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退成一座岛屿

时间:2023/11/9 作者: 海燕 热度: 19128
文 王冠一

  

世无好茶

有人爱茶,有人则无感。刚认识韩先生的时候,邀他来家中做客,不想傍晚,风雨琳琅。我拿出最后一泡“牛肉”存货,好岩茶跟坏天气,仿佛富家女与街头痞子的爱情,有种毫无道理的匹配感。当然,亮出牛栏坑肉桂,也有在他面前炫耀的意思。牛肉金贵,加之闲谈间我扯出每年跑去天心村收茶的经历,为茶加持,更显这一盏茶滋味非凡。

  沏茶前差点没沐浴更衣,以示郑重。我撸起袖子,一招一式地忙活起来,他看得倒认真,接过茶盏,没等他喝完,我便问,这茶好不好?

  他笑笑,答:比中药好一点,却不如白开水甜。

  这可是牛肉,很贵的,我亲自看着做的……如果当时有弹幕,我大概要打上这些吐槽,并义愤填膺。

  送他上车后,雨已经停了,风鼓着潮湿的空气直往衣缝里钻,落红一片。我坐在长椅上,许久,琢磨着韩先生评茶的话。是一句实在话,实在话最能戳破屏障,使人望见远山。我之于茶,因为爱,所以情深。对他人而言,不过饮品,牛肉也好,虎肉也罢,或许真没白水来得畅快。

  

  好茶的概念经不起推敲。或者说世间本没有绝好的茶,人不同,人站的立场不同,人的口味亦不同。白水为什么不能是好味呢?好茶,由人厘定。世间的绝好之处,亦在于每个人皆能自由选择。选择不分好坏,选择只关乎个体意愿。

  我们习惯于把一些事物变成生命的自负。那次小聚,似当头棒喝,给了我一番开示。就拿喝茶这件事来说,爱茶者往往将不喝茶的人排除在阶层之外,常喝圈子里公认“好茶”的,又剪掉其他“不入流”茶客。

  很多时候,茶不再是草木的艺术。它更像一则广告,所谓茶人,在阶层、圈子、流派中各怀鬼胎。那算不得喝茶。

  我一度困于此结界,竟然被“门外汉”点醒。那句“比中药好一点,却不如白开水甜”乃我之偈语,比阿弥陀佛还要实惠呢。尊重每个人对茶的选择和情感,不把茶事沦为一场精致的平庸,才好关起门来,独自抑或二三挚友,在清茗流转间,恣意欢喜。

  后来,韩先生经常做客我家,我也换着茶给他喝,却打消了洗脑模式。我只管泡,不言茶;他只管喝,不问茶,仿佛成就了另一种高山流水。微黄灯光,两个人对茶而坐,聊中医,聊北京哪里好吃,聊香山的桃花。

  赶上落雨,他便掏出陶笛,即兴吹奏一曲。那呜咽绵细的音符,把房檐与未露面的月亮也变成笛声,荡向岁月里。岁月有了远意。

  可人到底是追寻意义的物种,人生亦由无数意义垒叠完成。那么,盏中一捧茶,它的意义究竟在哪里呢?

静水流深

从某种维度讲,我完全可归为“茶香世家”行列。打小看着爸妈喝茶——喝“劳保茶”长大的……实锤“茶根世家”了。估计那白瓷缸劳保茶的底子过分浓烈,怂恿我后来钟情于茶,且一往而深。

  二十青春,是看燕子归来也要落泪的年纪。那时读须兰小说《银杏,银杏》,有句“茶已凉了”着实惊艳,大约它激活了沉于生命角落的浓烈情愫。我不疯魔不成活,迅速置办齐整喝茶的家伙,品尝父亲来路不明的茶们。

  那会儿,我常去一位忘年朋友店里蹭茶吃。素秋季节,风戏弄路边梧桐,梧桐枝丫前仰后合,飞起漫天昏黄。他的茶店就在梧桐深处,粉墙黛瓦,是特地从皖南请的匠人修葺建成,好不风雅。

  我想,若非它隐匿了起来,在这座北方城市,如评弹般温软的茶店会害羞吧。

  我坐在圈椅上,身体稍微前倾,直勾勾盯着小巧玲珑的紫砂。陶壶里烧着水,水开了,他将壶放于金丝楠大案上,之后停下所有动作。我不解,以为有什么事要宣布,挑着眉毛问道:咋啦,怎么不倒水呢?

  他说,等水静。他是一个很有做派的老人家。我把“做派”解释为,不做作的讲究。生活中到底需要一点讲究,让红尘满衣的我们不那么将就。

  跟他一起等水静,我竟听到壶内水泡争相破裂,继而波摇荡漾又渐渐平稳安宁地起伏。起伏定了,他才缓缓提壶,注水。

  陈年白茶的香,在紫砂里打几个滚冲将出来,我忽然涌起莫名的感动。是从那时起,我渐渐摸到了一点茶的门楣。茶自然具有饮牛饮骡的功能,也解人之渴,但它还要我们懂得“品”。

  品茶,被世世代代文人墨客渲染,早跟华夏文明诸多哲学符号联袂,汇流成浩瀚而精深的文化长河。古今多少人,在这条河流上,寻到自己的一叶扁舟。有的毕生泛舟水波之间,有的登了岸。

  于我的体验,品茶是一个过程,从启开茶叶罐,“品”的意义已经上线。现实中我不太理解复辟繁缛礼节的华丽茶会,但抱以善意和观望。我比较偏爱简单清爽的小饮。天下茶被天下人喝,茶是很包容的,很随便的。很不计较的。

  什么人喝茶,茶就是什么。水开了,我把陶壶放到一边。等着,等静水流深,沏出的茶分外平稳。抱歉,这个环节不必科学前来指手画脚。品茶的标准是没有标准。

  没有标准的事情,全凭心境,和成全心境的信仰。

  一直以来,我总不肯轻信外部世界,世事无常,变数如影随形,所以只能在心里打造天堂。这是我的小信仰。而品茶成全了我的小信仰,我也赋予了它意义。

  与其说忘年友人教会我品茶的过程,毋宁说我从他那儿接过一支拐杖,让我于无垠的时空中行走,脚步和心都稳当。

  品茶,安的是心。心安了,茶有滋味。老套的鸡汤话,是我真实感受。

  如今,我已不是温润如玉的少年郎,那位老友也抛弃了人间。茶店改头换面,不复从前。可我每每经过,总下意识地停上一停,想起他。一个人,是否只以肉身的存在而定义为存在?我承认因果,却对来世存疑。兴许,一个人在另一个人的生命中留下过记忆,被念着,这个人就不曾真的消逝。

  再往后,我也转身离开了北方的家乡,来到一座大城——北京。

天涯道路

临登机前,我还在读齐邦媛的《巨流河》,把情绪放进已过的洪荒风浪里,权当沉浸式缓释。不然无法说服自己为什么要拖着三十多岁高龄挤入北漂大军,跟95后争食吃。为什么呢?促发动因有无数个,正当理由亦很多,但果真迈了出去,忐忑尽装在左右两边硕大无比的箱子之中。

  左边的箱子,塞满了书和茶、茶器。非必需品,之于背井离乡的人,成为心灵上的必需品。这让我想起古人行囊里要装一把故乡的土,诚然有治疗功效,但精神的意义大于实际疗效吧。

  于北京的第一年,我施行“限茶令”。因为饿。

  这个年代外出打工能饿着自己?没错。造成困顿的原因,全怪我选择不打工。

  我当时想法执拗,在家乡给单位打工,好不容易出来,为什么要做同样事!难道只为从海滨转移到首都吗?既然打破了旧世界,不如彻底粉碎它。

  小小房间,两扇不大的窗。窗外蝉鸣纷纷,原来北京的蝉虫跟家乡叫声不同。我坐禅般整日不出屋,窗外另一栋相似的老式居民楼是唯一风景。北京夏日的黄昏,像归宁的小媳妇,羞着眼,红着脸。每至黄昏,我最馋茶。

  那是孤独在召唤。孤独这个词充满游侠气及与宿命过招的力度,不至于热爱孤独,可人得先承认了孤独,方能远走他乡。而这份孤独在油水不多的现实条件中暂时妥协,喝茶促进消化,很快会饿。奈何银行卡余额日趋萎缩,房东又铁面无私,房租仍需按时交付,我只好把钱省在吃穿用度上。

  一小碗粥一点青菜便是一天的伙食。有次去超市,闻见烧鸡香味,不自觉地聚过去,绕着柜台走了好几圈,最终也没舍得买……其实家里经济不至我如此,可堂堂男儿,雄心壮志地出来了,不想父母援助。

  他们甚至不清楚儿子忍饥挨饿。哪里来的倔强,我现在想想也可笑。

  北京的夜晚太长了,我思来想去,还是撬出几块陈年普洱,投入汝窑壶内。那把从宝岛台湾买来的壶,卖价也够几顿美餐。当初真是鲜衣怒马,骄奢得可以,我不禁连连后悔,若把钱攒下来该多好。

  外在的雪月风花,难免须支付物质成本。灵魂清雅,不需要后台。

  很早接触普洱,起先遇到贵人王先生,肯带我从低年份茶一路喝至高年份,遂对普洱有了系统认知,而后秦先生把我拽进老茶疆域,即便这疆域深广,毁誉掺杂,但普洱如情人,还是老的好。清代,乃消耗普洱之大时代。《红楼梦》中贾宝玉过生日吃了面怕停住食,林之孝家的就建议:该沏些个普洱茶吃。

  我推测那时的普洱,应几乎都不“新鲜”。毕竟交通阻隔,山路迢迢自云南进贡而来,不老也难。

  天空略深一度,呈墨蓝颜色。我没开灯,微光和大面积的影铺陈于茶器之上,我意外获得阴翳侘寂的美好。沏罢茶,茶汤似乎承袭了夕阳,透着沉醉的红。尝一口,被时光打磨过的茶,味道并不模糊,相反更清晰。只是那味道淘气,与人捉起迷藏。它隐于悠悠年岁背后,要人寻觅。

  喝普洱,乐趣在寻觅它隐藏的滋味。

  痛追少年乐,不许俗人知。找着找着,就找回了自己。倘若你问我,在北京这些年得到了什么?名利吗?见识吗?一段一段悲欣交集的阅历吗?

  是,也不是。

  我从不否认,选择来到大城市,真实目的是为了赚钱博名。但京城四时风物,压根没燃起我热泪盈眶的奋斗史。却见天高地厚,掂量出了自己的斤两。我那些不切实际的欲望剥落,胸口的火焰弱了,慢慢退成一座岛屿,坚硬,坦然平淡也不失希望。从此茶的意义也变了。

  之前它是拐杖,在跌跌撞撞的日子里,我仰赖它撑住不着边际的心。社会分秒变革,思想观念、技术网络、新闻旧闻……像西洋镜,轮番变换。一介凡人,又怎抵得住多变的大环境。茶,草胎木心,虽不堪遮风挡寒,亦不能阻止我不停摔倒,但它至少使我拥有足以爬起身,抖抖灰尘,继续行走天涯的支点。

  向自身缺陷投诚,接受不能抵达的山峰和不完美的人生,所谓支点便光荣退役了。茶回归于茶,现在它只是我每天的私情。补充一句,这般豪横地吃茶,表明温饱问题得以解决。何止,昨日低头,惊见微微隆起的小肚腩,它卖萌似的上颤下抖,顿时容貌焦虑,默默下单一张瑜伽垫。

大雪春色

人有嗜好,并不是什么坏事。也许嗜好,会拼凑成一个人最后的乌托邦。现实世界不具备美感,多令人疲倦。我们需要乌托邦,在其中唱支歌,或吃口茶。

  将入夜,乱云低暮,不久便飞雪风中转。这场大雪到底来了,雪片敲击窗户发出蝴蝶震动翅膀的声响。我取出冰箱里“霄坑五队”的茶,咦?这个时候不正该喝陈年普洱、武夷岩茶,实在没有,祁门红茶也是好的,它们温经补气抵抗苦寒,为什么选“绿茶”!

  隆冬季节,绿茶自带意想不到之高光。故而我的绿茶,专为过冬储备。

  捏一小撮茶投入盖碗,也不拘究竟几克,太严丝合缝,反倒失去了与味道不期而遇的怦然。盖碗亦随心,我常用的两只,一只粉彩梅花图样的,手上这只甜白釉,据说制作师傅出自早年毛瓷厂,胎极薄,又朴拙,暗夜以手电照之,可透光。当水咕嘟咕嘟涌起无数鱼眼水泡,时间就差不多了。

  我故意把壶擎得高一些,往盖碗里浇水。瞬息春光。那绿茶芽头随水从碗底滚滚而上,绿意波涛水中摇,清香浮荡,十分风流。茶汤翠色,入口生甜,鲜爽得刚刚好。这是谷雨前后,自九华山脉海拔八百米处采下的茶。

  许南华《茶疏》写着:清明太早,立夏太迟,谷雨前后,其时适中。喝茶不必紧攥古书不放,但许次纾先生的话与我心意相合。过早,茶的滋味略显轻浮;太晚难免昏浊。恰到好处的徽风皖韵,最可爱。

  佛家常言“心能转物”,我看茶亦可。眼下即是凭一茶之力,破除时间与空间的执念。人间纷纷大雪,屋内片片春情。是多么神奇,又平常的法门。

  大雪过后,春天又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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