插图:包 蕊
一
大年三十晚上吃团圆饭的时候,母亲说了一句很有诗意又充满哲理的话:不是因为过年了团圆,而是团圆了过年。我认为这是母亲几十年来说过的最智慧的一句话,可惜当时我没有在意,更没有从中听出那一丝悲怆的意味。她说这句话的时候,我满脑子都是那只风筝,一只黑头绿眼,长着一对触须,浑身画满黑绿相间花纹的蝴蝶风筝。长长的线绳牵在一双纤细的手里,风和笑声把那只风筝送上高空,却把我的目光从高空中拽下来。放风筝的人很多,所有的人、风筝和声音都在后退,画面从我的视线里变得模糊,这个世界一下子变得那样的纯粹,纯粹得只有一个人清脆的笑声。突然,那笑声急拐一个弯,变成一声惊叫,撕开了我的世界,所有的人、风筝和嘈杂的声音潮水一样涌进来。我的目光顺着手里那根线爬上去,该死的“雄鹰”和那只斑斓的“蝴蝶”纠缠在一起。她明显对我的“雄鹰”没有一点儿兴趣,用无助的眼光打在我身上。我像受到了重击,心跳得发慌,拉紧手中的线绳,一点一点儿往回收,她和我一样,配合着我的速度往回收。我冲她笑了一下,她脸红了。
我给母亲夹了一块肉,把酒杯举到父亲面前,和他碰了一下,仰脖子灌下一口酒,心里决定,吃完团圆饭我得赶紧离开。不是离开,是逃离。原因有二:一是摆脱母亲的唠叨,那些颠来倒去的话,把我的耳朵磨出茧子了。无非是年龄不小了,该结婚了,谁谁谁和你一样年龄,他孩子都会打酱油了;过完年,我托你三姨再给你介绍一个,要不,亲戚邻居们问起来,我都不知道怎么说了;不要再挑了,我让婚介中心推荐恁多女孩子,怎么就没有一个合你意的?年龄越大越没的挑了;早结婚,生的孩子好,趁我和你爸还能动弹,帮你带孩子也好。二是那只风筝折磨得我难受,不管是白天黑夜还是忙着闲着,老是在眼前飘荡,线就像系住了心尖上的肉,一揪一揪的。我要离开这里,回到我的工作地黎阳,那里有一只风筝对我摄魂夺魄了,或者是黎阳把我变成了一只风筝,一根线牢牢地把我拴在那里。这根线又牵动了,把我往黎阳拽呢。这两个原因无论哪一条,我都不能向母亲明说,只好说,我的事您不要管了,让我自己慢慢来吧。
现在过年没有以前热闹,无论哪一座城市都禁放烟花爆竹,显得有些冷清。街道两边的店铺大都没有开门,鲜红的春联提醒着是在过年呢。街上行人和车辆与往常没有区别,来来往往和我没有任何关系。我掏出手机给她发微信:我已到黎阳了,你什么时候回来?然后把手机装进兜里。我知道她不可能这么快回微信,谁能把手机时时刻刻握在手里呢?更何况又是过年,说不定这会儿家里正热闹呢。心里这样想,可我还是不停地把手机从兜里掏出来装进去,装进去掏出来,期盼着她的头像旁边,出现一个提示未读信息的红点。对于其他信息,我一点儿也不在意,这两天铺天盖地转发的拜年短信简直就是垃圾信息。
然而,直到我走进出租屋里,这个提示的红点也没有出现。
我算了一下,今天是正月初二,离开这个出租屋也就三天时间,怎么感觉像离开了三年,屋里的东西是回家之前重新收拾过的,现在看着却有点儿陌生。屋里没有暖气,连空气都有些冰冷。这一片天地完全属于我了,合租的室友肯定不会像我一样,回来得这么早,两室一厅的房子大得有些空旷。我把手机放在吃饭用的小圆桌上,除了用眼睛死死地盯着手机,我不知道还有什么事要做。
天很快黑了,该为自己弄点儿吃的了。我拉开冰箱门,里面除了几盒方便面以外,空无一物。我很后悔自己年前的做法,连续几天时间只吃不买,把冰箱里的东西糟蹋光了,就像年后的日子不过了一样。就泡面吧,好在年前一块五一桶的纯净水还没有喝完,剩下不多,静静地躺在桶里等我回来。我把水倒进烧水壶里,插进插头,按下电源开关,屋里立马有了“滋滋”的响声。
那个期盼的红点还没有出现。
我想给她打电话,从手机通讯录里调出了她的号码,呆呆地看着这一长串数字,心里一片荒芜,喉咙像被一只手掐住,有可能发不出声音,只得又退了回去。
水烧开了。我撕开方便面的塑料包装膜,撕开调料包,把开水直接倒进去,升起一小片热气,扑到我的眼镜片上,眼前立马朦胧起来。准确地说,我翻看手机的频次逐渐延长,已经过了焦急等待期的时候,我是先听到“叮咚”的提示音,然后才看见那个提示的红点儿。她的头像不像其他女孩,用自己的靓照(尽管她长得很漂亮),而是一颗柠檬。这个名字是我替她起的,她的微信名以前叫什么,我已经记不清楚了,自从我给她起了这个名字以后,就没再改过。
你怎么回来这么早啊?我还想再多呆几天陪陪我妈。这是她的微信。请原谅我不想说出她的真实姓名,在这里就叫她柠檬吧。
我们认识一年多了,柠檬从来没有提出见我的父母。我想见见她的父母,她总是说不到时候。她平时很少说家里的情况,每当我问起来的时候,她总是轻描淡写地把话题岔开。我除了知道她家在农村以外,其他信息一概不知。
我有时很懊恼,懊恼那只该死的风筝。没有那只风筝,我也许就不会认识她,不会和她有任何关系。现在,我就成了一只风筝,被她这根线牢牢地拴着。有时,我又感觉她也是一只风筝,在我的生活里飘忽不定,我手里像有一根风筝线,却又像什么都没有。
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手机响了。回过神来才发现,泡面还没吃,伸手一摸,凉了。
二
电话是我妈打来的,除了问我吃了没有,吃的什么以外,剩下的就是埋怨我了。说,你一年到头在外地忙,平时不说了,好不容易过年回来了,也不说好好地陪陪我们。说好的,过了年让你三姨给你再介绍一个,趁着放假都在家,多好的机会,你又跑了,你说说你这孩子,都这么大了还不让人省心。我知道我妈说起来可能又是刹不住车,干脆把电话放在旁边,任她在那边叨叨,叨叨累了,她会挂断的。
三姨不是亲的,是我妈的堂妹。她的儿子比我小一岁,早就结婚了,这让我妈羡慕不已。三姨对我的事很热心,先后给我介绍过两个女孩。第一个是人家没有看上我,女孩是硕士研究生毕业,在市统计局工作。她欣赏我的长相,原谅了我的本科学历,同意了我的收入,却不能认可我的工作。我虽说是主管,说到底还是个做销售的。第二个女孩直接被我否掉了,一见面就直接问我,有房没有?有车没有?有多少存款?去她的,这号女人就该去做小三。
两次相亲不成,我妈觉得对不起我三姨。三姨说,没关系,是缘分没到,这种事急不得。
话虽这样说,我妈还是急了,她又不好意思老去麻烦我三姨一个人,带上我的资料,跑到婚姻介绍所替我做了登记。那一段时间是我最崩溃的时候,我工作忙得不可开交,还三天两头收到我妈转发给我的相亲资料,我不知道我妈有没有选择,好像这些女孩都可能成为她满意的儿媳妇。转发完资料,电话就来了,催促我赶紧回家见一见。我真佩服我妈的执着,也佩服婚介所人员尽职尽责的工作精神。实在没办法,我回家了一趟,不是相亲,而是去婚介所撤回了我的资料。为此,我妈伤心了好一阵子。
其实,我妈消停的时间并不长,她不再贸然行事了,把以前的忙活变成了埋怨。有时被她唠叨急了,我真想把和柠檬的关系告诉她,又总觉得不是时候。
认识柠檬以后,我还认识了她的一个闺密,也是她的老乡。那个女孩有个很大众的名字,叫陈菲。柠檬却把她的名字叫得很好听,喊她菲菲。菲菲也是做销售的,在手机专卖店上班。那天,柠檬休息,约菲菲一起逛街。她们逛到离我的公司不远的地方,柠檬给我打电话,问我能不能出来。当时,我正在给营销员开夕会,让她等我十分钟。
晚上吃饭的时候,菲菲知道我是销售主管,立马来了精神,虽然销售的产品不一样,路数是相通的。她主动加了我的微信。我看见柠檬有点儿不高兴。菲菲走后,柠檬让我把她的微信删了。
我说,这样不好吧?
柠檬说,没什么不好的,除非你想和她处朋友。
我以为柠檬吃醋了,又感觉不像,无论是对我的信任,还是与我感情深浅,柠檬都不会是这样的表现。这样,结论只有一个,柠檬有什么事瞒着我,害怕我通过菲菲知道她的底细。
我妈终于唠叨累了,挂了电话。屋里一下子安静得窒息。我给柠檬又发了一条微信,问她家里怎么样?告诉她,我想她了。这一次微信回得很快,说家里挺好的,她也想我。还问我在干吗,晚上吃的什么。
过年放假前,柠檬和我说,趁着过年,她想再请几天假,好好陪陪她妈妈。我说,你们医院的工作本来就很忙,好不容易过年放几天假,大家肯定都想休息,你请假了,别的护士小姐姐就不能休息了。
她没有吭气。其实我是不想让她在家呆太长时间,就接着说,本来就是放假,有必要再请假吗?
她没有解释,说,我就是想多陪我妈几天。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会这样。
直到我合租的室友赵锰回来了,柠檬还没有回黎阳。
赵锰比我先住进这套两居室的房子。五年前,我刚来黎阳,没有安身之处,在小旅馆住了两个晚上以后,旅馆门口的电线杆贴上了一张招租广告,广告纸被浆糊洇得湿漉漉的。我按照广告上的电话打过去,于是我们就成了合租室友。
赵锰年龄比我大,家是山东莱芜的,一直在黎阳打工。去年在黎阳科技园注册了一个小型网络科技公司,公司有十来个人,清一色的帅哥靓妹做直播带货。有了公司,赵锰从一个打工仔变成了网络公司赵总,他对未来生活有了更多期待。我们在出租屋里,经常弄一瓶二锅头,一袋花生米,六个鸡爪子(每人三个),喝得天昏地暗,喝到高兴处,他从兜里掏出他儿子的照片给我看,说,看看我儿子赵小锰,长得多可爱。
我接过照片,小家伙虎头虎脑的,眼睛很亮。我把鸡爪子从嘴里拽出来说,你家赵小锰长得真像你。
那是。赵锰得意地说,等过两年手头有钱了,我就在黎阳买一套大房子,把他娘儿俩接过来,再也不住出租屋了。
让我没有想到的是,赵锰这次回来带过来一个女孩。他偷偷冲我使了一下眼色,向我介绍说,这是他的女朋友——小可爱,是去年认识的。这个女孩挺好看的,只是这个名字有点儿齁死人,我猜想一定是赵锰给她起的,他们网络直播的小哥哥小姐姐都有网名。
这家伙自从成了赵总以后,变化不小。现在也太狂妄了,或者说根本无视我的存在,当着我的面搂搂抱抱的,晚上干脆就住在他的卧室里,半夜三更还有响动和唧哇乱叫的声音传来,搅得我魂不守舍,一夜未眠,抓心抓肺的难受。
三
柠檬正月十六回来的,算上除夕那天,在家整整呆了十六天。柠檬对我说,对不起,让你等我这么长时间。然后搂着我的脖子亲了我一口。她从包里掏出几个塑料袋,里面分别装的是酥鱼、酥肉,还有焦炸丸子。说,这是我妈亲手做的,带给你尝尝。
没想到你在家呆这么长时间。我说。
柠檬说,我妈身体不好,我就是想陪陪她。
不是还有你爸吗?
柠檬的身子突然一颤,脸一下子沉了下去。怎么了?我问。
你以后能不能不要提他,我没有爸。我不知道柠檬为什么突然发脾气,也不敢再问什么。柠檬对我来说仍是一个谜。
柠檬回来以后,比以前工作更勤奋了,除了正常安排的夜班以外,有几次还主动申请夜班。她告诉我,夜班的工资是平时工资的两倍。我说,钱可以慢慢挣,我们有必要这么迫不及待吗?
我有。她说。我用探寻的目光看着她的时候,她什么也不说了。
赵锰还是经常把他的那个“小可爱”往出租屋里带。有几次被柠檬看见了,她问我,你不是说你的室友已经结婚了,都有孩子了吗?
我说,是呀,千真万确。一个可爱的小男孩,我还看过他的照片呢。
她低下头不再说什么了。然后又抬起头,冲我坏笑了一下说,你不着急吗?
怎么不着急啊,都快急死我了。我趁机抱紧她说,只有你能帮我解决。
她一把推开我,说,想得美。她的脸已经红到了脖子根。很快,她又一本正经地跟我说,你还是搬家吧,重新找一个地方住,这样在一起不好。
之后的几天里,柠檬一直帮我打听租房子的事,她的小姐妹给她介绍了一套小户型的房子。柠檬带我去看了看,虽说一室一厅的房子,但面积足斤足两,价格还不贵,只是小区老了点儿。看完以后,柠檬替我做主,对户主说,就这儿了。
搬家那天,柠檬破天荒地请了一天假。东西用起来不多,搬起来还真不少。我想请搬家公司帮忙。为了省钱,她不让。她从他们医院后勤处借来一辆三轮车,来回跑了好几趟。我俩整整忙活了一天,肚子饿得不行了,就在门口的小吃铺,每人吃了一碗烩面。吃完饭后,我们又回到出租屋,把东西归置好,打扫完卫生,时间已经不早了。我们累得筋疲力尽,躺在床上,从来没有过的舒服。无论怎样,这个地方从此以后只属于我们了,是一个完全独立的空间,是可以创造二人世界的地方。
我们都没有说话,屋子里静得只有我们的喘息声,还弥漫着柠檬的体香。我突然想起了赵锰和他的“小可爱”,心里有一种难以抑制的冲动。此时,柠檬就躺在我身边。我翻过身去,紧紧地抱住了她,她用手勾住我的脖子。我们在床上翻滚着,呼吸越来越重,心跳越来越快,有一种要死了的感觉。我慌慌张张地解开她的衣服,把手伸进她的下面,她身体颤抖一下,猛地把我从她身上推开,喘着粗气坐起来,胡乱地用衣服裹紧身体,连声说,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很害怕。
至此,这是我们认识以来最过激的一次。停了一会儿,她给我解释说,你不要多想,我真的很爱你,我也不知道咋了,就是害怕。我问,你怕什么?是害怕我不负责任吗?
她摇摇头,无厘头地说,不是的。不过,你放心,我不是不婚主义者,我也许有点儿恐婚。
我说,你这不是恐婚。
那是什么?她抬起头来问我。我看着她的脸,不知道该怎么说。虽然很晚了,我还是推着她借来的三轮车,把她送回了宿舍。
事后,柠檬对我更温柔了,她说她欠着我的。只要有时间,她就会来我的出租屋,帮我做饭,收拾屋子。其实她什么都不欠我,如果非要说欠,就是欠我一个交代,让我对她了解更深。
这一段时间,我和柠檬都很忙,她还是一如既往地加班,我也是忙得五加二,再连上白加黑。今年的销售任务比去年增长不少,市场竞争激烈,产品同质化严重,有好几个年轻人扛不住业务考核压力,辞职不干了,新的销售人员招不进来,现有的人员一个人快顶上两个人用了,一周时间就像以前的一天,没有感觉就到头了。我和柠檬这个星期一次面都没见,中间只打过两回电话。第一次电话,是我打给她的,告诉她我这边的工作情况,问问她那边怎样。第二次电话是她昨天打给我的,问我这几天过得怎样,宽慰我工作慢慢来,不要给自己太大压力。最后给我约定说,明天是周末,晚上我们都不要加班了,好好放松一下。
我给营销员开完夕会,柠檬在公司门口等我半天了。一个星期没见,我们都像久别重逢似的惊喜,眼睛要吃人一样盯着对方。我提议去红珊瑚吃海鲜,好好地犒劳一下自己。她嫌那里价钱太贵,说她加一个班还不够那里一顿饭钱。她说,去旁边的小街食府吧,每人一碗甜面片,要一笼蒸饺,再来两个小菜就可以了。说完,她蹲下身子,仰起头冲我甜甜地笑,又站起来上前挽住我的胳膊,说,吃什么不重要,只要和你在一起,比吃海鲜都鲜。那一副乖巧的样子,比糖还齁心。
吃得简单,时间就快,前后四十分钟。走出小饭店,华灯溢彩,夜风微凉,街上行人很多,昏黄的路灯笼罩着一个温馨的世界,人行道上,有情侣勾肩搭背地走着。柠檬依然挽着我的胳膊,突然问我,你和赵锰还联系吗?
搬走以后就联系过一次,彼此问候一下。
你能不能再联系他一下?
有事儿吗?我好奇地问。
你问他还要不要招直播带货的人,我想去试一试。
你医护工作做得好好的,怎么了?
她可能看出我满脸狐疑的表情,把我的胳膊搂了搂说,看把你吓的,我就是想利用业余时间多挣点钱。医院里的夜班,我一个人都快赶上三个人了,大家刚开始还以为我任劳任怨呢,后来有人说我是想钱想疯了,我自己都不好意思了。
我抽出胳膊,搂住她的肩膀说,亲爱的,有什么困难你说出来,我们一起扛好吗?
她连忙摇头说,没事,真的没事,你放心好了。然后用手拍拍我的胸口。
好了,不说了。她立马转变了话题,去你的小狗窝吧,看看你把屋子糟蹋成啥样儿了。
这个星期忙得脚底板不沾灰,我每天回来就是倒头睡觉,从来没收拾过。在我的出租屋里,她忙活了一个多小时,一切又变得干净整洁。有了上一次的经历,我没有再挽留她,把她送回医院里的单身宿舍。
四
几天以后,发生了一件我长八个心眼也没想到的事:柠檬失踪了。电话关机,微信不回。我跑到她工作的医院,她的同事告诉我,柠檬请假了。多长时间?没人知道。
我的心像被掏空了一样。走出医院,外面的太阳惨白,我想我的脸上应该也是这个颜色。我突然感觉就像当年初到黎阳一样,四周茫然,不知道往哪儿去。这一刻,我脑子里满是柠檬的影子,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搅得我脑子里乱哄哄的。平心而论,柠檬是个温柔善良、感情细腻的女孩,玩失踪,怎么都和她沾不上边儿。但现实确实如此。
我心里忽然一动,使劲儿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恋爱中的人真的弱智。我想起来了,柠檬玩失踪,这好像不是第一次。
那时候,我们刚刚认识,因为风筝。我们彼此留了电话,加了微信,相约一起放风筝,一起吃饭,还一起看了两场电影。我承认我对她一见倾心,她对我也绝对的心领神会。正当我憧憬着和她的未来的时候,却怎么也联系不上她了。和这次一样,电话关机,微信不回,时间大概持续十来天。当我准备把踏上爱情征程的脚步收回来的时候,她又回来了。
我问她这段时间怎么会失联?她淡淡地一笑说,回老家了。
回老家怎么会关掉手机了呢?我心里有一个大大的问号,但那时的关系还没到现在这种地步,我不好意思多问。她可能怕我多想,又补充道,家里信号不好,我妈身体有病,不想被打扰,所以就关机了。
当时我没有多想。
看来真有问题。我后悔给她起“柠檬”这个名字,平日里尝到的都是她的甜,现在尝到了她的酸,还有几分苦。
无论什么情况,总该让我明白吧?我想起了菲菲。
我走进菲菲手机店的时候,她正在接待一位顾客。我从来没有主动找过她,见我进来,她很吃惊。我示意她先忙,我可以等一会儿。菲菲抬手招呼过来一位帅哥,把客户交给他,然后把我拉到一边,直接问我,你是为柠檬的事来找我的吧?
我点点头,“嗯”了一声。你知道她去哪儿了吗?我接着问。
她能去哪儿?菲菲反问我。我也是从昨天到今天都联系不上她。看来菲菲和我一样。
你知道她家在哪儿吗?我问菲菲。
她转身找来一张纸,写给了我,说,去她家里看看对着呢。我不明白菲菲的话什么意思。管他呢,什么意思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要找到柠檬,看看她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我向公司请假时,谎称家里有事必须回去一趟。我知道公司里忙,就请了三天假,告诉老板,我会快去快回。我顾不上老板吃苦瓜一样的表情,跑出了公司。
柠檬的家是黎阳下面一个县里的,坐车只能到县城,然后转中巴车到她的村里。我拿着菲菲写给我的地址,按图索骥找过去。
这里真是一个好地方,用“山清水秀、鸟语花香”这些词有点儿俗套,但这里的确是这样。时值仲春,这季节就像一只五颜六色的染缸,被淘气的春风打翻,一股脑地泼在了这里,染得漫山遍野姹紫嫣红,风轻蝶舞花团锦簇。一望无际的麦田像绿色的海浪,此起彼伏,大片的紫云英花镶嵌其中,像铺开的锦缎。我心里有事,无心欣赏这大自然的恩赐,只想快速找到柠檬的家,见到柠檬。
听说我是来找柠檬的,柠檬的母亲没有一点儿吃惊的表情,张口叫出了我的名字,看来她知道我和柠檬的关系。老太太告诉我,柠檬不在家,回四川了。
回四川了?什么叫回四川了?她的家不就是在这儿吗?我像一下子坠进了雾里。我有点儿晕,这柠檬到底什么情况?
老太太看我满脸疑惑,安慰我,小伙子,别着急,她很快就会回来的。又摇摇头说,这丫头真是命苦!
老太太真是一位好母亲,我能感受得到她对柠檬的疼爱。我想去四川找柠檬,可惜老太太说不清地址。此时,我有点儿后悔,三天时间太少了,即便不能去四川,我也可以留在这儿陪陪柠檬母亲,等柠檬回来。老人家形单影只地守着三间空屋子,确实可怜。
回黎阳的路上,我的心里仍然是乱糟糟的,对柠檬又心疼又生气。既然爱我就不应该这样,相爱的人应该坦诚才好,难道在你的眼里,我还是不够爱你吗?你又何必向我隐瞒恁多?等你回来,我看你会怎么跟我说?
趁着柠檬没有回来,我决定请菲菲吃饭,感谢她给我提供了柠檬的家庭地址,让我对柠檬有了更深的了解。
吃饭的时候,菲菲说,既然你对柠檬的情况都知道了,我也可以跟你实话实说了,柠檬真是命苦。通过几次接触,我觉得你人不错,想跟你说要好好照顾柠檬,可柠檬不允许我把她的情况告诉你,她说你很清纯,害怕你知道真相以后,心里会受伤。
我抬手招呼服务员再拿一瓶啤酒,给菲菲的酒杯添满。菲菲没有和我碰杯,独自喝了一口,继续说,我觉得这样时间长了不是事儿,什么时候是个头啊?真相早晚是会知道的。现在这样,你们都很痛苦,而且会影响你们的感情。
我端起酒杯,和菲菲碰了一个,说,谢谢你,菲菲。我和柠檬的事让你操心了!
跟我你就甭客气了,我和柠檬是朋友,你以后真心对柠檬好就行了。
我什么也没说,用酒杯和她又碰了一个。
菲菲喝了一大口酒,放下杯子问我,哎,你知道柠檬被人贩子拐卖过来时多大吗?我摇摇头。
六岁,已经六岁了。菲菲说,柠檬真行,去年春天她通过“宝贝回家”网站找到自己的亲生父母,而且协助公安机关抓住了那个人贩子,还帮助另外两个被拐的孩子找到了父母。遗憾的是,柠檬去年找到她生母的时候,她的生母已经患了癌症。
柠檬这次失踪就是回四川,她的生母去世了。我对菲菲说,哎,也真够难为柠檬了。她以后的日子怎么过啊?菲菲叹了一口气说,那边,亲妈不在了还有个亲爹,这边,柠檬又放不下她的养母。菲菲灌了一大口酒接着说,说起来柠檬和她养父母的命都不好。她养母年轻的时候是我们村妇女主任,因为有一个儿子就带头计划生育做了绝育手术,后来发现儿子是个傻子才收养了她。她的傻哥哥比她大五岁。没想到的是,柠檬大学刚毕业的那个暑假,这个跟屁虫似的傻子趁柠檬父母外出的时候强暴了她。柠檬出事以后,她养父把唯一的傻儿子往死里揍了一顿,那傻子也真是傻,不敢回家跳湖里淹死了,看着傻儿子的尸体捞上来,他养父悲痛欲绝,突然心脏病发作也走了。这是隐藏在柠檬心底的痛。现在就剩下柠檬和她养母,两个苦命的女人。
菲菲说话的时候,我一口接着一口地喝酒,我不知道是为柠檬,还是为自己,反正就是心里难受。菲菲看见了,伸手夺下我的酒杯,说,别这样,你会喝醉的。
我就是要把自己喝醉。菲菲连背带扛地把我送回出租屋。“咚咚咚”的声音在我的脑海里回旋,我分不清,那是我轻一脚重一脚踩踏楼梯的声音还是谁的敲门声。柠檬走进我的出租屋,她放下包,趴在桌子上半天不动。我从后面看,人瘦了一圈。我走过去,轻轻地抚摸着她的双肩,她猛地抬起头,两眼死死地盯着我,说,既然你都知道了,我也不想再隐瞒了。你说怎么办吧,那两个字我不能说,还是你来说吧。
我想该怎么回答她,我的脑袋这会儿好像特别迟钝。她怔怔地看着我,突然站起身扑进我的怀里嘤嘤地抽泣起来。她把我抱得紧紧的,满脸泪水亲吻着我,对我说,亲爱的,我会用一生回报你!
我们抱了一会儿,柠檬说,我想喝酒。我依稀记得自己已经喝过酒了,应该是和菲菲喝的,而且喝得很多。
我说冰箱里有啤酒,柠檬又说,我要喝白酒。
她自己打开冰箱,拿出一瓶二锅头和一袋花生米。起开瓶盖,给自己倒了一大杯,给我倒了少半杯,说,今晚我想喝醉。说完,她仰起脖子灌了一大口,呛得连声咳嗽。那咳嗽声,我好像听得很清楚。
我和柠檬都喝醉了,我们的身体像火一样燃烧,口干舌燥,难受得要死,我们成了彼此清冽甘甜的泉水,都迫不及待地跳了进去。我们疯狂得要死,像戏水的孩子。
我们都累了。揉皱的床单白得刺眼,无限延伸成茫茫雪原,我躺在这洁白的世界里,柠檬在雪原的尽头喊我,声音空旷幽远。朦胧之中,我看见漫天风筝在飞舞,它们都飞得那么高。我和柠檬也变成了风筝,越飞越远,我的母亲在拼命地奔跑,她高举双手想抓住我们,却怎么也抓不到。
“咚咚咚”,好像真的有敲门声。我一下子从床上坐起来,脑袋像被敲破了似的疼。我用手使劲儿地抓自己的头发,努力回想菲菲昨天夜里送我回来,什么时候走的,我又是怎么把门给闩上的?我怎么也想不起来。屋里空荡荡的,除了我一个活物以外,剩下的只有生活日用品,安静地呆在过去柠檬为它们安排的位置上。阳光穿透玻璃铺在地板上,窗外的柳条在轻轻地摆动。
又是一个放风筝的好天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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