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天没完全亮,启明星还在东边挂着。地面上看不远,一丈以外的人瞅不清模样,我只能根据走路姿势猜测前面那个人是阿娇嫂。她住在我家后面,却走到了前头,动作就是溜撒。到了秧田边,鞋子已经湿了大半截。没想到春末的露水也这么重,早晓得穿球鞋就好了。我还看到有人穿胶鞋,蹅在田埂烂泥处都不让脚。忽然想,要是穿深筒靴就好了,不用打赤脚下田。这个时令,冷水还有点寒人。这一想,就不禁打了个寒噤,有想回被窝的感觉。其实,就是有深筒靴也不能穿的,那样还不被阿娇嫂他们笑死。拔秧都是打赤脚的,挪窝、洗秧都方便。
天边露出了一抹淡淡的红晕,像姑娘初醒的模样。秧田浮着一层水气,散发着一阵阵青气,似乎还有一丝丝的腥气。有青蛙或是泥鳅在秧棵间蹿动,秧晃晃的,水哗哗的。秧苗很密,看不到泥,看不到水,一畦畦整齐的秧床像被子叠着。
队长说了几句话,就算开秧门的仪式。我感觉似乎少了什么,望望天,望望田。老早开秧门很讲究的,不但要选好日子,还要焚香点烛,放鞭炮,祭土地神,唱秧歌。祈求风调雨顺,禾苗茁壮,稻谷丰收。拔第一棵秧的要是村里德高望重的人,以示对土地、对稻禾的虔诚和敬畏之心。
可能是田事太忙,没时间走那复杂的仪式,就省了。圩里拾掇好的田等着栽,农谚说:“清明谷雨时,插秧莫能迟。”还是拔秧要紧,于是,埂上的人纷纷下田,各自选好位置,将手中的秧草往秧上一放,便低头弯腰专心拔起来。一时间,秧田里没了说话声,只有哗哗的水声。
我在阿娇嫂旁边。她动作溜撒,三下五除二就修出一个秧窝。我晓得,有秧窝就好拔了,便跟着学。我才做农活不久,拔秧是新手,但基本要领记得。右手拔,左手握,一个秧把百十根。拔的时候要洗秧,甩水,握的时候要叠放。洗秧要适度,洗狠了秧苗上没了泥栽下去不容易活;洗轻了秧苗被泥团裹在一起手难捻得开,栽的时候要拽。叠放要稍稍交叉,栽秧人拿起来手一摊,秧苗自动分开,省事儿。虽然晓得,但做起来不那么容易。两只手总是不协调,没其他人拔得快不说,秧把子不是大了就是小了,还扎得不周正。不像阿娇嫂的秧把子那么匀称,像她人一样好看。
还有把秧,就是把拔好的秧捆起来,这个我也老学不会。阿娇嫂教过我:右手将把秧草夹在虎口及中指与无名指之间,朝秧把上一扣,一头往草里一塞,中指与无名指带着另一头出劲一勒,秧把子就捆紧了。栽的时候,将这根草头一拽,秧把子自动撒开。把秧草就是稻草,不是很结实,我是经常将草拽断了,栽秧人找不到草头,秧把子拽不开。勒轻点吧,秧把子抛到田里又散了。阿娇嫂取笑我,秧都不会拔,不是做田的料。好好念书,长大干别的事。
我之所以跟在阿娇嫂旁边,就是想跟她学。我懂得看多了自然会的道理。看她屁股后面堆着一长溜的秧把子,我就急,赶紧拔,泥水都甩到头上了。
阿娇嫂偶尔也看看我,一看就笑。我晓得她笑什么,就搪塞说早上蠓虫多,被叮得痒痒的,挠的时候手抹的。我不敢承认是甩的,怕丢面子。但瞒不住阿娇嫂的眼睛,她看出来了。洗秧的时候要甩几下,要不然凝结在根系上的泥不得掉。甩秧动作掌握不好,就会把泥甩到脸上、头上和老颈里。
阿娇嫂脸上和头上都没泥。其他人也都没有。有的只是满脸的笑,满头的阳光。
太阳出来了。
二
犁出来,?碎、耖平的田,水汪得清亮,像一面巨大的镜子,倒映着蓝天白云,倒映着远处的山,近处的树。人站在田埂上头一伸,都能看到自己的影子。一只蜻蜓掠过水面,估计是把水里的影子当成了同伴。一圈涟漪浅浅漾开,不晓得是那只蜻蜓点的,还是田里泥鳅啜的。队长叫我打秧。真舍不得破坏这美妙的意境。可队长说,千犁万耙一棵秧,田里前期所有准备,都是为了栽秧。确实,春上不栽秧,哪来秋后粮满仓,秧歌里唱的。古人老早也说过:“乡村四月闲人少,才了蚕桑又插田。”这“插田”就是栽秧,四月乡村主要的农事。
打秧就是将秧把子抛到田里。但不能乱抛的,有要求。秧把子抛在田里要均匀分布,而且要立起来,让栽秧的人顺手就拿,不用挪步,少蹅脚印。密度还要适中,秧把子栽完了,田差不多正好栽满。秧把子密度过大或过小都麻烦。尤其是密度小了,秧把子不够栽,就要重新抛,这样会溅得栽秧人一身的泥水。偌大的一块田,没有参照物,容易造成视觉上的偏差,瞄不准,抛不准,很难达到要求。
我这才理解为什么叫“打秧”而不叫“抛秧”。就是要像打枪那么准,将秧把子抛到预想的位置。想想挺敬佩的,种田人的有些专用词语怕是老师都想不出来。难怪老人们说,种田也是一门学问。
这话我信。就说栽秧下趟吧,就有讲究。首先看田形,如果方方正正,长长条条,就顺埂走。如果田的形状不规则,就要先取直栽出个路子,然后其他人顺着路子往下栽,拐角处之后补栽。还要看风向。不能顶着风栽,那样栽下去的秧倒向人这边,碍手碍脚。尽量选择从左到右的顺序,既是人的习惯,场面也好看。
老早看别人绾起裤腿,捋起衣袖,下田拿个秧把子随手便插,总以为栽秧很简单,真要临到自己,许多问题就来了。手不协调,脚不晓得怎么退,间距不匀,行距不直,栽下的秧苗东倒西歪。阿娇嫂又教我,说栽秧的窍门:一趟六行秧,脚踩正中间。左两棵,右两棵,脚印槽子中间正好栽两棵。向后退步时脚要不出水,直接在田里向后拖,避免脚印蹅到秧道上,秧苗栽进脚印窝。她还提醒我,左手握秧右手插,不能深也不能浅。如果栽得过深会影响秧苗发棵;栽得过浅,秧苗就会被水的浮力漂上来。
按照她说的做,果然顺畅多了。
栽秧就怕前趟被后趟超过了关起来,那是很没面子的事,所以我总是最后一个下趟。有时干脆就补田拐,做些杂事。这样就不现丑,还有机会看别人栽秧,看风景。
许多人在一起栽秧的场景很好看的,不失为美妙的风景。如果大家栽秧速度差不多的话,不一会儿就形成一条直线,把秧田斜着切成两块,半边绿来半边白。绿的是秧,白的是水。水里有蓝天,有白云,有山影。那秧就像栽在天空,栽在云里,栽在山上。我敢肯定,如果没栽过秧的人,是想象不出这诗画一般场景的。
就喜欢看阿娇嫂栽秧。腰弯得像柳条,胸柔软地往下吊,屁股绷得圆溜溜紧,再加上那件红衣裳映在秧苗里,比画上的景都耐看。阿娇嫂栽秧的动作也极轻盈,像鸡啄米,水花都没多少。栽秧,女人不比男人差,不靠蛮力靠手巧。有一次阿娇嫂就带着几个女的跟常福哥他们比栽秧,男女间开下趟,结果被关门的都是男的。而且阿娇嫂她们栽的秧间距均匀,行距不弯,一趟秧到头就像线弹的一样直。
我敬佩又羡慕。就想,什么时候自己栽秧也像阿娇嫂一样?也敢下头趟。
三
秧苗栽下去,十几天时间便扎根返青,不到一个月就明显看到分蘖发棵,亭亭玉立。不过,许多的小草也长出来了,尖叶的,扁叶的,零乱地没在水里。用不了多少时日,它们就会冒出水面。而且会越冒越多,肆意生长,就像那些沉集在秧根边的小蝌蚪一样,一旦发育分开,满田都是。四月栽秧五月薅。立夏不久,田里要开始薅草了。
我扛着耘筢跟在阿娇嫂后面。田畈里风悠悠的,撩起阿娇嫂的头发,撩起沟埂上的树叶,也撩起我的视线。还没封行的秧田像绳索拉的格子,竖看是直的,横看也是直的,一路路清晰得很,小秧鸡在里面直窜都能看见。估计,再过个把月,薅二遍草和三遍草的时候,就看不见了,只能听到小秧鸡“咕咚、咕咚”的叫声。封行的秧田密匝匝的,人站在里面都看不到腿。
与拔秧和栽秧相比,薅草要简单些,我不需要等到最后再下趟。我跟其他人一样,先在田埂上薅出个路子,然后下田。两脚叉开站稳,两腿之间叉着两行秧。秧苗戳得小腿肚子痒兮兮的,隐隐还有些疼。我不管它,专心薅草。一张耘筢六棵秧,左右两行,中间一行,从左边开始薅。耘筢前推后拉,推得水往前直涌,拉得碎草碎叶直漂。一推一拉,两三个来回,一行就薅得差不多了。再从横间距里穿过来,到另一行里薅。一竿薅完,再挪步。我学着阿娇嫂的样子,脚轻拔轻蹅,脚尖先入泥,尽量不触动秧苗的根系。
阿娇嫂看我跟在后面没落下,不放心,问我是不是薅浑水草?我晓得“浑水草”是什么意思。俗话说:“耘筢一掏,浑水一漂,直身就走,等于没薅。”这话是说混工的人不尽心,把秧田里水捣浑了就敷衍了事,草薅没薅别人看不见。所以,薅草最能检验一个人的责任心。我自然不是这种人。
更能检验人责任心的,是你薅草时腰是不是不时地弯下来。秧田里有许多草,有些草根比较深,耘筢薅不掉;有些草夹杂在秧棵里,耘筢薅不到。所以,只有弯腰用手拔。我就有体会,那种鸭舌草,茎叶很嫩,耘筢一推就断,不注意还以为薅掉了,其实根系还陷在泥里,如果不用手抠出来,几天一过又会发出一大蓬。还有那个稗子草,一般都是夹在秧苗中间,和秧苗外形差不多,不仅耘筢无可奈何,就是用手拔也得细心找。
什么草耘筢能薅掉,什么草要用手拔,心里要晓得。但首先要认得。鸭舌草、三棱草、节节草、野慈姑、眼子菜、稗子、水葱、赛狼……太多了,只有认得才能先拔后薅。这么多草我一时记不住,阿娇嫂说,就像你认字,慢慢就熟悉了。
我把草拔上来就随手一甩。旁边常福大哥看到了,说不能甩到田里。草虽然拔起来了,但根上还有泥,你甩到田里不得死,照样发。他把手里的草用力往田外一甩,说,要甩到埂上。我不好意思,这随手一甩跟薅浑水草也差不多。于是,再拔了草也往埂上甩。却甩不准,掉到田里,特别是距离远了。又跑过去捡,蹅得秧苗东倒西歪。看来,甩草也是要练的。
后来,我发现有的人把拔的草拿在手上,等到一趟秧薅到头才甩到埂上。我觉得这是个好办法,下一趟,我也这么做。只是,手始终是泥黏黏的,耘筢把滑溜溜的,薅起草来不怎么灵活了。
我看看阿娇嫂他们,手里捏着草,耘筢照样伸得自如,拉得轻盈。看来田上事没一样是容易的,想起那句古话:“饭好吃,田难做。”
秧歌里也这么唱。
四
我最喜欢听阿娇嫂唱秧歌。五月天,不冷不热。薅草,又不是很累。绿油油的田原,清悠悠的风,人的心境自然轻松。再加上男男女女在一起挨着,少不了说说闹闹,开开玩笑。说着,笑着,就唱秧歌。
这个时候,阿娇嫂便是主角。阿娇嫂参加过镇上宣传队,身材好,嗓子也好。还会唱许多的秧歌,老词老调。据说,是跟她妈学的,她妈过去就唱,是老艺人。阿娇嫂念过书,初中毕业,自然一学就会。她自己也能编新词,遇到什么场景脑子一转就能唱。村里许多人想跟她学,她也乐意教,还真教会了不少人。
头一回听她唱的是《小口腔》,就四句:“一张耘筢薅四方,两脚蹅在田中央,哥薅前面妹薅后,你来我往草净光。”声音绵柔,带着花调,加上“哎哎哟哟”的拖腔,极好听。
阿娇嫂一唱,都起哄叫好,一田的嬉笑声盖过了田畈里的蛙鸣。“青草池塘处处蛙”可是这个时令的景致,却没在了秧歌里。就连水坎上那些五颜六色的花,似乎都在听,一簇簇昂着花瓣,伸着绿叶。
短的不过瘾,要听长的。于是阿娇嫂又唱:
秧田青青水汪汪,哥妹薅草行对行。行行薅在心坎上,推推拉拉情意长。
秧田青青水悠悠,哥妹薅草棵对棵。棵棵薅在心窝里,你来我往情意多。
秧田青青水长长,哥妹薅草秧对秧。哥若怕妹薅得累,你来为妹薅两行。
秧田青青水清清,哥妹薅草心对心。夏天薅草相亲亲,秋后花轿娶进门。
阿娇嫂唱的秧歌,多数我都不记得了。其中有一首我觉得蛮有趣的:“大田薅秧行对行,薅秧就把秧歌唱,唱个张飞杀岳飞,唱个太阳嫁月亮。”听了总想不通,张飞怎么杀得了岳飞?两个人生活在不同的朝代,相差了上千年。问阿娇嫂,她也说不清,说老人传的,一直都这么唱。
后来看书我才晓得,秧歌确实早就唱的,千百年了。古人曾作诗描述:“水上白鹤惊飞处,稻禾千里尽秧歌。”当年苏东坡在河北定州任太守看到这场景,深受启发,觉得秧歌可以减轻疲劳,缓冲气力,调节神经,振作精神,增加工效。于是,他“遂书其事俚歌”,即兴编词配调,供农人咏唱。
阿娇嫂唱的秧歌自然不是苏东坡编的,因为歌词音调有着我们当地的口味。那天跟她学秧歌的常福哥要跟她对歌,先唱:“光棍草,稗子草,又要扯来又要薅,又要勾腰扯稗子,又想抬头看阿娇。”听得出,调子是用老的,词是自己编的,他是想撩阿娇嫂,估计想了好长时间。阿娇嫂不愧是师父,张嘴就回道:“扯蔸稗子好像秧,黑狗趴墙好像狼,张嘴看到你喉咙,小心耘筢掏裤裆。”立即引来一阵哄笑。
阿娇嫂记性好,那首《十二月令》她能一口气唱完,不忘词,不走调。前面部分我记得:
正月梅花开得鲜,穿起新衣忙拜年,鱼肉糖酒有的吃,做人赛过天上仙。
二月杏花开得艳,春耕生产想在前,筑好田塍堵住缺,肥水不流外人田。
三月桃花迎风展,家家户户不得闲,浸种育苗打秧草,养鸡养鸭又养蚕。
四月蚕豆鲜又甜,收成要好靠勤俭,油菜好割豆好收,割了小麦又种田。
五月石榴红似火,车水耘田要脱单,黄梅闷热天烦躁,一日吃茶几大盏。
六月荷花开得美,太阳晒得汗湿背,夏天不受几番苦,哪来秋后粮满堆。
…………
听着这样的秧歌,累,也舒服着。再看秧田,那一行行的秧苗,就像一句句秧歌,是栽出来的,薅出来的,也是唱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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