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出生于五四运动那一年,属羊。天上火命,草野驯服之羊。6月的辽南,正是鸟语花香、草长莺飞的时节。后来爷爷说,这季节的羊,能见到青草了,但庄稼和籽粒的东西,都还没有熟,所以这辈子是劳碌的命,尽管还饿不着。
听爷爷说这个话的时候,我都七八岁了,人们刚刚能吃饱饭。爷爷似乎看清了一切。
那时候家口多,爷爷是他那一辈的老大。长房长孙,肩上的任务重。
张这个姓,弓长合体,古书上说,春秋时代乃为皇家造弓箭的人。所以,这个姓氏是手艺人。后来我知道,这个姓为百家姓之首,见问是无需说“免贵”的。
大家族的规矩,男孩到十岁进私塾,读书三年,之后学手艺,既不做“睁眼瞎”,也不至于吃不上饭。“南北大炕,桌椅摆上……”这是爷爷开蒙时的课文。忽然间,私塾附近的最高峰,庾顶山上的旗号变了,先生告诉爷爷们说,看啊,变天了。那是1931年。
这个家族,是从山东登州府来的。挑子两头,一边是孩子,一边是家当。所谓家当,是吃饭的家伙——铁匠炉的工具。走到辽南复州的时候,占山户董家人说,这里还正缺少铁匠,留下吧。后来,挑子一落,就留下了,自此董家屯三户鼎立,董家,郭家,张家,其余皆小户头。
“旗占洼,民占山”,辽南开化晚,清朝时期,跑马圈地,水草丰美的地方,都被满族人占据了;家乡土薄,旗人不要,这屯子里都是受苦人。
三年学满,告别课堂,要去学手艺了。爷爷学了木匠,师傅家在东山,就是现在瓦房店北边一点的地方。东家也是大家口,三个儿媳妇轮流做饭,一个儿媳妇十天。爷爷说,就不爱吃三媳妇做的饭,因为粥比较稀,不顶饿。那时候,东家跟伙计吃一样的饭,有区别的话,是东家面前,可能有个咸鸭蛋。
插图:常轩瑀
学徒学徒,三年为奴。每年回家三次,春节,五月节,中秋节。爷爷属羊,羊最怕狼。爷爷说,真叫狼吓过,那年秋上,往回走的时候,天色将晚,老觉得身后有什么东西跟着,猛回头,一个长着瘆人毛的东西正瞅着自己,顿时一身白毛汗。但爷爷身上带着家伙,斧子凿子锯子,都是上好的铁器,狼终于没敢近身。但爷爷确实被吓着了,回家后躺了半个月,找人才把魂叫回来。
屋子里一铺炕上住五六个伙计和学徒,夜晚条案上置油灯一盏,该睡觉了,吹灯。年轻人无事寻乐子,打赌说,谁能坐在炕上一口气吹灭了灯,免烧炕一晚,直接轮下一个人。这时候,赢的那一个,多半是我爷爷。这叫气力。
爷爷后来跟我说,在他出生之前,想是1918年,全地界闹过瘟疫,死人无数,但唯有三个行业不死人,铁匠木匠纸匠,因为这三个行业要发送死去的人:打棺材钉,做寿材,扎纸马。还有个说法,铁匠木匠手里有家伙事儿,铁器,能辟邪。纸匠行当里,还包括吹鼓手,家乡叫喇叭匠。
学徒期满,该养家了。此后北到黑龙江,南到大连港,爷爷都耍过手艺。耍手艺这个事儿,是什么活儿都拿得起,手头还要快,手头慢了,挣不着钱。那时候,爷爷一把手艺,要养活七口家,还要孝敬老的。
这里还有个裉节儿。那年爷爷与几个同乡去黑龙江干活儿。在瓦房店上火车前,见一测字先生,好整以暇,便测一下。先生说你写个字吧,写个啥呢?出门无非先求个平安,然后才敢图财。爷爷便写了个“平”字,哥们好的一个字嘛。熟料先生说:“年轻人,最好不要去!”何以见得?先生沉默良久方说:“看看你写的字,干瞪俩眼嘛!”半天爷爷才明白过来,“平”字可不一个“干”字加俩点儿吗?
但如箭在弦,非去不可。谁承想,去了就一病不起,水土不服啊。整天躺在工棚里,活儿干不了,见饭也吃不下,看看命悬一线了,同乡们说,小张怕是挺不过去了,一块儿来的,咱们不能不管。大家便掏了掏腰包,齐了点钱,请了个郎中来。几服药下去,见好!抓饭量了!毕竟年轻,生命力旺盛,大难不死。后福当然是有的,后来也真挣到了钱。
爷爷名讳“芳”。这个字,主儿孙满堂。爷爷膝下三儿两女,都争气。大伯二伯念书十几载,历尽劫波,后来都是栋梁之才。我爸老幺,打小娇惯了,不喜读书,独爱木匠手艺,所以他后来受了大半辈子苦。我两个姑姑,老姑是屯里第一个本科生,1980年入学,东财硕士毕业(那时候还叫辽宁财经学院),越十年,我上大学,是屯里第二个本科生。
唉!现在翻起当年的影集,黑白片,大伯二伯少时雄姿英发,都一张国字脸,俊得令人动容,像极了爷爷。这样的人儿,现在可不多见喽。
入社后,爷爷当生产队长,劳动日值七角钱——一个整劳力,一天可以挣到七角钱。爷爷卸任后,换人当队长,劳动日值恢复到三角。那年月,一本《新华字典》一块一角,几十年未变,家里有《新华字典》的,为数不多。
卸任生产队长,爷爷为队里喂了多年牲口,两个老头儿,几乎长年住在牲口棚旁边的屋子里。“马无夜草不肥”,半夜也需要给牲口添草加料。隐约记得很小的时候,去爷爷住的小屋里玩儿,有两样物件印象深刻:闹钟,爷爷叫它马蹄表;带罩子的马灯。前者是定时提醒爷爷起来喂牲口的,后者,当然是照明之用,那形制总让我想起《红灯记》里的灯盏。
上世纪70年代末,生产队恢复木匠铺,爷爷重操手艺,领着我爸等五六人,搞多种经营,主要是为队里打造、修理农具。那时候,我已完全记事,看爷爷,那手头真是干净利索,指挥若定。
大伯是1938年生人,属虎,想想爷爷19岁上就有了大伯。奶奶姓郭,所以我管屯里郭姓的人,都叫舅爷、表叔。
2013年春上,爷爷在老姑家摔了一跤,从此卧床。大伯气得跳脚,“不告诉你们这年龄最怕跌倒吗?”112天后,一个风雨交加的天气,爷爷走了,享年九十有七(农村算法),五世同堂——大伯的孙女已经有了下一代。归正首丘,拉回董家屯,灵堂设在我家堂屋——到我爸这一辈,只剩他还守着老房。全屯子里的人都来送殡,爷爷极尽哀荣。伯伯姑姑嘱我作祭文。骈四俪六,总结爷爷一生。读完祭文,在场人无不垂泪。出殡那天早上,雨住风歇。
清明快到了,我因故不能回乡。爸在电话里说,别回来了,有我呢。爸勤苦,守着老房,想是爷爷奶奶有安排,每年有个添土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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