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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雕父子俩(外一篇)

时间:2023/11/9 作者: 海燕 热度: 19056
文 凌鼎年

  

  鲁三斧是木匠,严格地说是雕花匠。

  他之所以叫鲁三斧,用他父亲的话说就是:不管你是不是鲁班的嫡系,但一笔写不出两个鲁字。传承老祖宗、祖师爷的技艺,有鲁班的名头,有程咬金的三板斧就够了,就能混口饭吃了。

  鲁三斧的境界似乎比他父亲高,他的儿子取名:鲁一绝。他觉得光三板斧还不够,得有绝活。不是说:一招鲜,吃遍天吗?

  鲁三斧从小就让鲁一绝学画画,学木雕。

  鲁一绝儿时的记忆里,最多的是水波纹、绣球纹、龟背纹、冰裂纹、祥云纹、鱼鳞纹、方胜纹、如意纹、灵芝纹、流云纹、飞天纹、浪花纹、古钱纹、柿蒂纹、金锭纹、银锭纹、剑环纹、莲花瓣、回纹、锁纹等,以及父亲让他在三角形、菱形、长方形、圆形、鸡心形、六角形的黄杨木、檀香木、核桃木、紫柚木里刻这些纹样图案,像红木、铁力木等父亲就很少让他操刀。父亲说了,等你真有了绝活,就可雕刻寓意图案,那些名贵的金丝楠木、紫檀木、酸枝木、黄花梨就能让你大显身手了。

  鲁一绝儿时见过父亲收藏的几块木雕,放在大橱的顶上,可父亲宝贝得什么似的,轻易不让鲁一绝把玩,说这些老货比你爷爷的爷爷年纪还大,禁不起磕磕碰碰。鲁一绝有次趁父亲外出,就凳子叠凳子,站上去,把橱顶的雕花板拿来看看,最上面一块的花纹有葫芦、宝剑、扇子、笛子、荷花、花篮、鱼鼓、阴阳板等,鲁一绝觉得很奇怪,这几样东西似乎风马牛不相及,为什么雕刻在一起,啥意思?正这时,父亲突然回来了,鲁一绝一惊,慌乱中,那木雕花板掉在了地上,碎成了几块,父亲破天荒给了鲁一绝额头一个毛栗子,很痛的。

  因了这一记毛栗子,鲁一绝今生今世再也不会忘记,记住了雕花板上雕的是“道家八宝”,知道了那八样法器,俗称“暗八仙”。

  鲁一绝发誓:日后雕个更好的,赔给父亲。也就是从那时起,他有了自己收藏木雕板的想法。

  功夫不负有心人。鲁一绝的木雕技艺日益精进,文绉绉的话就是“青出于蓝胜于蓝”,用娄城土话就是“彊爷娘,胜祖宗”。

  鲁一绝更注重收集寓意木雕图案,如“苏武牧羊”“三顾茅庐”“状元折桂”“五子夺魁”“孟母三迁”“岳母刺字”“怀橘遗亲”“卧冰求鲤”“哭竹生笋”等,有木质纹理本色的,有上漆描金的。但大都是民国的与北洋政府时期的,少量清代的,明代的就更少了。

  一天,来了一位文质彬彬的中年人,自称钱经理,他带来了一块老旧的雕花板,有的地方已朽烂了,但还看得出有四只狮子,有大狮子,有小狮子,在戏耍中,那神态各个不同,可以说栩栩如生,关键是动态,整个画面像活的。

  鲁三斧只瞅了一眼,就脱口道:“明代的?”

  钱经理说:“好眼力,真是明代的,四百多年头了。”

  鲁一绝说:“这叫四世同堂吧?这类木雕花板,我见过,会雕。”

  钱经理说:“是五世同堂,应该还有一只小狮子,如果能补上,价钱好说。”

  鲁三斧二话没说,就把这活接了下来。

  “保证修旧如旧,完好如初。看我的绝活吧。”鲁一绝信心满满。

  父子俩反复看,反复琢磨,另一只缺失的小狮子在哪呢?

  鲁一绝说:在那朽烂的部位补一只上去,不会错的。

  鲁三斧却说:“不,从大狮子背后残破的一小块空缺推测,可能是半只狮子。”

  鲁一绝不能不服,姜还是老的辣。

  经过粘贴、修补、画样、雕刻,再上色、做旧,竟浑然一体,几乎看不出破绽。

  钱经理看到修补后的《五世同堂》,赞不绝口,十分满意,很爽快地给了5000元钱。

  钱经理加了鲁一绝的微信。当晚,就木雕的话题与鲁一绝聊了起来。几天后,他约鲁一绝去喝下午茶,对鲁一绝说:“你们父子俩的木雕手艺在娄城,你说第二,没有人敢说第一。我们可以合作,你们父子俩负责木雕,做旧,我负责出货,保证比现在的收入翻好几番,怎么样?”

  鲁一绝问:“怎么合作?”

  钱经理说:“高端收藏,私人订制,来样加工,来料加工,货到款付,银货两讫。”

  鲁一绝有些心动,说回去与父亲商量后再定。

  鲁一绝把钱经理的合作项目与父亲说后,鲁三斧说:“那不成了文物造假吗?”

  鲁一绝说:“爸,你怎么还是老脑筋,不开窍。仿古建筑都很吃香,可以成为非物质文化遗产,木雕为什么不能仿古做旧?我们与钱经理是制作、供货关系,不存在造假、骗人。怕什么?”

  “你要接这活,你接。我不做这事,这昧心钱不赚。”

  鲁一绝知道老爸的倔脾气,就各做各的,他另外开了“鲁一绝木雕坊”,还招了两个学徒,购进了雕刻机器,由他徒弟根据来样雕刻出毛坯,他再手工加工,打磨,力求完美,这样,交货速度大大加快。

  鲁三斧依然纯手工,不温不火,平平静静,冷锅里爆出热栗子是他的一幅《百子闹春》木雕获了中国民间文艺山花奖,先是被评为娄城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再后来被评为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

  鲁一绝呢,在娄城高档住宅区买了房子,小日子也过得红红火火。他唯一的担心,这钱经理会不会哪天出什么事?

有个叫祖七斋的

祖七斋的祖家在娄城是大户,属殷实人家。他家里有祖传的田地,他父亲祖万三有经商头脑,开了多爿酱园,娄城的各个镇都有他们祖家酱园的分店。

  祖万三有七个孩子,老大是儿子,可惜身体一直病恹恹的,指望不上他啥。不知为什么,老二到老六都是丫头片子,人称五朵金花。直到第七个孩子,才又生了个儿子。你想想,大儿子是常年病号,其他都是赔钱的货,祖万三自然对幺儿祖七斋寄予厚望。

  祖七斋从小聪明,五岁就能背唐诗,六岁就能写楷书,七岁就能画花鸟,八岁就能弹古琴。祖万三欢喜不已,请了最好的私塾老师教他。

  祖万三虽然在娄城属不差钱的主,但商人毕竟没有多少社会地位,他也不甘心祖家世世代代经商,做个小商人。他内心的想法是让祖七斋好好读书,将来做保长甲长,再进入政府,走仕途,出人头地。

  祖万三的如意算盘打得很好,可祖七斋的发展轨迹没有按他设计的走,而是执意走自己的路,我行我素。

  那祖七斋要走什么路?

  大约在十五六岁时,祖七斋读了《芥子园画谱》,接触了“四王画”,迷上了,迷得走火入魔,萌发了当画家的心愿。

  祖七斋弱冠之年后,祖万三就花了大钱,让媒婆说了娄城四大姓之一的钱姑娘为媳妇。祖万三看中的是钱家在县衙门供职,是吃公家饭的,若丈人老头关照一下,祖七斋谋个一官半职轻而易举。

  祖七斋成婚后,第二年就生下了儿子。但他的心思显然不在女色上、家庭上,一天到晚写呀画呀,与一拨文朋画友喝酒喝茶,斗诗斗画,乐此不疲。

  被冷落的妻子把全部心思放在抚育儿子上,两人的关系也就不冷不热。

  丈人老头一看女婿不是当官的料,也就懒得举荐他,这正合了祖七斋的心意。他也就懒散在家,诗、书、画、琴自娱自乐,反正祖万三也没有指望他去挣钱。

  祖七斋28岁那年,祖万三找儿子认认真真谈了一次话。大意是:老话说“三十而立”,你总不能一辈子闲散在家吧。这次有个机会,乡政府已同意你为甲长候选人,甲长不算大官,好孬是吃官家的俸禄,也算一个正儿八经的体面工作。

  祖七斋一听头就大了,他自由散漫惯了,哪受得了官府的约束,仿佛唐三藏的紧箍咒马上要套到他头上,他头摇得像拨浪鼓,说:不成不成。要我去做保长甲长,不如把我杀了算了……

  父子谈话就此谈崩。第二天,祖七斋不辞而别,一去不复返。这可把祖万三急坏了。派人到处去找,县城与周边的几个城市都找遍了,影踪全无。祖万三又派人去找了祖七斋平时交往、聚会的诗友、画友、琴友,竟没有丁点消息。难道他真的想不开,走了绝路……

  祖万三懊悔不已,发誓:如果找到祖七斋,再不逼他,只要他开开心心,只要他健健康康就行。

  大约一个多月后,祖七斋回来了。胡子拉碴,风尘仆仆,人消瘦了些,脸晒黑了点,精神状态还不错。祖万三一句埋怨的话也没有说,让儿媳妇赶快宰鸡杀鱼,烧了好几个菜。祖七斋狼吞虎咽一番后,只说了一句:“累死了,让我好好睡一觉再说。”

  原来,祖七斋去苏州、嘉兴、湖州、杭州、衢州、温州等转了一大圈,游山玩水,以文会友,以画会友。盘缠用光后,就在街上写字、画画,换几个小钱。一路上还结识了多位诗友画友,用他自己的话说“大开眼界,不虚此行。”

  休息了一个星期后,祖七斋请了娄城的诗友画友来小聚,请他们看看自己的画是否有长进?

  都是同道中人,孰好孰孬自然一看便知。有人惊呼:七斋,你一定遇到高人了,画风大变,突飞猛进啊。

  祖七斋说了一句:“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古语不谬啊!”

  之后,祖七斋每年都要举办一两次娄城雅集,他亲书请柬,把苏锡常、杭嘉湖一带认识不认识,有点名头的书画家都分批请到娄城来小聚。一切开销都算他的,唯一的要求,得当场献技,切磋交流。吃好、喝好、玩好的书画家,碰在一起,自然有一较高低的心理,都暗暗较着劲呢,留下的墨宝,都是精品,对不起,都由祖七斋收藏了。

  祖七斋从小没有钱的概念,办这种雅集花钱如流水,坊间说他乃祖家败家子。

  祖万三年岁也大了,知道说也无益,也就不说。但看到儿子赚钱本事没有,花钱本事一流,只有摇头,苦笑。他对祖七斋说的最重的一句话就是:“你啊,就是个讨债鬼。看来是我前世欠你的!”

  抗战胜利那年,祖万三的大儿子病故,白发人送黑发人,让祖万三伤心不已。第二年,祖万三也仙逝,祖七斋成了唯一的继承人。

  父亲大去,祖七斋就没有人管了。他的娄城雅集越发上档次了,他把上海、北京、南京的大名头书法家、国画家都想方设法请到娄城,实在请不到,就把册页寄给他们,请他们留下墨宝,再寄回来。

  他知道有几位书画家家境不宽裕,就假借买画、刻印的名义,以付酬方式来接济他们,以维持他们的自尊心。俗话说“坐吃山空”,也就几年功夫,祖家的产业差不多被他散尽了,亲戚邻居都说他“败家子”,有人见他如见瘟神,生怕沾了晦气。他却淡淡地道:“钱嘛,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不用不花就是废纸一张,再说,钱多钱少,是福是祸,谁能说得清呢。”好在结发妻子埋怨归埋怨,不离不弃。

  土改时,祖七斋的多位诗友、画友家的成分评定为地主、工商地主、资本家,只有他家,评为小业主,逃过一劫。

  五十年代,祖七斋被省书画院聘为画师,后来成了著名的画家,名头大得让娄城的父老乡亲都以他为傲。知内情的老娄城人,后来讲起祖七斋,都竖起大拇指说:“大智慧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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