骨子里我一直喜欢春的烂漫,夏的热烈,但我又非常惧怕这个时节的到来。我害怕看电脑和手机上那层出不穷的关于母亲节、父亲节的活动,它们总是会触碰到我内心深处最脆弱的地方,因为和母亲父亲两个称谓连在一起的还有那些苦涩艰难的经历——海的那边那个贫穷落后的小村庄留给我的回忆。
大连和我的老家离得并不远,只不过隔着一片海,可离家快三十年了,我却只回了五次家,而最后一次回家距今已有十二年之遥。
我一直以为,每个月给父母寄去千儿八百块的养老钱,在我老家那个闭塞的小村庄传出去将是一片赞誉,我一直用这种方式化解着对父母的愧疚之情,企图让自己心安,却从来没有想过,钱是替代不了亲情的。
先是万分惊讶,转眼喜极而泣,从父母见到我时的情感变化,我强烈地感受到了他们对我的思念,心就狠狠地痛了。
“娘,大(老家对父亲的称呼),女儿不孝啊,这么久不回来看你们,女儿也挂念你们啊!”
“好啊好啊,来家就好啊!”娘像孩子似的摇着我的手,她是那么兴奋,那么欢喜。
娘和大都老了,但身体还算硬朗,肤色也十分健康,我知道那是和太阳亲密接触的缘故。看得出,他们一年四季没少在地里忙活。
“娘和大都多大岁数了,怎么还让他们下地干活儿?我每个月寄的钱难道不够他们用吗?”我把二弟和两个妹妹狠狠地训斥了一通。
“谁让他们干活儿了?是他们说,闲下来会垮掉的,不光浑身不得劲儿,骨头都生锈了。你寄来的钱,娘和大不舍得花,都填活咱哥家那几个孩子了。”二弟急赤白脸地解释,“当然,我和咱妹家的孩子,娘和大也没少使唤钱,什么压腰钱、奖学金、文具钱……花钱还不落好呢,嫂子就总气咱娘和咱大,说他们是穷显摆,不就是想告诉别人有个在大城市工作的闺女嘛!你说你们总是惯着这些熊孩子,让我们做父母的怎么办?我们都没法管孩子了。”
说到最后,二弟就快哭出来了,一副万分委屈的样子。两个妹妹也瞪圆了眼睛,嘴噘得能拴住一头驴。嫂子则在一旁红着脸小声嘀咕着:“难道我说错了吗?”
“我这不是看咱娘咱大这么大岁数还下地干活急的嘛,又不是真的怪你们。”我赶紧赔不是。走之前先生一再叮嘱我,咱们不能在爹娘身边尽孝,爹娘还不都靠弟弟妹妹养他们的老送他们的终。所以,回家说话要有分寸,多体谅,多包容。
“娘、大,你们跟我去大连住吧,我家虽然不够宽敞,可还是会有二老睡觉的地方。我哥走了,我就是家里的老大,留你们在这里,我不放心啊。”我话说得真诚,其实心里没有多少底气。
“还是不去了吧,我和你娘乡下的日子过惯了,你那儿反成了牢狱了。再说,你和公婆六口人住不到一百平的房子挤挤巴巴的,我和你娘过去了,大嫚儿又得和传宗住上下铺,都快二十岁的大姑娘了,得有个自己的屋子才是。而且你娘和你婆婆根本就尿不到一个壶里去……”大细声慢语地说着,令我百感交集。
“以后别给我们寄钱了,娘知道你在大城市生活并不容易,多攒点钱,留给孩子们上大学用吧,可别让他们像你上学时那样苦。”娘摩挲着我的手,眼里噙着泪花,“说起来都是娘和你大对不起你,想想你上学那几年吃的苦,娘就心疼,可那也是没办法的事啊。”
我及时帮娘打住了话头,安慰着她老人家,“娘,都过去了,咱们以后不说这些往事,人得向前看,好日子在前头呢。”
“不说了不说了,不过,你以后别总挂念我和你大,别总给我们寄钱寄东西,你们自己过好了比什么都强。”娘的一口俚言俗语,让我的心酸楚又温暖。
世界上最亲密的关系莫若母女,不管什么时候,娘总是会站在我的立场说话。
“可不是嘛,以后别什么都往家里划拉。”大随声附和,口气很满足的样子,“这你也看见了,咱们这里的生活越来越富裕,要什么有什么,还多半不用花钱,只要勤快点侍弄着这几块地儿,就吃穿不愁的。哪像你们,出门就花钱,什么都死贵死贵的。”
大从抽屉里翻出一摞报纸,报头“大连”的字眼赫然入目,新的像是刚买的,旧的看起来有好几年的样子。我很惊讶,这是从哪儿来的报纸。娘告诉我,“这些年,不管谁去大连,你大都求他们买几份报纸回来。你大说,看大连报纸,觉得离闺女近了。你说说,这不过就是隔了一片海嘛,你们那里的物价怎么就那么高啊?”
从一踏上故乡的土地,过去种种的艰辛就伴随着乡土的气息和浓烈的思乡情一起涌进了我的脾胃、血液和骨髓里了。然而此刻,更多的是我对娘和大的愧疚以及深深的自责。唉!倔强了一辈子的二老再想念牵挂我,只要我不发出热烈的邀请,他们就绝不会轻易地打扰我的生活。
“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我和你大在这里生活了七十多年,习惯了,哪儿都不想去!”
“咱这里多好啊,粮和菜都是自己地里产的,肉和蛋也不用买,你娘每年最少养一头猪,一大群鸡鸭鹅,肉和蛋吃不了还拿到集市上卖钱呢。”大十分得意地说,沧桑的面孔洋溢着憨厚的笑容。
“就这?”我故意打趣二老,“恁们俩敢说不是因为害怕传宗她大?”
“我知道他还一直为我们鼓捣你生二胎记恨我们,害他差点被开除公职。”娘不置可否,笑着坐下来细说缘由,“可我们那都是为你们好。你小叔子先天不育,你要不给他们家生个儿子,他们家可就断了后了不是?你回去传个话儿给传宗他大,让他别再记恨我跟你大了。”
我一直都明白娘和大让我生二胎的心思,既担心我婆家断了后,又害怕我在婆家的日子不好过。在娘和大的眼里,我嫁到那样的一个家庭里是高攀了。
“你说你也是的,你就差那俩路费钱吗?为什么不把我大外孙子带回来?”大突然打断娘的话,带着十二分的不满。
我知道大是真的生气了,他狠狠地朝鞋底儿磕着他的大烟袋锅子。我理解大的心情,从儿子一周岁那年大和娘离开我家,到现在都十四年多了,我带儿子回家的遭数屈指可数。
“大,不是我心疼那俩路费钱,传宗再过两个月就中考了,他可没时间出来,也请不了假。现在的孩子可不比我上学那会儿,学习可紧张了,特别是初三和高三这两年,那学习紧得连个礼拜天都没有。大,你都不知道,传宗最近累得都脱了相,看着怪心疼的。要我说,你们那么想传宗还是跟我回大连吧,实在不愿长住,就住个半月二十天的。”发出这个邀请,我是既真诚,又有底气。
“你别担心,不一定是累的,传宗差三个月零七天就满十五岁了吧?这个岁数正贪长。哎呀,传宗的个子是不是快有他大高了?”娘将我儿子的岁数记得如此清晰,这让我更加难过了。
“好好过日子,好好工作,家里你就放心吧,我和你娘的身子骨还结实着呢。”大用力地拍着胸脯,拍得咚咚作响,看样子确实不错,我不禁大笑。这世上还有什么比父母安康更令人欣慰呢?
这次出差共一周时间,除了头一天报到,第二天学术报告,第三天上午交流讨论,后面都是主办方安排的参观和游玩。我从第三天下午便请了假在家整整住了四天三夜,一直陪在娘和大的身边。四天里,乡音浸润,我也非常娴熟地说着一口土话,原来用家乡话跟娘和大说话,是那么舒畅,那么痛快,浑身都有暖意呢。
那天夜里,我枕在娘的腿上跟她开玩笑:“娘,我想吃咂咂。”娘嗔怪地说:“真没正形,这都多大岁数了还像个孩子一样。”“娘,就算我活到八十岁,在你面前我也还是个孩子。”娘不再接这个话茬儿,温柔地梳理着我的头发,水滴一样的东西落进我的头发里,那是娘的眼泪。“都是娘和你大不好,你小时候家里太穷,你又是大闺女,我和你大没有好好疼你,总是支使你干活,你从小到大我都没怎么抱过你,你七岁之后我就再没给你梳过头。其实,我和你大都知道,毕业时你为什么宁愿去那个山区医院也不肯回老家这边儿工作,也知道你为何这么多年不回家,你是不愿意回忆小时候受过的苦。要不是你自己出息,从那个山区医院走出来进了大连还发展得这么好,我和你大这辈子不能心安啊……”娘再也说不下去,掩面而泣。
昏黄的灯光下,烟雾缭绕,我看不见大。大一句话也不说。我知道大比娘更自责,但他倔了一辈子,从来没有学会说软乎话。最后还是我帮娘掐断了这难过的回忆,“娘,你怎么又提这话茬儿,咱们不是说好,过去的事不再提了吗?再说了,如果不是那样的经历,我怎会有今天的生活?”
往事并不如烟,我却学会释然。家乡的一切都让我感觉亲切,看门前的老榆树,就会想起娘做的煎饼。娘做煎饼的手艺远近闻名,特别是她把玉米和榆树皮放在一起泡一晚上,然后用水磨磨成糊糊,由此摊出的煎饼又香又有咬头;看见屋后的香椿树就想起了那年我出麻疹,大为了采树尖上最嫩的几簇香椿芽差点扭伤腰。只因娘说香椿是“发物”,能帮我把麻疹全“催”出来。
大和娘睡着了,我却思潮起伏,难以入眠。胶东半岛的春夜有一种特别浓郁的乡愁,我被往事淹没着,竟然发现,那过往的温馨与美好不比苦难少。知足与感恩之情充盈心间,我整个人都放松下来,从里到外散发着赤子的天真与温柔。
四天里,弟弟妹妹们一有时间就回来陪我,各种好吃好用的没完没了地往我屋里划拉,并轮番拉我去他们家里翻箱倒柜向我展示他们的“富有”,像是事先商量好了似的,几个人说着同样的话:“你以后回来就轻手利脚地回,别再大包小卷地给我们带东西了,咱们这里现在啥也不缺,你挂念着这个家,能回来看看,我们就很知足了。”
今非昔比,老家的生活确实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弟弟妹妹们不但都翻修了新房子,还都越来越现代化,也都用上了电脑。这生活滋润了,说话便也讲究了起来,多了温情,少了怨怼;多了平和,少了戾气。你看我那小妹妹尽力迎合我,不但说话文诌诌的,还时不时蹦出几句好听的普通话,也时不时拽一些网络流行语。每当这时,二妹就打趣她,“你拉呱就好好地拉呱,说你自己的话,别学某人洋腔洋调的,那话也是你讲的?”我佯装生气,“你这是连我一块儿给挖苦上了呗?”家里欢声笑语,我们姐妹仿佛回到了小时候,小时候也没有现在这么快乐。
四天时间很快就过去了,我是从心里感觉没待够。离开的那天,我一步一回头,直到那个熟悉的小村庄被急驰的汽车甩得只剩下一片模糊的影子。那一天,我拒绝了一大堆家人以及亲朋好友馈赠的土特产,只带走了他们的情义和祝福;我没有像以前那样哄我娘,嬉皮笑脸地许下一大堆承诺,而是把深深的牵挂留在了那里。
“娘、大,你们要好好保重,等传宗中考完,我让他回来看望你们!”
“你放心走吧,别挂念家里,过完五一你可就整48岁了,女人到了这个岁数可不算年轻,你得学会保养自己、善待自己啊。”娘的话像催泪弹,让我不能自持。
“记着晚上睡觉给肚子盖点东西,夏天也要遮着点,你从小就有闹肚子的毛病,最怕着凉了。”我的泪流得更多了。这句话30多年前从老家去烟台港我大送我去学校报到的路上说过好几遍,可如今我都快50岁了。
“还有啊,一年回家一次,我们等着你啊。”大和娘满眼期盼,恋恋不舍,这一幕太令人心酸了。
忘不了娘的眼泪,忘不了大的叹息。山东家的灯火,海南丢的思念,无论走多远,经历多少坎坷,我都是一个有爱有归处的人,所以无惧,坦然,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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