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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虎,我的兄弟

时间:2023/11/9 作者: 海燕 热度: 18307
文 渊 子

  从去年,写散文陷入困惑。若虚构了人名,那个熟悉的人物就不会迎面而来,内心也无法掀起不可遏抑的波澜。这个题目是去年夏天要写的,百转千回,居然是因虚拟了人名,迟迟写不下去,或写得僵硬、乏味、拙态百出。我是不是太偏执了?“散文在于温和亲切,在于变化多样,在于那广博无边的生活题材,在于那岁月沉淀下无法虚构的真挚情感。”昨日读一位作家的创作谈,仿佛找到了答案。

  是的,情感无法虚构,作为载体的人物更无法虚构,像把张三的事情安在李四头上,骗了别人也骗了自己。所以在重写这篇散文时,我打定主意不给人物改名。之前读过作家韩浩月《世间的陀螺》这本书,他把家乡的亲人朋友几乎写遍了,我相信那些人物都是真名,若是虚构的就不会写那么好。

  朱虎这个人物并不具备文学特质,他太普通了,与千千万万普通人一样,从小读书、参加工作、娶妻生子,后来又下岗失业,柴米油盐一辈子。但一个人无论多平凡、多卑微,也不该成为文学忽略的对象。弱者是文学中最动人的形象。如《变形记》中的格里高尔、《穷人》里的杰符施金和瓦莲卡,竭尽小人物的悲郁。可惜朱虎不是卡夫卡,不是陀思妥耶夫斯基,他写不出旷世无匹的自传,也就不可能有人记得他。

  我也写不出旷世无匹的文字,我只能把朱虎当兄弟那样去看待、去怀想。奇怪的是,我使用了朱虎这个真名后,情感便汹涌而来,像大潮在我面前掀起了巨浪。巨浪过后,我看见远处的山,山下有座小城,小城的马路边上,朱虎站在那儿等我。此刻天空湛蓝,白云悠悠,阳光照射着朱虎略显黑黄的脸。待我走近,那张周正纯朴的面孔露出了憨厚的笑容,怯生生地说:“大哥回来了?能、能住些日子吧。”

  我不记得上次与朱虎见面是什么时候了,但这丝毫不影响朱虎是我兄弟。不管过去多少年,我始终坚信他就是我兄弟,不可改变。

  朱虎是我家老邻居,但我不好把他界定为我的小伙伴,我们玩不到一起。那时的我梦想做诗人,没学会写诗却学会了诗人的幽独,玩不到一起的原因全在我。朱虎在我面前,似乎有着与生俱来的自卑感,为了克服自卑便不断地证明他的好、他不差、他是可以的,比如工作好、收入高、比我们结婚早的小日子、娶个漂亮媳妇等等。现在回想起来,我认识朱虎的过程,或者说在和他交往的所有时间里,他都在极力地证明自己。还记得三十年前他就说:“大哥,我现在挺好,管着食品库呢。许多人买东西都得找我,是不还行?”

  “是不还行?”是他的口头禅,显出妥妥的自信和荣耀。

  

  插图:包 蕊

  小时的朱虎确实不差,他聪明、懂事、性情温良,从上小学开始就当班干部,是百分之百的好孩子。只因父亲遭遇横祸,像有只巨手把他从一个无忧少年拎成一个心智成熟的小大人,过早地担起了养家重任。这场灾难的发生地在云南的某个农场,背景和年代都与王小波《黄金时代》里的云南农场如出一辙,既波澜壮阔又气势汹汹。然而,那个特殊年代是我这篇拙文所无力触及的,我写不出情爱中迷幻般的丰美体验,更写不出王小波那样的思想深度。

  “证明自己,这是一条不归路,你将永远痛苦。”朱虎没读过这句话,他不知道这是一道生命哲学,他用祥林嫂式的表达,反复赘述着他的那些好,无非是不想让别人瞧不起他。但这就像逆风划船,越是证明越是受挫。在某一天夜里,朱虎突发了脑梗,好在不严重,只是以前好多事情想不起来了,但他证明自己的初心始终不变。

  他说:“下、下岗也挺好,我在弟弟他们工地上包了活儿,一年能挣两三万呢,是不还行?”

  “我找人办了低保,一个月二百多。这、这是国家给的,一般人办不下来呢,是不还行?”

  “两、两个孩子都挺有出息的,什么都不用我管。我现在没啥愁事,是不还行?”

  “还有两年就办退休了,差、差不多能开两千多呢,是不还行?”

  ……

  我不知道一个把领养老金当成最后理想的人是不是可悲,但我没资格瞧不起他。因为朱虎一直在坎坷的生活道路上努力着,不停地设置一个个明媚的前景。尽管他的实际生活乏善可陈,但他的精神世界却充满了阳光。

  在所有老邻居里,朱虎是少有的几十年不间断来我家串门的人,而且和我的兄弟姐妹都很亲。尤其对我母亲,一口一个“大妈”叫着,比我这个亲儿子还依恋。可以这么说,朱虎是“老亲故邻”这句成语的形象代表,他身上集聚着忠义、善良、纯朴、憨厚这样的品性,所有人都愿意靠近他、亲近他。记得小时候,他有事没事都会到我家坐着,几乎成了我家的一员,如果不到我家坐会儿,那今天的日子等于白过了。他是一个让你放心的人,永远不会算计你、坑害你。有他在,事可嘱,心可安。

  生活从来不会停止对一个人的磨练。平淡的日子像一面镜子被打碎了,碎成满地星光。美丽的媳妇离开了他,我不知道变故原因,我想用“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来美化这个变故,我无法评价那些说不清的恩怨,我只知道女人带动一个家庭,而男人只能淘染自己。一个很想证明自己的人,当再也无法证明自己时,该如何安放那份沉重呢?好在还有几年就领退休金了,处于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境地,也是挺自在的。

  朱虎照例一周一次来我家串门,主要是陪母亲说话。家人早已拿他不当外人了,有时打个招呼,有时招呼也不打。但这些无关紧要,朱虎不挑这个理儿,何况他来并不是看我们,是来看我母亲的。他在母亲屋里坐着时我从没进去过,不知道他和母亲聊些什么。耄耋之年的母亲坐时间长了也累,累了会径自躺下休息,也没拿朱虎当外人。这娘俩就东一句西一句地聊着,聊过之后,朱虎会暖暖地说:“大妈,我回去了。”

  母亲也会暖暖地说:“你走呀虎子,没事就来哈。”

  我没法统计朱虎来看母亲有多少次,拢共坐了多长时间,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他在母亲那屋坐的时间肯定比我长。大概是亲者自亲吧,我不会没事上母亲屋坐着,我认为有比和母亲聊天更重要的事儿。有一回我大言不惭地说:“其实,最孝是能干大事。你看那些名人、大官儿,有几个在家守着老妈的?”母亲被我忽悠得点了头。也许是母亲不愿戳穿我。我自己反驳了一句:“你既不是名人,也不是大官儿,你也好意思说干大事?”善良的母亲从不伤人,她总是善解人意地说:“去忙你的吧,不用陪我。”

  后来听弟弟说,朱虎“垫高了”。社保出台了一个政策,可补交一笔社保金,朱虎补了三万多,这样退休金就能领到三千多了。这对朱虎来说是一个天大的念想。他说:“一个月多开一千,一年就多开一万。多交的社保三年就补回来了,是不还行?”又意犹未尽地补充:“我的点儿好,正赶上这拨政策。人家说,过这村就没这店了。”

  从此,朱虎便有了阿Q般的自豪,也就总听他说:“我也能开三千多了,公务员能开多少,是不还行?”

  如果日子就这样过下去,朱虎会怀揣着对退休金的热切盼望,陪着母亲快活地聊天。尤其是漫漫冬季,家里供暖不好,弟弟妹妹也忙,孩子们都远走高飞了,老屋里冷冷清清,幸亏有朱虎常来家中坐坐。长时间不见他,母亲会念叨:“虎子怎么不来了?”

  是呀,虎子怎么不来了?虎子又一次犯了脑梗,左边身瘫痪,生活不能自理了。但头脑清晰,说话也无障碍,只是他怕了,因没有人可以照顾他。两个孩子都在外地,怎么可能扔下自己的生活来照顾他呢?身边只有一个姐姐也古稀之年了,身体也不好。姐姐心疼这个弟弟,想担起手足之情,可咬牙照顾了一个月后还是累倒了。朱虎最后的归宿,只能是众说纷纭又颇具争议的养老院。

  而这时,朱虎离他退休开三千多的日子还有两年时间,却面临着生命里的一道坎儿。许多人在最后这道坎儿倒下再没爬起来。两年对于常人来说就是一晃荡的事儿。“晃荡”一词很生动,贾平凹就说,他在西安城一晃荡,就过去了二十年。可对朱虎来说,这一晃荡就太难了,比李白的蜀道还难。莫泊桑说:在命运的闷棍之下,我流血了,但绝没有低头。朱虎不是莫泊桑,他挨了一记闷棍后,只能用自己的方式向命运低头。

  我很戚然。如果朱虎早两年退休或晚两年发病,那就有三千多元的退休金可领。在我老家那个小城里,三千多元是什么概念,是一份衣食无忧、尊严满满的生活保障。他可以在人群中淡定从容地来来往往。对朱虎来说,这是他最后的幸福时光,就算生活不能自理,用这笔退休金雇个保姆照顾自己,也会生活得很好。若行动不便,可以坐轮椅出去晒晒太阳,也可以在不算冷的天气里去踏踏冬雪。当然还可以继续来我家串门,把轮椅推进屋,照样和母亲说话。母亲需要朱虎,看见他就仿佛看见那些老亲故邻,看见了逝去的岁月;朱虎也需要母亲,看见母亲,就会感受到家的温暖,想起自己母亲的慈爱。

  但是,一生要强的朱虎不允许自己沦落到如此不堪的地步,他才五十八岁,离进养老院的日子还早着呢。他不想拖累儿女或姐姐,他不愿这么躺着等死,更不愿拖着空虚的灵魂苟延残喘地活着。在某天夜里,在死亡般的黑暗中,他从心底发出了一声怒吼:绝不这么活着,绝不!

  大脑清晰的朱虎,在最后时刻,心中掀起了滔天巨浪,他不再躲避这头巨浪,当成石头迎头撞去,像浪花那样粉碎自己。尽管这让我无比心痛,但我还是赞赏他的勇气,这勇气与我的终极预想不谋而合,那就是:当生命只剩下给别人添麻烦时,我会将自己粉碎。

  然而对朱虎来说,粉碎自己谈何容易?半个身子不能动,连选择粉碎方式的机会都没有。换作别人,这个念头也只能挂在嘴上,成为发泄绝望情绪时的一个出口。但朱虎不是别人,他强烈的自尊心压倒了对死亡的恐惧,升腾出强者的勇敢。否则,用右手使劲拽住暖气管,拼出全身力气往暖气片上撞击头颅,就成为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事情。大脑会把那常人无法忍受的疼痛分毫不差地传递给他,而且不是撞几次就能结束生命,可能十几次、几十次,也可能是上百次,直到把自己撞死!没人知道朱虎究竟撞了多少次,当他彻底把自己撞离这个世界时,人们看到的是,他那颗曾经很聪明的头颅上,布满血痕。

  朱虎,我的兄弟,就这样以我们不可想像的方式离开了人世间。他那憨实的笑,那结巴的语言和胆怯的声音,永远定格在那个夏天——天空湛蓝,白云悠悠,阳光照射着他略显黑黄的脸。他站在路旁迎着我走近,用惯有的、没有半点虚情假意的笑容说:“大哥你回来了?回来看我大妈啊。能多住些日子吧?哦,我还挺好,再、再有两年就退了。我找人算了,差不多开三千多呢,是不还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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