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番市是一个迅速崛起的滨海城市,从默默无闻的南海小县一跃成为中型城市,与这里快速的港口建设直接相关。那些一眼望不到头的船舶、集装箱,横七竖八的锚链、绳索、旗帆,以及出出进进的吊车、叉车、运货工人都显现出这里的繁忙与热闹。
新番这几年刚刚发现的特产无鳍豚更是全国知名,这种鱼味道鲜美,烹调时不需要加任何调料,即使白水煮一下都无比美味。无鳍豚只有一根贯穿全身的大刺,剔除之后全身都是鲜红紧实的鱼肉,让人吃得省时省力,鱼卵更是鲜中带着弹性,绝不亚于世界知名的鲟鱼卵、鲑鱼卵。现在正是无鳍豚产卵的季节,几乎把这个城市的经济整个带动起来。只是鱼的产量很小,因此价格也贵得离谱,但对那些充满好奇的游客而言,一点儿也不介意。新番市每一家卖无鳍豚的海鲜馆都人声鼎沸,生意好到忙不过来。但不知什么原因,无鳍豚只在新番市海域附近出没,其他海域则很少发现,这也是老天对新番的格外眷顾吧!
中午12点,正是午饭时刻,鲜鲜坊小海鲜顾客盈门,不大的店面外竟然排起了长队,几个服务员在顾客中穿梭着,上菜、收拾桌子,安了陀螺一样脚不沾地。看着外面的长队,老板心急火燎,唯恐他们等不及会去别的馆子,于是拼命催促着厨师、服务员,包括收银员,他对他们全都不满意,这些家伙就不能手脚麻利点,把所有人的钱都赚到吗?简直就是混饭吃的。尤其那个刚来的大学生更是笨手笨脚,几次端菜都差点洒出来,点菜也慢吞吞的,真让人恼火,要不是现在是旅游旺季缺人手,而且给他的工资也很低,早就把他开了。
胖墩墩、圆滚滚、水缸一样的老板斜眼盯着刚来没几天的大学生,几欲脱口骂几句才能消气,但乱糟糟的人喊马嘶中又实在无法发泄,只能将凌厉的眼神与愤怒隔空传递过去。风云在那边早已准确无误地收到了老板的信息,他心里一慌,手上的盘子险些掉在地上。勉强忍住,在心里告诫自己,晚上拿到工资马上辞职,跑堂的工作实在不是人干的。要不是这儿离图书馆近,考研复习方便,而且还提供一日两餐,他是绝对不会在这儿当服务员的。
大学毕业前风云考过一次研究生,不幸落榜。他不肯就业,不愿最高学历只到本科,但继父不肯再供他,别人家的孩子大学毕业好歹找个工作,就能孝敬父母了,可风云却一定要读什么硕士,明明考不上还要考,这不是白白烧钱吗?继父辛辛苦苦挣来的钱可不是让这没有血缘关系的儿子拿去打水漂的。所以继父单方面停了风云的生活费,任他在新番市自给自足,自生自灭。
晚上11点,最后一批客人离开了海鲜馆。风云鼓足勇气向老板辞职,理由是学业紧张,没时间干下去了,他要结清这40天的工资。
“40天工资?当初说好按整月计算工资,要干就干足一个月、两个月或三个月,不能想辞就辞,你让我临时去哪儿找人?而且这个月你还摔了几只盘子,气走一桌客人,有几天上班还迟到了。看你是个学生的份上,这些我都不计较了,我给你开一个月工资,拿了走人吧!”老板嘴里斜叼着一支烟,在手机上划拉一阵,风云的手机便响了,上面显示老板转账过来整整一个月工资,一分也不多。
“你什么时候说过要干整月了?明明说好按日结算,这些都是老板娘答应我的,不信你问她。所有服务员里我的日工资是最低的,凭什么还要克扣我?”风云气得声音都沙哑了。
“天哪天哪,我哪儿答应过你?说好的是整月才算,不到整月的日子是不算的。”肥胖的老板娘浑身裹在花裙子里,一说话上上下下的肉都在颤动,裙子上的印花被撑得七扭八歪,面目狰狞,没有一丝美感。
“你怎么可以睁着眼睛说瞎话?”风云气得不知道怎么反驳,感觉自己陷入夫妻二人挖的陷阱里了。和这些精明的生意人打交道,竟然没想到提前签一张劳务合同之类的,只是口头约定了一下,现在对方死不认账,自己还是涉世未深啊!
“要就要,不要拉倒,快走吧!我们要打烊了。”老板催促着,一副不耐烦的表情,好像面对的是一个难缠的泼皮无赖。
风云脱掉身上的工作服,从柜台后拎出自己的背包,里面有他换下来的衣服,他气鼓鼓地边换衣服边说:“你们做生意,不能这么不讲信用,否则以后也赚不到钱的。”说完愤愤地摔门而去,身后传来老板骂骂咧咧的声音。
被赶出来的风云脚步沉重,一步步挪向租住的小房子。那是一间没有窗户的自盖房,以前堆放干鱼、海带、虾酱之类的,因为价格便宜才租下来,除了满屋的燠热、潮湿和鱼腥味没有任何值得留恋的地方。桌上、床上一堆堆摞得高高的复习资料几乎是他的全部,没有人等他,没有人盼望他,更没有人关心他。
他索性不再向前走,倚在海边公路的树上,抱着双臂遥望远处的大海,浪涛在没有尽头的远方汹涌着,永远欢腾雀跃,不像他这么沮丧。被克扣了10天的工钱,明天还要交房租,雨晴的生日眼看就要到了,拿什么给她买礼物呢?打工根本抽不出时间复习,但不打工又怎么维持生活?明年还考不上怎么办?考上了学费又从哪里出?爸爸,为什么你那么早去世?妈妈,你为什么只是个毫无主见的家庭妇女?妹妹,你长大后是否也会遇到我现在的问题?一个个令人厌倦的疑问汇聚成呼啸而过的风声,在他心里掀起比大海还要强烈的波浪。他走下公路,一步步走向大海,越来越强的海风带着咸湿的气息吹到他的脸上。
这是怎样令人沮丧的人生?怎样令人绝望的命运?无论多么努力似乎都看不到前路。没有人可以帮他,没有人可以倚靠,就这样被整个世界抛弃。那些从海鲜馆走出来的酒足饭饱的男男女女,一个个都那么快乐,这看似繁华的城市为什么只对他一个人冷酷无情呢?
他的眼泪情不自禁地流了下来,一种软弱无力和深深的自怨自艾攫住了他。在空无一人的午夜的海边,任由眼泪大大方方地流下来吧,白天既没有哭的时间,更没有哭的对象,现在至少大海可以默默地看着他,而且绝不会嘲笑他。
“请问,你有些悲伤是吗?”一个陌生的声音传来。
风云愣了一下,没想到这么晚了海滩上还有人,刚刚明明一个人也没看到。
他凝神细看,两个矮矮的人站在两米开外的地方望着他,他们看上去像两个侏儒,但声音却又明明是成年人的。
“唉,没事,就是有点烦。”哭泣被打断了,风云迅速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迈步向远处走去,他不想让任何人看到自己的软弱。
“年轻人,有什么烦恼就说出来吧,我们可以帮你的。”声音中似乎并无恶意,但黑暗中看不清对方的表情,以至于这充满友善的话听上去大打折扣,很像充满恶意的嘲讽或窥视。
“谢谢,不用了,我要回去了。”风云加快了脚步,向公路走去,他们不会以为自己想要自杀吧!这样的环境中向陌生人说出心事,他还没有傻到那个地步。
“你等等。”后面两个人不依不饶,紧紧跟随着他,脚步非常之快,以至于风云将走路变成竞走都没有甩开。
坏了!难道他们要打劫?自己除了一部手机和里面刚刚收到的工资外什么都没有,他们能抢什么?今天是人生中最倒霉的一天吧!所有的不顺都集中在了一起,那不如就好好打一架,狠狠揍对方一顿或者被对方狠狠揍一顿都能出口恶气。他干脆停了下来,回头挑衅似的看着两个矮个子男人。
奇怪,海滩上忽然亮了起来,似乎有什么光线从哪里射了过来,将这里照得雪亮,亮到那些匆匆在细沙上爬过的小螃蟹都看得一清二楚。但是光源在哪里呢?却怎么也找不到,难道是某个夜泳的人打开了应急灯?
两个矮男人站在光线的中心,他们身高大概有1米2左右,长而弯的鼻子明显和普通人不同,脸上皱皱巴巴的,像在水里泡了很久的样子。
“年轻人,放松点,我们没有恶意,这是我们离开这里的最后一夜。刚刚看到你哭,想帮帮你,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吗?”
咦?刚刚那么漆黑的夜里他们是怎么看到我哭的?两个人虽然身材矮小,长得怪里怪气,但似乎没有抢劫的意思。以他们的身材,也不可能抢到什么,而刚刚自己却以最坏的恶意揣测了他们,风云感到有些不好意思。
“最近遇到了许多烦心的事,很多,总而言之让人特别烦恼,讨厌现在的生活,也讨厌现在的自己。如果可以,真想试试别人的生活,好像除了我所有人都活得高高兴兴。”风云并不看他们,依然看着远处暗夜中起伏不定的海面,一滴眼泪不经过他同意强行挤出眼角,违背主人意愿地宣告着它的存在。不知道大海里那些鱼有没有烦恼,如果没有的话做一条鱼会很不错。
“试试别人的生活吗?这个很简单。”面色有些黧黑的矮个子说,他的鼻子很像使劲儿按上去的一个蒜头,比普通人大了好几圈,与他的个头很不相称。头上戴着一顶尖尖的帽子,仿佛马戏团化过妆的小丑,不知为什么要打扮成这个样子。
“稍等,我们送你一件东西,这个东西可以满足你的愿望。昨天听一个人说地球人悲伤的时候会流眼泪,今天偏偏就看到了你。他说流泪的人都需要帮助,所以我们决定帮你。”脸色较白的矮个子说,他长得顺眼多了,穿着也十分体面,西装革履,皮鞋锃亮,像刚从某个正式的晚宴归来。
“请打开你的背包。”黑矮个说着一屁股坐在海滩上。
我的背包?风云狐疑了一下,背包里不过是几本复习资料和一些随身的杂物而已。但他还是拉开了拉链。拉链很难拉,里面鼓鼓胀胀地装着一个硬硬的东西,几乎要把包撑裂。咦?自己包里怎么会有这个?像被魔术师施了魔法一样。
他使劲儿把那个硬东西掏出来,原来是一个孩子们练习飞镖用的木质转盘,等分的黑白相间的扇形,轴心处还稳稳地扎着一只小小的黄色飞镖。
“这是一张命运转盘,里面储存着很多人的命运,他们的每一天,经过的每一件事,每一段心情都忠实地记录在这个盘里,你用飞镖扎到哪里便能进入某个人的命运。”
“这怎么可能?”风云苦笑了一下。就算哄小孩子玩也不能用这么弱智的骗人把戏吧!他已经是20多岁的大学毕业生了,怎么会信这样的鬼话?而且他们刚才说什么“你们地球人”,难道他们不是地球人吗?真是可笑。
两人似乎看出了他的怀疑与不屑,互相对视了一下,黑矮个叹了口气。
“既然你不信,那么只好告诉你吧!幸好这并不影响我们的计划。我们住在离地球很远很远的星球,这里的特产无鳍豚就是我们特意投放的,每个无鳍豚的鳃部都装着微小的信息收集器,它的任务是接触到人类后获取各种有效信息,包括人类的语言特点、思维方式和智慧发展等。但这些信息的回收有距离限制,我们只好远路而来降落在此。明天我们就要返回星球了,你是我们此次见到的唯一一个流泪的地球人,我们很想帮你实现愿望,所以特意把这个小东西送给你。”
“真的吗?”风云一点也不相信。外星人?火星叔叔、异形、硅基生命之类的只存在于科幻电影中,现实中怎么会有?就算有也不会恰恰被自己碰到,自己这种倒霉蛋有这样的幸运吗?也许他们只是生性幽默爱开玩笑罢了。
“你回家后试试吧。这些角色有古有今,各有不同的命运,都是转盘随机选取的,如果喜欢做哪个人你就无需再返回现实中了,过你认为幸福的日子吧!如果不喜欢只要喊‘我要回去’,转盘就会带你回到现实。”
“有这样的事?”风云小声咕哝了一句,他从不相信神鬼怪异的事,他们所说的神话一样的东西只在童话书里出现过。
“时空跨越是非常简单的事,地球人习惯了时间的不可逆性,习惯了某一时刻人只能处在一个空间的定律,习惯了生老病死的矢量形人生过程。但事实上在宇宙其他的星球,并非遵守相同的法则。就像我们两个,也未必是你看到的样子。”两个小矮人说完向前挺了挺胸,他们的身高忽然一下就拉长了,面部特征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发生着扭曲,眉毛向上抬,鼻子向后缩,嘴巴向大伸展又向小缩进,五官都在不停地扭动调整着,宛如《爱丽丝漫游奇境记》中的情节。当一切归于平静,五官停止挪动时,最终出现在风云面前的是两张年轻俊美的脸庞。风云倒吸了一口冷气,这不是那个名叫“镜像”的双胞胎舞蹈组合吗?经常出现在电视和网络中。他们刚才还是一副侏儒的样子,怎么一下子就变成了时下炙手可热的演艺明星呢?
两个刚刚诞生的明星看着风云惊讶的样子笑了起来。
“改变视觉效应同样是极简单的事,你眼前看到的幻象都是我们想让你看到的,所以这世界许多东西没有真实与虚假之分,感官的认知也是不足相信的。希望你喜欢这个小礼物,它能告诉你许多人生的真谛。”
两人说完扭头走了,一样的身高,一样的打扮,迈着一模一样的步伐,宛若从同一流水线上走下来的两个机器人。而那不知从何处发出的光线一直笼罩在他们头上,直至完全消失。
回到出租房,风云把那个转盘挂在门后,反复端详着。和那两个让人摸不着头脑、来无影去无踪的怪人相比,这个转盘要真实得多。它结实、坚硬、朴素、寻常,下面还有一个小小的底座,可以拨动转盘使它旋转,整个转盘没有任何装饰,也没有什么独具匠心的设计,这里面真的藏着许多人的命运吗?
他走到桌旁,屋子很小,这是离房门最远的距离了,大概只有七八步的样子。拿起手中那枚黄色的飞镖,瞄准靶心用力掷了过去。随着“铛”的一声,飞镖嵌入了转盘,转盘转了几下才慢悠悠地停下来。风云感到小小的房间似乎刮起一阵旋风,一股强大的吸力把自己吸向转盘,然后感到双脚离地,整个人被风卷着吸向一个深邃无水的海中,四面八方都是静止的星星,在黑暗中静静地看着他。
当吸力减弱,不再飞向更远的星星时,身体才逐渐稳定下来。抬了抬手,看到手上镶着金边的彩色袍袖,与此同时,一股莫明的悲伤沁入心头。他忽然感觉自己将不久于人世,为什么会有这么强烈的濒死感呢?
“娘娘,吴太监又来催了,问您选了哪样?”一个宫女模样的女孩跪在面前,声音颤巍巍的,脸上写满惊慌,衣袖不断地抖着。
风云坐起来,此时他发现自己躺在一张满是锦缎的床上,床上到处是鲜艳夺目的亮丽颜色,那些轻软的绸缎、云锦、纱罗散发着温暖而奢华的光。低低的宫衣下,自己的胸部细腻、丰满、白晳,头上盘的发髻和戴的金钗步摇之类沉得出奇。天哪!我竟然是个女人?紧接着,他忽然又感到那种无以名状的悲伤,就要死了,必须得死,马上就死,我是多么留恋眼前的世界!不要让我死好吗?
一个刺耳的公鸭嗓的男人在帷幕外高声喊着,帷幕被风吹得东摇西晃,似乎外面的大门并没有关。
“娘娘,时候不早了,赶紧遵诏上路吧!外面的军队只等娘娘驾鹤西去才会出发,皇上不忍来看娘娘,正自己掉泪呢,您就别拖延了,拖久了老奴也担待不起啊!”
面前的拖盘上,几件东西阴沉沉地摆放着。一个白色的酒瓶,一把寒光四射的匕首,一条丈长的白绫。风云心里一惊,问眼前的宫女。
“这是哪里?”
自己喉咙里发出的女声让风云很不适应,他努力平息着内心的慌乱。
“马嵬驿啊!娘娘,您糊涂了吗?陛下让您一个时辰内自尽身亡,鸩酒、匕首、白绫都可……”
风云感到脸上泪水纵横,如决堤的洪水倾泻而出,虽然他依然知道自己是风云,那个考研落榜的大学生,但同时他又如此痛切地感受到另外一种截然不同的心理,一个女人临终前的绝望。那种翻江倒海般的思虑,无可奈何的委屈,痛断肝肠的伤心,无人相助的哀怨,汇成一片恣肆的汪洋,瞬间淹没了自己,让她喘不过气来。曾经说过要与自己“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的男人,此时此刻正躲在别的房中等待她身亡的消息。她这个红颜祸水一旦香消玉殒,皇家的面子既得以保全,历史的罪责也便有人承担了。
“爱情?爱情?”她冷笑了几声,走到托盘前恨恨地看着。
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太监一步三颤地走了进来,满脸的皱纹上密布着阴云般的焦虑。
“贵妃娘娘,国舅已经正法,太子和陈将军都等不及了,羽林军、龙武军、神武军的将士们一个个摩拳擦掌,娘娘若再拖延下去他们就闯进来了。”
风云感到撕裂胸口的痛楚几乎要把她一分为二,太监的催逼又使她怒火中烧,胸口郁结着巨石一样的块垒,推之不去,敲之不碎,让人狂躁不已。
“我为什么要死?这个国家的祸患是我引起的吗?即使没有我安禄山也会造反,为什么所有罪责都要我一个人承担?我只是个弱女子,久居深宫,除了服侍帝王什么也不曾做过,这样就把整个国家葬送了吗?”她脱口而出,又急又快,仿佛这些话早就埋藏在内心深处,任何一个契机都能使它满溢而出,根本不用细想。
“娘娘,既然这样,就由不得您了,大唐的江山不能眼睁睁断送在您的手里,来人哪!”太监尖利的声音之后,两个金甲武士闯了进来,身上的铁衣带着一股彻骨的寒意,让人不由得浑身战栗。
“给娘娘留个全尸吧!这样也好向陛下交代。”太监向两个武士一使眼色,其中一个武士拿起白绫向房梁上扔去,白绫挂在梁上,他顺手挽了一个死结。
“上路吧娘娘,做了鬼不要恨我们,我们也是奉命行事。”
一个武士抱起风云,手脚麻利地将他吊在白绫形成的圈套中。风云脸色大变,手脚用力挣扎扭动,大声喊道:“转盘,我要回去,快点救我!”然后像从万丈高楼一脚蹬空,一种失重和眩晕的感觉使他的胃里翻江倒海般恶心起来。
万万没有想到,《长恨歌》里令人悲戚的“六军不发无奈何,宛转蛾眉马前死”不过是一场蓄意谋杀而已,杨玉环何曾愿意自行了断,文学不过是一种虚妄的美化而已。它从不曾描写过贵妃死前的愤怒与绝望,却大书特书皇帝在其身后的不忍与怀念,营造了一个情痴情种的帝王形象,真是文过饰非啊!历史根本没有原貌,只有各种不同种类的叙事而已。
头慢慢不疼了,眼睛也能睁开了,风云发现自己依然站在桌旁,门后的转盘静静地挂在那里,上面的黄色飞镖一动不动。而手机的时间竟与投飞镖前一样,在转盘里竟没有耗费时间,明明至少在马嵬驿待了一个多小时,时间怎么会没有流逝,这是什么道理呢?但风云还是发现自己已是一身冷汗,这种濒死的恐惧感有生以来还是第一次体验到,它足以磨灭一个人的理智。天哪!我竟然体验了一把杨玉环生命中的最后时刻,太可怕了!那些从自己嘴里脱口而出的话是彼时彼地她发出来的吗?自己像被录入台词的复读机一样念出来,但对于真实的杨玉环而言,又该是怎样的痛彻心扉。
回到现实后风云久久没有醒过神来,比起马嵬驿时的杨玉环,自己的情况还不算太糟。他有点害怕挂在门后的转盘了,里面究竟藏着多少人的命运,而每一种命运里又凝结着怎样的撕心裂肺与坎坷不平啊!为什么自己不能走进更幸运的人生中,体验凡人难以企及的幸福呢?虽说进入某人的人生是随机出现的,但转盘似乎是一个有意识的个体,只是一直刻意保持着沉默而已。
这些天白天他老老实实在图书馆复习,晚上图书馆清场才回到出租房睡觉。复习状态出奇地好,已经把古代文学史中的明清部分全部又过了一遍,重点与难点的总结以及这部分的真题都模拟了一遍。下个月的房租已经交了,只剩一点生活费,过几天还得找个工作。
晚上回到出租房已是十点多钟。他饥肠辘辘,刚才偏偏太过投入竟忘了吃饭,房间里除了几袋方便面外没有任何可吃的,但这几天吃的次数实在太多了,看都不想再看一眼。方便面真是一种奇妙的食物,既能以最快的速度给人以饱腹感,也能让人听到名字就想吐。他看了看那个转盘,里面是否有人在饕餮呢?真想进入某个富人的生活,山珍海味地摆满一桌,风卷残云地大快朵颐,那该有多么过瘾。他吞了口口水,小声念叨了几句,希望转盘能够听见,“转盘转盘,求求你带我吃顿好吃的吧!我已经好久没有吃过正经饭了。”
然后从转盘上拔出飞镖,闭上一只眼睛努力瞄好方向,甩开长长的胳膊用力投向靶心。虽然没有得到验证,但他总有一种直觉,越接近靶心命运就会越好。这次投得的确离靶心较近,然后那种熟悉的被风或水吸住的感觉再次出现,一个大大的风洞或是水的漩涡似乎就在头的正前方。他的头发被拉直,磁力线一样指向门的方向,然后身体倾倒被吸入转盘之中。
“咣当”一声,风云感觉自己的身体重重地摔了下来,当他勉强压抑住头晕的感觉,恍然觉得坐在了一张柔软的椅子上。同时,一种深深的寂寞和无聊攫住了他。真奇怪,刚才明明是很饿的,现在却一点饿的感觉都没有,他的身体里似乎涌动着另外一种完全陌生的情绪,那种无以名状的厌倦,打不起精神,对一切都毫无兴趣。身体里有两种泾渭分明又各不相扰的心理并存,一是现实中的风云,以旁观者的形象在暗中窥视,一是被强行进入的那个人物的内心世界。
现在他坐在一个欧式圆桌后面,桌子满是繁冗的雕饰与花纹,用景泰蓝工艺复杂镶边的淡蓝色桌腿和厚厚的白丝绒桌布,使桌子显得不同凡响,这样高档的家具还从来没见过呢!自己正手托着腮若有所思。
一个男仆模样穿着制服的人手里捧着一个大大的盒子走了进来,腰微微弯下去一副毕恭毕敬的样子。
“方先生,这是您吩咐下来一定要拍到手的那幅画。”
男仆打开盒子,里面放着一张不大的油画。画上没有人物,没有风景,倒像是打翻了一盒油彩,满纸泼溅了各种毫无规则的颜色,斑斑点点,杂乱得无以复加,让人看上去很不舒服。
“这是……”
“这是最新的油画技法,叫自然绘画加行为艺术。把盛放颜料的盒子吊在空中,下面用纸张接住,然后用力打落颜料,任它自由喷溅在纸上,再把纸裁成小块来卖。您一直高度评价这种技法,认为这是大自然的鬼斧神工,是无招胜有招的代表。”
这是哪门子绘画?把颜料盒子打翻就成名画了?风云把画拿过来看了看,一片狼藉,毫无章法,说实话,和油漆工人多年不洗的工作服相比,只是浓淡的差别而已。
“这幅画花了多少钱?”
“有几家跟咱们争得很厉害,所以价格一直飙升,最后我们是305万拿下的。您说要挂在卧室里,这样看上去才够现代,够前卫。”
真是滑稽,这种东西也有人买,而且花这么大的价钱买,可见他根本不懂得艺术,不过装腔作势而已。原来有钱人的钱这么好骗,真是一个笑话。风云叹了口气,把画放在一边,挂在卧室?还是算了吧!
之后他又陆陆续续收到一些奇葩的拍卖品。慈禧绣花鞋里的鞋垫,伦勃朗生前几只用秃的画笔,还有一把生锈的斧头,据说是某位著名诗人在世时用它修理过花园。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用丝绸、缎带、礼盒精致地包装后,翻山越海地运来,被主人看过一眼后,马上堆到储藏室里,再也没有人提起。
偶尔,风云会在方先生家十几层高的独栋别墅中转转,参观一下富人的生活。镀金的水龙头和马桶,专门的古董室和私人图书馆,人造的丛林曲径,花圃菜田,宠物乐园。车库里各式各样的跑车,一屋子一屋子的衣服、领带、鞋袜、墨镜,冥想室、健身房、游泳池、溜冰场。管家、仆人、厨师、教练、司机、保镖、形象设计师、清扫工、园丁加在一起几十个人,他们组成一支浩浩荡荡的大军。即使主人一个都不在家,也能使这里热热闹闹,充满生机。当他们跟在风云身后忙活时,风云感到自己长出了一条硕大的尾巴,像一只甲虫拖着一只老鹰,滑稽极了。
好几次,风云找不到自己的房间,顺着走廊来回乱转,那些房间的门看上去都一样,分不清哪儿是哪儿。从顶楼的平台到卧室反复走错,前前后后花了半个多小时。在100多平的卧室里,床显得那么渺小,以至于躺上去感到分外孤独,很想有一个小小的帐子罩住它,可以把那些让人莫明恐惧的巨大空间远远地推开。当黑夜袭来,莫明的恐惧不断加深,让人感觉身处旷野之中,随时都会有猛兽袭来。
某天,一个妙龄女子走了进来,轻车熟路,看上去是这里的熟客。她身材苗条,容貌姣好,穿着紧身的包臀裙,线条清晰,头发则是挑染过的,万紫千红像盛开的百花园一样,一副见过世面的样子,一进来便挑衅似的看了风云一眼。
“方先生,上次父母催婚,您让我救场,假装和我拍拖,现在终于告一段落,您看这报酬……不过,要是您愿意,我还真想假戏真唱,干脆咱就弄假成真吧,报酬我就不要了。”女孩子脸上堆着讨好的笑容,半是开玩笑地用眼角的余光斜睨着,仔细观察对方的表情,以便见机行事,随时转变话风。
“别,别,别,我才不要结婚,还想多玩几年呢!明天就给你打钱,我就知道没有免费的午餐,这点破事能亏着你吗?”方先生不屑一顾的声音,戏谑与玩世不恭的语气让风云听着十分陌生,虽然这些话是从自己嘴里发出来的,灵魂只是暂时寄居在别人的身体里,但富人的生活真是匪夷所思,穷人对他们的了解如同白天不懂夜的黑。
没有风云幻想中的山珍海味、满汉全席,方先生似乎对食物一点也不感兴趣。他节食上瘾,对身材的注重完全是明星级别。晚餐的盘子虽然大而漂亮,但除了几块煮熟的西兰花,几片苹果,几片西红柿还有一杯代餐奶昔外,什么也没有,冰冷无盐、清淡无油、量少无味。简直都比不上风云在小吃摊吃的大碗牛肉面,那种热气腾腾的浓香,连汤带水的熨帖,大快朵颐的尽兴。他终于明白,富人已超脱了低级的食物诱惑,那他们对什么感兴趣呢?
既然一直向往富人的生活,风云索性仔仔细细地审视了方先生的一切,发现他的生活简直无聊透顶。不是组织各种各样的party,就是跟狐朋狗友一起玩麻将、打猎、桑拿、出海、高尔夫、保龄球,总之是换着花样玩。有时兴致来时,他也试着做些生意,但在投资领域却是彻头彻尾的盲目无知,无暇也无意学习专业知识,一味跟着感觉走,赚了不知道怎么赚的,赔了也不知道怎么赔的。别人吹捧时沾沾自喜,一旦有人质疑便火冒三丈,忿恨不已。狐朋狗友们动辄跑来依附、借钱、聚会,有一次一个建筑商说道教是从印度舶来的,一干朋友连连附和,然后大谈印度美食,探讨唐三藏怎么自学的英语,言语之中既无常识,也无逻辑,让风云鄙夷了很久。
方先生被厚厚的金钱包裹了,以至于失去了感知喜怒哀乐的能力和了解他人的欲望。他只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从不在乎别人想要什么。他不爱钱但又四处炫耀自己多么有钱,总希望通过挣钱显示自己的能力,他说活着不是为了钱,但看不出有任何高尚的追求。他不是个坏人,但也没有多么善良,如果撕下富人的标签,他只是个极普通,普通到乏味的人。
第三天,风云实在忍不住了,如果继续体验方先生的生活,他会崩溃的。临走他看了看桌上的BJD娃娃,那是方先生准备送给一位女明星的,小小的娃娃竟高达200多万人民币,连衣服上点缀的宝石都是真的,这种昂贵的价格令人瞠目。只因女明星曾经无意中提到有位大佬送了她一个这样的娃娃,她非常喜欢。方先生连连挖苦女明星没见识,于是买了最新出品的,同时也是最昂贵的娃娃,让她开开眼,并借机告诉女明星,垂涎她的那位大佬不过徒有虚名,送的娃娃也只是低端产品。这逼真的娃娃,皮肤与真人无异,眼睛如水,能够转动,但如此精致的产品负载的却是一个无聊到极点的目的。好吧,我要走了,不管是高价购买毫无意义的绘画,还是找不到卧室的空旷别墅,以及成群的仆人,反正这日子太没劲了。再见吧,富人的生活不过如此,外界看来神秘的方先生不过是一个任性而执拗的孩子。
从转盘里出来后的几天,风云感到了生活的有趣。他特意到棉四小区对面的那家小吃店,要了一碗地地道道的兰州牛肉面,那家店是兰州人开的,味正料足。牛肉汤滋润下的面条筋道、滑溜,牛肉香浓弹牙,吃在嘴里完全是初恋的感觉,让人不由得全身心地投入。而美味的汤汁和随意加的辣椒又让人热汗直流,十分过瘾。方先生肯定不屑于来这种小店吃面,如同风云也受不了几朵西兰花的减肥晚餐一样。
这些天瞌睡虫缠上了他,只要一坐在图书馆阅览室就总是犯困,有时趴在桌子上就能睡着,而且还打呼噜、流口水,引得阅览室安静读书的人们纷纷侧目。风云很不好意思,现在他要看古代文论部分,理论的内容需要聚精会神,不好好背根本记不住。他把转盘装进背包带到阅览室,想着只要犯困就拿出来玩一下,让自己精神精神,学习效率这么低怎么能考上呢?两次考研失败的话,恐怕这辈子也不会鼓起勇气再考了。
中午12点钟,他到图书馆外的路边买了个煎饼果子,坐在小公园的长椅上吃完后再次回到阅览室。今天下午无论如何也要把古代文论第三章的内容全部背完,晚上还要刷英语题呢。但是真要命,困意排山倒海般袭来,要费很大的劲儿才能睁开眼睛,书上那些汉字越来越模糊,而且一个个像在跳舞一样上下翻飞,全部离开原来的位置活泼地嬉戏着。
他使劲儿摇了摇头,拍拍脑门儿,然后从背包里拿出转盘。翻来覆去看了一遍,里面到底有什么机关呢?怎么能储存无数人的命运?而这些人命运中那些繁杂细碎的片段又是怎么被知晓并储存的呢?难道真有传说中那种能够洞悉地球一切的计算机,可以计算出世界上所有的人和事件?大到地壳运动、恐龙灭绝,小到张三、李四某年某月某一天的几点钟喝了一杯茶或吃了一碗炸酱面。
他看了看左右,大部分人已经走掉了,只剩疏疏落落的几个人,像他这种专职读书的并不多。他一手捂住嘴巴,制止着眼看就要溜出来的哈欠,一手拿着飞镖,小心地向一条白色扇形区域的底部扎进去。那熟悉的眩晕与强大的引力霎时出现,幸好他已适应了这种感觉,紧闭双眼等待风平浪静,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时空隧道吗?
他看到一间整洁的书房,四面都是高大的白色书柜,上面是一排排各种颜色、各种厚度的书脊。看了看书名,几乎全与数学相关。自己端端正正坐在书桌前,桌上堆着各种数学书籍、资料,演算纸上满是复杂的图形。风云从小对数学就心怀敬畏,几乎从没有及过格,现在却进入了一个数学学者的生活,想想真是可笑。
一个穿睡衣的中年女人一闪身走了进来,她的动作很快,像电影里那种快放的镜头,像鸟儿一样叽叽喳喳地说:“涛涛,快12点了,早点睡吧。这次考试只要发挥出正常水平就没问题,硕士读完你就可以考博士了。”
风云蓦然感受到一种强烈的自信,与现实中他的自卑、犹疑、焦虑完全不同。这种自信如同牢牢抓住岩石的巨手,能够攀上任何一个令人仰止的高峰。他被这种气质深深吸引了,我是进入了谁的命运呢?
不知是不是因为没有采取投飞镖的方法,而是直接扎到了转盘上的缘故,或者是转盘本身出了什么故障,这次与前两次不同,所有的一切如同按了游戏中的加速键,每一个动作、每一个事件都飞速向前,像一匹脱缰的野马。这次的主人公和自己一样都面临着考研,这让风云有些兴奋,他考上了吗?未来怎么样?自己能否借鉴他的经验?他决定多停留一段时间,看看这种走学术的人最终会迎来怎样的命运,这不正是自己一直想知道的吗?没想到这次竟然歪打正着,转盘好像预知了自己的想法。
在这次的命运游戏中,风云体会到一种与自己截然不同的个性。这位叫詹涛的主人公,认真刻苦,严谨自律,而且头脑灵活,天赋极高,做事有板有眼,计划性极强,总是心无旁骛,专心学业。他出身书香世家,父母都是高级知识分子,高中和大学阶段都获得过全国数学奥林匹克冠军,曾被誉为“数学新苗”,得到数学界前辈的肯定,这些都是自己可望而不可及的。风云进入詹涛的生活,开启了完全不同的人生。他感觉到詹涛性格中的强悍与坚定,这种性格一定能够成功,不像自己今天想这个,明天做那个,一遇到困难便自卑得无以复加。
随着变成詹涛,那些数学公式、计算也似乎完全明白了,下笔演算题目更是不在话下,如有神助一般。的确,重复别人的生活嘛,一定要变成他的样子。
日子长了翅膀一样向前飞行,考研的过程还没有耐心体会便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了。风云只记得考试时自己内心的平静,毫不紧张,所有题目都全部掌握,答得行云流水。接着是面试,在整整一排的导师面前,自己从容淡定,嘴里吐出的那些公式、概念、定理像趵突泉的泉水一样汩汩而出,毫无涩滞之感,所有在场的老师都毫不掩饰对他的满意。
对风云难于上青天的考研在詹涛的生活中如同一次简单的散步。风云不由得暗暗佩服,同样是人,看看人家,举重若轻,水到渠成,看看自己,为考研几乎拼上老命。他不想返回到自己的生活,依然体验着詹涛的人生,扮演并旁观着他的一举一动,身藏暗处小心地模仿。
詹涛的生活极有规律,而且也极无趣,每天除了学习、查资料、写论文之外似乎无事可做,社会交往、旅行休闲也几乎没有。这种超大强度的学习令风云自愧弗如。三年的硕士生涯很快结束了,拿到数论专业硕士学位后,詹涛又报考了自己导师的博士生。依然打算在这所全国排名第一的百年老校就读,考试前在与导师的见面中,这位全国知名的院士、博士生导师对他赞不绝口,说读了他发表在核心期刊的几篇论文,以在读硕士的身份在那么高水平的期刊发表多篇论文实在难得,可知前途不可限量。躲在暗处的风云听后不禁汗颜,如果自己真是詹涛该有多好,用智力横扫一切,博一个无限光明的未来,人人敬佩,那是怎样华丽的人生啊!
博士入学考试时,风云再次体验到詹涛的从容淡定,思路清晰,条理井然。那些题目虽不简单但他不仅能够正确作答,且加入了许多个人看法,有一些还是非常前沿的理论,纵横捭阖间尽显大家风范。风云心里暗自想着,这个人以后会发展成什么样呢?有国际影响的大数学家吗?像牛顿、爱因斯坦一样名传千古?但为什么自己从未听说过一个叫詹涛的名人?莫非自己太孤陋寡闻了?还是隔行如隔山,因为和自己不是同一学科所以毫不知情?
在时间被加快的命运转盘里,詹涛迅速读完博士,并以精彩的答辩毕业。他的毕业论文被认为是这所学校有史以来最优秀的论文。在他铺满鲜花的前途中自惭形秽的风云已无处逃遁,不得不承认智力上的差异。接着,詹涛留校当了讲师,很快又评上了副教授,然后赴德国弗莱堡大学从事合作研究,不久又被评为教授,成为全国最年轻的博士生导师,当上了数学系主任,然后是副校长。风云仰视着詹涛的青云直上,势如破竹般走向他人生的巅峰。如果我能达到他的十分之一,不,百分之一就好了。他沮丧地想着,所有的成功都是别人的,自己永远只有失败、挫折,被鄙视,被遗忘。他想沿着詹涛的人生轨迹走完这顺风顺水的一生,从一个成功走向另一个成功,这样一个天才能够达到怎样的高度呢?
快进突然停止了,詹涛的生活节奏变得正常起来,好像转盘有意取消了快进,这是怎么回事呢?而且它并没有一天天的展示,只是截取了一些重要镜头,难道是在提醒自己注意这些关键情节吗?
接着,风云发现不知不觉中詹涛竟然变了。才三十几岁的他不再看书,也不再专心学术研究,而是越来越沉迷于交际与物质享受,仿佛懊悔多年清苦平淡的生活,要把失去的加倍弥补回来。家里总是高朋满座、觥筹交错,在一片阿谀奉承中醺醺然,总有几个年轻的女学生围绕在他身边,巧笑嫣然。学生发表论文时必须把他的名字放在第一位,申请的国家级、省部级课题他也要全部挂名但从不做实际工作。大笔的经费却归他私人使用,私下里还开了两家公司,成为事实上的董事长。他买了豪车,有了暧昧的情人,四处演讲鼓吹他的传奇人生,所有生活物品务求高档时尚,偶尔写些东西也全是自我吹捧之语。有一次他对自己带的博士生说:“别一门心思地搞学问了,太过清苦,趁年轻好好享受生活才对。”这让风云大跌眼镜,想象不出这种话是从一个曾经那么努力的人口中说出来的。
詹涛种种的表现与他年轻时的自律形成鲜明的对比,那些曾被无比珍惜的时间现在则被挥霍无度,如垃圾般对待。那日行一创式的积极上进不但变成停滞不前,进而变成急转直下,迅速向更深的深渊不断坠落。暗处的风云隐忍着詹涛的放纵,他只能体验别人的人生,却无法规劝或修改。人,原来是会变的啊!他怅惘地想着。越来越无法忍受詹涛的生活,直到他与自己的学生合伙开具虚假发票报销,从国家的科研经费中套取两千多万元的事被告发。前途无量的学者蜕化为被金钱驱使的蛀虫,风云忍无可忍了,他暗下决心,看一眼詹涛最终的结局,然后彻底离开。
接下来的日子风云几乎是扳着手指头熬过的,很快詹涛被捕,法院以贪污罪判处其有期徒刑10年,并处罚金250万元。詹涛在法庭上百般抵赖,狡辩自己对所有的事情一无所知,完全是被陷害的。即使被送进监狱前的一刻还在恨恨地诅咒揭发的人,并无一丝悔改之心。
风云遗憾地看了他一眼,在进入詹涛的人生后,他曾对此人抱有无比强烈的尊敬、佩服、喜欢与崇拜,将他视为人生的楷模。但没想到后期的詹涛突然转了一个180度的弯,反向而行,向着自己曾经厌恶、批判的路不断前行,将人性的贪婪、堕落淋漓尽致地彰显出来。和詹涛大起大落、自我否定的人生相比,他宁愿做始终平凡的自己。
当风云的意识从转盘中出来,又回到图书馆的椅子上,环顾左右依然是那几个认真看书的读者。没有人注意到他曾离开,更没有人知晓他所经历的一切。风云呆愣了很久,眼前是那本摊开的古代文论。他好像想起了什么,急切地在手机里查找关于詹涛的信息,竟然找不到这样一个搞数学的天才。忽然又想起,詹涛判决时法庭的电子显示屏上写着2044年,当时并没有在意,现在一想那不是23年后的时间吗?现在只是2021年,难道转盘让自己提前进入了詹涛的命运?也就是说詹涛现在还只是个初中生。他感到一阵迷离,能否找到还是个孩子的他,告诉他长大后不要那样生活,不要丢弃人生最初的梦想。但能找到吗?就算找到了他能相信自己所说的话吗?风云一阵难过,虽然预先知道了某个人的命运,但却无法早些制止或善意提示。转盘让自己体验这样一个人的人生是有意的吗?为了提醒自己不要走他的老路?那些曾经叱咤风云的社会精英,却无法走出他们自己布下的迷局,反而作茧自缚,倒不如普通人走得更远。
他一点也不困了,但也打不起精神看书,人生每一步的努力固然重要,但关键时刻方向的错误却能使所有的努力化为乌有。现在生活在某地的小詹涛,愿你远离内心深处的贪欲,走向截然不同的命运。但愿自己现在苦苦追求的未来不是詹涛的样子。他决心最近不再碰那个转盘,洞透命运的真相是一种遗憾,因为少了那种一点点前进、一点点希望的过程。
这几天他又找了一份工作,给跑腿公司做跑腿员,可以自主抢单、送单,公司并不要求具体的上下班时间,他可以干一天学一天。这种工作很累,每天要不停地跑,像新番市的土地测量员,从南到北,从东到西,各个小区、车站、码头、宾馆、地下停车场,几乎没有没到过的地方。送的东西也五花八门,鲜花、蔬菜、蛋糕、文件、零食、药品、电器,有一次甚至接到一单送人的生意,把一个12岁的女孩从外婆家送到了奶奶家。但是跑腿员的工资较高,每干完一单风云总是非常愉快,这个社会因为他的存在能够更加高效地运转,他的存在是有意义的。他把手头所有的钱全部花光,给雨晴买了一条项链,作为送她的生日礼物,贫贱情侣百事哀,今天豪气一掷,明天就准备喝西北风吧!但即使喝风也是幸福的,因为风是甜的。
星期六的单特别多,以至于雨晴打电话说过来他也只能让她先去出租屋。这是一对苦命的恋人,大学四年,1000多个浪漫的日子。学校里的迎春花、樱花、二月兰、连翘、睡莲、回廊、小桥,无不洒满他们美好的回忆。但是毕业却不是幸福的开始,雨晴是单亲家庭,爸爸在建筑工地打工,弟弟读初中,她从没有考研的打算,挣钱是当务之急,这样才能缓解家庭沉重的负担。
她到了一家英语培训机构,辅导各年龄段的孩子们一对一地学英语。汉语言文学专业教英语,本就驴唇不对马嘴,但好在培训机构根本不在乎这些,一张六级英语成绩单放在他们面前足矣。但这项工作要求老师都是钢筋铁骨的机器人,不能有事,不能生病,不能请假,更不能发牢骚,一天8节课甚至12节课地上,像机器一样运转,还要充满热情,保持良好的工作状态。雨晴像进入了斗兽场,任何想停下来休息一下的想法都是奢望。好在风云也很忙,两人各忙各的,见一面都不容易。但今天是她生日,好说歹说才请了一天假,想跟风云二人世界一番。没想到他竟忙得回不来,哎!忙忙忙,都忙,一辈子都这样忙下去吗?未来又在哪里呢?
雨晴开始收拾小小的出租屋,屋子只有十平米左右,没有什么家具,只要把那些考研的书和资料整理好就差不多了。然后她看到门后挂着的转盘和上面插着的飞镖,他还真有生活情趣,竟买了这个东西玩。她有些强迫症,什么东西都喜欢放得规规矩矩、整整齐齐,飞镖是歪的,让人看着很不舒服,她拔下来,准备扎到圆心处,让它看起来顺眼一些。
“别动!”一个声音厉声呵斥道,一只大手紧紧抓住了雨晴。
一阵突如其来的龙卷风没头没脑地刮过来,迅速裹住她,带着她不断上扬,飞旋,像要刮到天地之外,她的脑子来不及想什么,只能下意识地大喊“救命”,身后风云有力的拖拽才使她飘飞的速度慢下来,过了一会儿风息浪止,她感到风把他们轻轻放下,温柔地落到地面上。
“你干吗动那个转盘?”风云嗔怪地说。
“为什么不能动?”雨晴委屈地问,因为动了转盘才造成的龙卷风吗?怎么可能?
“哎,以后告诉你吧,看看这是哪里,我们进入了谁的人生。”自从体验了詹涛的人生后,风云对这个转盘已经不怎么感兴趣了。
眼前是闹哄哄的婚礼现场,婚礼进行曲正庄严地响起。香槟色玫瑰花搭成的拱门,纱幔长长地延伸到观众席里,宴会厅四周花团锦簇地装饰着龙柳、藤蔓、星星和各种蕾丝,后面大屏幕上显示着美轮美奂的婚纱照,宾客们热烈地鼓掌,烟气氤氲和喷雾式彩带中一对新人从步道那一端走过来,新娘的手紧紧挽着新郎的胳膊,幸福地微笑着。
风云看了一眼雨晴,发现她已没了踪影,不知什么时候悄悄溜掉了。眼前这是谁的婚礼呢?看这些装饰正是眼下流行的样式,等等,新娘子看着有点眼熟,走路的姿态、微笑的表情、纤细的腰肢,太熟悉了,他向前挤了挤,努力看清她的脸。雨晴!那不是雨晴吗?正挽着西装笔挺的新郎走向玫瑰拱门,身后是三位老人欣慰的笑容。
雨晴正跟别人结婚?为什么新郎不是自己?她挽着的那个男人到底是谁?在这场婚宴里难道自己只是一个宾客吗?风云感到握紧的拳头在颤抖,心在收缩,胸口郁闷地要爆炸了。他想冲上前去质问,却又动弹不得,四周宾客热烈的掌声像潮水一样淹没了他的愤怒。
“转盘转盘,我要回去!带我们回去!”他疯狂地大喊,四周的宾客吃了一惊,拱门下的雨晴一眼看见了狂喊的他,也惊讶地张大了嘴巴,似乎没有想到他会到场。
然后一切戛然而止,他们的双脚飞离宴会厅,身后的宾客如云慢慢幻化成一片虚无,许久的眩晕之后总算回到了现实。
“我们没有结婚!”风云目不转睛地看着雨晴,眼睛里已满是泪花。
“这怎么可能?”雨晴低声说了一句,毫无底气的样子,难道是自己先背叛了爱情?虽然知道前路艰辛,但她却从未想过两个人会分开。
“不行!我不信转盘给的命运,我要试一试,就算改变不了别人的命运,但起码可以改变自己的。”他一把拉住雨晴,紧紧握着她的手。无论如何,他不能容忍这双手挽着别人的手臂走进婚礼殿堂。
风云彻底收起了那个转盘,用旧衣服包住使劲儿塞在行李箱的最下面。他不会再进入它了,就算知道未来的样子,也会用尽全力拼命一搏。那无可改变的宿命,真的存在吗?即使真的存在,不努力又怎么知道不可以改变呢?人生就是这样,即使看到了终场的风景,也会一步步走下去。如同所有人都知道将来会死,但还是会不顾一切地活。过程本身才是命运的真谛,什么也不要再想了,今天好好过个生日,明天继续去图书馆,开始背古代文论的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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