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路 航

　　大漠之尽，光之所隐。

一

依娜赶着那年春天刚生的小羊，第一次跟着爷爷走进大漠光电厂时，是很不情愿的。她总觉得这种地方没什么好人，个个都想着坑他们家的草场和羊，不想打交道。

　　“爷爷，我们不要卖小羊了嘛，小羊好可怜。我们卖大羊吧！”

　　“大羊就不可怜啦？”爷爷只顾着和带路的工作人员搭话，并没怎么在意依娜的情绪，随口答道，“人家要的就是小羊嘛。”

　　和少数还保持着民族传统的羌人一样，依娜的爷爷是专职养羊的。这倒不是生活所迫，没别的路，只能养羊。而是他们家历代就做这行，不仅懂养羊的技术，也有卖羊的渠道。养羊虽然比不上坐办公室体面舒服，但赚到的钱还是只多不少。靠养羊，爷爷供依娜的爸爸读了大学，买了房，在省城安家立业了。但是这个传统到依娜的爸爸那里就不得不断掉了。毕竟读了书，谁还肯去干放羊那种辛苦活儿呢？

　　依娜家的羊肉好，每年还不到冬日，就有人专程打电话来找爷爷下订单。但奇怪的是，大漠光电厂找爷爷的日子，并不是在冬天，也不是在传统意义上任何一个吃羊肉可以大补的日子。

　　

　　他们买羊是要做什么呢？依娜想。她平时不爱多问，但关系到这群自己亲手接生的小羊，还是没忍住小声问爷爷，“爷爷，你说，他们是想做什么呀？想吃羊肉的话，直接买不就好了吗？”

　　“不好说。”爷爷也不太清楚大漠光电厂买羊是要做什么，他只知道自己没法拒绝。这么多年了，他还是第一次看到村支书带人上门来挑羊的。和依娜相比，他更担心光电厂的举动影响他的生意。先前他听小道消息说，厂里除了想买羊外，还想再买几块地，招一个专门养羊的人。莫不是想赚外快？只是这些事，他怕依娜瞎担心，没有说。

　　说话间，他们已经过了光电厂的大门，正跟着带路的工作人员向着第二道闸门走去。大概是听到了依娜方才问的问题，走在前头的那个工作人员扭头问依娜，“小姑娘，你看看这周围的环境，猜一下我们买羊是要做什么？”

　　“环境？”依娜环顾四周，只见眼前水泥铺地，两侧办公楼秩序井然，来往的员工穿着一水的蓝布制服，怎么看也不像是一个能放羊的地方。倒是拐角处有一间房子，明晃晃标着“职工餐厅”，倒像是这群羊的归宿。

　　“买羊肉煲汤的话，也不是夏天煲啊。是做羊肉串吗？羊肉串倒是一年四季都能吃。”依娜仿佛发现了什么，故意说，“不过做羊肉串的话，小羊不太合适，最好是……”

　　“不是做羊肉串。”工作人员噗嗤一声笑出来，“是我们想……”

　　“想什么？”

　　“养羊。”

　　“养羊？”依娜瞪大眼睛，“你们厂子也想养羊吗？那我们可不能卖你。我们才不要培养竞争对手。”

　　“瞎说什么呢？”爷爷拍了拍依娜的肩膀，示意她不要再说下去，慌慌张张想掏出烟来赔礼，“小孩子不懂事，不要太在意。”

　　“这么小就知道竞争对手啊？”穿着蓝布制服的工作人员抿嘴笑了下，“不过你不用担心，我们和你爷爷是不会有竞争的。”

　　“我不信。”依娜打量着眼前的工作人员，伸出右手小指，“除非拉勾。”

　　“这小姑娘真可爱。”工作人员哈哈大笑，摸了摸依娜的头，和她拉了个勾。“我们真是想养羊，不过这羊啊，会一直养到老。待会儿你见到我们厂的林主任就知道了。”

　　“林主任？”

　　“对。林主任是我们这边负责后勤的，买东西啊，结账啊，什么都得找他。”

　　一边说着一边走，很快依娜他们就赶着羊过了最后一道闸门。

　　眼前的景象和方才完全不同了，几乎看不到什么办公楼，地上也不是水泥地。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片银光闪闪的板子。这些板子像千百面镜子一样，聚集到了一起，照得人眼花。托着镜子的钢架下簇拥着绵延不绝的青草。依娜的羊群闻到了青草的芳香，跃跃欲试，但限于她手里的鞭子，它们并不敢跑过去吃草。

　　依娜终于明白光电厂买羊是要做什么了。

　　“这里怎么会有这么多草？”依娜不解，“怎么不铺水泥呀？”

　　“铺了也没多大用。”一个中年男子的声音从依娜身后传来，“我们之前在内蒙古建的光电厂，一开始就是把地面做了硬化，结果太阳太大，水泥地没几天就被晒出缝了，草还是长个不停。而且做硬化，成本也高。最后总结经验啊，不如养羊吃草，一举两得。”

　　

　　插图：齐 鑫

　　“林主任。”方才的工作人员听到声音，转身和那个男子打了声招呼。爷爷也忙不迭地跑过去递烟，不过被婉拒了。

　　依娜仰头看去，见是一个身量相当高大的男子。他虽然穿的也是一身蓝布制服，但看起来要比其他人身上的挺括些，也精神些。“我姓林，叫我小林就可以了。之前在内蒙古光电厂上班，最近才调过来。这地界养羊最好的就是你们家，所以我厚着脸皮托了人去买羊。想买羊主要是为了吃草。你也看得到，这草长得都快把板子盖住了。”

　　“确实。”依娜见爷爷走过去，摸了摸光电板下的草，又比了比光电板支架的高度，“难怪要小羊，太高了是不是怕撞坏这些板子？”

　　“那倒不是，这下面都是钢架子，撞不坏的。只是我想着小羊年纪小，养的时间能长点，价格也便宜，买这个比较划算……”

　　“爷爷！”

　　听到这里，依娜急忙暗示爷爷。她心里想，林主任要是觉得大羊小羊都可以，就买大羊吧。大羊吃草也多。

　　爷爷一听就懂，冲依娜使了个眼色，不慌不忙接话说，“那要不我给你们换几头大的？吃草快些，多些。你这草得赶紧除，小羊太小了，有些还得吃奶。大羊实在，帮得上忙。而且我这小孙女也舍不得这些小羊，太小了，一般这个时节不会卖出去的，很容易夭折。你们要是拿大羊的话，我可以便宜点卖。”

　　爷爷搓着手，有些局促，又掏出烟递给林主任。林主任这次倒是大大方方接了，不过没点燃，只是别在了耳边。“当然当然，大羊吃草快，确实是要更合适些。”

　　事情谈妥，林主任代表光电厂订了20只身处壮年的大羊，约定爷爷第二天把羊赶过来，现款现货。

　　先前的工作人员很热心，一直把他们送到了厂门口，又拉着爷爷说了好一会儿的话。依娜在一旁看着这群小羊，百无聊赖，想到再过几个月就得去城里念书，没法见到它们了，有些忧愁。

　　“我可护不了你们多久了。”依娜蹲下身，摸着小羊的头，“你们得快点长大，以后自己照顾自己啊。”

　　心里有事，依娜一路上都闷闷不乐。爷爷见此，故意逗她，“小羊带回来了，还不高兴呀？”

　　“不高兴。”依娜撇撇嘴，“大羊又没了。”

　　“可是你一开始说，可以卖大羊的。”爷爷笑，“说话可不能不算数。”

　　“我就是，心里难受嘛。”

　　依娜赶着羊，没再多说什么，过了会儿又去问爷爷，“刚才他们说那些板子是太阳能板，用来发电的。可是我们这也不怎么缺电呀，为什么还要建光电厂呢？”

　　“不缺电，那是因为国家补贴了钱，从别的省运来了电。”爷爷看着眼前的羊群，长叹了口气，“要是有了光电厂，以后我们省用电就能自给自足，不用靠别的地方挪给我们了。”

　　“为什么不让别人挪？”依娜奇怪地问，“反正都挪了好久了……”

　　“靠别人，总归不好。”爷爷摸摸依娜的头，“好比上课读书做卷子，不能总靠班上成绩好的同学帮啊。我们也得有自己的本事。”

　　“嗯！”依娜懵懵懂懂点了头。

　　这是2010年的夏天。

　　彼时，敦煌大漠光电厂刚竣工两个月。

二

暑假结束，依娜跟着父母去了几十公里外的省城上学。

　　爷爷仍执意在乡下放羊。父母只好开着一辆小车两地跑，一边照顾爷爷，一边照顾依娜，间或还得帮忙去各个餐馆送羊肉。

　　日子过得有些累，但还算波澜不惊，直到一个月后，爷爷突然决定去光电厂干活儿。

　　“爹，你去光电厂能做什么呀？”依娜的爸爸直言不讳，“那种高科技的活儿，我都干不来。”

　　“去放羊。”爷爷笑得满脸皱纹成了一朵花，“之前那个干部和我说，他们想找个专门放羊的。这活儿啊，又不能找大学生。那多埋汰人，是吧？就还是只有我们这种专门放羊的合适。我本来不想去，但人家三请四请的，我寻思着也不累，去了更好。我能放羊，顺便还有人照应。你们也就不用两头跑了。”

　　“可你一把年纪了，”爸爸有些担心，“万一磕了碰了……”

　　“里面有医务室，那配置与城里的医院差不多。就别瞎操心了。怎么也比我在山坡上放羊舒服。我是这么想的，依娜要读书，你们两地跑，实在是不行。”爷爷很坚决，“不如我干脆去厂里放羊，多的羊就卖了，我也有个依仗，你们也就不用操心了。”

　　“好吧，那我们送你过去。”依娜的爸爸犹豫许久，还是答应了。

　　爷爷就这么住进了光电厂。依娜对此，更不开心了。她过去觉得光电厂抢走了她的羊，现在又觉得光电厂抢走了她的爷爷。可是她不开心归不开心，却还是没有说什么，因为她看得出爷爷是很开心的。

　　事实上，爷爷不只是开心，更是享受他的新工作。

　　半月之后，依娜跟着父母去光电厂看望爷爷，发现爷爷的精神更好了。相比从前，爷爷的新工作要舒服得多，自在得多。他不像从前那样在山坡上顶着大太阳放羊，晒得黑黢黢的。而是待在自己的办公室，坐在监视器后放羊。每只羊身上都装了个定位仪，爷爷足不出户就能知道羊的去向。当然对惯于放羊的爷爷来说，这定位仪根本派不上什么用场。毕竟每只羊都装在他的心里，丢不了。

　　眼前的光电厂，和上次来时相比，草少了许多。银白色的光电板排列得整整齐齐，雪白的羊群在光电板下穿梭着吃草，俨然有了新气象。

　　依娜跑出爷爷的办公室，看着眼前鳞次栉比的光电板，隐约觉得被一面面镜子晃花了眼，“好像镜子啊！真好看。”

　　“是啊。”林主任不知何时走到了她身后。他似乎总是来无影去无踪，时时刻刻查看着各个地方的设施。“晴天的时候最好看。敦煌天气好，日照长，经常可以看到这种景色的。你有空的话，可以多来看看你爷爷。你爷爷总提起你。”

　　“嗯！”依娜点点头。她就这么默默地和林主任看着眼前闪闪发亮的光电板，仿佛看到了第二个、第三个，更多个光电厂。

　　“我们以后还要建新光电厂的。”林主任邀请依娜，“等建好了，再请你来玩。现在才刚开始规划。”

　　“我前段时间看新闻看到了。”想起早前看的新闻，依娜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打算问个清楚，“你们以后会不会把草场全给毁了，建光电厂？”

　　“怎么会这样想？”林主任愣了下，“当然不会啊。”

　　“可是我之前看过新闻，说敦煌要建成全国占地面积最大的光电厂。地不够，那不就得征草场吗？我看国外就是这么做的。”

　　“敦煌又不是在国外。”林主任笑，“我们有我们的做法。”

　　“哦。”依娜将信将疑。

　　“再怎么缺电，我们也不会随便毁草场，更不会乱砍树的。你想想，这防风林可是前辈们花了多少心血才攒下来的家业，还得再传下去的。我们要是把树砍了，晚上怎么睡得着？”林主任扭头看向依娜，“对了，你知道敦煌是什么意思吗？”

　　“不就是地名吗？还有什么特别的意思吗？”

　　“当然有啊。”林主任笑，“敦，是大的意思。煌，是盛的意思。敦煌呢，就是说这地方又大又亮。以后啊，我们这里还会更亮，会亮到夜晚走路，无论是在高山，还是在低谷，都能照到光，找到路。”

　　“真的吗？”

　　“真的，这些就得靠我们光电厂。”林主任有些得意，“我再告诉你一个秘密，连你爷爷都还不知道。”

　　“什么呀？”

　　“我们第二个光电厂建好后，到时候还得麻烦你们去挑羊，让你爷爷负责招人培训。”

　　“那？”依娜眨了眨眼睛，“我爷爷是不是要升官啦？”

　　“是呀，升官加工资！给依娜买好吃的。”

　　挑羊这种事，对于爷爷来说，驾轻就熟。哪怕是小依娜，说到挑羊，也有一番心得。

　　等到新的光电厂建好的那天，依娜和爷爷，一老一少两个人到了集市，不用半个小时，就选好了十来只肥美健壮的羊，赶着羊到了新的光电厂。

　　这座光电厂格局和第一座没多大区别，草也是一如既往地茂盛。只是和爷爷聊天时，依娜得知它是个中德合资的厂，不禁有些惊讶，“光电厂也能搞合资吗？这种发电的设施……”

　　“小古板，你想什么呢？”爷爷笑依娜，“很多工厂啊、机构啊，都是中外合资的。以后不止有和德国人一起办的厂，还会有很多国家一起联合办的厂。集中力量才能办大事嘛。”

　　“好嘛。”依娜点点头，赶着羊群进了发电厂。工人们在身旁一块接一块地焊接着光电板，焊机发出刺眼的光芒，然而依娜和羊都不怕。他们走在密密的、没过脚背的青草中，就好像回到了家里的草场。

　　很快，第三座光电厂，第四座光电厂，更多座光电厂都建起来了。

　　爷爷越来越忙，俨然成了这些光电厂里专职养羊的负责人。每天不是在放羊，挑羊，就是在给人培训，做统计。有时候依娜想，爷爷这算不算找到了自己事业的第二春呢？他忙得甚至都没空给依娜打电话。

　　对此，最介意的倒不是依娜，而是依娜的爸爸。他总觉得爷爷放了一辈子羊，也该休息了。但后者显然不听劝。爷爷对于光电厂的工作很是负责，一说起让他进城养老，就发脾气、闹别扭。

　　“爹，我也不是不想让你干活儿。但你也要想想你的身体啊，今年都多少岁了？”

　　“什么多少岁？姜太公在我这年纪，还没出山呢。司马懿在我这年纪，工作也干得好好的。放羊虽然没什么技术含量，但人家需要我，我也干得好，想继续干下去，不行吗？再说还可以攒点钱给依娜交学费。百利无一害嘛。”

　　依娜撇撇嘴，她觉得在光电厂待久了，爷爷的话都带了点发言稿的味道，一套一套的，很难说服。不过她知道爷爷说的是实话。自从去了光电厂放羊，爷爷看起来年轻了不少。

　　“你不能和他们比啊。”爸爸很无奈，拉着依娜一起去劝爷爷，“你看你这么忙，都没空给依娜打电话，依娜可想你了。”

　　爸爸一面说，一面暗地里给依娜使眼色。依娜虽然很想爷爷，也看出了爸爸的意思，但还是没说什么。想归想，她心里很明白，爷爷很喜欢他的这份工作。让爷爷到城里来，他又能做什么呢？可能每天都会不开心。

　　依娜想了想，说，“爷爷喜欢放羊，还喜欢吹笛子。这些在城里都不好做。他过来，会不开心的。”

　　爸爸愣了一下，正想说话，依娜又补充道，“我们之前养狗，都被人投诉过，何况放羊呢？”

　　“就是！我要是养个羊，吹个笛子，估计全小区都得知道我叫什么，住哪里了。”爷爷拍拍依娜爸爸的肩膀，“你有这份心，我很高兴。不过我觉得还可以再干几年。等我真的需要你们照顾了，再告诉你。”

　　“好吧。”

三

爷爷和爸爸，就这样约定了。

　　但这约定过了快二十年，到依娜读研时，都没能履行成功。爷爷始终待在光电厂里，鲜少进城。

　　直到他七十八岁时，才给依娜的爸爸打电话说要休息一段时间，进城看看。这倒不是因为爷爷的身体变差了，想退休了。他还是那么精干，一个人就能扛一头羊，跑三里路。只是光电厂要关门休业了。

　　依娜看到新闻上说光电厂倒闭了，可是她还是不太愿意信。她总想起林主任之前和她说过的话，觉得光电厂没那么容易倒闭。

　　父母忙，依娜决定自己去光电厂接爷爷。

　　刚进厂门，依娜就遇到林主任，猛然觉得他已是个老人了。昔日高大的身材有些消瘦，唯有一身蓝布制服仍是笔挺。想来他也到了快退休的年纪，和爷爷当年进厂放羊的岁数差不多。

　　“依娜，”多年未见，林主任倒还记得依娜的名字，“你已经上大学了吧？”

　　“研二了。”依娜微微笑了下，“林叔叔快退休了吧？”

　　“年纪上是快退休了，不过心理上还没有，我们打算退休之后再去做点事。”林主任不太服老，“等你毕业了，说不定我们能成同事呢。后勤工作虽然很普通，但是很重要的。”

　　“我爷爷也总这么说。”依娜恍然醒悟爷爷之前电话里和她说，“放羊工作虽然微不足道，但对于光电厂来说还是很重要。”敢情这些话都是林主任的口头禅。

　　“是吧？老人家很有精神，常常叫我觉得很惭愧。”

　　客套了一会儿，依娜有些耐不住，直言问道，“林叔叔，能问你个问题吗？光电厂怎么会关门呢？我是学新能源的，对这方面有点了解，按理来说光电产业已经是非常成熟的产业，到现在，几乎没什么亏本的可能性了。就算不靠补贴，也完全可以活下来……”

　　“你看看天上。”林主任引着依娜的视线，望向蓝天，“你可知道现在天上也有个光电厂？”

　　“你是说那个近地太阳能发电站？”

　　“对。”林主任叹了口气，“有它在，今年小半个中国的电力都够用了。我们光电厂发出来的电，目前虽然卖得出去，但难保以后。不如趁机会转型，找个新路子。”

　　“所以……”

　　“所以我们主动申请关闭光电厂。你要知道光电板的寿命约在15到20年左右。我们现在关了，也不必更换新板子。而且也避开了未来几年的竞争。”

　　“那？”依娜迟疑，“你们这么多人，之后有什么打算呢？”

　　“去太空，修近地太阳能发电站。”

　　“近地太阳能发电站？”依娜愣了一下，旋即明白了其中的关联。光电厂有多年的太阳能电站施工管理经验，转去做近地太阳能发电站确实有一定的可行性。方才听林主任的口气，想来已经胸有成竹。

　　“你爷爷没有告诉你吗？”林主任从包里抽出一份文件递给依娜，“我们整个厂，90%的员工都签署了同意书，集体在敦煌上空修建一个近地太阳能发电站。以后发出的电不仅可以供我们自己用，甚至可以卖给其他省，赚些钱。”

　　“我爷爷也签了吗？”依娜接过那份签满了名字的文件，手有些颤抖，“他都七十八了，还想去太空吗？明明答应了跟我们回城的。”

　　“就是七十八了，才想出去啊。”林主任看着飞奔去找爷爷的依娜，默默地说，“不然要等到哪一年呢？”

　　“爷爷！”依娜在羊群旁找到爷爷，心里仍是很生气，“你骗我。明明说好要回城的，结果偷偷报名去太空修电站。”

　　“我哪有骗你？”爷爷眼瞧着依娜手中的文件，心知她已经明晓了实情，却仍是嘴硬，“我是要回城嘛……回三个月。”

　　“那你还说不是要上太空？”

　　“我不上，真不上。”提到太空，爷爷有些沮丧，“我体检过不了，上不去，还是得你们这种年轻人才行。”

　　“我才没那个兴趣。”依娜撇撇嘴，“你知道我一直恐高的。”

　　“近地太阳能发电站修好了，一眼看去全是光电板，你到时候站在上面，和在平地上也没什么区别，肯定不会怕的。”

　　“爷爷你上去过吗？”依娜拆台，“你自己都没上去过，还说得这么真。”

　　“我看过电影啊。”爷爷看着依娜，一脸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小古板啊，你还没有爷爷看得多，看得远。你倒是说说，你学这个新能源，以后是想做什么呢？还是去找个汽车公司上班？那还真不如来我们厂。”

　　依娜被说中心思，有些尴尬，“我已经想好毕业去造车了，离家近，待遇也好……”

　　“离家近？你小时候可不是这么和爷爷说的啊。那时候天天说要去城里读书，去看更远的地方，更大的世界。”爷爷微微叹了口气，“不过你喜欢就好。做什么，爷爷都支持。”

　　“这……”依娜倒不是没想过光电厂，之前校招时，依娜看到过好几次他们发出的招聘通知。依娜的专业很对口，但是谁都知道去太空，要比留在地球上辛苦许多，所以报名的人并没有几个。“太空比较辛苦嘛。我今天找你的时候，见到林主任了。他头发都白了好多。”

　　“你没看到厂里其他工程师，那头发可都秃没了。你说得对，确实去太空更辛苦。或者说，只要是在这种基层单位，不管做什么都辛苦。林主任只是管后勤，就累成了这样。做别的就更不必谈。不过我还是希望依娜你能走远一点，看多一点。”

　　“嗯。”依娜点点头，若有所思，扶着爷爷上了车。

　　接下来的三个月，依娜一家陪着爷爷在市里好好玩了一阵，但爷爷似乎闲不住，没几天就嚷着要回光电厂。

　　“都已经关门了，还回去做什么？”爸爸不知情，好奇问道。依娜正想回复，却被爷爷用眼神制止了。

　　“我回去转转。”爷爷随口说，“见见老朋友。”

　　等爸爸走后，依娜才问，“为什么不告诉他，你要跟着厂里的人去修那个天上的太阳能发电站？”

　　“要是说了，他肯定担心。”爷爷笑，“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工作嘛。”

　　“这怎么就不是大事了？”依娜气急，“爷爷你快八十了！”

　　“你要是担心爷爷的话，要不要过来实习？林主任之前和我提了下，说你专业对口，又聪明。就是怕厂子破旧，亏待了你。你小时候不是老说想像仙女一样飞起来吗？来和爷爷一起坐航天飞机，想飞多高飞多高。当然爷爷没法陪你飞多久，后面都是你们年轻人的路了。”

　　“我……再想一下。”

四

时光荏苒，岁月匆匆。

　　依娜代替爷爷去修了那座近地太阳能发电站，并最终留在了那里。

　　和从前的大漠光电厂不同，修在太空的近地太阳能发电站，形状好像一只大风筝。一块光电板连着一块光电板，满满当当地铺在敦煌上空，给下方的城市提供着能量。因为这些光电板，依娜听说下方的城市气候湿润了，风沙少了，植物也多了。对此，她很庆幸，觉得自己的工作因此而富有意义。

　　在太空中，她确实如爷爷所说，没有恐高过。毕竟无论从哪个方向掉出去，她都只会飘浮着。依娜总记得小的时候，她很怕高，连自家阳台都不太敢去。为此父母后来只买一楼。爷爷想鼓励她，就和她说，依娜这个名字在羌语里是仙女的意思。“仙女可不能怕高啊。仙女都是住在天上的。”

　　“可是我还是怕。”

　　“不怕不怕。到时候爷爷陪着你坐飞机，想飞多高飞多高。而且你奶奶也在天上，到时候会保佑你。”

　　“要怎样才能坐飞机啊？”

　　“出远门就可以坐飞机了，去的地方越远，飞得越高。”

　　爷爷当时随口说的话，依娜却记在心里。每一次听到别人喊她的名字，她就会想，我得去远一点的地方，像仙女一样飞起来。飞得很高很高，飞到能看到奶奶，能看到仙女的地方。

　　她所在的这座近地太阳能发电站被命名为“敦煌”。

　　取名敦煌，是依娜的想法。这倒不是因为她生在敦煌，而是她心里总想着之前林主任告诉过她的话，“敦煌是又大又亮的地方。”

　　这句话，她印象很深，深到后来在近地太阳能发电站的命名现场，开会讨论名字时，她条件反射就说了出来，“叫敦煌吧。敦，是大。煌，是盛。又大又亮，长明不衰，正好合适。”

　　它确实名副其实，几年之后，“敦煌”所发出的电力，几乎可以供给大半个中国。无论多么偏远的地区，再也不会缺电了。

　　依娜还记得刚开始建造“敦煌”时，林主任告诉她，这座近地太阳能发电站会一直建造下去，永不停歇。像拼积木一样，一点一点地在太空中开疆拓土，把新的太阳能板接到“敦煌”上去。每一个月，“敦煌”都比上一个月覆盖的面积更大，辐射的区域更广。它一直在成长，就像依娜一样。

　　在建造“敦煌”的过程中，爷爷去世了，再之后是林主任，再之后将会是依娜。

　　依娜六十多岁要退休时，终于开始明白爷爷和林主任之前的心情。在某个地方待久了，的确会对它产生深刻的感情。或者说，深刻的羁绊。依娜现在觉得，这座近地太阳能发电站就是自己与地球、与亲人的羁绊。有时候她站在那片银色的大陆上回望故乡，总是会想，它怎么就这么美！美得让人望不尽，看不够。美得让人心甘情愿为它付出。

　　依娜不想退休。她想一辈子就这么在天上，为故乡贡献力量。

　　年纪大了后，她接受过不少采访。在很多场合，依娜向对方解释自己来到这座飘浮在空中的太阳能发电站的原因时，不可避免会提及自己羌族人的身份。“我们的民族是云朵上的民族，这份工作很适合啊。”但依娜自己知道，这并不是真实的原因。

　　她始终记得小的时候，爷爷告诉她，一个人，或者一个民族想要留存下来，不要指望别人的怜悯，不要总想着靠别的地方挪东西给自己，要靠自己的能力，堂堂正正地换取自己的酬劳。

　　依娜还记得，有一个报道里对她的描述是“群星中的牧阳人”。她很喜欢这个名字。

　　牧羊人与牧阳人，一字之差，却让他们走得更远了。

　　几千年前，她的先辈在群山之巅放牧羊群，借以为生。而现在的他们在太空中放置光电板，借此收获阳光，得到能源。

　　“真好。”依娜想，“爷爷没说错，我确实走得更远了。”

五

但爷爷应该想不到，林主任也应该想不到，依娜最后走到了哪里。

　　她在自己人生中的最后十多年里，全力参与了戴森球的建设。戴森球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发电站。它是一个环绕太阳，由光电板建造而成的大型设施，会吸收掉太阳的能量。转化后，再将能量源源不断地输回地球，满足地球发展的需要。

　　“我们要去太空，去更远的地方，就得要有更多的能量。戴森球计划势在必行，我希望各位加入我们。”

　　依娜仍然记得联合国会议转播时，她听到戴森球计划时，激动的心情。她看过不少科幻小说，诸如环绕太阳而建的城市，包裹太阳的超大型发电站，许许多多，想象瑰丽宏大，但她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也会参与建设这样的工程。

　　这会是一个持续几百年，甚至几千年的计划。

　　作为先行者，依娜注定是没法看到这项工程成功实施的那一天。正如爷爷并没有看到“敦煌”近地太阳能发电站的完工。但她很有信心，她坚信戴森球完工的那一天注定会到来，就像光电厂里的杂草，终会被羊吃掉一样。

　　她勤勤恳恳地建造着，不知疲倦地建造着。大部分的时间，在太空里，依娜都是独自一人，能通话的同事最近的都离她几百公里。

　　但她从未觉得孤独。她有时候看着脚下那一块块绵延不绝的光电板，就会觉得爷爷、林主任都在这里陪着她，陪着她一起铺设这闪亮的未来。而她每每在巡检时，从发电站的一头，走到另一头，看着这脚下一望无垠的光电板，就仿佛又回到了童年时的草场，听到了爷爷冲她喊，“依娜，来放羊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