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正文

诗词 散文 小说 杂文 校园 文苑 历史 人物 人生 生活 幽默 美文 资源中心小说阅读归一云思

夏阳小小说三题

时间:2023/11/9 作者: 海燕 热度: 17648
文 夏 阳

  

香遇

他第一次来丰城,是多年前的一个平安夜。

  天黑得很早,路边的积雪尚未融化,人踩在上面,发出咔嚓咔嚓的声响。这声响,既不清脆,也不浑浊,让他心里滋生出些许孤寂。他一边朝前走,一边不停地吸烟,持烟的手指冻得发僵。天异常的冷,他裹了裹大衣,心想,如果改坐中午到达的火车,说不定可以看见蓝天,天气也应该会暖和一些吧。

  龙光大道宛若一条大江大河,宽阔得让人难以置信。站在一侧的人行道上,朝对面望过去,楼群高耸的轮廓隐匿在夜色中,黑糊糊的一团。街灯倒是有,但街灯与街灯相距很远,昏黄如豆,悬在半空中,成了一种可有可无的摆设。在这样大雪未曾消融的夜晚,世界上所有的门都好像是紧闭的,所有的窗口都黑咕隆咚,所有的人都像耗子一样缩在洞穴里,似乎这些楼房遗世独立,从未有人住过。而且,这些楼房彼此茕茕孑立,楼房与楼房之间,有巨大的缝隙,寒风从中呼啸而来,打在脸上刀割一般疼。

  沿街的店铺关门闭户,早早地打烊,连一家龌龊的小饭店都看不见。世界似乎静止,就像死去了一般。而积雪,在脚底下泛着幽光,清冷,陌生。眼前的一切,的确出乎他的预料。他原本想,在温馨的平安夜,在某幢高楼下,静静地望着某个窗口的灯光,幸福地站一会儿,甚至在街角的咖啡店,恰好遇见,微笑地说一句,好久不见。平安夜是西方人的节日,他早过了浪漫的年龄,只是因为一个聚会的邀请,时间刚好赶上了,他便有了这种想法,寓意良好,而且是顺道,一切貌似心安理得。

  现在,他手里攥着一张从大学同学通讯录上摘抄下来的纸条,伫立在陌生的城市陌生的大街上,分不清东西南北,如荒郊野地,如洪荒之世。他突然有种被抛弃的感觉,四周黢黑如墨,且越来越黑,就像冰冷彻骨的海水朝他排山倒海而来,仿佛瞬间要吞没他。他顿生逃离之心。其实,他也曾试图询问两个过路人,一个是穿校服的中学生,他刚刚走近,对方就赶紧避开了。另一个是骑三轮摩托车的中年男子,神色慌张地丢下一句“不知道”,就猛踩油门跑了。也难怪,黑夜,寒风呼啸,空旷,陌生人,再加上他长得也不太友好,这一切凑一块儿,确实让人容易产生不安甚至恐惧。

  这时,他的手机响了,朋友问他到哪里了,大家都在欢聚一堂酒楼等他来开席。他不可能说自己正在寻找另外一个地址,而且枉费了快一个小时。他搪塞道,因为雪天,火车晚点,现在正在往酒楼赶的路上。

  世界就这么诡异,他疾步离开,转过一条街道,看见前面有明亮的灯火,走近一看,原来是人民医院。他很顺利地坐上了一辆的士。车开不久,他依然忍不住问司机,福泽上城在哪里?司机扭过头不耐烦地反问他,你到底是想去“欢聚一堂”还是福泽上城?他犹豫了一下,小声嘀咕道,去“欢聚一堂”。

  半个小时后,觥筹交错的喧嚣开始了,他身上很快有了暖洋洋的感觉。而半个小时以前那种站在雪地里的孤独与无助,已经完全扔到了大街上。一边碰杯一边寒暄,大家把他围坐在当中,频频敬酒,追忆当年同窗之谊,每个人都显得十分热情。他异常兴奋,开怀畅饮,因为他想巧遇说一句“好久不见”的那个人也来了。他确实深感意外,一进门就认出了她,但装作没有看到。

  喝到最后,据说他喝醉了。是怎么离开酒楼的,他自己也说不清楚。等到第二天醒过来,朋友取笑他,说他德性不好,喝醉了爱抱女同学,还玩耳语。朋友好奇地问,你对人家说什么了?

  他尴尬地笑,说不记得了。

  其实,他记得清清楚楚,他本来想借着酒劲儿在她耳边亲口告诉她:我心里曾经有过你。这是一句电影台词,也是他很长时间羞于启齿的真实生活。

  然而,话到嘴边,他瞧见她一脸的不悦,忙打了个酒嗝,改口道:美女贵姓呀?我好像在哪儿见过你。

守望

江老太太咽气时,天色已经暗了。一盏昏暗的油灯下,满屋子悲恸的号啕声,随着穿堂而过的寒风,在城东江家大院上空飘来荡去。几只乌鸦从夜色里飞出,低低盘旋了一番,最后栖落在门前光秃秃的树上,唤出几声凄厉的啼叫。

  江家大少爷止住眼泪,提着灯笼,来寻孙魁。孙魁住城西,乃方圆数百里有名的碑刻高手。两家隔着一座城。

  孙魁见大少爷来访,往灯碗里续了些豆油,挑灯芯的手有些抖,抖了一阵,屋子里霎时亮堂。大少爷从怀里取出一卷条幅,徐徐展开,“江母孙氏月蔓之墓”,行笔遒劲,苍凉如月。孙魁神色骤变,惊问,走了?

  大少爷郑重地点了点头。

  孙魁如一只受伤的青蛙,腮帮子向两边膨胀,一咧嘴,哇地放声痛哭。这哭声感染了大少爷,止不住也跟着抽抽噎噎。哭了半天,大少爷看着素无往来的孙魁心生纳闷,只得反过来好言劝慰他节哀。

  孙魁抹干眼泪,默默地注视着大少爷。许久,孙魁欣慰地说,令堂温婉娴雅,西去路上,有于右任先生的手书相伴,也算是一大福佑。

  大少爷由衷地赞道,您老好眼力,此乃家父早年在南京监察院谋事时,特意向于先生讨取的。于先生还说让其手迹在碑石上存活者,天下无几人,首推您老也。

  孙魁凄然一笑。

  大少爷毕恭毕敬地说,故晚辈备下重金,恳请您老亲自执刀。

  孙魁石头样沉默,背手伫立窗前,遥望城东,神情悲戚。那盏油灯在寒风里摇曳,火焰忽东忽西,明灭不定。

  良久,孙魁转过身,缓缓道,老朽终生未娶,乃孤苦之人,要重金有何用处?若请老朽镌刻此碑,你须应诺一件事——在令堂坟茔对面的山坡处,为老朽置一坟地,死后烦劳草葬。

  大少爷面呈难色,说,容晚辈回去禀告家父,明日回您话。

  大少爷出门不远,孙魁家的灯就灭了,一声叹息在屋里响起:她走了,我也没活头了。那叹息,重重地,似地穴里轰鸣而出,在黑夜深处滚来滚去。

  翌日,大少爷登门回话,家父答应照办。

  孙魁诚惶诚恐,对大少爷深鞠一躬,说,请转告令尊,孙魁感激不尽。你五日后来取。

  五日后,大少爷再次登门,发现孙魁形销骨立,发白如雪,溘然长逝。

  院中躺有两块巨大的碑石,四尺高,一尺半宽,半尺厚,上等的龙虎山罗纹石料。

  一碑勒石“江母孙氏月蔓之墓”八个大字,笔走龙蛇,字字皆活,刀法精、准、深、透、匀,不死板,不逾矩,极富神韵,如同于先生墨宝未干的一张宣纸,而非一块冰冷沉默的碑石。

  另一碑,空无一字。

  江家人没有食言,操办完江老太太的丧事后,开始厚葬孙魁。

  江老先生让大少爷披麻戴孝,形如孝子。大少爷不从。江老先生“啪”一记耳光甩了过去,怒气冲冲。大少爷捂着火辣辣的脸,不敢违命。

  入土时,旁人提议请工匠在孙魁的碑石上刻字,以资旌表。江老先生连忙摆手,说,知孙魁者,老朽也。天下之大,无人敢于孙魁的碑上刻字。无字碑,是他最高的荣誉。

  两年后,江老先生也走了,葬在江老太太旁。

  隔着一条山谷,三座坟墓郁郁苍苍,遥遥相望。

可卡犬

他有一头红发。

  大街上,熙熙攘攘,黑压压的人头中间,他那一头红发,宛若燃烧的赤焰,耀眼夺目。

  有些人视他为天外来客,还有些人怀疑他怪胎转世,他从这些或好奇或鄙夷的眼神中,能准确辨别出对方的学识与修养。在黑发的世界里,红发是不容分说的叛逆,甚至是大逆不道。对此,他曾忿忿不平地想,如果周围红发盛行,突然闯进来一个黑发人,那么是不是意味着灾难和邪恶的降临?说来说去,红与黑,只是一种颜色,没什么大惊小怪的。

  他的红发也不是与生俱来。在他十八岁生日时,就像被上天恶作剧般抚摸过一样,一夜之间,满头黑发居然变成了红发,让他痛不欲生。他曾经尝试过剃成光头,但很快就齐刷刷地冒了出来,赌气一样,依然红发飘飘,远远望去,旗帜飘扬。当然,他也有过自欺欺人,每天耷拉着脑袋,一顶帽子大山一般压在上面。即使这样,也依然抵挡不住旁人异样的目光。好在时间长了,他开始顺其自然,不再到处寻医问药,烧香拜佛。

  想想就觉得好笑,这个世界可以黄发垂髫,可以白发苍苍,可以女人剃板寸,可以男人蓄长发,还可以发明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发型,以及名目繁多的染发和植发,而他这一头的红发,却始终成了众人眼里容不下的一粒沙子。

  我红,我骄傲!鸿运当头!你爱咋想就咋想,关我毛事。终于有一天,他想明白了,从此高昂着头颅,阔步走在人群之中。甚至,别人当面称呼他为“赤发鬼刘唐”时,他也是谈笑风生,压根没往心里去。

  转眼,他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几番相亲下来,他悲哀地发现,女孩们对他的一头红发视若祸水。原来,心态归心态,周围人在骨子里对他依然是水火不相容。这让他颇为懊恼。

  那天,他正站在一家咖啡厅的门口,目送着一个女孩远去的背影,神情沮丧。就在此时,一个少妇的手机意外响起,算是彻底拯救了他。估计那是一个比较重要的电话,少妇背对街面,站在树底下,小心翼翼地说着什么,声音很小,生怕别人听见似的。少妇手里牵着的可卡犬,突然挣脱了她的束缚,拖曳着牵狗绳,朝他奔了过来。这是一条漂亮的母可卡犬,身体结实紧凑,有着一种命中注定的自由与活泼。母犬的全身都是红毛,无任何杂色,亦如他那头红发。其实细究起来,红色有深红、橘红、枣红、水红和粉红等诸多种类,但是,当这条可卡犬扑入他怀里时,他们的毛发居然毫无色差,热烈奔放的大红之间,分不清彼此。

  若按以往,他并不喜欢狗,觉得养起来麻烦,也不卫生。而这次,他像瞬间接到上天的旨意一样,双手把这条可卡犬拥在怀里,脸贴脸,彼此呢喃不止,犹如一对失散多年的恋人。他的眼里,闪烁着激动的泪花。而它的嘴里,舌头不停地颤抖着,唧唧呜呜,吐着不是人类的语言。

  他们彼此说了什么?不知道。甚至,大街上喧嚣依旧,大家各忙各的,根本没有人注意到这一幕。看起来,那确实是一个很重要的电话,可卡犬的主人只是机警地瞄了他和可卡犬一眼,根本无暇顾及,还像刚才那样躲在树底下,一只手举着手机,一只手捂在嘴边,小声地说着什么。

  只有他知道,他和可卡犬确实在交流,而且是飞快地交流,因为害怕少妇不会给他和可卡犬太多的时间。最后,他和可卡犬郑重地许下来世的诺言,依依不舍地凝视对方。

  直到那个少妇挂掉电话,愣怔了一会儿,然后朝这边急速走过来。就在这一刹那,他和可卡犬几乎同时放下对方,那条可卡犬突然加速,从人行道一头扎进了滚滚车流之中。顿时,街面上一系列紧急刹车,一摊鲜血从车轮底下涌了出来……
赞(0)


猜你喜欢

推荐阅读

参与评论

0 条评论
×

欢迎登录归一原创文学网站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