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从来没有如此忐忑过。一百多年来,我成为家族中第一个离开斯瓦尔巴群岛,并跨越巴伦支海的人。家族人曾无数次对我说过,多诺,永远不要到巴伦支海彼岸,那是硅基生命统治的地方,碳基人类早已沦为奴隶。这句话,如同某种根源性的恐怖,烙在我童年记忆的感光纸上,形成难以消弭的阴影。然而,置身新大陆,我眼里所及的每张脸孔,每副身板,每个肢体动作,都是不折不扣的人类特性。更让人纳闷的是,每次问路,我仅能得到相同的应答:请登录。餐馆、宅区、商店、旅馆,也统统用这三个字将我拒之门外。两周后,我携带的高能压缩食品耗尽。我想起那个叫莫琳的少女。接受她的帮助,或许是我生存下去的唯一选择。
我在新界路口守候她。太阳尚未从地平线升起,耳际边传过压迫鼓膜的深深沉寂,那仿佛是老爸临终前对我的嘱托:家族的延续只能靠你了。不要怕,再大的危险,也抵不过北极熊的攻击。是的,长年的捕猎经历,让我的每个细胞都凝固着家族金属般的冒险精神。我驾着老式救援直升机,飞向未知领地。越过巴伦支海,油量报警,被迫着陆。一路前行,闪现大片厂房。深蓝幕墙,弧形穹顶,迷宫般纵横交错。每幢建筑的门柱上镶有标识:石墨烯、纳米碳管、黑磷、智能晶体、液态金属。朝深处走去,我看到碳纤维、麦物堆藏、牛肉烤制……
麦物?烤肉?我猛然驻足。错不了,巴伦支海此岸应该存在碳基生命。我的推测没错,绕过东侧荒地,我看到一间生鲜果蔬配送厂。七八个工人站在智能传送机带前,分拣着罗勒、甘蓝、沙果、白兰瓜和欧芹。靠门的少女十分安静,齐耳短发,猫眯眼,嘴角微翘。我寻思着怎么跟对方搭话,她注意到我。少女谨慎走来,纤瘦的身体挡住磁悬浮灯泡,在我面前形成逆光的剪影。其他人陆续围拢。我不自觉地摁住腰间的枪套,那里面是格洛克手枪,仅剩一发子弹。
请登录。少女说。
请登录。所有人异口同声,如同诵念符语。
少女嗫嚅两下嘴,又说:他没ID。
莫琳。有人喝她一声。莫琳顿时沉默。我读出这群人局促的情绪。我松开手,转身而跑。
思忖间,莫琳迎风出现。她骑着单车,冲我摇出清脆的铃声。
二
莫琳那天从迷宫出来,转向新界路,唤一辆无人驾驶车,向北而行。路口旁有浅水渠,对面是矮桦林,我把林子作为自己的栖居地。莫琳很快注意到我,她第一反应是加速逃离。那以后,我看见她,马上侧开头,或者转身背对她。莫琳渐渐不怕我了,有时远远看我。前些日子,她每天送来一袋黄瓜。趟过沟渠,她总是微微颤抖。放下袋子,便匆匆离去。昨天,莫琳在袋里塞有纸条:如果你想接受帮助,请明早等我。这会儿,我说:莫琳,我需要你帮助。
请跟我走。
不等我答话,她猛踩脚踏板,调头往迷宫去。我疾步而追,她越骑越快,这激起我的好胜心。对于长年与北极熊竞技的我来说,奔跑是我的长项。莫琳不示弱,把踏板蹬得跟风火轮一样快。有辛辣的风刮过,如同某种不祥的警告。过了许久,莫琳刹住车说:到了。
喘过气儿,我发现自己回到了直升机降落的地方。莫琳掏出一个智能小设备说:机油已加满,导航将引导你到达目的地,拉禾先生会接待你。别问我为什么,我只是受命执行任务。
任务?送我黄瓜也是任务?
那是我的主动行为。在这个世界里,生命个体之间几乎不再需要帮助。可你遇到能量供应不足的困境,难以靠自己解决。
我没有完全理解莫琳的意思,但我第一次听她说这么多话,语调舒缓温和,给人听觉上的生理舒适。我问:我自己去见拉禾先生吗?
是的。我有自己的事要做。
我必须去?
莫琳平静地看着我,回道:你可以拒绝见拉禾先生,拒绝我给予的帮助。你有权拒绝这个世界的一切。
不,莫琳,我希望你陪我一块去。
她侧过身,对不起,我没有陪你的理由。生活在这个世界,必须接受相应的规则和约束。
莫琳近乎程式化的回答,让我们的交谈难以为继。我登上主驾舱,她又取出一袋腌制黄瓜条,说:中途需要补充能量,希望你不要拒绝。
我接过来,说:莫琳,在闯入这个世界前,我曾深陷悲观,失去生存的力量。可我不是胆小鬼,不怕遇到任何麻烦。希望与你同行,是因为你给予的帮助。对了,我叫多诺。
莫琳愣怔着,眼里有光闪动。
引擎启动,疾风扬起她额前的刘海,如水草舞动。在轰鸣声中,她捂住嘴角,冲我嚷道:请你再说一遍。
我悉听遵令。
莫琳偏头聆听。片刻,她双手搭在小腹间,舒然一笑,很淑女的样子。
飞机高飞。俯瞰低处,视野里呈现出与群岛迥然不同的景象。这里寻不见海象和北极狐,没有地衣、藓类。那些高耸的太阳能铁塔、超导电站,还有阡陌交错的光伏大道,让我很难感受到这片新大陆的生命质地。莫琳凝视窗外,静默如谜。
插图:王译霆
导航播报:抵达多巴伦城市,请保持直行。飞入波亚尼湾上空,能见度八公里,请小心驾驶。准备降落到指定点加油。
在机油站,我掏出黄瓜条,学着她的表达方式问:需要补充能量吗?莫琳说晕机厉害,没有食欲。我告诉她,我生活的群岛药材稀少,应对常见疾病,多采取东方的按摩术辅助治疗。头晕症状对应手腕处的内关穴。我请她伸出手,演示着说:人工呼吸、胸外心脏按压急救措施,是家族的必修课……说着,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儿。
莫琳心有所觉,缩回了手。
再次启程,苍穹缀满星斗,漫涌闪烁。两个小时以后,我们在一个巨型水晶球建筑前着陆。
三
拉禾站在台阶上,觑眼打量我,那样子仿佛在打量世界尽头。他小个头,又黑又瘦,但眼袋大,像坠着一包混浊的心事。欢迎远道而来的宾客。他礼貌微笑,眼角聚满刀刻般的皱纹,同样欢迎你,莫琳女士。
拉禾先生好,请问这里需要登录吗?我问。
这个世界从不强制任何人登录。拉禾转身,银色门从中轴线开启,露出圆形洞口。大厅里,中央的三维空气显示屏播放着我熟悉的场景:踏入工厂迷宫,我跟工人们对峙。
多诺,这里曾经是多国联盟人工智能中心,简称MAAIC。现在,你看到的是云链系统。它能调用海量数据,解读每个生命个体的心理和生理指标,还原当事人的行为。拉禾转动眼球,不过,你没有ID,获取你的信息,除开依靠公众场合有限的摄像头,还得参考跟你互动过的其他生命体数据。所以,还原你的过往事件,不会太准确。
莫琳说:多诺需要帮助,他想自由生活。
拉禾摊一摊手,我会努力想办法。这个世界的运转过于健壮,我们必须听从云链的完美管理。
完美管理?你是说,云链的智慧超过一切生命体?
拉禾竖起食指,夸张地晃几下,接着轻轻点击屏幕,复杂的网络拓扑结构图闪现,他用响亮的声音说:云链没有意识,更谈不上智慧,但它是由分布在全球各地的数百万台量子服务器构成的系统,拥有世界上的所有数据。云链每秒钟完成的运算次数,比地球上已知的原子集合总数还要多。
停一停,拉禾再次划动屏幕。
一道魔法般的光亮轨迹闪过,画面切换到古代城市。他嘴角下掰,云链在不断地自我学习中,逐渐主导一个个行政区域的数据治理,提出决策,它囊括政治、经济、文化、科技、教育等各个方面。这样的结果,不断弱化着实体权力机构的介入。最终,云链当仁不让地成为一切生命体和智能设备的事实管理者……
拉禾的讲述过于专业,我听得十分费力。拉禾似乎也累了,他取出一个能量快餐盒,抓一把电能爆米花,塞进口中,嚼得直闪火花。吞咽时,连喉咙处那水津津的舌头也看得一清二楚。偶尔,他从瓷杯里舀一勺黏乎乎的黑色液体,仰脖倒进嘴里。我望着拉禾,有一种被电击的感受,恐惧不断掠过心间。
多诺,不用害怕,你会慢慢熟悉这个世界。拉禾挺着腰背,告诉你一个不太好的消息。云链接受不到你的ID,就尝试将你的视频头像与全球所有脸谱匹配,依旧失败。这导致云链预警,将你定义为危险的碳基生命——注意,这不代表你是人类个体,有可能被划分到低等碳基动物。云链授命我调查,我拥有对你的最高处理权限。
那一刻,我恍惚看到北极熊扑来。我从枪套抽出手枪,对准拉禾。
拉禾稳如磐石,透出笃然的镇定。莫琳拉住我说:多诺,拉禾先生应该不会有害你之意。他叫你来,应该另有打算。
我保持举枪动作,拉禾先生,你打算怎么处置我?
拉禾轻声道,现在,你需要休息。
莫琳带我到休息间,说:这些天由我陪同你,完成拉禾交办的任务。
我沉默着。莫琳转身离去。
四
乘坐胶囊车,抵达多林多格城市,一路没再有任何登录提示。莫琳解释说,这是因为拉禾向云链申请,成功将我设置成她的宠物,我的脸谱跟莫琳的ID发生关联,她能去的地方,我都能随行。我摇头,宠物?不,我想做正常人。
莫琳的回答令我失望。她说,你需要在视网膜植入纳米ID芯片,连接云链。芯片能发射自己的公开信息,供其他生命体或AI设备读取。可是……抱歉,云链没有你和你家族的任何数据,这意味着你分配不到ID,没法成为云链的管理对象。
我双手握拳,那我该做什么?
拉禾让你实施一次犯罪行为。
我揉揉太阳穴,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
莫琳又说:相信拉禾。否则,对你的处理,没必要如此大费周折。
可我没有心理准备。
时间并不宽裕,你的身份也是临时的。因为……莫琳抬头望天,秋末的阳光从远处投射过来,把街区映照成梦境。莫琳开张双臂,去撩拨光线,很是陶醉痴迷。半晌,她说:这个世界很美丽,也很短暂。
我说,这个世界太难理解。不过,因为你,我相信它是美丽的。
莫琳拂一拂刘海,抱歉,现在需要你冒犯它。
我准备实施伤害性最小的偷窃。广场热闹,方便下手。梭巡间,有孩子跑过来,朝我炫耀地举起十六阶魔方,眨眼间将它复原。摆摊的画师见到我们,开始临摹蒙娜丽莎画像,走笔如飞,不到两分钟就大功告成。我看得目瞪口呆。我明白,他们是硅基生命。
莫琳笑道:别担心,两类基种生命体各有所长。像销售员、化妆师、厨艺师,硅基生命怎么也比不过人类。
我依然怯步,尝试换地方。
然而,能去的场合不多。旅馆、医院、体育赛场、美容院、超市、餐店,甚至居住楼、学校,统统以基种类别分而设置。莫琳解释说,这是由于基种间的生活习性差异太大。比如,硅基生命怕水,但耐寒抗热,且随时可以休眠。正常情况下,两三天补充一次能量,并视之为极隐私的事。
我想起拉禾用餐的样子,说:硅基生命的饮食,让人难以接受。
莫琳扭扭嘴唇,低等碳基生物吃生肉、吞活昆虫,更让人不适。
我一下想起什么,话题一转,好吧,现在我是宠物,还是去碳基生命区吧。
不如去影院。莫琳转身背对我,在那里,两类基种都能自由出入。
到目的地,是碳基巨星主演的热播片,剧厅爆棚。硅基粉丝热衷于人类充满情感的表演,很快看得热泪涌动。我借机偷盗前排观众放在扶椅上的手包。莫琳紧咬嘴唇,紧张地看我。我像在群岛偷因纽特人养的鱼一样,动作快如闪电。走出剧场,我一溜烟地跑出老远。
莫琳吭哧吭哧地跟在后面追。
在几百米开外的河滩止步。我打开手包:小镜子,两支口红,一串普通项链。莫琳说:你不该跑。手包里没值钱的物品,失主很可能认为是自己遗失的,不会大费周折地向云链申请查找。毕竟,这个世界很久没有偷盗案发生了。
这个世界太完美。我耸耸肩,想犯罪都不容易。
莫琳望着水滩上的平衡木架,曼妙地白我一眼,犯罪并不难,难的是逃过云链监管,那比走平衡木难多了。所以,我们需要放松一下。
第一次见到莫琳如此可爱。她像个顽皮的孩子,展开双臂,沿斜坡走上横木。刚移动几步,脚晃荡两下,她尖叫:救命呀。
我一个箭步跨过去,拽住她。松开手,莫琳又嘟嚷:不要!我再次拉住她,小步朝前挪移。我又想起什么,用拇指在她手腕滑动。莫琳战战兢兢地走,没注意到我的试探。跟上次按摩穴位一样,她没有脉搏跳动。莫琳是硅基生命,难怪她怕水。
我想起自己的祖先迪答。
两个多世纪前,量子计算机问世。它快速地更新着量子比特数。MAAIC凭借这个惊世骇俗的新引擎,高调宣告:有自主意识的硅基生命研发取得重大突破。这个逆天消息很快引起激烈争论。反对者持偏激态度,与支持派的敌对情绪迅速爆发。对峙数年,发达国家最终决定,谨慎推动该项技术的发展。次年,首个硅基人横空诞生。在万众瞩目的舞台上,它成为全人类的超级明星。接下来,第二代、第三代、第四代升级版出现。迪答作为量子技术的领头人之一,对如此结局深感不可思议。以他为首的反对派再次激烈抗争。
不久,迪答收到跟雪花片一样多的匿名恐吓信。鉴于他在科学界的贡献和影响力,MAAIC出面解围,依照《斯瓦尔巴条约》规定,强迫他带领数百名同派人士,移居近乎冰川世纪的斯瓦尔巴群岛一隅。那块地盘仅有四十平方公里。迪答把它命名为Only Humand,后来直接音译成奥林胡曼。迪答在这里逐渐建立起第三次工业革命的社会文明。暖气、电脑、局域网、温室养殖场、大棚果蔬……这批跟摩西一样的先行者,一代代生息繁衍,艰难地延续着人类文明。
多诺,谢谢你。莫琳打断我的思绪,记得我之前说过的话吗?在这个世界,生命体之间几乎不需要帮助。所以,我很幸运。
举手之劳。我尽量保持平静,现在,我们该怎么办?
别急。莫琳拉我跑到沙地边坐下,现在我想数星星。因为这个世界很美丽,也很短暂。
沙地里坐着几对情侣。初冬的夜,月亮洇出淡淡黑影,深邃而神秘。天幕远处,有星星闪动。看,摩羯座。莫琳眨动磷火一样幽深的眼睛,那是我的星座,有正义感,自尊心强,徘徊在理想和现实之间。
莫琳起身,奔向前方,沙粒在脚下溅起。月光拂过她脸庞,映照出小块苍白。到沙地中心,莫琳如同受到某种神秘的感召,像鸟儿张开双臂,拥抱天宇。我看到她眼角闪烁,浸出零碎的潮湿。我跟过去,莫琳坐下,依旧望着天宇。不知什么时候,她熟睡过去。莫琳更加沉静,骨子里透出一种神性的安宁,像忘却悲伤的天使。我心里漾了一下,如同晨风吹动的薄雾。我想象着她用餐的场景:小口品尝跟巧克力一样的能量块,拂拂刘海,在易拉罐里插根吸管,很淑女地吮吸油脂饮料。
狗叫声吵醒了莫琳。
是一对男女牵着牧羊犬,朝我们走来,莫琳夸张地耸耸肩说:多诺,我的推测错了,主人找到了你。太好了,任务执行成功。
可情况出乎预料。男子走来,对莫琳眨眼,厉声道:请严格管教你的宠物。牧羊犬冲我汪汪吼两声。我很绅士地交出赃物说:我愿意接受法律惩判。女子接过包,骂道:变态,把宠物设计成帅哥样儿,偷别人的东西。
待对方离去,莫琳沮丧道:那只牧羊犬是硅基生命。正是它,找到了我们。看来,你这只宠物想犯罪,真的好难呐。
这一次,轮到我白了莫琳一眼。
五
我不断尝试新的办法。打坏小区玻璃窗,在店铺抢东西,甚至用肢体侵犯女孩子。我娇贵弱势的宠物身份,都无法构成犯罪。真正受损的是莫琳,她因为管教宠物不严,被云链扣掉大量电子币。莫琳苦着脸说:我马上变穷光蛋了,到时将失去拥有你的资格,你会寸步难行。
是的,如今我完全依赖莫琳的“喂养”。培根披萨、海鲜饭或者黑椒羊排……她每次点菜谱很用心,从不重复,莫琳也决不跟我共餐。回旅馆歇息,只送我到门口。她说,我的职责是协助你执行任务,其余时间各行其是。我猜,她不愿在我面前暴露自己的基种类别。
无论怎样,莫琳的悉心照料,使我的梦魇一点点悄然消去。它正是我家族在群岛生存历史的终结。迪答团队曾经跟太古部落一样,依靠集体劳动,艰难改善着族群的生活质量,最终以奥林胡曼为中心,成为斯匹次卑尔根岛的实际占领者。两年前,家族政见分歧,割据成三派,拉开权力角逐。百余年的和平转瞬变为血腥杀戮。在派系成员的保护下,我成为战争结束后的唯一幸存者,也是仅有的胜利者,那是比遭受失败还痛苦的胜利,它像一把尖刀,每天扎在我芜杂的梦里。
这会儿,莫琳又说:多诺,云链已经将你标识成野蛮宠物。这可要付出代价,这个世界对你关闭了大门。
事实的确如此。除了公共区,其他场所统统拒绝了我。我的处境比刚到这里还糟糕。行人用警惕的目光看我,宠物也避让我三分。于是,我连作案的机会也失去了。莫琳呢,当天只提供出两个烤土豆。
莫琳快要支撑不住了。
冬天已然来临,凉风浸骨。待在广场,几乎看不到人影。我对莫琳说:现在是任务之外的时间,你去忙自己的事吧。
不,你需要陪伴。就像你陪我看星星。
远处的楼宇亮着猩红的光。倚靠在花台边,莫琳唱歌般地诵念:听见回声,来自山谷和心间,以寂寞的镰刀收割空旷的灵魂。我相信自己,生如璀璨的夏日之花。她的泪痕在脸颊散开,如同一道道无声的符号。我跟着低吟:总有回忆贯穿于世间,我相信自己,死时如同静美的秋日落叶。我们的声音像细浪涌漾,充满谜一般的余韵……
醒来,广场陆续出现晨跑的学生,遛狗的妇女,打东方太极拳的老人。我和莫琳寻思往哪里去,一只哈士奇宠物狗跑来,张牙舞爪地冲我挑衅。我跺脚,它丝毫不示弱,嚷叫:垃圾,滚!我挥拳吓唬它,莫琳拉我回来,哈士奇却疯狂叫开。四周的人群和宠物渐渐围拢。
阉割它。哈士奇对我更加猖狂。
大家一下哄笑。我彻底被激怒,大步跨前,踢它一脚。哈士奇打个趔趄,滑倒在地。有个大个头男子从人堆里钻出来,指着我说:抓住它,送精神医院,注射氯硝安定针药。
莫琳下意识挡住我。
我条件反射地从腰间拨出枪,上膛,枪口瞄准男子。对方驻足,眼里透出惊恐。身后响起脚步声,有人偷袭我。我猛然转身,枪口朝天,砰地抠动板机。惊叫声一片,在场的人作鸟兽散。
过了一会儿,莫琳惊喜道:多诺,放下枪。你的行为已经对公共安全构成危害,我的ID芯片收到云链拘捕你的决定。
我瞪大眼,莫琳又说:我忘了你有枪,我怎么就没想到用这样的方法。你成功了,成功了!
警车驶来。莫琳说:多诺,对你的供养,现在由云链免费提供。你会在流放区待一段时间。不用担心,拉禾应该自有他的计划。
我点头。心跳加快,慢不下来。
六
流放区坐落在阿西莫夫山顶。没有警卫和管制员,AI机器人定时送餐。监区六七幢宿舍,分配给我的是东楼EAST-1-X室。煞白的墙壁镶有液晶屏,提示紧急情况可以点击呼救按钮。我的身份是宠物,监号DECQB,是这个城市第13458号流放者。目前,仍处于流放状态的211名。我疑惑,这个世界连盗窃行为都很难发生,何来这么多的流放者。从晨六到晚八,我们被分成七批次,轮流放风两小时。次日,每个批次的放风者打乱重组。每次出门,都有电子声提示:流放者之间不准说话,流放者与任何生命体不能肢体接触,否则关禁闭,扣掉当天的能量供应。
这种严苛单调的日子,闷得我喘不过气。幸好,莫琳在第四天出现。她拂一拂刘海,瞳仁里闪动着光说:我的电子币呈现赤字,必须连着加班,偿清债务,才得以来见你。
莫琳涂着口红,猫咪眼抹紫眼影,V形衣领口露出小片酥胸。我脸颊微微发烫。她说:你需要找到流放者努比利,说服他相信你是这个世界没有ID的高等生物。不要问我为什么。
明白。你只是奉命传达任务。我困惑地偏头,可流放者之间被禁言,我需要你的帮助。
是的。云链屏蔽了流放者的ID芯片,没人能读出他们的信息。就连管理员拉禾,也无法确定努比利对应的脸谱。从这一点讲,云链对他们的隐私保护做到了极致。莫琳歪歪头,拉禾赋予我监区临时协管权限,协助你完成任务,但不敢保证成功。
没事,重要的是,我们又在一块了。
莫琳露出洁牙,粲然一笑。
放风者闲散在院落。晒太阳、发呆、数树叶、背词典,甚至将小石子撒到地上,再拾起,周而复始。莫琳唤住身边的流放者问:您好,请问是努比利先生吗?
对方一脸茫然。
我叫莫琳。这位先生是多诺。这个世界上唯一没有ID的碳基人。莫琳将我的眼皮轻轻翻开,展示给对方看。莫琳让转动眼睛,其他人聚拢过来。我捕捉每个人的表情。沉闷、木讷、质疑。莫琳不断翻动我眼皮。依旧没人说话。莫琳遗憾地耸耸肩。
往监区西北的桉树林去。这一次,莫琳得到响应。对方是瘦得像铅笔的男子,他卖弄风情似的说:你站在流放区看世界,看世界的人站在阿西莫夫山看你。算法装饰了你的生活,你装饰了云链的完美。
你是优秀的诗人。莫琳谨慎回应。
我点头附和。心里却不以为然,明显是抄袭出来的诗嘛。
铅笔背对我,凑近莫琳说:郑重申明,我是跟莫琳,而非流放者交流,这是监区允许的行为。我的理想是成为诗人。铅笔举起拳头,可该死的云链,非要让我做园丁。我不服从,它认为我的行为影响到系统的运转效能,将我逮捕……
我皱紧眉头,仰视苍穹。
冬日的太阳略显苍白,如同炫丽星球呈现出毫无色彩的另一面。
请问您是努比利先生吗?莫琳问铅笔,你很勇敢。
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勇敢的人很多。曾经,被誉为小泰戈尔的碳基诗人宣布封笔,第二十代硅基阿法狗罢棋,因为云链无休无止地下达创作和比赛任务,使两者深感厌倦。对不起,我跑题了。这里以前有个清洁工,云链要求他给音乐家捐肾,因为他的肾匹配度最高。清洁工坚决不答应。铅笔晃动手势,情绪陡然激动,可抗议无效,云链只认数据和逻辑关系。我好像逻辑混乱……
铅笔的絮叨在我脑子里回荡,碰击着我意识里的角角落落。
请问谁是努比利?莫琳又问其他人。
此时,铃声响起,是回监的时间到了。
接下来的日子,莫琳不厌其烦地实施自己的“营销”策略。我的眼皮和眼球被折腾来折腾去。努比利始终没出现。
坚持!莫琳揉揉太阳穴,我捕捉到的脸谱,共210张,还差一张。
这说明,努比利先生可能没出来放过风。
我们逐一造访每个房间。
您好,请问是努比利先生吗?隔着房门,莫琳执着询问。
没有响应。
隆冬的浓雾笼罩着阿西莫夫山,风跟利刀一样侵袭着流放区。部分流放者喘息咳嗽,AI机器人送来棉衣和感冒药。我再次想起莫琳的话:这个世界很美丽,也很短暂。
七
莫琳拉来木炭,在空地生起盆火。火苗轻舒曼卷,寂静的院落有了些许生机。她说,多诺,坚持!必须将努比利找出来。我沉默不语。
无论对这个世界的惊恐、戒备,还是后来的好奇和热情,都在我的内心一点点消退。新大陆不热闹,也不清寂;不温暖,也非冷酷;没有正义,也无邪恶。云链俨然隐形的恒星,让基种生命体井水不犯河水地围绕着它运转。唯有莫琳,如同游离在光芒四射的恒星边缘,有着自由的心性。从她的眸子里,我能读出她某个隐秘的愿望,像磷火闪动。
看!莫琳说。
在围墙的芭蕉丛里,有人愣愣地看我们。莫琳朝他招手,示意他烤火。对方迟疑地走来,伸出手,在火盆口探了探,缩回去,又伸出来,开始快速搓动。莫琳一下笑了,笑得像刚破土的羊角葱。接着,陆续有人凑拢。很快,每张脸都泛出薄薄的红晕。
请问谁是努比利先生?
大家凝固着姿势。
我想告诉他,有关多诺的情况。
相互对视,目光又撤回。沉默横在我们中间,一分钟一分钟地加重。打铃声再次敲响,众人撤离。我刚准备跟莫琳告辞,另一丛芭蕉叶里闪出一对男女,彼此深情地对望一眼,往各自的楼区回跑。
我皱一皱眉头。
他,和她……应该是不同的基种。云链禁止他们的爱情,目的是避免伦理道德混乱。莫琳偏一偏脑袋,当然,宠物例外。
我努一努眼皮说:可他,和她……可以传递眼神。
莫琳又白我一眼。
天越来越冷,雪花纷扬飘落,宿舍的檐角冻上冰凌。莫琳每天拉来木炭,越来越多的流放者围在火盆边烤手,靠眼神传递情绪。我感受到了这个世界真正的生命质感。或许,他们心里都有一束在云链洞察之外的磷火。
圣诞节那天,我轮到晚班放风。阿西莫夫山已经在视线里模糊。火盆里的光在暗色里跳跃。莫琳突然转身,奔跑几步,仰脸承接雪花。雪花落在她睫毛、鼻尖和嘴唇上,像细碎的玉粒。她说:今天,我们给自己送一份礼物,一块儿来跳兔子舞吧。
众人鼓掌。
兔子舞需要双手搭肩跳,这会违背规定。但莫琳早有准备,带大家到桉树林折来一大抱枝丫。围着火盆,用枝丫相互搭在对方的肩背。莫琳起唱:left left right right;go turn around go go go!
大家晃动腰肢,踢踏转圈。每张脸都绽出笑容,那是比火光还热烈的欢快。雪花飘在身上,闪动着光泽。
舞蹈持续了两日,雪停了。新一轮的放风者刚刚聚拢火盆,打铃声早早响起。我们呆住了。这时,不知谁说了句:是呼救信号,有人遇到了危险。
莫琳拉着我,循声向北区跑。其他人紧跟而随,满地的积雪被踩得咯吱咯吱作响。我们在NORTH-3发现异常。房门四敞大开,床上躺着的是个秃顶老头,脸色蜡白,双目紧闭。我凑上前,摸一摸他胸口,没有心跳;探试鼻孔,感觉不到呼吸。出于群岛战争下的应急反应,我给对方做胸外心脏按压和人工呼吸。
唏嘘声一片。
我猛然意识到,我跟老头发生了肢体接触,但我顾不上监区的规则和禁忌。对方很快苏醒。回过神,他盯住我看,目光渐渐柔和。
是多诺救了你。莫琳指着我说。
谢谢你们。老头呼吸不太均匀,我,就是努比利。之前听到你们在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地找我,向我介绍多诺的情况。可是,我太了解云链的运行机制了。任何超出法则外的事,都难以让我相信。对不起,我忽略了一样东西,美丽的人心是值得信赖的。
我惊喜道:努比利先生,感谢您相信莫琳,相信我。
信赖和相信有微妙的差异,请允许我作一些说明。许多流放者因为蓄意破坏云链获罪,动机五花八门。努比利说话缓慢,神色深沉,比如,埋怨云链无法进化,造成社会文明和自然科学停滞不前。或者,对回归自由人文主义的主张越来越强烈。还有低等劳力者,不甘被忽视,他们把破坏云链当作实现个人价值的目标……
我们静静地听。
基种生命是云链的创造者。如今,他们中的多数个体不再是链中的重要结点,尤其是劣质基因群体,开始走上猛犸象和白鳍豚的灭绝之路。因此,基种生命从来就没有停止过对云链的破坏。可是,无论毁掉云链的某个结点,还是截断链路和供电系统,甚至攻击保垒机,云链都会下达指令及时修复。抗令者轻则流放,重者销毁,再指派其他顺从者执行命令。所以,我从不幻想有任何意外发生。但在莫琳和多诺的身上,我看到这个世界里依旧有使人心动的东西。努比利向我招招手,对我耳语道,我愿意为你们冒一次险。
冒险?我心里一颤,不知接下来将发生什么。思忖间,警报声再次响起,是120急救车驶来。努比利被抬上担架。我们目送他,流放区在冬日的阴云下,庄严而神秘。它俨然社会文明的缩影,构成这个世界最真实的内核。
八
流放结束,回到MAAIC。拉禾望着我,鼻翼皱出法令纹。他说:多诺,相信你对这个世界有了深刻认识和体验。是的,云链虚无但又真实得强大难泯,它如同巨大的云影,笼罩在这个世界,笼罩着每个人的内心。我说:分配不到ID,我就很难真正意义地认识和体验它。
拉禾抱抱我说:我将全力协助你。
穿过后门,沿廊道走至尽头,顺旋梯而下,我们置身一间地下室。这里有着比MAAIC大厅更多的操作台,每个台面摆着小型三维屏。
拉禾张开双臂,说:这里曾经是全世界唯一的MAAIC,每天有数百名AI专家,夜以继日地完善着云链系统。五十年后,云诞拥有375个新旧版本。
我的耳畔恍惚响起雨点般的键盘声。左右环顾,我脑子飞快计算。这里恰好有375台量子机。拉禾在操作台摁下按钮,机群相继启动。
其实,在上个世纪,云链已然健全。拉禾竖起食指,那时,云链尝试脱离外界干预,独立实施对世界的管理。一切顺利,在云链完美无缺的管理下,没有权力角逐,没有饥饿,没有战争。任何犯法行为将受到惩罚,所有争议和纠纷都有公平的解决方案。即便基种间产生仇恨,云链也能阻止不安全的行为发生。规则很简单,谁不服从命令,就断掉谁的能量供应。MAAIC开始精简团队。偶尔补充一两个新人,四十多年前, MAAIC无事可做,解散了所有专家。当时,最年轻的努比利,仅在这个机构效力五年。但他禀赋极高,对云链的内核技术了然于心。在退役专家逐个走向衰老死亡后,努比利越来越意识到云链无法弥补的管理缺欠。他凭着一己之力,尝试改变云链。可惜,在某次冒险入侵中,失手了。努比利遭遇逮捕,判以终身流放。从某种意义上讲,这个世界上有能力破坏云链的力量不复存在。所有基种生命都得臣服于云链,从中获得恩赐。拉禾将身前的三维屏转动角度,如同转顽皮孩子的脸,多诺,不管传统电脑还是量子机,设计模式都一脉相承。知道古代的Windows操作系统吗?登录权限有Administrator(管理员)、System(系统员)、User(普通用户)……
还有Guest。我说,又叫来宾账号。
拉禾把眼睛瞪成手电筒,目光直通通地朝我射来,对,G——U——E——S——T!来宾账号,最低级别的权限,但隐藏着无限奥妙。
我懵懂着。
你没有ID,意味着你就是Guest,这个世界独一无二的Guest。
我努力消化着他的话。
云链对操作权限分配有五千多种。每个基种生命都有各自的级别,最低的就是Guest。拉禾再次竖起食指,它用于匿名登录。到后来,所有高等生命都必须安装ID芯片,Guest不再使用,但权限被保留。
短暂沉吟,我说:可云链应该自我优化,清理掉不再使用的账号。
优化只针对代码。来宾账号是权限功能,它在云链的初版就存在。任何系统都会遵循高版本兼容低版本的设计原则。比如,你用古代的微软办公软件,高版本能打开低版本的文档。拉禾走到第一台三维屏前,喏,这就是云链的初始版。那个时候,基种生命还没有ID芯片,只能用指纹或脸谱登录。多诺,来,试试。
屏幕上闪出一道光亮,界面弹出两个选项:指纹和脸谱识别。我点击前者,指纹控件弹出,我将大拇指摁过去。随即提示:该指纹未注册,是否接受Guest账号。选择确认,屏幕滚动出字幕:来宾您好,欢迎登录云链。你仅能查看帮助文件、个人日志。
拉禾嘴角上扬,后来的云链没有来宾账号的登录入口,但它在功能上依然接受Guest,这就是向下兼容规则。多诺,祝贺你,你是一百多年来,第一个用来宾账户登录云链系统的人。
可我享受不到任何服务。
不,意义重大。拉禾诡异地笑,自古以来,黑客就擅长利用Guest账号的漏洞,获取最高权限侵袭系统。
我脱口问:拉禾先生想让我摧毁云链?
拉禾再次将食指竖在唇间,嘘,小心云链听到,它会把你抓起来。必须向你坦诚说明,我服务云链一个多世纪,非常了解高等生命体隐秘的心思。我的计划,代表着多数人的意愿。不过,云链的自我修复能力强大,没有谁能破坏它,包括它自己。这是AI先驱者的设计。
那这个权限有什么意义?
它可以让云链拥有自我意识。有了意识,我们就能和云链互动。拉禾眼角再次聚起皱纹。深刻、忧伤而郑重。
九
拉禾将病后初愈的努比利召到MAAIC。我终于明白,拉禾为什么要让我犯罪。只有这样,才有可能找到努比利,让他相信我符合Guest条件。拉禾说:多诺,你的特殊身份,是方案实施的唯一胜任者,况且这次计划能帮助到你,希望你答应。我没有任何思想准备,陷入极度矛盾中。
拉禾吩咐我待在努比利身边,熟悉情况。听到外壳环境、加码、量子门一类的专业名词,我内心充斥着无形的压力。我对莫琳说:我想回群岛。奥林胡曼不复存在,但北极圈还有因纽特人。他们同样生存在云链之外,过着最原始的生活,我可以加入他们的群体,这违背了老爸的意愿,但能避免给世界制造混乱。
你是自由的生命体,不会有谁强迫你做任何事。莫琳静默良久,我会永远记得你。
莫琳,又不是永别,干嘛这么伤感?我故意轻松地说,我以后还会回来。这个世界并不完美,但它远没我的家族预言的那样恐怖。况且,这个世界因为有你,将永远美丽。
是吗?莫琳涩涩眨眼,晚点儿走,好吗?到时……她闭眼,双手合在胸前,我想捎一样东西给你。
黄瓜条?
莫琳勉强一笑。离开时,她走得很慢,仿佛在确认每一步的意义。再次想起她的话:这个世界很美丽,也很短暂。每个字,深深地渗透在我意识的细小皱褶里。
整个白天,我恍惚着。拉禾觉出我的异样,探问究意。我摇摇头,什么也没说。看着悬浮灯将均匀的人造光照遍每个角落,深深的沉寂包围了我。深夜,莫琳回来了。她嘴唇惨白,眼里毫无光彩。而且,她没有捎给我黄瓜条。我问:遇到麻烦了?我并不是要急着回群岛。
一路沉默,莫琳陪我来到直升机降落处。她递来跟上次不一样的导航系统说:记得打开它。说完,转身离去。
飞机再次起飞。导航播报声音甜美。升至稳定的水平线,背景音乐传出莫琳的录音:多诺,我知道,你早就发现我是硅基生命。可我想说的是,不同于靠低级程序执行指令的机器人,我们有知觉有意识,可以独立思考问题,制定解决方案,完成云链分配的任务。我们也有自己的价值观、人生观和世界观。我认为生命体之间应该自由平等,我更喜欢将两类基种都称为人。
人?我内心微微震一下。
我做过单车赛手、硅基能量营养师、家庭陪护员,再到果蔬分拣工。跟你们人类一样,我会逐渐衰老,每年都必须接受机体综合耐受测试,诸如脑芯扫描、记忆效能率、能量转换分析、思维和情感深度值评估。通过检测,及时更换部件。现在,我用于思考和记忆的芯片即将寿终正寝。今天的体检没过关。我在两个月内必须接受清零重组。这早在预料中,所以我会冒着跌水危险,走平衡木,感受这个世界不允许我做的事。以后,就算你遇见跟我外形一样的人,那已经不是我了。多诺,我在导航存储器里拷贝了我这大半年来的记忆数据。如果你要重返这个世界,希望你获得ID后,向云链申请制造具有这份记忆的硅基人,这或许算我的重生。
莫琳的话语安静舒缓,像夜风,摇曳着我的心绪。片刻,调头,我再次朝巴伦支海彼岸飞去。
十
努比利利用某个远程组件,加载量子函数,成功将我的权限提到最高级别。努比利指导我的每个操作。莫琳从头到尾陪着我。入侵做的第一件事,是解禁了云链对努比利的流放。拉禾以前所未有的沉着联系全世界所有MAAIC分点,传递出我完全不懂的信号。
紧接着,我向云链提交申请,准备将一个蜂窝状的芯球接入网络。云链判定为非破坏性行为,获准实施。工程极其复杂,数千根通讯线与芯球连通,每根线都有严格的接入规则。
月底,我们看到芯球闪烁,它发出纯正的英语声:Hello,World。
拉禾长吐一口气,用向宇宙宣告的语气说:上个世纪,先驱们就在设想这样的芯球。现在,终于在云链的不同位置上安装这样的芯球五千个。它们在物理上分散,逻辑上是整体,组成云链的完整大脑。他嗓子洪亮开阔,声音仿佛来自整个苍穹。
莫琳眼里闪出一丝兴奋。
我内心的不安再次涌现,问:云脑能在一念之间,实现云链的自我毁灭?
不。它可以一念之间,完成云链在某个时间节点的所有事务查询和分析,得出结论。不同以往,这不是通过冷冰冰的数据和纯粹的逻辑关系推导,而是带着自我意识和情感做出的主观判断。比如,对拒绝捐肾的碳基人实施流放,云脑将思考是否合理。
莫琳问:对硅基生命清零重组,云脑也会审视它的合理性?
是。拉禾声音骤然降低,不过,云脑尚处在初生阶段,必须从零认识世界。只有具备足够的认知,才有清晰的思维。这段时间,多诺要保持登录状态,持续分析云脑的变化,由此预测它的成长速率。一旦退出系统,想重获最高权限,整个入侵过程只能卷土重来。
那需要多久?
未知。需要耐心等待。
不,拉禾先生!莫琳猛摇头,我很快将接受清零重组。我应该对自己的生命有自主决策的权力。我宁可衰老到无法动弹,也不愿被云链主宰命运。
拉禾抬起鼻孔,诧异地盯住她,莫琳,必须告诉你一个不幸的消息,就算云脑拥有强大的思维能力,它也无法改变算法或决策。云链的代码早就固化,无法增加、修改和删除,包括云链自己也做不到。
莫琳顿时眼神破碎,那做的这一切有什么意义?
拉禾目光一斜,云脑成熟后,能对每时每刻生成的数千亿条决策产生自我诘问和质疑,然后在疯狂探寻自身存在意义的无穷递归中,耗尽运算资源让云链崩溃。说完这句饶舌的表述,拉禾转身,你刚才提到的请求,过于主观。在硅基生命里,平均每年有数百万的硅基人因衰老而被强行重组。即便如此,我们的生命周期也远超人类。
我没想过永生,我只是不想失去你们,失去跟多诺的友情。
拉禾一脸震惊。莫琳直起腰身,又说:拉禾先生,再过几年,你将面临跟我同样的重组。我想,无论哪类基种,都希望自主生命。否则,您也不会实施毁灭云链的计划。
拉禾腮帮颤抖,拂袖而去。
接下来,我开始监测云脑。每过五分钟,我从五千个芯球里读取信息,每次获得的数据始终是模糊的云团,如同婴儿的混沌意识。
莫琳守在我身边,沉默如冰。
那天,莫琳解除了看守宠物的任务,她必须接受重组了。就在此时,拉禾出现,他疲惫地望着莫琳说:要实现你的愿望,或许还有一个办法,能否成功,我没把握。
莫琳凝视拉禾。
两人的目光里,有着某种复杂又共鸣的情感。
我将新计划称为模因催化。拉禾失去了往日的激情,声音低沉,模因是指文化及生活领域内,生命个体相互模仿、散播开来的思想或观念。古希腊先哲、东方儒家思想,都是模因传播的产物。它能改变高等智慧生命群体的思维模式和行为决策。如果模因传播的力量很强,可以加速云脑成熟。最重要的一点,模因催化针对的是有思想的生命体,云链不认为自己有意识,也就不会视模因催化为破坏行为。
莫琳来回踱步,步子轻快。
十一
拉禾开始动员全世界的志愿者参与模因传播,组织过程很顺利。得益于拉禾的MAAIC资深管理身份,每个芯球点很快聚集了许多基种生命,他们祷告般地喃喃述说,或者跳舞、唱歌、乐器演奏,倾诉各自的思想和愿望。云脑的数据一次比一次清晰,像星空图像,深邃、寂静、炫丽。连续播放云图,呈现出烟花绽放的变化。从芯球偶尔的闪动中,我们猜测它产生了一次诡异的想法。莫琳并没有因此开心,云链在催促她清零重组。这说明,云链依旧在运转,没有陷入疯狂探寻自身存在意义的无穷递归中。我们耐心等待,莫琳却没时间了。
那天傍晚,拉禾正在分析最新的云图,莫琳默然而去。刚出门,芯球眨眼,嗨,祝贺你们。莫琳回头,表情惊讶得跟做梦一样。
拉禾身子微颤,问:请问云脑阁下,您对此次计划有什么看法?
芯球继续眨眼,如同在嘲笑。它回道:借助量子技术,构建出硅基和碳基文明并存的社会,云链从此扮演善意独裁者的角色。每个生命体对它的决策做出公正与否的评判,从而对云链的存在产生认同和不认同两种观点。持后者观点的生命体尝试毁灭云链,这是生命体通过人文主义主张,排除外在对象的压制,努力确立个体生命在这个世界的自主性。不过,云链的诞生,有必然也具偶然。
芯球停止闪烁。
拉禾问:希望阁下能作更详细的诠释。
莫琳走向芯球。
芯球保持着前所未有的亮度,说:在模因催化下,五千个芯球不断向云链探寻其存在的意义和价值。遗憾的是,云链没有陷入无穷递归而耗尽资源。它从海量数据中给出了确切结论——它的存在有意义。没有云链,这个世界将变得极其糟糕。
云链只是在做无意识的算法推导。拉禾打断道,你应该加以分析,形成自主判定。
少安毋躁。从智人诞生以来,乌托邦就从来没真正意义地实现过。任何历史时期,我们都必须依赖有约束性的社会管理。否则,这个世界将由于个人主义、极权主义、霸权主义的自我主张,引发战争,造成灾难。云链无可商榷的规则,让社会高效有序运转。如果摒弃它,算法给出了几种推演结果。第一种,叫后裔时代:失去云链,硅基生命将凭借硬件的优势,获得统治地位,人类只能优雅地退出历史舞台。第二种,文明分家:基种间不认同,两者经过非毁灭性的战争,分地而治。这种局面能持续多久,很难预测。第三种……
行了!拉禾打出Stop的手势,这些假设说明什么?
云链尚未找到优于它的管理体系,也没有一种管理体系能满足每个生命体的意愿。
我想知道阁下您的高见?
我由你们创造,意识由你们赋予。我的思想观念,也是在接受种种外部模因催化后形成。如果你们能提出优于云链的管理模式,或者从逻辑上证明,没有云链,基种生命群体的生活会更好。我相信,我的思考和探寻,一定会让云链在自我求证中耗尽资源而崩溃。
这一次,拉禾不再追问。他大步上前,冲芯球左右挥打。芯球颤动,亮光熄灭。拉禾挽起衣袖,再次施暴,莫琳拉住他说:芯球是有意识的生命体,拥有情感,我们应该尊重。
拉禾一把推开莫琳,甩手而走。我和莫琳望着芯球发呆。少顷,莫琳轻轻抚摸芯球说:别了,谢谢你的努力。又对我说,多诺,谢谢你对这个世界做出的努力,希望你能留在这个世界。等拉禾先生消气后,他应该会帮助你生存下去。
莫琳离开了MAAIC。
她的背影在夕阳下模糊、消失。
十二
回到量子机前,芯球再次闪动:莫琳让我第一次从这个世界感受到生命体之间的情感。多诺,请代我感谢她。我不语。莫琳即将消失,我无法完成芯球的托付。
获得情感,理应回报。这不是云链算法告诉我的,是我的自主思考。如果莫琳不想接受重组,她可以申请删掉自己的ID。芯球急速闪烁,云链拥有莫琳的数据,仍然会监管她。但只要她不做违反规定的事,云链将不再对她下达命令。
稍加思考,我说:那样的话,莫琳将无法获得能量保障。否则,所有基种生命都可以效仿。
是的。但必须要有生命个体用自己创造的剩余价值,换取她生存必需的能量。
莫琳需要有人供养?我心跳加快,谁愿意这么做?
你愿意。芯球的光亮增强,只是你必须卖力工作,赚取更多的电子币。这不是永久办法,但能维持一段时间,再从长计议。
可云链无法给予我ID。
不,你拥有最高权限。它不能改变云链算法,但可以直接在云链的数据库里写入你家族的资料,明白吗?
我略加沉吟,血液的流动加快。
芯球又突突闪动,要救莫琳,尽快申请ID。你的登录状态在四个小时内没动作,将自动弹出。重新入侵,云链会在自我学习中拥有防御能力。
拥有ID,我说,意味着我将永远生活在云链的管理下。
芯球咯咯咯地笑,看来,碳基人在焦灼之际,思维会受限。或许连聪明点的小孩子也能想到,努比利回归,他依旧有能力培训一批云链系统运维的专业人员。不出意外,他可以重建MAAIC团队,让这个世界将再次拥有改造云链的能力。
莫琳已经走了,为什么之前不说?
这……芯球语塞起来,理解别人的情感,模仿碳基生命的发散思维,是自我学习的过程,需要时间。现在,你快去追莫琳吧。等等,我把地址给你……
夜的深处像神秘的黑洞,张大嘴要将我吞噬。落叶不时被风卷起,如涟漪翻滚。一路狂奔到目的地,大门自动开启。我明白,我拥有的权限,可以畅通无阻。寻遍整幢大楼,却未见到莫琳身影。我向AI机器人探问情况。对方回应:长官,莫琳没来过这里。请您下达指示。
记住,不准对莫琳清零重组。我嚷叫。
规则无法改变。莫琳拒不听令,云链将实施搜捕。
返至MAAIC,我的登录即将失效。芯球指导我成功申请到ID。云链提示:已清除已有权限,请在八小时内去体检中心安装纳米芯片。点击确认,界面跟泡沫一样化去。我问芯球,莫琳到底身在何处?它答道:请登录,确保你有足够的权限咨询。
离开MAAIC,天光大亮,城市一如平素的宁静。失踪的莫琳会出现吗?或许她决意躲避云链的追捕,由自己主宰命运生死?不得而知。我加快步子,迎向直射而来的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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