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暑假,我拎着人造革的旅行包来到沙井子姐姐家。就像福克纳小说《熊》里的小男孩遇合大森林里的熊,我遇见了《福克纳评论集》,而且,莫名其妙地购入。我还没看过福克纳的小说。就如同我有一本评论《金瓶梅》的书,却得三十多年后才能读到评论的对象,小说的本尊。
现在的阅读捋顺了,先读作品,再看评论。读出自己独特的发现,把别人的书读成了自己的书。但那个年代颠倒了。1977年考入师范,文艺理论课所批判的对象是后来被赞扬的作家,比如赵树理等,我也是没读过作品,仅从预设的理论到理论,空对空导弹,只是增加了好奇,作品到底怎么“反动”?等到多年后,看了作品,发现并不“反动”。作品反过来,否定我掌握的理论——理论是一种利器,找不到目标,会怎么样?
幸亏我在《福克纳评论集》扉页记下了购书的时间和地点:1980年8月8日,购于沙井子。沙井子有个小书店,50多平方米。沙井子是我念高中的地方,那里有拖拉机修配厂、棉纺织厂、医院、学校、邮局。我姐姐是棉纺织厂的纺织女工。
父辈——三五九旅的老兵,上个世纪50年代初,来到这片万古荒漠,屯垦戍边。戈壁荒漠仅有一口枯井——沙井子,那片荒原就此获得了名字。到了荒漠变绿洲,沙井子成立了一管处,相当于旅级建制。其建筑,多为俄罗斯风格。一管处管辖三个团——军垦农场。我所在的一团,前身是三五九旅七一八团。出过共和国23位将军。绿洲的面积,仅是“邮票大”的地方。
师范毕业前夕,响应号召,我们全班纷纷申请,到“最艰苦的地方去”。那是一种宣誓仪式。我在姐姐家等待,分配揭晓,唯有我到了最艰苦的地方——天山峡谷里的一个化肥厂任教。县级企业。春天,我得了肺炎(包含了孤寂和失落),滞后报到。《福克纳评论集》第1版的时间为1980年5月,恰好我去200公里外的化肥厂报到,学校已开过了学。冥冥之中,那本书到达沙井子书店,在耐心地等待着我,就如同我小时候进塔克拉玛干沙漠(意为进去出不来)寻找一箱不存在的“童话”,跟随着一只耐心的火狐出了沙漠。人找书,其实是书等人,得等到恰当的时候,人与书才能遇合,往往成了一种仪式,就如同多年后读《熊》,小男孩每年进大森林遇合一头叫老班的大熊,放弃了表和枪,成了一种庄严而神圣的仪式。我们每个人都有成长的故事。
插图:王天用
1980年初,还发生了一件事。父亲离休回浙江的老家。临走前,他叫连队的木匠给我打制了一套家具,意为在新疆安家。还给了我一个旅行包,那是他几年前回浙江,路经上海的亲戚家,购了一个上海的旅行包。旅行包意味着旅行。
人造革的旅行包天蓝色,那是沙漠地带晴朗天空的颜色。等到1982年我调到浙江父亲的故乡,我发现,那也是大海的颜色。在我眼里,沙漠是凝固的大海,大海是涌动的沙漠。不过,1980年,像一个宿命,我已做好待在天山峡谷的精神准备:进去出不来。挪个地方很难,据说那是个鱼篓子。我欣赏存在主义提出的自由选择,但我的心灵中根深蒂固地驻扎着宿命。
似乎旅行包装有我潜意识的冲动——去远方,在途中。多年后,我的记忆里留着两个物件,家具是留,旅行包是走。我没把家具当一回事。父亲郑重其事地让我验收家具时,我很淡漠,仿佛看到的是别人的物件。我没说出:你们把我带来,又把我撇下,你们自己回老家了。
这种委屈,加上分配的失落,我不知道“往哪里去”?我把家具移交给姐姐,再没见过父亲留给我的家具了。可是,我拎了他给我的旅行包——我喜欢在路上的感觉。去姐姐家,还要返回峡谷,旅行包里增加了《福克纳评论集》,评论在等待着作品的出现。我找不到福克纳的小说,只能读评论集里引用的片段。峡谷里有的是时间。
我向往评论所指的《熊》。沙漠在我想象中置换为森林,那是熊的故乡。小时候,我梦绿过沙漠,还得意,父亲那一辈费了那么大力气,那么多时间,才把沙漠边的一小块开垦成绿洲,我,一个小孩,仅一个梦,就轻松地把沙漠腹地梦绿了好大一片。我还向同学炫耀我的本事,进而,托羊倌、勘测员,进沙漠时,注意有一片绿洲——从而印证我的梦的真实性。高中毕业下连队,我报名参加伐木小组,进沙漠腹地的原始胡杨林砍椽子。那时,很幼稚、单纯,心智发育迟钝,我竟然把原始胡杨林当成我的梦的结果。带队的一个排长——老兵笑话起我:要是做梦能把事情干成,我们还用得着费了这么大的周折,跑到沙漠里边干什么?你呀,就是想偷懒。他的话,竟和我父亲说得差不多。
渐渐地,我能够理性地划分梦想和现实的界限。不知怎地,小时候梦绿沙漠的细节,执着而又反复地浮现,我也觉得小时候的我很可笑,把梦境当成了现实,可是,我像《熊》中的小男孩一次又一次去大森林遇合大棕熊,以至于成了个意向:塔克拉玛干沙漠里,有一片被我梦绿了。《熊》的结尾,那片大森林经过砍伐,渐渐消失了,可我梦里的那一片绿在我的想象中至今保留完好。起码,在那“进去出不来”的大沙漠里,安放着别人看不见的一大片绿。梦也是一种存在。
峡谷里的日子,因为情绪低落,雪峰,松林,温泉,河流,那些大自然的美妙,我没能悉心领受,好像我是个局外人,保持着“暂时待一待”的状态,所有的文学书都装在旅行包里,似乎“说走就走”,却不是容易走出去。记得热心的同事、朋友,打了野味,给我过生日,闹腾了一夜,宿舍里像结束了一场战斗,满地满桌都是空酒瓶和空酒杯。我不想让他们失望,没说出过错了生日,那是我大半辈子过的唯一一次生日,还过错了。后来,我再没过过生日——瞒天过海。何况,我的生日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缺乏明显的标志。
《熊》有三个版本。一是长篇小说,《去吧,摩西》,福克纳最初是作为一部系列短篇小说来写,熊的故事为份额最大的若干章节;二是中篇小说《熊》,即把男孩艾萨克与大熊老班的故事抽出来,独立成书;三是短篇小说《熊》,删减了枝枝蔓蔓,保留了一个小男孩与大棕熊遇合的故事。这些不同的版本,我于上个世纪90年代后陆陆续续“遇见”,之前,还在《世界文学》福克纳作品小辑里见到。于是,我像小男孩艾萨克遇合大熊老班那样,每到一座城市,像朝圣一样,迫不及待地去大型书店,仿佛看过了书店,就认识了一座高楼如林的城市。我的书架,设了一个福克纳书柜。到了本世纪,朋友知道我喜欢福克纳,出示新版的《福克纳评论集》(修订本),我有点自豪,有点得意,拿出了1980年版。我用了《熊》中的一个词,说:现在,评论终于和小说遇合了。我觉得,先购评论集,没受冤枉和委屈,但不是我有先见之明,还有,沙井子那个小书店,进这本评论集,简直令人难以置信,那个冷清的小书店只有一个店员,他并不喜欢文学。我当时,也是饥不择食,并不知道福克纳的名气和经典。我这大半生,做过诸多莫名其妙的举动,此为一个小例。
有些事,不知“内幕”,就以为很神秘,仿佛被一种神秘的无形的东西掌控着,这也导致了我顺其自然的宿命感,好像孙悟空怎么跳,也跳不出如来佛之掌。1982年6月,我的调令到了,可是,化肥厂管调动的一个主任,不说到了,也不说没到。我也不能点穿已到了,一卡半年,我不知为何被卡住?校长是个上海支边青年,曾给我多本从上海寄来的外国小说,他有意让我当他的副手,还说:厂党委将要发文任命。我说:我要回老家。我恳请他去阻止发文,因为,发了红头文件我不接受,那不就是为难组织了吗?我这个人一直有组织观念。我做了一个梦,梦里一只大雕,像一块乌云笼罩着我,轻易地叼起了我,然后飞下山。
之前,我还请了探亲假,父母还乡,我有了理由,我回父亲的故乡,找到了接收单位,教育局发了调函。旅行包发挥了旅行的作用,中转上海舅舅的家,我到书店购了十几本小说。小说像旅行,待到年底,又跟我回老家了。
其间,打长途电话,获知报到最后的期限为年底,只剩一个月,我急了,终于知道,另一个来头很大的调令挡住了第一个调函——回故乡之路。
我的经历里,有许多贵人相助。那一回却是帮倒忙。我赶到阿克苏,地委宣传部部长也写小说,他点名要我到阿克苏报社。那天晚上,他要我住在他家,他松口放了我。我总算知道了其中的秘密。我想起了梦中的大雕。我进深山泡温泉途中见过,它在山顶的岩石上俯视过我。它俯冲叼羊是轻而易举之事。
距岁末,尚剩十天,放弃了多年积累的物品,轻松启程,拎起旅行包,搭了运煤炭的卡车,匆忙赶到了乌鲁木齐。没有座位,只有站票,我乘上前往上海的特快,53次,三天两夜。那可能是当时中国最拥挤的一趟列车,别说走道,连厕所也挤满了旅客。
不得不将旅行包当凳子。包里装了鼓鼓囊囊的书,包括《福克纳评论集》。好像它超越时空,去找它的对象:福克纳小说。根本看不成书,拿出书,只能摆摆样子,时不时有旅客绕过,跨过。憋着屎尿,到一个站,抓紧时间卸“包袱”。克制着尽量不喝水。左右、前后,身体顺从着列车的运行或停止作出摇晃的反应。
终于瞌睡得支撑不住了,像在沙漠里一样,老是要出现幻觉。我发现了一个可供睡觉的地方:椅子下边的空间。我像军事演习一样,紧贴地板,钻了进去,几乎是量身定制,平仰躺着——唯一的一种姿势,我的鼻尖微微顶住椅板。2009年,《文学港》杂志主编荣荣对我挺拔的鼻子有一句评语:鼻子高高,主意大大。评鼻子,也评了人。鼻是人脸上的一个制高点。随着列车的节奏,尤其逢了紧急刹车,我的鼻子就受苦:狠顶一下座椅板。
可能是即将抵达上海站的那一夜,我做了一个梦。梦中,我拎着旅行包出站,忽然感觉很轻。我这个人常常丢三落四,记得2007年,去杭州的枫林晚书店,选了一大摞书,付了钱,转身走。过了几个小时,接到书店打来的电话,我这才想起书丢在店里了。热心的店员将书送至我入住的宾馆。感谢过后。我说:付过钱,我以为它们会跟我走。
我在上海火车站的站台,拉开拉链,发现包里空无一物,旅行包的外表还保持着“充满”的形状。我焦虑了,什么时候,书都趁机逃离呢?我哪一点亏待了书们?4岁,父亲接我到农场,26岁之前,我没出过那片“邮票大”的绿洲。20多年的生活,都装在了一个旅行包里,包括调动的文件。现在,我“一无所有”了,仿佛那20多年白过了。我的脑袋也空了。我记住了梦中强烈的焦虑,我无法证明我是谁了。
惊醒,解决了梦中的焦虑。拉开拉链,所有的东西还在。上海中转,乘列车到达余姚。办了手续,我松了一口气。办事员疑问:调令发出了大半年,怎么才来报到?我只是抱歉,说来话长,一笑了之。仿佛我喜欢做惊险动作。
在江南的故乡,好多天,我还像乘在火车上,那火车的节奏已内化,似乎血管,神经,心跳,还传达着火车的节奏,走在路上,因为身体里的节奏,我总有不真实的感觉,总觉得还在列车上。确实,在新疆生活了二十多年,突然踏在江南水乡的地面上,像做了一个长长的梦。唯一的真实是我没拎旅行包。
我隔段时间,就进一趟城,仿佛书店有我向往的书在等待我。我为多位经典作家设了专柜,购入一本,好似我把他们家族成员找回来一样。不同时代、不同作家的作品,超越时空,共聚一室。有时,我在书房吸烟,忽然想到某一本书里的人物受不了烟味,我就摁灭烟火。福克纳的小说,我重复购入了不同的版本,好像对那本评论集,有了一个交代,看,我把你评论的对象都召集过来了。像一个被架空的论点,终于找到了有力的论据。评论和小说终于可以面对面“相认”了。
就如同《熊》中名叫艾萨克·麦卡斯林的小孩10岁起,每年一次,随大人进未开发的荒野——大森林,去相会一头叫老班的庞大而古老的熊。对小男孩而言,那是每年一次庆祝老熊狂暴而不朽的盛典。每年,我会阅读卡夫卡、海明威、卡尔维诺、马尔克斯、博尔赫斯等作家的作品,或一篇或一章或一段,像一种朝拜仪式,立即会进入一种熟悉的氛围、语境。
福克纳的《熊》,单行本,李文俊译(我喜欢李文俊译本的语感)。2022年3月,这一次,福克纳专柜里,《熊》失踪了,就像伐木公司侵入森林,森林衰退,老班死亡。我翻来覆去,找不到《熊》,我清晰地记得那个封面,像沙漠一样的底色,一个“熊”字,一个爪印,那是巨大的熊掌。仿佛是熊留下的证明它存在过的掌印——故事开始之前,男孩未出生前,森林和大熊已存在了。我想到塔克拉玛干沙漠腹地的原始胡杨林。
1974年,我高中毕业,被分配到农场的连队接受“再教育”,那是绿州最偏远紧挨着沙漠的连队。恰逢“春耕备耕”,照惯例,组织一个伐木小组进沙漠腹地砍椽子。我积极报名。一个老排长(老兵)带队,两辆胶轮车(四匹马拉一辆),半夜出发,在望不到边儿的沙丘之间穿行,强烈的阳光照得沙子发出耀眼的金黄,那是死亡的颜色,也标志着时间的永恒。太阳当头照,仿佛从沙地里长出来一样,胡杨林渐渐出现,而且,规模渐渐增大。我记得,我带了蓝色的旅行包。
我们仅在胡杨林的边缘宿营,一条干枯的河床旁边,有一个河湾,河湾里有一潭水,那是洪水掏的一个坑。我们惊动了野鸭,惊飞的声音打破了荒原的寂静。
为何不往原始胡杨林的深处去扎营?老排长说:里边到处都一样,那会迷路。
我畏惧“都一样”。
分为两组,两人一组。我和老排长一组。规矩是:两人相隔百把米,并行前进,隔个半小时,双方要联系一次,一呼一应。
我记得第一次砍树枝——选择了一根可当椽子的枝杈,砍下去,我愣呆了。因为,我发现,树的另一边,是一根对称的像胳膊一般粗的树枝,在颤抖。现在想起,那像维持交通秩序的警察,做出停止行动的手势。
就像小男孩艾萨克进入森林的一片空地,时间停止了,周围寂静。长满胡杨的沙地,阳光耀眼,风也屏住了气,可是,那根树枝的颤抖,让我停止了手中的斧头。我喊老排长。
一棵胡杨上的两根分枝,像一个人的两条胳膊,我砍这个,那个在颤抖。老排长说:树疼了。
傍晚,返回宿营地。另一组,只回来一个。老排长一问,原来,他俩在连队有矛盾——尿不到一个壶里。起初,一个喊,一个应。那个青年说:有一次,我喊,他不应,我就懒得再喊了。
找回来,那个“闷葫芦”已奄奄一息了。喝了水,他缓过气来。老排长让他俩握手言和。谁也不伸手。老排长说:先打后和。也不愿打。老排长就抓住双方的手,去打对方。老排长说:不打就和。两人勉强握手,竟笑出来。
我记住老排长当时的话:还笑得出来?绿洲里有气,不要带进沙漠里,那可是要命的事情,沙漠可不在乎你们有什么气,到这赌气,就会断气,不愿搭档,我偏叫你俩搭档,是儿子娃娃就不记仇。
儿子娃娃是男子汉的另一种说法。仇恨是魔鬼,我“不记仇”的性格跟童年、青年时代生活的环境有关。原始胡杨林中待了三天,我终于没拿出旅行包里的小说。晚上,月亮,马灯,露宿。早晨起来,眉毛、胡子都染了霜,像一夜之间老了一样。我记住了那根颤抖的树枝,有时,我还会张开双臂,模仿那棵胡杨林,摆动,然后握手。父辈垦荒前,沙漠腹地的胡杨林早已存在了。
找不到《熊》,我就翻《去吧,摩西》。长篇小说里装着一个中篇小说,我还提取短篇小说《熊》。我不看结局:老班死了。我重温小男孩一年一度去拜会大棕熊。那是提醒我:“勇气、荣誉、希望、自信、同情、怜悯之心和牺牲精神”,“少了这些永恒的真情实感,任何故事必然是昙花一现,难以永存”——此为威廉·福克纳于1950年12月10日在斯德哥尔摩接受诺贝尔文学奖演说中的话。《熊》超越了美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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