开车的人高度紧张,坐车的人提心吊胆。
彻底没辙。这个时刻,李裙子最不愿意做的两件事,她必须得做了。交上罚款;央求王大嘴开车,将乘客送到沿途站点。
王大嘴把墨镜向上推了推,卡在脑门子上。那双破扇子似的大手,一只握着方向盘,另一只,抄起电话,打给李裙子。不怪王大嘴一路不歇嘴地抱怨,天热得有些邪乎,连个风丝儿都不见。别说干点啥,就是站在那里不动,那黏糊糊的汗水,唰地一下,就出来了。
一百二十块。
不是说了一百块吗?
嘿嘿,李裙子,那我上午的工钱呢?
给你加二十。
大款这么抠搜,都不如放个响屁痛快。
给你加二十块还少吗?
得了,都不够一盒烟钱。
中途,有两名乘客上车。见满员,没座位,两人要下车。
哪有上来再下去的道理,这么热的天,还不晒抽喽。王大嘴说,哥们儿,知道你们要坐车,早都给你安排好了,瞧瞧,这叫雅座。王大嘴抓抓脸上的汗珠,从座底,掏出两个小凳子。两人相视,默然不语。不到十公里,二人下车。后来传言,这两人是执法者,在搞暗访。
王大嘴,你怎么还给我打电话,不烦呢。
老干闲,我都不烦,你烦啥?
我烦。
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
请你别教训我。
这叫江湖中行,有时身不由己。
好好开你的车,别马失前蹄……
老干闲,我能马失前蹄?笑话。
别惦记那一百多块钱,你回来,我就给你。
说准。
王大嘴刚要吹嘘,说烧里铺,没有他摆不平的事儿。对面,一辆重型卡车冲过来,他慌乱地右打方向盘……
十几天后,李裙子去了医院。王大嘴见李裙子进来,忽地伸出一只手,拍拍她的胳膊,想说,老干闲,你真是铁哥们儿。没等王大嘴说出来,李裙子厉声,先于他开口,拿开,咸猪手。
王大嘴眼见李裙子的喜气,从眉梢渐渐消散。怎么说呢,说王大嘴整颠倒了,或者说成他一厢情愿。李裙子静如止水的脸上,压根就没有一丝喜气。李裙子从包里,掏出一百二十块钱,我雇你的车钱,差不了。
老美人,你真能琢磨。
我已经不美了。
还是叫你老美人,对不起,我举报了你客运超员。
烧里铺传言,你多次用这种阴招揽客。
若不,也没人坐我车啊。
挺损呢。
你都知道了?
对啊,你不是说过吗?雪里埋不了死孩子。
王大嘴再也不敢正视李裙子了,他知道,李裙子那双俊俏的眼睛,里面包含了太多的东西。他更明白,与李裙子嘻嘻哈哈的日子到头了。
花坛里的万年红,正喷吐着娇艳。阳光的颗粒,层层炫落。李裙子回望了一眼医院,深呼吸了一下,呶呶唧唧骂了一句,钱,钱是爹呀?我给你了,行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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