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的黑牛奶我们夜里喝你
我们中午早晨喝你我们傍晚喝你
我们喝我们喝
一个男人住在屋子里你的金发玛丽格特
——保罗·策兰《死亡赋格》
在成为人工智能心理学家之前,我在K市一家大型牧场当过几个月保安。后来很多朋友都觉得这是一段迷人的经历,总是在各种场合暗示我谈一谈。我知道,在他们想象中,这就像20世纪60年代的嬉皮士去共产主义山庄体验生活一样,充满一种田园诗意和反抗精神,但现实绝非如此,至少绝非如此简单。
牧场就是真的圈养奶牛的牧场,位于K市高科技产业园区的边缘,距离市中心五十公里。但与众不同的是它已经实现了全自动化,作为它仅存的几名人类员工之一,直到最后离职时,我只见过老板叶崇礼博士、我们安保部的主管和另两位沉默寡言的同侪。
众所周知,第四次工业革命后,算法成为第一生产力,原本人类从事的机械性工作逐渐由任劳任怨的机器人承担,市场就业岗位大幅减少。所以我非常在意这份来之不易的工作。
从来到牧场的第一天起我就发现他们压根就不需要保安,牧场四周围着碉堡一样坚固的院墙,入口处的闸门自动识别访客的虹膜是否允许通过,内部则布满无处不在的监控镜头,还有十几条电子猎犬昼夜无休地巡逻,随时准备依据《私有财产神圣法案》将所有胆敢擅闯领地的不速之客撕碎。这更让我笃定公司确实是真心诚意雇用人类员工,因为它压根就不需要我们。安保主管在面试我时曾扼要解释了设置这个岗位的理由:他们不相信AI机器人。如果你和我一样有看老电影的爱好就能立刻明白这句话的含义,本世纪初好莱坞拍摄了大量反映人工智能反噬创造者的哲学电影,足以引人警惕,当然,这些影片早已成为地下流通的禁片。
身负监督AI重任的我,和另外两位人类同事轮流在总控室值班。大部分时间都是注视着窗外一辆辆大巴车载来兴高采烈的游客,他们将在此见证自己喝的牛奶产自于有机纯天然的环境,一切都非常美好,并由此坚定不喝传统牧场牛奶的信念,因为那里充满了对奶牛的剥削和压榨。“吸吮快乐的奶水”,这则本公司的广告语铺天盖地出现在每个人的智能终端里,比如在我喝碳酸饮料时眼镜镜片上就会自动弹出。
我也会时不时看看内部监控,像慈父一样观察那些精心配种、养育的奶牛在做什么。它们的心情通常都很好,因为所有的生活轨迹都被AI管家设计好了,比如每天固定时间听音乐,曲目是动物心理学家精心设计的,而且经常变化。出现概率最大的是勃拉姆斯的钢琴曲,四时皆宜,阴天则倾向于更加轻松明快的理查德·克莱德曼。一旦发现病兆,AI医生会立即出动,将生病的奶牛拉走,此后便下落不明,但这种意外情况我只见过两次。
每天清晨和傍晚时分我都会配带电击棍到山上巡逻,其实更像是散步。道路两旁是仿日式枯山水的庭院,间缀以凉亭、松柏和一个长满睡莲的池塘。越过一个小坡就到了圈养奶牛的白顶“棚屋”区,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青草香,牛粪味在产生时就被化学药剂中和了。那些奶牛每个都有自己的名字,可能是认养家庭命名的,也可能是附近中小学的学生绞尽脑汁贡献的建议。当然,在AI操作系统里它们只标记为数字编号。白天它们待在牛舍的沙床上,或吃草,或休憩,或散步,悠然自得。我认识其中很多“女士”,举止优雅,仪态端庄,比大多数人类都要体面地度过一生,游客少的时候我会上前和它们打招呼。
在牧场待久了,我时常感觉自己丧失了时间流逝的感觉。好像每天都是前一天的复刻版,监控镜头似乎也从未变化过。和我换班的同事叫陈修明,在每天有限的交接时间里,我们会抓紧时间聊几句,虽然压根就没有什么新鲜的话题。
在我们慢慢熟络开来以后,陈修明跟我说过一个猥亵的传说。当时他竖起无名指不怀好意地说,牧场里的一千多头奶牛在白天辛勤地产奶,到了深夜就会变成赤身裸体的女人,身上带着文身一样的斑点,爬到老板叶崇礼的床上去。叶老头子之所以能精神矍铄,就是因为每天都要定时吸吮“快乐的奶水”。我一直为陈修明感到悲哀,他一定是因为和妻子离婚后长期性压抑才会编出这样离奇的故事。
我每天在公司食堂吃饭时,都会先朝对面墙上的叶崇礼动态肖像鞠躬。镜头里的他双手抱膝,像老鹰一样威严地盯着前方,他的目光会随着屋内的人物移动,直到定格于某个空旷的角落。偶尔叶崇礼本尊会和这个视频窗口连线,突然清了清嗓子,在空旷的大厅里发话。他每次都会喊错我的名字,有时候是上任保安,有时候是早已离开的某位公司员工,但我懒得纠正他,毕竟他老人家要巡视一百多家牧场,时间非常宝贵。
在公开网络平台上可以查到,叶崇礼先生曾是一名享誉国际的杰出生物学者,在北美取得博士学位后回国任教,创办了国内生物化学领域最领先的几座实验室。他潜心学术,先后因基因重组和记忆科学方面的巨大贡献获得了两次贝克时坚奖。五十五岁时叶崇礼的结发妻子犹太裔作家玛丽格特·蔡因罹患乳腺癌去世,悲痛之余,叶崇礼很快从学校离职,建立了以亡妻名字命名的牧业公司。从此,叶崇礼的人生轨迹发生了重大转变,公司规模迅速扩大,除了在K市的总部之外,在全球一百多个城市设立了牧场,并创立了自己的消费品牌,形成了从牛舍到货架的闭环产业链。让社会大众更津津乐道的是,叶崇礼年届七十仍然头发乌黑,皮肤光滑而有弹性,脸上鲜有皱纹,更毋论老年斑,看起来和五十岁时的样子几乎没有区别。曾有媒体记者在专访时单刀直入问叶崇礼,是不是研发出了抑制人体衰老的秘方?何时才能对外公开?对此叶崇礼非常幽默地回应道,他是刚刚回老家西安探亲时,路过正在进行考古挖掘的秦始皇陵捡到了长生不老药,建议大家可以去现场看看还有没有剩的。
“这个糟老头子坏得很!”私底下陈修明义愤填膺地告诉我许多未经证实的秘辛,比如叶崇礼从来就不是一个痴情好男人,公司刚起步的时候陈修明经常在监控镜头中看到他和形形色色的女人拥吻,年纪、容貌、肤色和身材各异。后来叶崇礼搬进了牧场中心的别墅,深入简出。据说别墅下面有一条古老的密道通往外面,不知道他天天在里面做什么荒淫的勾当。
但不管如何,在分布全球号称“世外桃源”的一百多家牧场对外开放参观的热潮下,公司的股价一直保持攀升势头。我自己私底下也购买了很多股票,指着能靠分红实现财务自由,直到发生了一个意外彻底终结了这场美梦。一位预约参观的南美洲某国足球明星夫人在牧场体验中心喝完牛奶后上吐下泻,送到医院治疗时从胃部检测出了微量的放射性物质。虽然公司声称可能和当地土质有关,且辐射量微乎其微,并立即关闭了这家牧场,但股价还是应声暴跌,让我手上的股票几乎在一夜间就变得不值一文。
身心俱疲的我决定向公司申请休年假,然后回到阔别一年的集体宿舍,那是在本市另一端的郊区。休假伊始我打了一整天全息投影游戏,在兴奋劲儿过去后,忽然感到一阵巨大的空虚,好像自从去了牧场工作以后我就回不到过去的生活状态了。
于是时隔很久我再次戴上VR头盔进入了公司内部图书馆,选择了玛丽格特·蔡的著作专区。是的,为了考取公司设置的奖学金必须熟读她的作品。所有文字都已视像化了,呈现出一格格动态画面,下方则是原著语句,像字幕一样滚动着。
我在书架的一角意外发现了玛丽格特·蔡尚未公开出版的自传,翻开第一页,选择沉浸式进入,大地飞扬起巨大的尘土。尘埃落定后,看到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年轻金发女子抱着一摞书穿过走廊,消失在一间教室门口。我紧随其后,站在阶梯教室的最上方。那是一门哲学史课,一位白发苍苍的驼背老教授在讲解西奥多·阿多诺的那句名言:奥斯维辛之后没有诗。玛丽格特·蔡突然举手站起来,款款走到讲台上说,奥斯维辛之后不仅没有诗,也不再有神话。她的祖父是纳粹设在波兰一座集中营的幸存者,在铁丝高墙下度过了整个童年。当时他并不害怕,因为他信念坚定的父亲一直在他面前背诵犹太民族的经典《塔木德》。她祖父等到了被解救的那一天,一直活到九十多岁,安详地去世在子孙满堂的家宅里。而那位信徒父亲却并未如此幸运。
玛丽格特·蔡的书里夹着一张折叠成方块的旧报纸,突然掉落在地上。我走过去,捡起来展开看,是英国的《每日星报》,出版日期是2019年4月15日,其中国际版一则新闻被画了许多道波浪线,旁边还打了大大的感叹号,大意如下:
以色列当地一个以保护国家遗产为目的的机构于上周向耶路撒冷自治委员会提交请愿书,称锡安山古代遗迹下有一处非法挖掘的地道,对于保护文化遗产极为不利,应该尽早处理掉。这处地道由背景不明的非政府组织建造,完工于12年前,约有500多米长,1.5米宽,横穿整个遗迹下方。相关机构研究人员声称,别有用心的神秘组织修建这个地道旨在方便寻找和挖掘大卫王的尸骨,并提取其DNA。研究人员并指出,他们计划通过DNA复制技术制造一个崭新的人,并让其宣称自己就是传说中的大卫王,从而吸引更多的信徒。
新闻没有读完报纸就莫名其妙着了火,我丢下报纸往外跑,却发现外面不再是校园,而是一条黑暗的甬道。上空是闪着磷光的混凝土穹顶,像是一群发光的深海鱼摇曳而去。我下半身剧烈颤抖,很快反应过来自己坐在一辆高速行驶的敞篷跑车上。前座上是玛丽格特·蔡和一位男生,我认出来是叶崇礼,年轻了将近半世纪的他戴着墨镜,穿着海滩风的衬衫短裤,一手转着方向盘一手搂着玛丽格特·蔡,指尖顺着她的脊椎往下滑。
叶崇礼大声说着什么,面色十分激动。我侧身到两人中间,终于听清楚了。叶崇礼在介绍他工作的实验室最近一项突破性研究成果,他说他们刚刚和国际自然保护组织合作,利用一批捐献的冷藏卵细胞克隆出了业已灭绝的几种动物,包括前年灭绝的花袋鼠、秘鲁鸊鷉和十年前灭绝的南极狼,以及更早的巴拿马树蛙。但在这个过程中发生了严重失误,搞乱了不同动物的嵌入基因,不过没有发生任何免疫排斥反应。实际上,他们创造了几种新的生物。叶崇礼向研究所负责人提出可以顺着这个思路研究基因重组技术,但那个学术官僚一口回拒了,竟然说这要花上很大一笔钱,还不一定能出什么成果,关键是如果要向当局申请拨款,肯定会被国会那些天天在酒池肉林中祷告的伪君子们骂得狗血淋头,僭越造物主啊,挑战人类伦理啊,最后可能连他们的常规预算都会被砍掉。玛丽格特·蔡一边把叶崇礼的手从连衣裙的开襟里往外拉,一边笃定地说,我支持你,打倒反动学术权威。大不了我们一起离开这个狗屁国家,去哪里做研究都可以。叶崇礼突然兴奋地叫起来说,我怎么没想到呢,我可以去任何允许我进行研究的国家工作。
我迫切想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所以“翻书”的速度大大加快了,书页之间几乎粘连在一起,形成一组迅速切换的蒙太奇镜头。两人变卖了所有资产搬到了大洋彼岸的另一个国家,没有要孩子,养了一条逢人作揖的柴犬。叶崇礼在一所知名大学谋得教职,但所有的心思都扑在实验室里。玛丽格特·蔡在家专心写小说,完成了她那部以二战为背景的家族自传体代表作,获奖无数,并被搬上电影银幕。因过于血腥而引起许多观众当场呕吐,甚至陷入昏迷。
就在叶崇礼的基因重组实验进入到关键节点时,上头突然叫停了他的研究计划,冻结了所有经费,原因和多年前的烂借口并无实质区别——这场惊世骇俗的实验一旦对外公布必将引起国际社会的强烈批评和抵制。叶崇礼此时已步入中年,历经无法理解与无法忍受之事,他平静地接受了这一结果,关闭了自己亲手创建的实验室。在众人皆以为其心灰意冷时,迅速转行到从未接触过的人类记忆科学领域。此前学术界刚刚发现大脑中的神经突起承担了类似信息储存节点的作用,通过额叶截面扫描可以发现人在思考和回忆中激活了哪一块区域,但具体的导入和传输机制尚不清楚。叶崇礼通过对数百位初步确诊阿尔茨海默症的志愿者的实验研究,搞清楚了人类记忆最深层次的秘密。简而言之,叶崇礼的团队可以像在电子设备的存储器中写入数据一样,把并未经历过的记忆注入大脑,或者是重新固定已经消散的记忆。
我对这些科学研究的历程没有什么兴趣,迅速“翻到”全书的最后一部分,像是一天当中的黄昏将至一般,画面色调越来越暗,镜头在两个人的剧烈争吵与暂时和好之间反复切换。突然间我后脑勺受到一记重击,随即坠入了一条纯白色的走廊,踉踉跄跄往前走,在或半掩或敞开的房间里看到了那条柴犬的葬礼,微笑着躺在一个玩具礼盒一样的小棺材里;玛丽格特·蔡独自在卧室里捧着电脑写书,曾经乌黑如瀑的长发变成玫瑰灰的颜色;在对面一个房间里,叶崇礼如痴如醉地面对着全面复刻人类大脑神经结构的巨大模型,像一片星云弥散开来,无数星体同步闪烁着完成一次最简单的信息传递;再往前走我看到了可能是玛丽格特·蔡想象出来的,叶崇礼和年轻女助手在床上翻云覆雨的场景,雪白的胴体耸动在波斯手工地毯上,像一团滚在泥地上的雪;然后是他们飞回母校所在的海滨城市,在酒店门口突然爆发了剧烈争吵,玛丽格特·蔡踩着高跟鞋飞速跑掉了。我忽然意识到他们的婚姻可能快要走到了尽头。
最后一个房间没敞开,是我推门进去的。那是一间手术室,屋内唯一光源来自头顶的无影灯。我看到玛丽格特·蔡躺在最中间的病床上,胸腔被打开,AI医生的机械臂伸了进去,像是在焊接电路板。我想起来了,她是罹患乳腺癌去世的。紧张的手术很快过去,有人推门进来站在我身后,是穿着西服的叶崇礼,也许刚从一场新闻发布会现场回来。护士离开后,叶崇礼半跪在地上,握住玛丽格特·蔡从床上垂下来的手。玛丽格特·蔡突然侧过头说:“我害怕。”叶崇礼反复轻轻拍打着她后背说,“你不用怕,手术很成功。”玛丽格特·蔡突然从枕头下面拿出一本书——一种真正由植物尸体和化学药液混合制成的老古董,坚定地说:“给我读一读这本书吧,你的声音能赋予我活下去的勇气。”叶崇礼说:“接下来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每天为你读一章,直到你完全康复。”看来到最后,他们还是深爱着彼此。
我哭了,哭得跟我真的经历过这一切一样。
休假一结束我回到牧场,发现山下蜿蜒的小路已经被游行示威的人群堵死了,还有各种接近坦克形状的改装车轰鸣经过。我拼命挤到最前方,好不容易打听到,在我闭关读书的这段时间里发生了许多大事。南美那位贵妇人在抢救数日后因并发症去世,警方进一步调查发现,牧场内的便携式核电站发生了严重泄漏,按理说这样的小型农牧业场所是用不上这个量级的能源的,而且这和牧场对外营造的田园牧歌形象相抵牾。这时又有内部爆料称,牧场里培育的都是经过基因改造的变种奶牛,长期饮用对人体的影响无法预测。各国政府聘请独立第三方开展科学评估和调查,但进度缓慢,愤怒的民众开始销毁市场上的牛奶制品,直至怒火最终被振臂一呼的人点燃,涌向了总公司所在的第一牧场周围。
我从废弃的地下排水管道进入牧场。我的突然出现让陈修明大吃一惊,他问我:“你怎么回来了?”我说:“休假结束了啊,我回来上班。”“很快就没有班可上了。”陈修明告诉我牧场的电力供应早就被外面的人切断了,目前已经启用了备用的核发电站,和出事的那个型号相同,可以持续工作一万年,我们的物资储备也足以维持很长时间。但问题的关键出现在老板身上。事件发生后,叶崇礼躲在那座古老别墅里,始终没有发出任何指令。陈修明说他曾经建议使用催泪瓦斯或者声波武器驱散群众,但没有得到授权,只能眼睁睁看着人群越来越密集,如此下去牧场的外层防御迟早会被攻破。
深夜值班时我爬上楼顶天台,看到四周照明弹不断升空,夜色被染成一袭血红色袍子,笼罩住群山和市区的摩天大楼。下面一片寂静,荒草中漫出虫鸣,潮汐般回环往复。那些示威的群众大都回到各自的房车里休息,零星几个夜猫子用激光笔在牧场的围墙上涂鸦,似乎是一群奇形怪状的奶牛,甚至长着一副贪婪的人脸,也许是照着叶崇礼的脸画的。回到总控室,我动用紧急状态授权强行关闭了牧场内部道路的监控,第一次往园区黑暗的心脏走去。
白天我曾无数次在这条鹅卵石小径上散步,以为一草一木都非常熟悉,但眼前那些松柏都沉浸在巨大的阴影中。叶片如匕首一般闪耀,池塘是一片黑黢黢的死寂的水面,总感觉睡莲下面还藏着什么东西,脚下的石子也是冷冰冰的,不再像午后那般冒着热气。好像所有的一切都褪去了温和的面具。走上山坡,依旧是熟悉的青草气味,但没有任何声音,连牛尾摇摆的声音都没有。
我急切地冲到牛舍前,呼唤我熟悉的名字,但里面空荡荡的,前往下一个,依旧如此,我一口气跑完了这条长达半公里的牛舍大道,一只奶牛都没有看到,它们完全消失了,像从未在此出现过一样。我忽然想到了那则荒诞不经的传说,牧场里的一千多头奶牛在白天辛勤地产奶,到了深夜就会变成赤身裸体的女人,身上带着文身一样的黑白斑点,爬到老板叶崇礼的床上去。
可惜我不相信传说,我一路走到了道路尽头的生产工厂。那是一个奶白色的椭圆形建筑,在月光下像是一个悬浮的UFO。鉴于紧急状态下我的授权巡逻范围已扩大到别墅以外的所有区域以及所有时段,我顺利通过了虹膜识别,进入了那道仿古罗马式金色拱门。步入一个下沉式广场,空间无比开阔,穹顶正自动放映系统自带的夜空图像,应该是在月球上看到的,无数星辰像投入银河中的石子,静静地躺在河底(同时由于月球上没有大气折射而漫漶不清)。我环视四周,应急照明灯一节节亮起来,像是一个隐身人的脚步缓缓往后退。四周环绕着的全自动生产线渐渐从黑暗中浮现出来,泛着冰凉的金属光泽,而穹顶硕大无比的地球正对着车间中心的一口深井,播撒下最柔和的光亮。我一步步朝井口走去。之后往下看的那幕场景我永生难忘,并反复出现在我日后的噩梦中。
第二天午后,我从一场梦魇中惊醒时,发现牧场已经停电了。我打开自动蓄能的备用操作系统查到,大约一小时前,核发电站由于排水口堵塞而紧急停止运转,目前维修机器人已悉数出动,但都被外面狂热的群众抓住并摧毁了。系统显示目前的蓄能只够维持不到半天时间,之后院墙上的防御射线网将完全消失。蚁群一样的群众会爬进来,打开大门,呼朋引伴把整个牧场吞没。
在乡村别墅的门口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坚定地伸出手在上面敲了敲。没有人回应,我推开虚掩的门,沿着被虫蛀得千疮百孔的木质阶梯走到地下室,厚厚的地毯发出沉闷的声响。
“你来了。”坐在面前沙发上的人没有回头,后脑勺覆满雪白的头发。这是我第一次真正面对叶崇礼本人。尽管此前我们已经进行了许多场无趣的对话,但此时听他的声音还是有些陌生,不知道是因为信息远距传输中发生扭曲,还是他的声音曾被AI修饰得更具威严和感染力。
“你知道我是谁吗?”我问。
“你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现在出现在这里。”叶崇礼边咳嗽边说。
“我已经发现了这里的秘密了,非常震惊。客观地说,再过半天时间,外面的暴徒进来后,只要得知真相一定会不经审判就把你吊死。”
“所以你同情我?”
“不,我只是还有一些疑惑想弄清楚。”我跟叶崇礼捋了一下目前我掌握的情况,不乏得意的成分。叶崇礼一生的两大成就集中在两个跨度很大的领域,基因重组以及记忆科学,别人都以为在人体实验被叫停后,他就被迫放弃前者,转而研究记忆科学,但实际上并不是,这其实正中他下怀。克隆生物很早前就已不再是技术难题了,早在本世纪初科学家就已经克隆出了一只名叫多利的羊,之后技术更加普及,普通人到基因公司花一点钱就可以克隆出自己死去的宠物猫和狗,但这仅仅只是在微观的基因层面进行机械复制而已,谈不上真正的复制,而叶崇礼所要实现的目标复杂得多。“你就像一个萨满巫师,要召唤一个人的前世回到他现在的身体里,也像传说中的神祗,要将信你的死人复活。其中最重要的一环,就是把记忆注入空白的新躯体里。”
“你说得很有诗意,也许我早应该聘请你做公司发言人。”叶崇礼回过头看了我一眼。
“我疑惑的是为什么要用奶牛做实验?”我接着问。
“我知道,你已经认真地翻过了玛丽格特·蔡的自传,她没有写,可能从来也不知道的是,有段时间我完整地扫描和提取了她的记忆。她去世后,我招募了许多志愿者,大多是怀有厌世心理的年轻女性,我答应抹除她们脑海中所有的记忆,条件是注入另外一个人的记忆。对于渴望自杀的人来说,这就和安乐死没有区别。然而我每次都功败垂成,记忆似乎和基因一样,存在免疫排斥反应,完成移植后,持续不到一天时间,她们就都发疯了。我查不到问题出在哪里,只好退回到动物身上做实验。我首先想到的就是奶牛,因为奶牛是哺乳动物,具有和人类类似的记忆结构。另外,玛丽格特·蔡在治疗后期被切除了双乳,事后看这一步其实只是徒增痛苦而已,所以我觉得选择奶牛也是冥冥中的天意。”
我脑海中又浮现出了那晚的场景,不,就像是一个记忆片段硬生生要插进来一样。在生产车间那口深井的四壁上悬挂着数不清的奶牛,好像是被钉在十字架上面,四肢完全匍匐张开,露出耷拉在一侧的脑袋。远远看过去,就像是我小时候在饭店后厨看到的挂壁式北京烤鸭的烤炉。
“那些奶牛的基因来自于同一只奶牛,我叫它露西,致敬人类在基因上的共同祖先露西。它们也都被移植了露西的记忆,所以公司所拥有的上万只奶牛其实就是同一只,都是露西的分身。但在克隆过程中生命力发生了衰减,也可能是由于崭新的肉体无法承受这么庞大的记忆,它们的身体和精神都非常孱弱。为了保证牛奶产量,只能在晚上把它们带到生产车间补充营养液,到了黎明时再赶回牛棚。每日如此,循环往复。”叶崇礼的回答并未完全消除我的困惑。
“你这么做到底是为了什么?拿奶牛做实验,就是为了有朝一日复活你的前妻吗?但你尝试了这么多年都没有成功。”我话还未说完忽然想起玛丽格特·蔡在自传中写到她非常喜欢勃拉姆斯的钢琴曲,正是牧场给奶牛们循环播放的背景音乐,后背生出一阵凉意,我不敢想象心中的猜测是否属实,只好委婉地问:“难道说露西其实……”
叶崇礼没有回应,微微颔首,不知道是否算默认。他从沙发上站起来,转身面对我,脸上布满皱纹,步履老态龙钟,而墙壁上悬挂的动态肖像画却依旧是那么精神矍铄。“我求你,而不是命令你,帮我救活露西。我很早之前就想放它出去,让它自由自在地遨游在天地间,但外面的世界太危险了,这些高墙至少可以保护它不受伤害。现在是时候告别了,露西值得更好的生活,而不是终日困在这个小院子里。”
我走上前跟叶崇礼握了握手,这寄寓着我对他的敬意,但此刻的我没勇气说出口。
两小时后,牧场的蓄能完全耗尽,所有的防卫措施都随即解除。在人群涌进来之前,我在院墙靠近陡坡的一侧启动了炸药。在电子猎犬的驱赶下,牧场里成百上千的露西动身离开牛舍,欢快地跑过草坪、枯山水庭院,和奥之小径,从那片巨大的缺口进入了外面的世界。它们将缓缓下山,涉过一条源自高山融雪的小溪,经过山谷或草原,抵达各自的迦南。
一切尘埃落定后,我得知了叶崇礼的结局。在牧场被攻破的最后一刻,政府派出军队驱散了暴徒,当他们在别墅地下室里发现叶崇礼时,他已经自然死亡,表情安详,破除了自己长生不老的神话。而我放出去的那些奶牛,后来绝大部分都被军队围捕,并秘密处决,零星逃出一劫的则不知去向。我被警方扣留了几天,协助调查案情,在确认我并未参与这场被定性为有损人类尊严的背德实验后,获得了释放。此后我得知自己入选了公司最后一批奖学金项目,得以进入大学继续我的学业。
在攻读人工智能心理学学位期间,我利用自己早已过时的计算机编程知识开发了一个复古小游戏,名字叫“忧伤的奶水”。游戏的背景是一家巨大的牧场,作为挤奶工,你可以选择属于你的一头奶牛,你要想尽一切办法让它开心,比如扇扇子,放音乐,喂苜蓿草,带它去公园散步,或者为它按摩肚子,这样才能挤出更多的奶水。游戏通关时,你的奶牛会变成一个美丽的女人,温柔娴静,你们会恋爱、结婚,然后牵着手走出牧场,从此幸福地生活在一起。然而我悲哀地发现,绝大部分玩家都没有这样的耐心和幸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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