插图:王译霆
前世
一大早,我拖着沉重的身躯慢慢往前走,疲惫的感觉如影相随。这几天都工作到太晚了。我走在这喧扰的街上,像个幽灵。没有人的目光为我驻留片刻,行人眼中的我似乎是透明的。这样也好,没有人会注意到我胡子拉碴的脸。我走到一扇年久失修的铜门前,它关住了我过去的美好。曾经这儿居住着我的至爱,每当我路过时总投来热切又温暖的目光。如今却已物是人非,一切都已随风飘逝,尘封的门上布满了斑驳的锈迹。我继续向前走。在一家裁缝铺门前,我看到一个苍老的身影,那是我的母亲。她双手叉腰,扭头对我叹息:“儿啊,你什么时候才能有份好工作呀?”我尴尬地笑笑,现在的我不是母亲想要的样子,只是一个被遗忘在角落里的小职员。我忽然想起了什么,抬起灰黑的袖套看看腕表,已经八点五十了,马上就要迟到了。我心急如焚,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前面就是那条无比熟悉的马路。就在我左顾右盼地快速穿过马路时,一辆黑色的汽车朝我疾驰而来。一切都宛如一场梦,我感到失重的身体在半空中腾越,鲜血顺着瘦削的面庞缓缓流下,听到了眼镜和骨头破碎的声音。我的世界从灰色逐渐变为黑色,最终是一片沉寂的漆黑。
摆渡
我浑浑噩噩地在一片黑暗中醒来,眼前是一个奇特的世界。我看见一个个白色的晶卵迸发出温暖的火花,一道道蓝色的激光将一副副躯体运送到各个角落。在这里,我看见了已经死去的朋友和亲人。我走向前试着靠近,但是他们静静地从我身上穿过,没有任何感觉。突然,我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动了起来。我试着控制自己,可手脚却像受了指令般平稳向前。我穿越一个幽深的走廊,进入一个小单间。“请问有人吗?”我疑惑不解,试图得到帮助。我究竟是在哪儿,难道是死后升入了天堂吗?
我的身体继续向前飘浮,直到躺平在一张硬邦邦的床榻上。一只触手般的机械臂紧贴在我的额头上,我慢慢闭上眼睛,感到精神世界一阵激荡。
“啊啊啊!”我痛苦地叫喊着。那些痛苦的记忆在我脑中循环播放,好像所有的苦水都一股脑注入心中。我极力挣扎,可身体被另外几只触手死死地摁着。我用尽全身的力气搏斗着,身体微微抽搐,似乎自己是一个和猛兽搏斗的角斗士。时光缓缓消逝,我的挣扎越来越轻微,记忆越来越沉寂,脑海中只留下了游丝般的记忆。
终于,几只触手松开了。我的身体悠悠地飘出房间和走廊,来到传送激光的地方。冰蓝色的激光在我的瞳孔里晃动,我被其中一束瞄准了。砰!身体瞬间向宇宙飞跃。我凝望着星辰,快速向一个似曾相识的蔚蓝色星球坠落。
今生
自我出生起,别人就说我是一个不同寻常的孩子。因为我出生时头脑中留存着一些记忆。我迅速学会了说话,一岁就会背古诗,做一个神童该做的所有事。我试着去找回更多的记忆,可是每当我试着回忆,都会遭遇巨大的痛苦。我永远忘不了七岁时的一天。那时是秋天,血一般的枫叶铺满了石板路。我独自走在落叶中间,思索我的过去,然后剧痛突然袭来。就在我痛苦地在地上翻滚,身上满是泥土和落叶时,一个小女孩向我走来。她静静地看着我,然后轻轻将我拉起,取下我身上沾着的叶片,甜甜地朝我笑了笑。那是一个发丝乌黑,笑意浅浅的女孩。看见她,我仿佛回忆起了什么,脑海中的拼图缝合了一块——我那痛苦的爱情。
那个女孩是我的阳光,是我的玫瑰,是我过去错爱的弥补。但是成人的稳重一直压在我的心头。我是聪敏的,也是孤僻的。每当隔壁家的几个男孩在窗外玩闹时,我只会觉得那离我遥不可及。每当我鼓起勇气想要走上前时,双脚就会不听使唤地颤抖。但那个女孩给了我一种莫名的勇气。那天,我终于鼓起了勇气朝他们奔去。这一次,我没有回头。
我坚定地走过去,以乞求的眼神望向他们。他们中的一个不怀好意地笑了笑,慢慢走到我跟前伸脚把我绊倒,狡猾的眼里满是不屑。我跌倒在地。
一种熟悉的情感在我心中翻涌。我的眼光中充满着倔强,愤怒充满了我的身体,拳头似乎已经要砸过去。但是,一种懦弱的情感控制着我,使我挥舞的拳头慢慢收回,我瘫软的躯干慢慢躬下去。又一块拼图接上了——是我无能的懦弱。那个女孩小跑过来了。她涨红着脸,愤怒地朝他们挥着小拳头,将他们驱散。然后小心翼翼地伸手扶我起来。这真是一种复杂而奇妙的感觉。
时光流转,我们渐渐长大。我这个自诩的天才在学习和生活上却屡遭碰壁。在那些老师们的眼里,我从来就是一个荒诞不经的学生。数学课上讲平行线时,老师反复强调:平行线是永远无法相交的。可是一个奇怪的念头在我脑中一直翻腾着,我知道将它说出来一定会惹人嘲笑。但是我无法控制我表达的渴望,于是“嗖”地站起身,像国王一样昭告天下:“其实平行线在特定空间里可以相交。”老师以一种奇怪的眼光盯着我,几十双惊诧的目光霎时间从四面袭来。我成了哥白尼式的悲情人物。我想要辩解,得来的结果却是一片嘲讽。
渐渐地,我的玫瑰,她的目光开始不再为我停留。一次,我站立在街角看见她走来。正想走过去向她问好,得来的却是那高傲的脸上一个鄙夷的眼神。我感到心灰意冷,可此后各种奇怪的想法还是络绎不绝地涌向我。最后,我因为种种不可思议的表现没有完成中学学业,而那个女孩以优异的成绩毕业。现在的我们就是星辰之于微光,一个璀璨,一个渺小,恰似我们童年的时候。
毕业典礼上,我只是作为一个失败者在阴暗的角落窥视着那些优秀毕业生。我看着在闪光灯下,他们脸上漾起的矜持微笑,那个曾经抚慰过我的女孩就在其中。啪,我感觉我的思维完整了,最后一块拼图——是无人理解的彷徨。我所有的记忆碎块被串联起来了,脑中闪过了我过去那平凡的一生。被暗恋的女孩抛弃,不被人所理解,最终无声无息地死去。是的,我就是这样一个废物。
新生
我在一个小酒馆里喝到酩酊大醉。回到夜晚的街上,将书包里的一沓稿纸抽出来,松手任它们随风飘散。我看见一个圣诞老人一样的白胡子戴眼镜的老人,颤颤悠悠地弯腰拾起一张稿纸。上面是我最值得骄傲的成果,一个疯狂的理论——相对论,尽管它一向被认为是无端的狂想。那老人从头到脚将我细细打量一番。他的眼里有点怀疑的神色,但更多的是哥伦布发现新大陆般的兴奋。“小伙子,明天到长安路五号国家科学院来找我。”他轻快地说,然后递给我一张名片。
我目光呆滞地伫立在街道上,思绪一片混乱。恍惚间,我好像意识到了什么。哈哈哈哈哈,街道上回荡着我歇斯底里的笑声。
我记下了那个名字,第二天太阳刚升起时就赶到了那里,在那道银色的大门前按响了门铃。里面走出来一个穿着白色长褂的年轻人。他彬彬有礼地问明我的来意,叫我稍等片刻,举止优雅。片刻后,那位老人健步走了出来,慈祥地看着我,拍拍我的肩说:欢迎你,年轻人!
老人带我走进院子里一栋古朴的建筑,把我领到一个会议室,屋子里还有几人坐在那里,在会议桌的一个空位前,有一个绿色的杯子里面是冒气的热茶。他郑重地对我说:“小伙子,以后你来做我的顾问吧。”旁边的几人瞬间猛地抬头,我看到了他们难以置信的目光。这时桌上的绿色杯子悄无声息地变成了蓝色,但没有人发现。
就这样,我从一个癫狂的中学肄业生,一跃成为国家科学院院长的顾问。我激动而讶异却故作平静地点了点头。三十分钟后,我向他们简略讲解了相对论的核心内容。我的额头上沁满了汗珠,手不安地搓捻着——他们是否能理解呢?老人的脸逐渐苍白,又转为微红。他的身体微微颤抖,大笑起来:“年轻人,这可能是我这辈子听过的最疯狂也是最天才的想法!”他双颊酡红,眼里布满了掩藏不住的欣喜。
我带着一种兴奋的疲倦走出会议室,想到未来终于改变,不由得扬起双手在空中挥舞。忽然,我看到早上那位彬彬有礼的年轻人正与几个穿着黑衣的青年聚在一起。我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他们手上拿着一个密闭的黑色箱子,还有一个黑色的遥控器,不知是做什么的。我听见“喵”的一声,箱子里面或许是猫吧。我凑近了一些,听到了他们的谈话。
“这只猫的死活全看原子是否衰变,是否放出阿尔法粒子了。”他们谈论着。
“这只可怜的猫啊!”我感叹着,但是一道闪电在脑中划过,“这只猫一定会死吗?”我仔细地咀嚼着那句话,猫的死活全由原子的半衰期决定。一件事情有几种不确定的结果,那我是否可能存在于几个世界之中呢?
就在我沉入思索之中,那几个人看见我了。他们手中的遥控器现在变成了白色。
突然,一颗粉色流星不易觉察地从天空划过。这个世界似乎发生了某种改变。那几个人惊惶地朝后退去。我的面前出现了一面面镜子。镜子里,是一个个面孔相似但衣着大相径庭的我。那几个年轻人面前也是一样,也许所有人面前都是这样的镜子吧。在我感到惊叹想要做出些什么时,粉色流星又悄然消失,一切恢复平静。
这么说,在世界上,真的有几个不一样的我了。在这个宇宙里,我是科学界冉冉升起的新星。可是在我曾经生活过的那个宇宙里,我只是一个被时间淹没的失败者,那么其他宇宙的我呢?我究竟该怎么办呢?那些我真的是我吗?不行,我不能让那些失败的我成为我!
我回到会议室,向脸色惨白的院长请求暂时离开。我低下头说:“院长,我要暂时离开了。有一件重要的事需要我马上去完成。”院长正软软地滑坐在椅子上,无力地朝我点点头。
我做好了计划,只是不知道流星是否还会来呢?
第二个我
令我欣喜的是,第二天夜幕降临时,粉色流星再度出现了。我又看见了那一个个不一样的我。1,2,3,一共有三个我。其中的一个已经死去。我紧紧地抱住另外一个。等到流星隐去,我发现我正和另一个我处在一个前所未见的世界。待到清醒,我终于有机会仔细审视周边的一切。这是一个喧嚣杂乱的世界。我的目光投向了这个我。他的年纪明显比我大,扎手的一圈胡茬围满了下巴。他穿着一套打着好几个补丁的深色衣服,满脸尘土,目光呆滞。他望着面目狰狞的我,慢慢向后退去,我不紧不慢地跟随着他。
直到他走进一个脏乱的大垃圾堆旁边简陋的小棚子,旁边几束贪婪的目光直射过来,似乎这就是他的家。狭窄的小棚子里烟雾缭绕,地上堆满了各种杂物。我看着他抬起那双粗糙而黝黑的手,似乎邀请我过去。
“你就住这儿吗?”我冷冷地问。
“是啊。”他傻傻地笑着。
对于这样一个卑微的我,让他彻底消失我自然没有任何心理负担。我手中紧攥着刀子,像个冷血的屠夫一样缓缓走上前,朝着这个我细弱的脖颈上一划,迸发出了鲜红滚烫的血。他慢慢倒下,眼神里透露出悲哀和迷茫,似乎不知道自己因什么而死。
我的心中无一丝波澜,甚至感到有几分欣喜。可是就在我将他刺倒在地时,我的灵魂发出一阵颤栗,一股无形的力量把我瞬间击倒在地。我扔掉刀子,痛苦地在地上翻滚。我感到我的灵魂似乎在烈火上炙烤,隐约中自己好像失去了什么。我想咆哮,咆哮那折磨我灵魂的恶魔。我知道,我所做的一切是为了自我的完美,可是恍惚间却感到了一丝无情冷酷。
天空中飘下几丝雨,冷涩的雨珠附在我的身上,像我眼睛里的冰一样寒冷刺骨。我伫立在雨中,身上沾染了这个我稀薄的血。雨开始放肆了,倾尽全力地浇下。雨点与我身上的血融为一体,抽打着我的灵魂。这泼泼洒洒的雨是要洗涤我的罪恶吗?我跌跌撞撞地进入一片小树林,等待下一次的流星。
第三个我
这一次,我抱住了第三个我。我轻轻推开他,以杀手般冷酷的眼光扫视着他。他穿着一套洗得有点发白却整洁干净的浅蓝色旧衣服,看起来略显沧桑的脸庞上还带着些许稚气,蔚蓝色的眼眸似乎还泛着一丝光芒。我对这个形象的第一印象还不算差,却在不经意中发现,在他裸露的左臂上有一个象征奴隶身份的深深烙印。这代表着他已经被裁决了的命运。前世身为小职员那被人忽视的生活顿时无比清晰地在我眼前晃动。我不能容忍这样卑贱的我存在,一种极度强烈的厌恶在我心中升腾。他觉察到我掩盖不住的恶意,看见了我手上明晃晃的刀子。于是飞速从我身边一闪而过,朝着一条小巷飞奔而去。
熊熊的火焰在我心中燃烧着,我一定要抹杀掉所有的不堪,也跟着冲刺过去。但他对生的渴望远比上一个我要强烈得多,我们一直追逐到了黄昏的降临。
就在我把他堵在一个小巷里,一步一步逼近时,那扭曲空间的镜子突然又出现了。他迅速跳了下去,我匆忙跟上。
这一次,我们降落在了我过去生活的那个星球上,我们正处在一片阴沉的墓地中。蓦然间,我竟然看到了我前世的坟冢。我曾经想象它应该很低矮,周边布满了杂草。可是它竟然干净齐整,坟上安插着蔷薇,那是妈妈最爱的花卉。我的内心掀起了一片涟漪——原来我死后还有亲人牵挂我。
我们的追逐还没有结束。他灵巧得像一只城市里的老鼠,从郊区一直穿行到城里,但没有人发现我们。这座城市对我来说实在是痛苦的回忆。城里一切如旧,花市依然热闹,小酒馆依然生意兴隆,连我家门前的那一只小狗毛色都没什么改变。改变的,只有我。
在一家裁缝铺前,我不知为何放慢了脚步。我试着拼凑我的记忆,这里不就是妈妈的裁缝铺吗?我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依然站在门口。她的身姿似乎依然挺拔,可是她的眼里却透露着不易察觉的萎靡。我忍不住停顿片刻,刹那间,我发现她浑浊的眸子里似乎有一点光芒闪现,我的心中蓦然泛起些许暖意。然后我们擦肩而过。
我们像是两个永动机,一直不停地燃烧着体力。一个是为了自己的荣誉,另一个是为了自己的生命。但是在我的心中,后者在前者面前显然如尘埃般渺小。
但是小奴隶为了自己的生命依然继续努力着,时间慢慢地流逝,我不安地看到几朵粉色的流星从我们身边划过。我加快了脚步,我必须要尽快追上这个我,消灭他。在我们不知疲倦地追逐时,星星早已悄然爬上了夜空,星辉如水,洒在我们的身上。一路上那微小的美好似乎趁着空隙钻入我冷酷的心,消灭他的执念似乎减淡了半分。心中响起一个若有若无的声音,杀了他,能给我带来什么呢?
就在我陶醉在这美好的星光之时,那一面若隐若现的镜子骤然出现了。我脸上淡淡的微笑瞬间转变为不甘:不,不!难道就这样让这个卑微的我逃走吗?
出乎意料的是,他并没有迈入自己的自由之门。他似乎对这场无聊的追逐感到疲倦了。他凛然地站着,高昂着头颅,如一个真正的勇士。
但是,我还是要结束这一切,这是我唯一也是最后结束这一切的机会了。我不能让这个卑微的我阻碍我前行的路。晨光熹微的天空上,似乎像电影般一帧一帧闪过我失败的一生,鲜明地反衬着我的新生。黎明那清劲的风呼呼地扫过,似乎在提醒着我的失败,又似乎在冲淡着我的罪恶。我下定了动手的决心。
我试图为自己的罪行寻找一些正当的理由,尽量低沉地说道:“对不起,你身为一个卑贱的小奴隶,必须为我去死!”我的声音虽然冷峻,却透露了一丝的颤抖。我隐隐约约地意识到:杀了他,其实才是我骨子里镌刻的懦弱。我猛烈地摇摇脑袋,我必须要否认这一切。可是从小奴隶的脸上,我没有看到一丝的悲哀和恐惧,我只看到了那蔚蓝色眼眸里对我的蔑视。
他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终于开口了,声音平静,甚至带着一丝恬静的微笑:“我明白了你是谁。虽然你的骄傲真是可笑,但是我认为你是我的一部分,毁灭并不意味着你能彻底根除我的存在。因为我们虽然所处时空不同,但是我们本是同为一体,为了你那可怜的自尊,现在让我迎接死亡吧!”
我木然地看着这个我,手里的刀滑落在地,成功与失败,自尊与自卑,冷酷与温暖,丑恶与美好,所有这些复杂的情绪如海浪般不断拍打着我的心灵,那些所谓的荣耀与自尊真的有那么重要吗?我慢慢地弯下膝盖,缓缓地跪下去,完全抛却了作为至高无上的我的尊严。我以最谦卑的姿态向这个我表达我的心声:“是的,你是对的。我们同为一体。”
是的,你是对的。我们同为一体。
望着这个我那深邃的瞳孔,我好像找回了某些我曾经遗失的珍贵。在那蔚蓝色的眼眸里,我仿佛看到了无垠的广袤大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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