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盐河旧事(三题)

时间:2023/11/9 作者: 海燕 热度: 17711
文 相裕亭

喊呼

黄昏降临时,院子里的鸡们是最先感觉到的。它们先前是在街口或是在当院里的猪圈旁、草垛边刨坑,寻觅草籽和小虫子吃,赶到黄昏从树梢上、房檐间降落下来时,它们便缩头伸脑地围到它们夜宿的鸡舍边转了。

  那个时候,尚未填饱肚子的鸡们,便会“咕咕咕”地叫呢,似乎是在告诉主人,它们还想再吃点稻谷或是主人舍不得赏给它们的玉米粒儿。要么,就是暗示主人,它们口渴了,想讨一点水喝下后,再去夜宿。

  鸭子们则不似小鸡那样扭扭捏捏、羞羞答答的模样,它们从附近水塘里左摇右摆地登上岸来,一线儿拉开(排着队),进到主人家的院落后,立马就会“嘎……嘎……嘎……”地叫呢。好像是在大声告诉它的主人,我们回来啦!家中有好吃的没有?快拿出来给我们吃了好给你们下蛋。否则,咱们就要入圈睡觉啦。

  小布妈妈每天都是踩着鸡鸭入圈的时辰,挑着她忙乎了大半天的凉粉、豆腐筐子,高一声、低一声地喊呼在小街上:

  “大豌豆粉哩!”

  “热豆腐!”

  那声音,是小村里一天中最清亮、最甜美,也是最诱人的腔调了。尽管小布妈妈把“热豆腐”喊成了:“热豆否!”

  但小村里人,一听到她那清亮亮的喊呼声,立刻就能想到那个头上顶着花头巾,脸颊上发丝上还挂有一点雾蒙蒙水蒸气的小媳妇,挑着她的凉粉、豆腐担子,“吱扭吱扭”地走过来了。甚至还会想到,她箩筐中白崭崭的热豆腐,被一袭白笼布包裏着,倘若你要割她的热豆腐,她会笑盈盈地落下担子,掀开笼布一角,那豆腐的表面,如同退去潮汐的海滩,留有一道一道深浅不一的笼布“脉络”压痕,升腾着一股一股带有豆香味的热气呐。

  

  插图:常轩瑀

  馋嘴的孩子,一听到小布妈妈那甜脆的喊呼声,瞬间就会情不自禁地去扯妈妈的衣袂。嘴上虽不明说要去割豆腐、买凉粉,可小孩子的心里就是那样想的。那样的时刻,再粗心的妈妈,也能猜到孩子们的小心思。如果,哪个妈妈装作不懂孩子们的肢体语言,她一定是手头拮据,不能去割小布妈妈的热豆腐或是大豌豆粉呢。

  而好酒的男人,或是晚间正要待客的人家,一听到小布妈妈那喊呼声,立马就会拉开院门,远远地喊一声:

  “凉粉!”

  或是:“热豆否(腐)!”

  乍一听,那喊声是帮着小布妈妈招唤卖凉粉、热豆腐呢。其实,那是在喊住小布妈妈,或是招呼已经走远了的小布妈妈,让她把凉粉、豆腐担子再挑回来。

  回头,也就是你报出要买多少凉粉,或是要割她多少热豆腐时,别担心小布妈妈天黑看不准秤星儿。小布妈妈手上就是秤。她在黑暗中割下一块热豆腐,往秤上比量一下,待你拿回家去在灯影里“复秤”时,保准还会多出你要买的斤两呢。

  用小布妈妈的话说:“我卖豆腐、凉粉,可不是一天了。”言下之意,她整天挑着担子卖凉粉、豆腐,哪能去做对不起乡邻的事——短斤少两。

  当然,那期间,若赶上街口哪户人家正掌灯吃饭,她也会把肩上的担子挑到那边灯影里去借光。更有仔细的人家,前来买豆腐、凉粉时,是打着手电,或是自个儿手中握着盒火柴呢(帮助小布妈妈照秤星儿)。还有人更为干脆,敞开房门,把小布妈妈的豆腐挑子喊呼到自家屋里去呢。

  再晚一些时候,也就是小布妈妈挑着担子在街上转过一圈,又回到她自个儿家中时,左右街坊们,便会端着半碗黄豆或是捧着碗盘,上门来换豆腐、买凉粉。

  小布家就住在东大沟沿上,院门朝西,守着一汪碧绿的水塘。但他们家有院子无院门。

  晚间,人们上门来买凉粉、割豆腐时,经常会惊扰到邻居家跑来寻食吃的狗。

  但那样的时候,邻居家跑来的狗是不叫的。它们自知这个家不是它主人的家,如同做贼一样,看到有外人进了院子,它们就“刺溜”一下,跑出小布家的院子。吓得上门来买豆腐、凉粉的大人或小孩子,连连跺脚,惊呼:“狗呀,狗!”

  那时刻,小布妈妈若是看到眼前来割豆腐的是个孩子,她会帮助喊呼:“狗呀,狗!”给孩子壮壮胆儿。

  小布妈妈的凉粉、豆腐,算得上是小村里的一道风景。以至于,人们提到凉粉、豆腐,就会想到小布妈妈那好看的俊模样。小村里人,无形中还把小布妈妈的凉粉、豆腐,当作一个地标性的物件呢。

  “看到那卖小鸡的没有?”

  回答:“卖凉粉家那儿。”

  这是春天,外乡来个卖小鸡的。他不像小布妈妈那样喊一嗓子“凉粉、豆腐”后,还会在人家巷口那儿再小站一会儿。那个卖小鸡的外乡人,挑着一对扁圆的大箩筐,好像那箩筐压在他肩膀上很重似的。往往是小街口喊一声:“小鸡噢……卖小鸡!”遂转身,挑着箩筐奔东大沟那边去了。

  随后,他若是在东大沟那边落下箩筐,等村里人来抓小鸡(买小鸡),人们不说他在东大沟那边卖小鸡,偏说他在卖凉粉家那边。

  事实上,那个卖小鸡的外乡男人,在小布家那边卖小鸡的时候比较多呢。因为,他肚子饿了以后,也要去买小布妈妈的热豆腐、大豌豆粉吃呢。

  再者,就是外乡来小村里唱戏的、收鸭毛的、弹棉花的,也会在小布家那边多一些停留。

  小布妈妈有时还会在当院的石桌上摆上碗筷,让那些外乡人,坐到她家院子里去吃凉粉、热豆腐。

  可小布妈妈并不知道她那样做,不知不觉间坏了她自个儿的名声。有人说她把外面的男人引到家里,有过“留宿”的事。还有人具体到那个卖小鸡的男人,每年都会赊给她十几只小鸡,不要她的钱。

  谁知道那事情是真是假。反正小布爸爸每年正月十五一过,就和村里的一帮男人闯青岛去了。家里面的事情他都不知道。直到有一年,那个卖小鸡的男人,晚间从小布家里出来时,被人在黑暗中“开”了一砖头。小村里这才炸了锅一样,说小布妈妈招引男人们“争窝子”。

  争窝子,是说一个女人,招来多个男人。而那些男人便会为那女人而相互打斗。

  小布妈妈是不是那样的女人?人们没有看到,不好瞎说。但是,那个外乡来卖小鸡的男人,确实是被人暗中“开”了砖头,他头上的血都流到衣领上了。

  传言四起以后,小布爸爸就从青岛回来了。家族里有人写信给他了。

  小布爸爸从青岛回来以后,没有像人们想象的那样,去追打那个卖小鸡的外乡男人,或是揪住小布妈妈的头发满大街地转圈圈。而是不声不响地请了家族里的长辈和兄弟们喝了场酒,便领上小布和小布妈妈一同去了青岛。

  此后,小村里人就再也听不到小布妈妈那“大豌豆粉!热豆否(腐)”的喊呼声了。

  刚开始,吃惯了小布妈妈大豌豆粉、热豆腐的村民,还有些失落、不习惯呢。他们打听:

  “小布妈妈是不是真去了青岛?”

  “她还能不能再回来?”

  后来,日子久了,小村里人慢慢也就断了那样的念想。

  可当年腊月,小村里人听闯青岛的人回来说,小布妈妈在青岛那边又做起了凉粉、豆腐生意。只是她在青岛那边卖凉粉、豆腐时,不用挑着担子满街喊呼了。他们家在青岛租了间临街的门面房。傍黑时,好多人都排着长队,挤到他们家的橱窗口那儿去买热豆腐。

  村里人想象不出小布妈妈在青岛那边是怎样站在橱窗口卖热豆腐。他们只记得小布妈妈在小村里挑着箩筐卖热豆腐时,谁若冲她喊呼一声“凉粉”或是“热豆腐”时,她那好看的眉眼儿,瞬间便会冲着你笑开了。

灯笼

刘黑七要夜袭汪家庄。

  这个消息,汪大贵头半晌就知道了。但他压在心里,对谁都没有说。

  那个时候,刘黑七是苏北、鲁东南一带最大的一伙土匪,也是最凶残的一伙土匪。

  汪大贵通匪。他想借用匪道上的关系,尽可能地保全住他们汪家庄。

  民国中后期,各地土匪四起。苏鲁交界的绣针河两岸,经常是江苏这边的土匪窜至山东那边打家劫舍,而山东那边的土匪,又跑到苏北盐区这边来打打杀杀。其间,好多土匪都隐入民间,他们白天下海捕鱼或是田间劳作,晚间如同到外村去看大戏一样,几个人临时团在一起,窜至周边村庄,假借刘黑七的恶名,去祸害百姓。像汪大贵那样腰间别着“盒子”的,就算是公开化的匪徒了。

  但汪大贵从不糟蹋他们汪家庄的村民。

  汪大贵祖上那一辈闯过胶州,估计就是在山东日照、岚山头那一带谋生。因为日照、岚山头那边的土匪与他多有交往,后期,汪大贵他们一家在胶州那边安顿下来,前后生活了有二十几年。赶到汪老爷子去世以后,一家人送老人回盐区安葬,汪大贵相中了盐区这地方(也有人说他为了躲避胶州那边土匪的纠缠),又携家带口地返回原籍。

  盐区这边是他们汪家的根。

  汪家的族人们接纳了汪大贵一家。但最初的时候,汪氏宗亲们并不知道汪大贵通匪。他们帮着汪大贵在汪家巷口搭建了三间茅草屋。而那个巷子里面,都是他们汪姓的人家。这就是说,汪氏宗族把汪大贵一家,当作了他们自家的亲人看待呢。

  后来,也就是汪大贵在盐区安家以后,隔三岔五,常有一些不三不四的人上门来找他(找他入伙干坏事),再加上那段时间周边几个村子里经常遭遇匪患,人们就怀疑他汪大贵通匪。尤其是后期,汪大贵露出了他腰间的“盒子”,更加证实了他汪大贵来路不凡呢。

  但汪大贵不招惹村上的人。小村里人也不去招惹他。与汪大贵同一时期为匪的兄弟,知道汪大贵居住在汪家庄,也都避开他那边,不去骚扰他们汪家庄上的人家。

  可这一回,不知为什么,刘黑七那伙歹徒,偏偏指名要夜袭汪家庄。

  汪大贵得到确切消息后,就想阻止这件事情发生。他找到前期与他一起为匪的一个兄弟。塞了点银子给他,让对方帮忙到刘黑七门下去求情。可那个兄弟在刘黑七手下人微言轻,没能把事态摆平,倒是给汪大贵带来一盏鸭茸黄的马牙灯笼,叮嘱汪大贵,近日晚间,务必在家门口挂上它。

  那是一盏土匪们专用的黄灯笼,盘口样粗,上下灯台与灯罩,可以叠加成一对碗盘相摞的形状,便于携带,展开来便是一盏黄布灯笼。晚间燃上它,打家劫舍的匪寇,便可以绕开行事。

  也就是说,土匪们进村以后,遇到那样的门户,就知道是自己的人,便不上门糟蹋那户人家了。

  汪大贵得到这个暗示后,心想,他保全不了全村,能保全住他们全家,或者是能保全住他们汪氏家人们的安全也行呀!

  于是,当日午后,他从朋友那儿得到那盏鸭茸黄的灯笼以后,就想早点回家,赶在天黑之前,把它挂到他们汪氏家族的小巷口,让前来打家劫舍的匪徒们,见灯止步。

  可他没有想到,当天下午,他汪大贵腋下夹着那盏灯笼往回走时,路过镇上一家餐馆门前,遇到了几个同是暗中为匪的兄弟,硬要扯上他到餐馆里去饮酒。

  那日,镇上逢集。

  午后,正是集散人去的时光。汪大贵想留在镇上陪那几个兄弟喝酒,又想把那盏黄灯笼尽快挂到自家的小巷口。

  可巧,就在他左右为难时,本家一个堂兄汪裕福,挑着两只卖尽萝卜的空箩筐打那家餐馆门前经过。

  汪大贵远远地喊住他:“裕福哥,裕福哥!你等一下。”

  汪大贵本身也是“裕”字辈,他本名应该叫汪裕贵。只因为他小名叫大贵,长大以后,就一直那样大贵、大贵地叫下来了。

  本家那堂兄年长大贵两岁,平时无须称兄道弟。

  可今天,大贵远远地喊他“裕福哥”,堂兄汪裕福就猜到眼前这位与匪有染的堂弟,一定是有什么事情呢。

  果然,当汪大贵把那盏黄灯笼交给他,让他回村以后,务必挂到他们汪氏巷口的树枝上时,堂兄汪裕福立马警觉起来——他似乎意识到土匪就要进村了。

  可接下来,也就是汪大贵把那盏黄灯笼的用途向堂兄汪裕福说明以后,汪裕福马上把那盏黄灯笼视为护身符。他连连点头,答应回家以后,立刻就在巷口那儿挂上它。

  在汪大贵看来,只要把那盏黄灯笼挂到他们汪氏巷的巷口,就等于挂到他汪大贵的家门上一样。他们家就住在巷口把头的那儿。那样的话,巷子里面的人家会不会得到保护,他没有保证。但他汪大贵一家,肯定是没有问题了。所以,汪大贵把那盏黄灯笼交给他的堂兄以后,他就放心喝酒去了。

  而那位堂兄呢,他拿着那盏黄灯笼回去以后,感觉挂在巷口那儿,堂弟汪大贵一家是得到保护了。那么,巷子里面的汪姓人家呢?尤其是他汪裕福自己家呢?

  在汪裕福看来,堂弟汪大贵通匪,他们家自然会受到土匪们的保护,无须把那盏灯笼挂到他汪大贵的家门口。

  所以,当日晚间,堂兄汪裕福扯挂灯笼的时候,就把那盏鸭茸黄的马牙灯笼挂到小巷里面了。准确地说,是挂到他汪裕福自家门口那儿了。

  在汪裕福看来,那盏黄灯笼,挂在他汪裕福的家门口,最起码是可以保住他们家不受土匪侵害呢。

  果然,当天晚上,土匪们进村以后,见牛羊就抢,翻出各家的粮食、衣物就给背走,临出村子时,为毁灭罪证,干脆再给点上一把火。

  在镇上喝酒的汪大贵,想到当晚他们村上可能会有事情,酒局尚未完全结束,他便提前一步回来了。

  村头,醉眼矇眬的汪大贵,看到小村里不少人家的房屋都被匪徒们给燃起了大火。原认为他们家有那盏黄灯笼做保护,不会受到什么侵害。

  岂不知,当他走到自家巷口那儿时,看到他家的房子也在烈火中燃烧呢!再看他堂哥汪裕福家,门前那盏鸭茸黄的灯笼,正在微风中摇摆。

  刹那间,汪大贵的气不打一处来。或者说刹那间他汪大贵的匪性上来了。他二话没说,摸起他家房屋中已经烧塌了的一节火棒棒,如同到他堂兄汪裕福家传递火炬、呈送喜报一样,大踏步地将那根燃烧着的火棒,直接插进他家的草房子上。瞬间,堂兄汪裕福家的草房子也燃起了大火。

  而那一刻,正躲在远处一棵大树后面的汪裕福,眼睁睁地看着堂弟持火把点燃了他家的房子,他竟然没敢出来拦挡。

  因为,此时的汪大贵手中,正握着一把亮锃锃的歪把“盒子”。

玩石

郝逸之是个画家。他每天晚饭以后,会到盐河边去走走。有时,他还会在河堤的树丛中活动一下腿脚——摆弄两下太极。时而,对着淙淙流淌的河水,“咿咿呀呀”地喊上两嗓子。那样的时候,他会惊扰起夜宿的鸟儿,“扑棱”一声,灌木丛里冷不丁地“弹”出一对“鸳鸯”,如同两片石子、瓦片,在夜幕中不知所终地“掷”向了不同的方向。

  郝先生说,他白天在家窝了一天了(多为画画),晚间再不出来活动一下筋骨,日子久了,只怕是身子骨吃不消。

  可这天傍黑时,他在盐河口吴家小洋楼那儿,意外地撞见了张家大公子张让,与他的少夫人顾小冉。

  “呀!你俩也出来啦?”

  那是个夏天,他们都是晚间出来纳凉的。

  盐区这边,赶到夏日时,男人们都习惯于晚间到盐河边乘凉。半大的孩子还会脱个精光,“扑通扑通”地跳到河里洗澡呢。大人们有时也会在河水中洗一洗。然后,如同南极的企鹅一样,光溜着身子,坐在小桥头的青石板上,说书打讲,至夜深了再各自回家。

  张让领上他的少夫人晚间出来,显然不是到河里洗澡,他们与郝逸之一样,晚饭后出来消消食,凉快凉快的。

  郝逸之打老远看到他俩,主动与他们打招呼。

  张让那时间是盐区这边的县长,他的少夫人顾小冉,原本是当地驻军首领白宝三家的使唤丫头,比张让小二十几岁。业内人士都懂得,他俩是典型的政治婚姻。

  政治婚姻,在民国军政要员中非常盛行。江苏督军李纯,就曾把自己的外甥女魏静兰,许配给他的下属白宝三。此番,白宝三再把他身边的丫头顾小冉,嫁给地方上的父母官张让。那种上下级,一级套牢一级的“裙带关系”,如同一条锁链,一环紧扣一环。

  张让与郝逸之,还有早年在紫禁城内行走的沈达霖,都是盐区这边同一时期的读书人。后期,沈达霖与张让步入政界,郝逸之玩起了艺术——画画。

  郝逸之的画,在盐区这边算是画得不错的。他早年找到沈达霖,在天津卫开过画店。后期,沈达霖倒台,他也就回来了。也有人说,他是被人砸了场子,耷拉着脑袋回来的。具体是怎么样的,盐区这边没有人跟在他身边看着,也就不好瞎传。

  但郝逸之回到盐区以后,张让把他捧得很高。当年县衙里搞新春团拜会时,身为一县之长的张让,专门把郝逸之邀请到台上,现场作了一幅《一帆风顺》的“渔船出海”的画。

  郝逸之也就是在那次团拜会上,第一次见到顾小冉。

  当时,郝逸之现场作好那《一帆风顺》后,礼节性地邀约诸位同行添彩、留名。一时间,有人在画面上添了芦苇、有人画几笔水波,临到顾小冉时,她提笔画了两只追逐船尾浪花的海鸥。

  郝逸之一看,顾小冉画的那两只海鸥不俗。其中一只,显然是发现了水中的鱼虾,正陡立起翅膀,往水中扎呢。郝逸之顺口夸赞了一句:“不错!”

  顾小冉连声说:“献丑,献丑。”并说她那是涂鸦,捧场取乐而已。郝逸之没再说啥,可他从顾小冉的举止言谈中,察觉到眼前这小女子,并非等闲之辈。事实上,顾小冉琴棋书画都懂一些。但她的画不入流,只是在白家做佣人时,跟着主子研墨理纸时,涂抹了几笔,没有拜过师。

  事后,他们各忙各的事。彼此很少来往。尤其是顾小冉,她深居府内,很少出入公共场合。

  可巧,今日三人在盐河口吴家小洋楼那儿撞到一起了。

  张让说:“逸之啊,家里坐坐。”

  张让说那话时,顺手往眼前的吴家小洋楼比划了一下。

  当时,郝先生还纳闷呢,这楼院儿是吴家的,你张让瞎比划什么?

  可接下来,再一叙话,方知张让做了县长以后,花钱买下了吴家的那片宅院儿(其实,他花了很少的钱。大盐商吴三才等于是白送给他一处金屋藏娇的避静地儿)。

  “到家了,进来坐坐吧。”顾小冉也那样客客气气地对郝逸之说。

  郝逸之呢,他还真想进去看看。他甚至想知道,往日吴家的宅院,而今张县长的府邸是个什么样子。只可惜,当晚他是出来乘凉的,穿着太随意——一身短裤、汗褟子。郝逸之有些不大好意思。

  张让看出他的心思,连声说:“没事没事。”

  顾小冉也说:“没事的。”

  郝逸之也就没再推辞,跟着他们一前一后地进了院子。

  刹那间,郝逸之眼睛一亮。

  眼前的宅院,外面看,仍然是先前那个宅院,可进到屋内以后,桌椅条几,古玩字画,琳琅满目。那一刻,郝逸之就想,张让这个县长没有白当。他甚至想到,盐区这边的黄金白银,古玩字画,可让他搂来不少。

  其间,郝逸之因为自己画画、玩印章,很自然地被书架格上的一对田黄石的印章石料所吸引。那是一位扬州商客,为讨好张县长,重金购来,送给顾小冉的。

  岂不知,顾小冉只是涂鸦,她并不讲究落款、叩印。也就是说,顾小冉的那点画技,仅仅是消磨时光,自己玩耍而已,她没有想去成名成家。所以,那位扬州商客送给她的两块田黄石,她压根儿就没当回事儿。张让呢,金银珠宝他都无暇顾及,更是没有在意那两块石料是什么田黄石不田黄石的。

  可眼前的郝逸之就不一样了,他是懂印章、懂石材的。他将那两块田黄石视如珍宝。摸拭在手时,感觉像少女的肌肤、婴儿的小脚跟一样光滑、温润。

  一时间,郝先生爱不释手。几次拿起来又放下。放下其中一块后,又把另一块把玩在手中。

  张让看郝逸之喜欢,很随意地说了一句:“喜欢,你就拿去!”

  郝先生知道顾小冉也在画画,他甚至想到顾小冉可能要在那两块石料上刻上自己的名字,或是她书斋的雅号呢。所以,他连声说:“不要不要!”

  但郝先生并没有想到,就在他说“不要不要”时,顾小冉却说:“什么不要不要,郝先生既然喜欢,就拿去吧。”顾小冉懂得郝逸之与她夫君是发小,两块刻章的石头,又有什么稀罕的。

  郝先生听顾小冉那样一说,他还真是动了心。但他并没有把那两块田黄石都拿走,而是选择了其中一块小的留在手上。另一块,他又放回了原处,并轻描淡写地说:“我拿回去刻几个字看看。”言下之意,那两块石头,看上去挺不错的,还不知道刻出印章以后,是个什么效果呢。

  显然,郝先生是有意贬低那两块鸡油黄的石料呢。其实,他深知那两块鸡油黄的石头价值几何。他之所以没有把那两块都拿走,就是因为它们太贵重了。

  张让与顾小冉呢,他们家中的把件、古玩多得没处摆放,根本没有在乎那两块黄不拉几的石头是什么鸡油黄不鸡油黄。郝逸之可得着了,当晚他握着那块田黄石走出张让顾小冉家时,眉眼儿都是笑着的。

  过后,郝逸之一直都在想,该找谁来刻那块田黄石呢?若是轻易乱刻,就糟蹋了那么好的石料。所以,他一直把它放在画案边,观赏它,抚摸它,但舍不得动它。其间,郝逸之甚至想,找个适当的时机,再去把他们家的另一块也给弄来,凑个一对儿算了。反正,他张让做县长,不缺少那些玩意儿。

  没承想,时隔不久。准确地说是一九四八年冬天,盐区这边解放了。张让提前得到消息,撇下偌大的家业,独自一人跟着“老蒋”的队伍跑了。而留在盐区的顾小冉,一夜之间成为了坏分子,被“扫地出门”以后,落于平民不说,还要接受“改造”。

  此后的日子里,郝逸之见顾小冉被赶到城东的破庙里居住时,生活上一天比一天艰难,他便握着那块田黄石,私下里送还给顾小冉,如实告诉她,那块石头拿到城里行家手中,可抵一头大牯牛的价儿。

  顾小冉当时吃了一惊!然而,当她接过那块田黄石以后,只是在手中存留了一个晚上。第二天天一亮,她又把它送给了郝逸之。

  郝逸之颇为吃惊,他告诉顾小冉:“这是你的呀!”

  顾小冉摆了摆手,没有言语,便低头走了。

  改天,郝逸之家打烧饼,郝逸之想到那会儿的顾小冉吃穿都很困难,便让夫人用毛巾包了几个热乎乎的烧饼给她送去。

  这一回,顾小冉收下了。

  郝夫人看到顾小冉接过那烧饼时,头都没抬一抬,便一口咬出一个“月缺口”,腮帮子上,瞬间鼓出一个圆圆的包。

  那一刻,郝夫人本想叮嘱她慢点儿吃,别噎着。可那话尚未说出口,她鼻子一酸,泪水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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