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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宝力格电影院

时间:2023/11/9 作者: 海燕 热度: 19190
文 大 东

  那时我也许是五岁,或者六岁。我们全家搬到新宝力格镇的几天之后,在冬天的天色将要进入黑夜之前的时候,我走出家门左转沿着一条长长的路向前走去。街道边的建筑和围墙都变成一团团形状可疑的黑色,积雪覆盖的地面和天空反射着同样灰蒙蒙冰冷的蓝色。

  最初走出的那一段路可能只是一种试探。沉重的棉帽全面包裹着我的头部,只露出眼睛和鼻子。我突然听到厚厚的棉服里面响起咚咚的心跳声,冰凉的空气像掠过草地的风呼啸着从我的鼻孔进入身体。寒冷和寂静让我坠入了梦魇一般,我的身体像一个黑色的影子在泛着蓝光的雪地上小心翼翼地试图挪动。直到毡靴踩在雪地上发出熟悉的吱吱的声音之后,我决定走出自己的第一次探险。

  笨重的毡靴和雪地摩擦踩压出来的声音带来一种轻松的节奏,对一个五六岁的孩子来说这是一种源于自己的奇妙创造,这大概属于我的童年记忆里为数不多的自命不凡的时刻。这种骄傲和紧张交织的欢快带着我在那个黑夜来临之前走过一条街,当我走到一个十字路口时,抬头看到暗蓝的天空映衬着一幢高大的灰色建筑物突然出现在眼前。建筑物上的窗户照出的黄色暖光在寒冷的冬夜与我隔街相望,我才意识到走过一条街只是冒险的开始。

  这栋建筑物是我见过的最高的东西,它可能比几头骆驼还要高。然而那暖色的灯光让我觉得比骆驼更容易亲近,巴音塔拉草原除了寒冷,还有高大傲慢的骆驼让人畏惧。我只有在骆驼不屑的眼光扫不到的距离远远地观望它。我羡慕极了那些壮实的蒙古族人手扯缰绳吆喝它跪下骑在驼峰之间,然后喊一声“哟哇”,骆驼就挺身而起的样子。

  

  我走近了那栋高大的灰色建筑,直到那暖色的灯光洒到我的脸上。我站在巨大的装着黄铜把手的门前,把手从棉手套里拿出来,用手指轻轻地抚摸像冰一样光滑的黄铜把手。寒气像细密的针刺痛我的皮肤,手指瞬间变得麻木。这种奇妙的感觉让我感到惊喜,我想要笑出声来。我几乎忘记了为什么要走到那里,黄色的暖光在冬夜里指引我走近了新宝力格镇唯一的电影院,它对我的好奇做出了补偿。

  之后,我把冻得僵硬的手放回厚实的手套里。两只手互相拍打缓解手指的麻木,啪啪的声响在安静的电影院门口格外响亮。这时门开了。一个陌生男人穿着绿色的军大衣背光站在半开的门口,一手推着门,一手夹着烟。他吐出的一大团白烟挡在我俩面前,我仰起头看不清他的脸。晃眼的黄色灯光从他背后射出来照亮了门前的雪地。

  “你在这儿干嘛?”陌生男人沙哑的问话和呛人的烟味像一团雾气在寒冷的空气里步履迟缓地向我靠近。

  “我爸爸在这里……”我想自己的回答可以在那团雾气到达之前就飞快地进入陌生男人的耳朵,结果漏了两个字,只好大声地补上,“上班。”

  “都下班了,这里没人。”他用夹着烟的手向我摆了摆,“赶快回家去吧。”转身关上了门。黄色的光倏地回到了门里,从门缝里透出的光线在雪地上划出了一条亮闪闪的金线。

  我对那次行程的结果并不失望,尤其对自己和一个冰冷的陌生人飞快的问答感到出乎意料的满意。于是我像一个完成任务的士兵一样转身走回到黑暗的街道,我向家奔跑着把雪地发出的吱吱声抛在身后空荡荡的街道。

  新宝力格电影院就是这样出现在我小时候的记忆里。新宝力格镇的生活也似乎就从那天开始,或者说我的童年就是从那天开始。我的出生地巴音塔拉草原上的一个小村庄慢慢变成了模糊的影子。

  很多年后讲述自己的时候,我会说,我出生在新宝力格镇。当然这并非出于虚荣或背叛。

  那年冬天更早的时候,我们全家从巴音塔拉草原上的一个小村庄跋涉几十公里穿越白茫茫的雪原到达新宝力格镇。最初的几天,我趴在新家的窗户前,透过用哈气融化冰花覆盖的玻璃擦出的一块圆形小孔观察这个陌生的地方。我全身蜷缩在巴音塔拉草原荒凉的世界里静静地窥探窗外的新宝力格镇。对于新宝力格镇,那时的我只知道一件事:爸爸在新宝力格镇电影院上班。

  父母的一次晚归让我在黑夜将近之时悄悄地进入了新宝力格镇。新宝力格电影院那暖暖的灯光似乎是一种召唤,指引我走出混沌的幼年,开启了童年的记忆。如果说,我记得自己出生在新宝力格镇可能会更准确。

  当然,新宝力格电影院的特别之处不仅仅是一个记忆的开始。

  新宝力格镇在很长一段时间就是我童年的世界。父母很早就出去上班,我常常在出奇安静的房间里一个人醒来,听到挂钟的表针滴答滴答倔强地向前走着,这让我很担心所有人都把我忘了。每次都是急匆匆吃点东西把钥匙挂在脖子上冲出去,只为了确认还有其他声音。

  在上小学之前的时间里,我几乎走过小镇的每一条路,像草原上闲逛的野骆驼一样无人看管惹是生非。熟悉后的新宝力格镇让我觉得安心,如同游荡在巴音塔拉空旷的草原一样漫无目的。我经过街道上的国营商店时会推开所有可以推开的门,暗红色漆皮快要掉尽的老旧对开弹簧门发出嘎吱的声音后互相撞击。当里面的大人追出来的时候,我已经嬉皮笑脸地站在很远的地方,等他们露出恼火的表情然后转身逃走。

  不过这些并不是我常常挨揍的原因。如果每天发生的事情都不出问题:我能在吃饭的时间准点出现在家门口;胆小又好动的弟弟也刚好跟在身后;钥匙挂在脖子上;帽子没有丢;衣服也没有破。那我就不会害怕了。不过对于一个五六岁的孩子来说,保证这几件事每天都不出问题是困难的。当然最糟糕的是我年轻的父母当时丝毫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当一种痛苦的事情总是发生的时候,人一定会本能地选择遗忘。这使我在多年以后回忆童年时就像手拿一张千疮百孔的寻宝图,那些缺失的记忆让我觉得仅仅只是难过,没有一点好奇。如果有人问我小时候都是因为什么事情挨揍,我几乎无法想起任何一次具体的原因或细节。

  不过有一件事像电影一样深深印在我的记忆里。也许它的不同之处在于我在回家之前就已经意识到事实已经酿成挨揍的结果,并且试图逃避。四岁的弟弟那一次表现出从未有过的理解和配合。

  太阳就要下山的时候,我和四岁的弟弟茫然地站在新宝力格电影院对面的国营商店门口,被冬天的寒冷和回家的恐惧困住。他棉袄的后背在烤火的时候被商店的火炉烧出了一个大洞,店里的大人帮他拍灭之后,我才发现棉袄烧出大洞还在冒烟儿的孩子是我弟弟。失去太多棉花的棉袄像烤焦的红薯一样瘪下去了,傍晚越来越冷的寒风吹进破碎单薄的棉布使他矮小的身体颤栗般地微微抖动。

  我对脸冻得通红挂着半截鼻涕的弟弟说:“你就说是你自己靠到炉子上烧坏了棉袄,我帮你拍灭了衣服上的火。”我哆哆嗦嗦地给他鼓劲儿,“你小,妈不会打你的。”

  “嗯,行。”他用袖口把半截鼻涕擦掉说,“哥,那咱们能回家了吧?”他的诚恳让我高估了自己的判断,下意识产生了欢快的情绪,我俩在寒风中奔跑着,回家的路上开始讨论晚饭会吃什么。

  “晚上要是吃羊肉包子就好了。”弟弟小跑着跟在我身后笑着说。他已经忘记了棉袄上的大洞。

  “要是煮肉就好了。”我这样回应他。

  我只记得,天气在那一刻好像忽然没那么冷了。我俩每跑一段路就停下来面对面向对方吐气,白色的气像云一样在渐暗的天色中翻滚着缓缓向前模糊了对方的脸,忘乎所以的笑声在空荡荡的街道特别响亮。

  这件事的后半段一定是发生了,但我一直无法记起任何细节,就像一部电影的男主角多年以后忘记了自己经典之作的后半部分都演了些什么。直到后来,我和阿古拉在新宝力格电影院里触摸冰块一样的石头时,这件事的后半段像一段电影呈现在冰石光滑的表面上,我看到了狼狈的自己。

  那是很多年以后的事了。家已经搬到了新宝力格电影院十字路口西边的街边缝纫铺里。我的童年也从那时候结束了,当然这不仅仅是因为我已经上初中了。

  

  插图:李金舜

  临街的店铺一直都是小镇妇女闲聊的好场所,我母亲的豪爽好客很快把她们吸引到这家裁缝铺。十字路口的便利让她们的时间显得更加灵活,无论上班的间隙还是去一趟菜场都有机会轻松地走进店铺参与一场话题,他们对时间的掌握就像羊群游走在自家的牧场一样散漫。可能是为了充分发挥时间的价值,走进店铺的女人常常省去了必要的寒暄。后面来到的人总是像无意中走进来刚好了解话题的某个细节从而不失时机地融入其中,机敏灵活的姿态像在狭窄围墙上奔跑的山羊。

  我不止一次听到她们在热闹地议论中间突然停下来问出一句话:

  “刚才出去的那个女人是谁?”我猜测房间突然的安静是所有女人都在面面相觑,当然很快就会有人打破沉默。

  “不是铁蛋妈吗?”有人把话题迅速拉回原处,“不管她,刚才说到哪儿了?”

  有时候我穿过店铺时会让她们发现时间发生了变化。至少有两次隔壁小卖店的阿古拉妈妈看到我走进家时,惊讶地从椅子上跳起来:“啊呀,孩子都放学了,饭还没做呢。”阿古拉妈妈像风一样冲出去之后,我听到阿古拉略带惊讶的声音从隔壁传来:“妈,你没做饭?”紧接着阿古拉妈妈短促激烈高亢的声音像烧着的木材一样噼里啪啦响起来,听不懂具体内容的蒙古语像跌宕的故事一样充满着欢乐的气息穿墙而来。

  阿古拉是我少年时代仅有的朋友,他的出现打破了我长时间形影相吊的沉默,成为我单调生活里为数不多的色彩。我妈妈看到我和阿古拉一起放学回家时做出的评价超出了我的预期:

  “你总算有个朋友了,”尽管她的后半句依然让我不知所措。“你好好和阿古拉学学,别总是不说话。”

  我有一次问阿古拉:“你妈打你吗?”

  “不打,”他说话的时候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她就是说话的声音大。”

  “那么大声都在说什么?”我笑着问。

  “说我不像你一样学习好,还不听话。”他转过脸很认真地看着我说,“真的,骗你是猪。”他用不容置疑的方式传达了一个我从未意识到的事实。 “我爸爸也这么说过。”阿古拉后来进一步证明了自己的诚实,这让我陷入了长时间无解的困惑。

  那时候我已经是一个害羞的少年,敏感又多疑地回避和不熟悉的人相处。我甚至害怕照镜子会把我妈妈说的丑陋太过清晰地呈现出来。我常常担心枯黄的头发和苍白的脸色会带来不必要的评价。

  我妈妈生气的时候常常会说出一句我当时无法理解的话:“我们家怎么会生出你这样的人!”

  这句不解其意的指责形成无法消解的自责,在我的少年时代泛起浑浊和沉重的气息,让我常常担心自己随时会给家里带来莫名其妙的不光彩。

  阿古拉的话让我第一次对自己的胆怯产生了怀疑。以至于后来阿古拉的爸爸热情地和我打招呼时,我像一个快乐少年一样大声地回答让阿古拉感到惊讶。

  那是我俩从黑暗的电影院走出来的时候,阿古拉的爸爸在电影院的门口指挥着几个工人在维修变压器。我们走近的时候他并未发觉,他一只手指着上面仰着头和工人说话,另一只失去胳膊的空荡荡袖管紧贴着身体。他是小镇有名的救人英雄,漏电事故中抢救同伴时失去的胳膊并不影响他的高大,或许这一缺憾暗合了那个年代先进人物的形象。

  他回头看到我的时候露出了笑容:

  “你就是那个学习好的孩子。”

  “我和阿古拉是好朋友。”我听到了自己响亮的声音。阿古拉没有说话,拉着我离开了。阿古拉的爸爸英雄电工巴特尔爽朗的笑声让我升起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我搭着阿古拉的肩膀说:

  “你爸爸挺好的。”

  “你好像变了个人一样。”阿古拉走得很快,说话的时候头也不回。

  每当我回望这一段经历的时候,会看到那一段少年之间的友谊像绚烂的晚霞般无声无息地照进我苍白的生活然后迅速地消隐了,再次将我留在孤单之中,我说话的声音也跟随黑夜的来临逐渐黯淡下去。

  新宝力格电影院的美好之处在于让我在黑暗中看到光怪陆离的世界,那些遥远陌生的地方出现在眼前时让我会忘记自己身在何处,真实世界和我保持了美好的距离。我和阿古拉常常在电影开始前溜进空无一人的电影院,像电影院的管理员一样到处巡视一番。阿古拉背着手从入口走向银幕,然后走上银幕前的舞台面向一排排整齐的空座椅挥手:

  “安静一下,安静一下,电影马上就开始了。”

  阿古拉模仿大人的那种煞有介事的踱步显得十分自如。我每次都坐在第一排看着他表演,想象自己站在那里说出同样的话。

  发现冰石那天,阿古拉在舞台上踱步之后说了一句之前从未说过的话:“那个瘦不拉叽的孩子,你上来一下。”阿古拉像一个大人一样招呼我,我也表现出从未有过的轻松第一次走上了舞台。环顾了空空的舞台后,我问道:

  “银幕后面是什么?”

  “看看就知道了。”阿古拉轻快地走到银幕后,我听到他喊道:“快过来,这里有一堆冰灯。”我走进银幕后面的黑暗中看到阿古拉笼罩在淡蓝色的光晕中像一个发光的蓝色小人。阿古拉的面前像是从舞台上生长出来的一堆不规则冰柱一样的东西,正发出幽幽的蓝色光芒。我小心翼翼地走过去不由自主地伸出手触摸冰柱,我的手指表面发出微微的蓝色光芒滑过像石头一样坚硬没有温度的表面,每个面看起来比冰更细腻光滑,我听到了自己剧烈的心跳。

  “这不是冰,是像冰一样的石头。”我对阿古拉说。

  “你变成透明的人了。”阿古拉面目惊恐地用手指指着我。

  我看到自己的胳膊变成了和那堆冰石一样的透明发出蓝色光芒,我的身体似乎成了冰石的一部分。我不敢挪动脚步似乎只要轻微地用力就会坍塌破碎成无数颗粒。我的眼珠慢慢转向阿古拉,他的手指向我的姿势停在空中,身体变成冰一样晶莹剔透像飘浮在黑暗中的发光灯泡。

  “你会动吗?”我问他。

  “不知道。我还能说话。”他的声音带着颤音。

  那时候冰石镜面一样的表面开始慢慢呈现出了画面:四岁的弟弟站在我前面,棉袄的后背烧出一个大洞,他推开门我跟在身后走进家。弟弟摘掉棉帽用袖子蹭了蹭鼻涕朝屋里大声说:“妈,我烤火烧着了衣服,我哥给我拍灭的。”我的妈妈从里面走出来把弟弟看了一圈,转身把我抓过去,她的手像狂风中柳树的枝条一样胡乱地抽打着我的身体,我双手抱住头如同马戏团犯错的猴子一样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你为什么不跑?”阿古拉问话的声音很低。

  “往哪里跑?”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

  冰石大大小小不同形状的无数个面同时开始出现画面,我一直希望忘掉的事像电影一样不断出现在冰石的表面然后慢慢消散。我面无表情地看着那些属于自己的记忆,如同浏览自己的身体。阿古拉已经走过来手搭在我的肩上,我感到肩上突如其来的暖意。

  “我能动,”他把透明如冰的手伸到我眼前晃了晃说,“你肯定也能动。”

  我急忙把手抽回来,冰石上的画面一瞬间全部消失了,我从那些本以为忘掉的回忆中逃离出来只留下冰石蓝色的光芒。

  我看到阿古拉把手慢慢伸向了冰石,他的手指触摸到光滑的表面时开始浮现画面:阿古拉的爸爸电工巴特尔笑容满面地在装电线,一根电线从空中落下掉在他的右臂上闪起火花,他痉挛般地僵住了,突然出现的一个人将他推开。那人被电线缠住爆出火花变成一团木炭一样的黑色。

  阿古拉受到惊吓一般猛地收回手指,指着失去画面的冰石大声说:“这不是真的,是我爸爸救了别人。”

  “我知道。”我茫然地点点头。

  没想到这句话让阿古拉突然变得暴躁,他尖叫着用手指着我说:

  “你什么都不知道!”

  “我们俩什么都没看见,这里什么都没有。”我的内心更愿意相信看到的影像都像梦一样会很快被忘记。

  “我看到你妈打你了。”阿古拉的回答将两个少年的惶恐演变成两只小动物的撕咬。

  我们俩都大口地喘着气僵持在那里互相看着对方脸上淡蓝色的光晕。除了被暴露秘密之后产生无法忍受的难堪和撕毁信任导致了充满羞辱的愤怒,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

  很多年之后我知道自己当时是多么希望一切都从未发生过。

  直到我们听到电影院开始有人进场响起喧闹声,我们才偷偷走下舞台混进人群逃出了电影院。之后的日子里,我再次回到一个人的少年时代。我的妈妈很快就发现了这一点,她像一个充满智慧的人用看透世事的口气说:

  “我就知道,你和谁都相处不好。”

  “我就喜欢一个人呆着。”我的回答脱口而出。

  我知道这个清晰的回应那时候还不是一个真实的想法,冰石的出现让我毫无预兆地在走出困惑的同时失去了友谊。事实毫不留情地把我对别人的强烈期望转向了自己,迫使一个少年跨过了羞怯,我不再那么刻意地寻求来自他人的赞许和肯定。我像一个学龄前的孩子一样漫不经心地晃荡在上学的路上,毫无波澜地看着阿古拉和其他同学说笑,彷佛那些同行的美好日子从未来过。

  阿古拉的爸爸电工巴特尔看到我的时候,还是那样热情地和我打招呼,我勉强挤出的笑容没有逃过他的眼睛。他很认真地和我说:

  “什么事都会过去的,可是朋友永远不会被轻易忘记。”

  我诚实地低头接受了他的好意,他失去胳膊的空袖管让我想起了冰石。那些过去记忆呈现的难堪忽然变得无关紧要,我突然想念起冰石梦幻的蓝色光芒和自己变成冰块一样晶莹剔透的身体。巴特尔高大的身影逐渐走远,我的脑海急切地开始搜寻电影院可以进入的隐秘路线盼望着黑夜的来到。

  我走出家门右转准备向电影院走去时,我已经上小学的弟弟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他在我身后喊:

  “哥,你是不是要去电影院?”他清晰的声音打乱了我的计划。

  “不是。”我转身招手示意他走过来压低嗓音说,“别乱说,跟我走。”

  我实在找不出合适的理由掩饰一个被发现的秘密,只好决定再一次相信他,尽管我已经很久不和这个小学生一起出去。

  “你保证不和别人说。”我盯着他的眼睛说。

  “我保证。”他认真地点头。

  他像接受了重大任务一样露出满意的表情,眼睛里闪烁着喜悦的光亮。当我们从电影院的厕所窗户爬入,就要走进里面的时候,他才对这次任务提出了疑问:“我们进去干啥?”他眼神充满疑惑,“里面也没有放电影。”

  “你保证不和别人说!”我只好再次和他强调,“进去你就知道了。”

  我们在黑乎乎的电影院里摸着墙向舞台靠近,墙上的窗户有微弱的光进来照在排列整齐的木制座椅靠背,显示出模糊的弧线。弟弟的手紧紧地抓着我的胳膊,他的恐惧变成阵阵颤栗传递到我的身体。鞋底在黑暗中磨擦水泥地面发出尖锐刺耳的声音,我们就像行走在无边无际没有出口的梦里。经过漫长的沉默之后终于走到了舞台上。

  我拉着弟弟的手走到了银幕后面,突然出现的蓝色光芒照亮了我俩的脸。

  弟弟惊讶的表情迅速取代了恐惧。冰石变得比之前高大很多,我当时并未在意,只是想它会像小树一样在成长。

  “这些冰灯真好看。”他指着冰石说。“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好看的冰灯。”

  “这不是冰灯。”我的回答像一个世故的大人。“你摸摸看。”

  弟弟的手摸到冰石之后,他的身体慢慢变得透明,他的头看起来像亮晶晶的巨大水滴罩着一层光晕。冰石上开始出现影像,他高兴地看着冰石上面出现的画面说:“哥,咱俩上电影了。”

  冰石上那些影像大多数都是年幼的他在努力追赶我,我迅速跑出很远,他徒劳地追赶之后开始哭泣。我努力地回想却毫无印象,然而那些影像看起来是那么真实,让我不得不相信曾有过那么多次把他抛在身后。

  他发出欢快的笑声看着自己哭泣的画面,让我感到既难过又费解。这让我不由自主地想起阿古拉的愤怒。

  “以后我出去玩的时候一定带上你。”我说。

  “好。”他的话里充满了骄傲,“不过现在我都和朋友一起出去。”

  “你还记得棉袄烧了个大洞那次吗?”我好奇地问。

  “记得。我说是你拍灭了火,”他不假思索地说,“妈还是打你了。”

  “你又没挨揍,为什么会记得?”

  “那天吃的是包子,妈让我叫你吃饭,你睡着了叫不醒。”

  我再次将手放到冰石上,紧盯着光滑的表面慢慢出现画面:弟弟坐在圆桌上吃饭,笼屉上的包子冒着热气,我妈妈和弟弟说话,弟弟离开凳子走进里屋。我戴着棉帽蜷缩在炕的角落已经睡熟,弟弟用力地拍我的胳膊之后转身回到了饭桌。

  我看着那个孩子在过去的时光里熟睡,悲伤像泉水一样溢出透明的眼眶,顺着光滑的表面像雨水一样下落打湿了地面。过去的影像让弟弟像一团闪光的水在我身边兴奋跳跃,他指着我的泪水说:

  “哥,你像冰一样化了。”

  在这之后,冰石上开始出现很多我不熟悉的影像:一条金光闪闪的河;变成一片废墟的电影院;一辆火车正在进入站台;黑夜里村庄的灯火一闪而过;阿古拉胡子拉碴的脸……杂乱无章的影像如同无数个电影碎片。

  弟弟看到了电影院的废墟,他感到惊讶:

  “电影院真的会倒塌吗?”

  “可能不会吧。”

  “那为什么看到只有几堵墙?”

  “可能你没看清楚。”

  “哥,你见过河吗?”

  “在电影里看过。”

  “我说的是真正的河。”

  “没见过。”

  我的手迅速离开冰石,所有的影像都消失了,我们就像平时一样面对面站着,只有冰石散发着淡蓝色的光芒。

  我指了指冰石对他说:“你看,什么都没有。”

  “可是我看到了呀。”弟弟深信自己的所见,“我还看到你了。”

  “你保证不和别人说,记得吗?”我只好阻止了他的继续追问。

  我和弟弟溜出电影院,像猫一样潜入黑夜若无其事地穿过店铺回到家,很快就钻进被窝。那些影像让我隐约觉得那些画面即将到来,成为现实。不过那些完全陌生的世界并没有让我感到不安,内心似乎更期待走进画面里的真实。

  我猜想阿古拉要不是那么快把手抽回来会不会看到不同的影像;或许我们都看错了画面里的人不是英雄电工巴特尔;如果我告诉阿古拉再次进入电影院看到的景象他会不会再去摸一下冰石。

  寂静来到之前,我奔跑在绿草荡漾的巴音塔拉草原上。无数模糊的画面像蝴蝶一样忽远忽近,我在追逐中听到自己呼吸的声音像狂风一样猛烈。青草向天空生长超过了我的身体,巨大的叶子挡住了我的眼睛,带来了黑暗。直到我听到弟弟发出的呼噜声清晰地出现在黑暗寂静的电影院,我的脚步变得十分沉重如同双脚陷进柔软的沙地。很久没见的阿古拉发着蓝光出现在舞台,他看到了黑暗中想要靠近舞台的我,冰石发出的蓝光照亮了整个舞台。他向我招手转身走入了银幕后面,惊喜让我的双脚很快忘记了沙地,我像平时一样步伐轻松地走向舞台。那一刻我确信一切都将重新开始彷佛从未发生。

  惊人的信息从第二天的嘈杂声中传来,杂乱的脚步声和嗡嗡响的对话在我的耳边响起时,人们七嘴八舌的词语像杂草一样完全没有头绪。直到“电影院”这个词掠过窗台的时候,我清晰地听到了后面的内容:

  “没看到火咋能叫烧了?”

  “蓝色的火也算火吧。”

  “那木头为啥没点着?”

  “嗯,是没着火,也没冒烟。”

  我在惊吓中一跃而起,弟弟不知哪里去了,只有枕头和掀开的被子让我相信昨夜我们一起回家并且钻进了被窝。多年以后,我再次听到安静的房间里时针滴答滴答无法阻挡地前进,幼年时的恐惧一直不慌不忙地走在我的身后,等待这一刻的突然到来。

  我一觉醒来再次走到电影院的时候,这幢高大的灰色建筑消失了,只剩下一大片废墟。电影院在失去了屋顶和窗户后埋藏在一片破砖碎瓦之中,如同一头沉默的巨兽被快刀切成一堆碎肉。那些残垣断壁像保守了秘密的哑巴一样以一种怪异的姿势无声无息地站立着。残留的断墙上覆盖着多年沉积的灰尘暴露在刺眼的阳光下,清晨带来的微风不断消解它的存在。

  新宝力格镇的人们经过十字路口时来不及惊讶就加入激烈的讨论中。不断升高的太阳照耀着围着废墟叽叽喳喳的人群升腾起热烘烘的羊圈一样的味道。让电影院以往的光彩迅速坠入了庸俗不堪的闲言碎语中成为无聊的话题。

  一夜之间,冰石发出的蓝色光芒像曾经在冬夜里出现的黄色暖光一样走进了我遥远的过往记忆。在这样的一个清晨,我在阳光下冷漠地看着人们的慌乱和茫然,忽然而至的恐惧于是慢慢离我远去了。

  站在远处观望的阿古拉看到了我。他看到我露出的微笑向我走来,如同我们在时间中走散了那么一小会儿之后在相同的十字路口再次相逢。那一刻我知道消失的电影院带走的秘密或许在以后的某个时间等待着我们前往。

  阿古拉似笑非笑地看着越来越多的人群,在我耳边低声说:

  “我看到电影院是怎样倒掉的。”他的表情比从前更加老练。“那些冰石越长越大,后来我看着巨大的冰石穿破了电影院的房顶像烟一样消失了。”

  “然后呢?”我急切地希望知道更多,甚至来不及问他怎么会看到。

  “整个电影院变成一个发光的透明玻璃房子发出蓝色的光,就和之前咱俩看到的冰石一样。后来电影院就像燃尽的冰灯一样熄灭了,这里变成了漆黑一片。”他用手做了一个张开的动作。

  “我怎么没听到有房子倒塌的声音?”我努力回想深夜有什么奇怪的声响。

  “一点声音都没有,什么都听不到。好像那时候所有的声音开关都被关掉了。” 他说话时似乎有些不好意思。“有那么一瞬间我以为咱俩再也见不到了。”

  “如果你能摸冰石的时间长一点,有可能完全不同。”我想提示阿古拉摸冰石的时间长一些可能看到更多的东西。“我相信你爸爸是救人英雄。”

  他似乎并不在意,很轻松地说:“我知道。”

  在那个时间我并不清楚“我知道”所代表的准确意思。我以为阿古拉只是在表达对我个人的信任。不久之后我们看到那条河的时候,我才知道那天深夜都发生了什么。

  阿古拉的爸爸从人群中走出来看到了我们。他热情开朗的笑声打断了这次对话,他的大手拍着我们俩的肩膀,说话声音温和有力:

  “什么是好朋友?就是无论时间过去多久,都会记着对方年轻时的模样。你们以后会懂的。”

  我和阿古拉如释重负地默默点头。我想不再需要告诉他我曾进入过电影院,没有人关心已经消失的结果。

  电影院无声无息地坍塌之后,那个深夜发生的事件成为小镇最吸引人的话题,不断有人演绎出惊悚的细节经过口口相传之后变成离奇的故事。随后那一段时间里,我和阿古拉坐在一起满腹狐疑地审视那些曾经发生过的事情。仔细辨别真实和梦境的边界,我担心冰石的光芒在不断出现的故事中慢慢丢失。然而事情的发展很快超过了我的担心。

  电影院倒塌之后,人们开始回避经过这个十字路口。黑夜来临之前街上就变得行人稀少,我和弟弟也不可以在天黑后走出家门。裁缝铺不再像从前一样聚集那么多的女人,她们偶尔进来只是低声地说上几句就匆匆离开。

  我的小学生弟弟都感到了整个小镇弥漫着一种明显的紧张气息。“没有人敢在黑夜走过这个十字路口。”他若有所思地对我说,“可是他们什么都没见过。”

  “你不能和别人讲任何事,”我很认真地提醒他,“他们会觉得你疯了。”

  “哥,你会到有河的地方去吗?”他的脸上写满了担心,“那天我看到河了。”

  “不知道,”我希望用含糊其辞躲开这个无法回答的问题,“我都忘了看到过什么。”

  “电影院。”他几乎要跳起来,“你肯定看到了。”

  我只好点点头说:“如果我去有河的地方,一定带你一起去。”

  我和弟弟都不再说话,我们都感到即将远行的悲伤真实地出现了,似乎正在等待一次必然的离别。

  家里的气氛在不知不觉中变得压抑。我察觉到弟弟的目光开始有意无意地扫视我的脸想要找到点什么。我的妈妈开始了惶恐地自言自语,吃饭时忽然说出一句没头没尾的话:“不会有事的,地震也不会总是震。”

  几天后,在我穿过裁缝铺走进家之前,听到几个妇女的窃窃私语:

  “说不定这个十字路口的房子都会在夜里塌掉。”

  “电影院离我们这里挺远呢。”

  “电影院那么厚的墙都能震倒,你这墙才多厚!”

  “地震也不能总震吧?”

  “这种地震就震一小块地方,说来就来。”

  之后很长的时间,沉闷和恐慌像影子一样不断交替出现。我渐渐习惯了这种混乱,常常在深夜想起冰石蓝色的光芒,如同想念一个亲密的朋友。我在黑暗中徒劳地睁大眼睛希望看到那些曾经出现过的画面,然而冰石上看到过的那条河似乎已经走出了我的记忆。这让我变得焦躁不安。

  我对阿古拉说:“我想去看一条河。”

  他说:“我知道,我和你一起去。”

  我们在黎明还没有到来之前来到电影院的十字路口跳上了一辆向南去的客车。车奔跑在颠簸的路面上剧烈地颤抖着,我们嘴巴紧闭挺直着身体坐在一个长椅上,像两个面无表情的塑料娃娃不断互相碰撞。尘土弥漫的车厢变得朦朦胧胧,一切仿佛在梦里。我回头看时,新宝力格镇已经消失在客车扬起的灰尘中,空旷的草原失去了边际。当清晨的阳光照进车窗时,风尘仆仆的客车经过一个人群密集的城市,我们看到了绿色的火车。

  阿古拉兴奋地说:“我们坐火车吧。”

  火车带着我们开始了真正漫长而又疲惫的旅行,窗外不断远去的村庄和灯火把我们拖入了黑夜。

  醒来的时候我听到扫地的声音。列车员懒洋洋地说:

  “到站了,到站了,赶紧下车。”

  我和阿古拉走出空荡荡的车厢来到站台,睡眼蒙眬的工作人员手拿污渍斑斑的小红旗指向一边:

  “朝那边走。”

  我们迎着清晨潮湿闷热的空气走出车站一直向前走去。不远处吹来清凉的风,我听到了水的声音,当一条船拨开晨雾向我们驶来时,一条河随之出现了,河面像冰一样光滑,反射出天空的颜色。

  “就是这条河!”阿古拉凝视着河。

  “你看到过这条河?”我有一些惊讶。

  阿古拉笑起来:“那天晚上我也溜进了电影院。”

  “你看到什么了?”我问。

  “我爸爸后来爬起来救了另一个人。”他想了想说,“很多年后我们还会见面。”

  我和我的朋友经过一场旅行走出了记忆的控制,站在了未来才会出现的那条河上谈论着未来。那些过往的记忆再次被遗忘在过去。我知道自己走进了幼年时的梦里洞察了一个正在生长的秘密。

  我看到雾气正在慢慢向远处退去,水像熟睡的孩子静静地躺在河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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