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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 戏

时间:2023/11/9 作者: 海燕 热度: 19231
文 黑 铁

  

白气从杯口升起,拖曳出的轨迹蜿蜒向上,线条渐渐变得虚无,直至消散。于是茶浓烈的清香便和鱼香肉丝的酸香、西红柿炒蛋的甜腥混合在一起。玻璃圆桌擦过,但经年累积的油脂和菜汤还是留下了灰白色的涂层。窗台旁摆着一排大大小小的花盆,空多满少。绿萝展开的叶片上积着细小的尘埃,吊兰拜倒于阳光时常出没的方向,皲裂的土块和遗留其上干缩的茶叶末证明,它们在人们的心中,早已算不上植物了。

  午后的阳光从落地窗照进,窗上的泥点与灰色并未阻止温暖的辐射。那温暖蒸腾着整个房间,放大了已然混同的气味,以及他的焦虑。

  他只好将目光投向远方,楼下的公园一角,停着一架老旧的飞机,有个孩子坐在机翼上,对着手机摄像头摆好姿势。他看见硕大的机舱,以及下面的吊舱,大略估算着尺寸,心想这是架轻型运输机,和大结局高铁军起义时驾驶的C-47应该差不多,回头查一下C-47的资料,核准数据。如果和公园里那架差不多,便可以仔细观察,甚至拍一些照片,以修正一些剧本的细节。

  尽管很难,但他还是把念头从小公园拉回到小会客室,感慨自己入戏太深。毕竟这个叫《猎鹰》的剧,已经跟他没有多大关系了。尽管他从头参与了剧本大纲和人物小传的讨论,还写了分集梗概和剧本第一稿。

  他抿了口茶,只一小口,茶的清香便已经占满口腔,并一路摧城拔寨,从鼻腔冲出。他到工作室已经五年了,依然适应不了这霸道的清香,无论是口鼻还是肠胃。他更喜欢普洱,熟的最好,口味醇厚,茶汤下是暗香浮动,不经意间一点点浸润口鼻舌尖乃至身心。但这是汤老师的茶,他无法拒绝。

  汤老师的茶多是礼盒装。每逢有贵客,汤老师便讲起茶的显赫出身,然后打开书柜,拿出礼盒交给秘书。等茶泡好端来,先是汤老师的,汤老师照例要嗔怪秘书没规矩,于是这一杯就给了贵客,完了才是汤老师那杯。两个玻璃杯里,茶叶浮沉,茶香飘散,贵客免不了要称赞两句。接下来是陪坐一旁的他,而后老陈,一次性纸杯的。上了茶,闲聊便告一段落。接下来他作为工作室资历最老的枪手,会一一讲解修改方案,这是他和老陈研究后由汤老师核准的成果。老陈是责编,极少说话,主要做会议记录。这些方案中,有些被接受,有些被驳回。被驳回的,他会委婉地争取一次,或者再提出新的修改办法。当然,这一切都在汤老师的默许之下。几番讨论,来回拉扯,当桌面下的争斗终以贵客的疲劳和厌烦结束,桌面上的共识便已达成。

  他和老陈尾随着汤老师恭送贵客离去,纸杯中的茶已凉。当他和老陈再回到沙发里,汤老师会点上一支雪茄,盯着虚空。办公室里一片寂静,他和老陈则执笔在手,恭而敬之,准备聆听训示。汤老师和俯视他的缪斯女神交流良久,才缓缓开口,将他刚才与甲方敲定的修改方案再进行调整。一些共识被推翻,一些本该被修改的部分会保持不变。这么做,是因为“甲方不懂戏,编剧得有自己的艺术坚持”。他和老陈自然知道,这是汤老师一贯的说法,无论他是否赞同,事后再一轮的讨论中,都得想出理由,努力让贵客接受汤老师的修正。

  当一切都被老陈记录在案,他会端起纸杯一饮而尽,以示尊重。汤老师或许是会错了意,在支走老陈后,总要从礼盒里掏出几包塞给他,说是只要喜欢,随时来拿。他当然不能拂逆汤老师的意志,于是谢过后,把笔记本夹在腋下,小心地捧着茶叶包。汤老师会轻拍他肩胛的位置,说又要辛苦他回去写方案了。他会违心地说不辛苦,然后熬上几个晚上,做好方案。几日后再到工作室时,他会先到老陈那儿坐坐,闲聊几句,拿出茶包,注入热水,于是那清香便充满了整个办公室。茶香引来的目光含义各异,内容复杂,甚至有些还带了锋芒,但他不在乎,他小口地抿着,享受着。

  玻璃拉门外隐约传来嬉笑声,最近他没怎么来,工作室的一切都越发陌生了,甚至包括这杯茶。刚刚那顿午饭是他请的,算是给老陈送行。他问老陈为什么走,老陈说上岁数了,干不动了。他知道老陈在敷衍,其实算起来,老陈比他还小两岁。老陈对平日里最爱的水煮鱼视而不见,低头用筷子摆弄小碟里那几根豆芽,许久才说,松哥,如今不是我们刚入行那时候了,现在的甲方要的都是甜宠剧,青春剧,都市剧,这玩意是你做得了还是我做得了?他说,新来那帮小丫头片子就做得了?老陈笑了笑,不置可否。他又问,你走了,谁当责编?老陈终于对豆芽失去了兴趣,用筷子一颗一颗挑出花椒。老陈说,反正不是我,你好自为之吧。

  好自为之四个字让他下午开会时一直心不在焉。不过这并没影响会议的进程,因为没有人在意他的反应。按规矩,开会前要上一圈茶的,除了汤老师,其他人都用纸杯子。可新来的几个姑娘却嚷着要喝奶茶。汤老师说太甜喝不惯,晓妍却说,现在的热播剧都是奶茶味,不尝尝奶茶,怎么能做好剧呢?汤老师笑了,让秘书去订奶茶,几个姑娘围过去,对着手机屏幕指指点点,挑选心仪的口味。他和老陈面面相觑,还没等开口婉拒,已被晓妍安排了黑糖珍珠和芋圆口味。于是后来开会时,办公室里响起此起彼伏的吸吮声。姑娘们很活跃,你一言我一语地提着修改意见,说到男主与女主的感情戏,甚至兴之所至,开始了肢体表演。一时间,办公室里燕舞莺啼,好不热闹。汤老师并不阻止,满眼都是宠溺的笑。他茫然地听着,许久才搞清楚,他们正在讨论的是《猎鹰》。这部剧几经辗转,甲方的甲方从某地方卫视变成了网络平台,名字也改为《愿我如星君如月》。剧本经过了大幅度的修改,修改者已经不是他,而是新来的姑娘们,准确地说,是晓妍。

  临散会时汤老师的嘱咐他倒是记下了。彼时的办公室只余三人,汤老师对他说,小丁,下周一进组,你多帮帮晓妍,待会儿跟她交代交代,别藏着掖着,毕竟从前都是你跟组。汤老师又对晓妍说,大师兄经验丰富,谦虚点,多跟他讨教。到了剧组别跟在这儿似的,使小性子。原本与晓妍泾渭分明的他,就这样莫名其妙地和她捆在了一起。

  汤老师要他先下楼,到小会客室等晓妍。

  他在茫然中走出办公室,等电梯的时候一直在酝酿着,该向晓妍交代些什么。许多杂乱的思绪同时涌起。他见光亮的电梯门上映着自己的脸,那是略有变形的苦笑。他感觉自己恍然变成了《猎鹰》中的老党员张国栋,原本是受命组建情报小组,获取日方情报,帮助空军作战,却接到新的指令,要与组内的报务员赵易安建立联系,把这个留美归来的资本家小姐发展为秘密党员。

拉门划过轨道,尖利的摩擦声响起,他的目光撞上一团耀眼的白,那是件白色外套。只有白,别无其他,白得如此纯粹,以至于将一切光线阻挡,反弹,继而向四下漫射。

  奶茶杯、笔记本、一支粉红色的中性笔依次摆在桌上,白色外套挂在椅背,香水味在迫近,有点像柠檬,还有点像茉莉。晓妍坐在他左手边,这是自从晓妍来以后,他们第一次坐得如此近。

  晓妍的食指和中指夹着头发向后捋过耳畔,发丝在阳光下泛起暗红色的光泽,根根笔直,毫无毛刺与分叉,亦如绸缎。那长发如此妥帖而规整,简直不像是天然的造物,而是经过精密设计的人工制品,亦如那杯散发着浓郁甜腻香气的奶茶。

  晓妍喊了声大师兄,吹气如兰,薄荷糖的气息传来。他不为所动,翻动着笔记本说,汤老师让我交代一下进组的事,其实也没什么,就是些日常待人接物的小事,这我们稍后再说。我想先说说刚才会上讨论的修改方案。赵易安和高铁军的情感线是之前就确定的,把军统特务孙至敬的年龄拉低,暗恋赵易安,爱而不得,因爱生恨,三人变成了三角关系,也勉强说得通。可跟张国栋也弄出感情纠葛,这就有点过分了吧?张国栋是情报组的领导,又是参加过南昌起义的老革命,还有对他忠贞不渝,既是爱人又是同志的女游击队长杨金娣……

  赵易安改名了,现在叫赵若星。晓妍小声说。

  这显然是跟着《愿我如星君如月》的剧名改的。从前在他刚入行的时候,汤老师曾很郑重地说过,不能玩这种耍小聪明的把戏,从此他便视之如铁律,可如今连这样的规矩都破了。

  

  插图:李雨薇

  他说,要是这么说的话,高铁军该改名叫高什么月才对。晓妍忙点头说,改成高揽月了。他忽然笑了,说,不愧是国军的王牌飞行员,可上九天揽月,可下五洋捉鳖,果然是好名字。晓妍说,女主和男主改名,是甲方王老师的意见,我也只是尽量配合而已。

  甲方的制片他之前随汤老师在北京见过一次,人虽然傲慢,但专业而有见地,不会跟晓妍搞这玩意。想来所谓的甲方,应该是甲方的甲方吧。而这位王老师,他听汤老师说起过,此人甫一毕业,就托某副总的关系进了网络平台,负责收购剧集。因为是皇亲国戚,自然位高权重,一言九鼎。对于这样的人,汤老师没兴趣见,自然他也没有什么兴趣。于是全由晓妍忙着迎来送往,居中联络,这本该是老陈的工作。看来以后他要和晓妍搭档了,老陈中午没说出实情,估计是怕他一时接受不了。他早该想到的。

  他说,要是这么说的话,杨金娣的名字也土了点。晓妍说,改成杨金锁了,身份也变了,不是从前在瑞金时的妇、妇……

  妇女运动委员会书记,他帮着补齐了这个名词。记得当初在写人物小传时,他查考过很多史料,既有地方志,也有革命史,更有革命者的传记与回忆录,才最终完成了杨金娣的人物小传。她出身破落地主家庭,上过女中,但因为家贫失学,通过同族的关系进了县邮局做秘书。于革命风潮中与同学林国栋邂逅,参加革命,成了县妇女运动委员会的书记。长征时因病留在中央苏区打游击,九死一生。抗战军兴,已经接受改编,成为新四军连长的杨金娣被抽调,到敌后领导抗日武装,配合情报组行动。

  晓妍还想再说下去,他说,既然汤老师都没意见,我就更没意见了。

  晓妍说,大师兄,你别激动。

  他说,我激动有用吗?我就是个枪手,连署名都没有,说什么还不跟放屁一样?

  他拿起杯子喝了一大口,先是烫,而后苦,苦得他舌尖发麻。他起身到外间续水。气泡上涌,水桶随之轻轻震动,声音撞上墙壁,发出轻微的回响。

  他路过老陈的办公桌时,老陈拉住他的袖子,小声说,松哥。他甩开老陈的手,走进小会议室,拉上门,门边与门框相撞,砰的一声。

  他坐回去,听见有抽泣的声音,见晓妍低着头,挡在面前的丝丝缕缕在轻轻晃动着。

  他静静地看着,听见墙上的石英钟里齿轮在有规律地轻响。他既不想为自己道歉,也不想温言相劝,只是有些不耐烦,不知道晓妍还要演多久。他已经下定决心,不再假装什么温和敦厚的大师兄,而是孙至敬,那个《猎鹰》中阴狠毒辣,为了一己私利可以不择手段的军统特务。

  抽泣声逐渐变得急促而高亢,最终连缀成一声悠长的“嗯”。他毕竟做不来孙至敬,还是慌了,没想到晓妍如此脆弱,竟然因为一句重话哭出声来。

  他想去找办公室里的其他女孩来劝劝晓妍,但又怕坐实了前辈欺负新人的恶名,只得掏出一包纸巾递过去,小声说,晓妍,别这样,我不是针对你。

  “嗯”不再那么悠长,渐渐断为抽泣,晓妍抽了张纸巾,折了又折,裹在食指上,在眼角点着。挑起的尾指上,指甲泛着珍珠般的光。

  我知道我不专业,以前是写网文的,可自从入职以来,我一直在努力学啊。我不知道我做错了什么,为啥你和陈哥都不待见我。一边是甲方,一边是汤老师,哪一边都不能得罪,哪一边都得小心伺候着。你们那么厉害,可都不帮我,就这么看着我两头受罪,你是大师兄,还跟我这个入行才半年的新人撂脸子,我太难了。

  晓妍就这么说着,开始如泣,后来如诉,音量不高,不像他刚才冲口而出的那句,巴不得声震四方,昭告天下。

  他的心中满是后悔。细细想来,他和晓妍所谓的恩怨,不过是策划会上她对他的几句争辩,汤老师对她的几句肯定与称赞,还有老陈私下里类似从来只有新人笑的抱怨。这些都与原则问题无涉,琐碎而无聊。鸡毛蒜皮中,真正算是肯綮的,是向来由他负责的剧本修改工作,被汤老师交给了晓妍。不过既然平台真正需要的是一出披着抗日外衣的甜宠剧,那么他被替换便是迟早的事。其实这些他都懂,但晓妍靠巧言令色夺走了这一切的念头,却一直如影随形,挥之不去。

  毕竟指责别人处心积虑,要比承认自己愚蠢无能更容易。

  晓妍说完了,端起奶茶杯吸了一大口。他说,我刚才说话的语气的确重了,但主要是心疼本子被改成这样,不但变成了大女主戏,还变成了撒糖的甜宠剧。《猎鹰》里边寄托的是早已逝去的理想主义,是家国天下的情怀,是位卑未敢忘忧国的责任感。

  晓妍展开了笔记本,在上面记录着,笔尖划过纸面,沙沙作响。

  他愣了一下,说,别记了,现在说这些也没什么用了。

  晓妍说,大师兄,我一直都忙着修改剧本,他们怎么说,我就怎么改,从来没想过剧本的背后还有这些,你正好给我讲讲。

  他踌躇着,拿不定主意是做张国栋还是做孙至敬。

  晓妍说,大师兄,从我来的那天起,汤老师就总是说让我多跟你学习,我也觉得你做得非常好,可你什么都没教过我。

  他见晓妍的眼圈红着,不知是因为刚才流过的泪水,还是现下呈现的热切。他喝了口茶,感觉一股燥热充斥全身,额角蒸腾出汗水。

  他说,高铁军一直被两种力量拉扯着,一头是情报组的领导,刻板的老革命张国栋;另一头是情报组的联络官,将其视若己出的世伯孙至敬。他面临两难选择。这样的设置,看似是猫坐狗垫的传统套路,其实有更深的含义。张国栋是老共产党员,一直都是。孙至敬也是老共产党员,但党龄却在“四一二”后戛然而止。之后他的身份不断变换,是官派留德学生,是狂热的法西斯分子,是蓝衣社成员,也是军统特务。张国栋代表的是光明,是未来,是拯救民族苦难的希望。孙至敬代表的是黑暗,是过去,是只顾个人利益的沉沦。但恰恰是这样的人,却在开场时出手救了高铁军,并对高铁军悉心培养。一边是正义,一边是亲情。剧的前半段里,高铁军就随着空战背后的谍战,在左右摇摆。让高铁军做出最终选择的,固然有爱人赵易安的影响,也有杨金娣之死的推动。杨金娣是为了掩护高铁军和孙至敬死的。尽管高铁军不是共产党员,孙至敬即便大敌当前也不忘反共,但她为了掩护这两个抗日同志及时送出情报,依然选择了牺牲自己。在她死后,孙至敬却拿自己的恩人大做文章,与日伪军暗通款曲,假称杨金娣被俘,企图设下埋伏将抗日游击队一网打尽。这样的对比,终于让高铁军明白,他所要的光明到底在哪里……

  他滔滔不绝地说着,言及的大部分内容,其实只存在于他的笔记本中。记得在开策划会时,他刚提了两句,便被汤老师制止。他明知会惹汤老师不高兴,还是追问了原因。汤老师语重心长地说,编剧有情怀很好,但剧本归根结底是商品,首先要好看,其次要满足甲方需求,最后方便过审。至于其他的,能做得好自然好,否则不过是画蛇添足,给自己找麻烦。于是他把那个笔记本锁进抽屉,从头再来,无论人物小传还是故事梗概,都完全依照汤老师的构想,亦步亦趋。

  没想到,今天他居然全部说了出来。他无法克制冲动,要一抒胸臆,尽管坐在一旁的听众,是曾经让他心怀芥蒂的晓妍。

他讲完了,喝了一口茶,凉了,苦涩更甚,但他浑不在意。他现在需要点什么,用以填补胸中块垒尽去后的空虚。

  晓妍还在写着,记录的速度没赶上他的语速。他想,回头得再跟晓妍讲讲,开会时做记录,不能照单全收,挑重点即可。

  他又喝了口茶,晓妍终于写完了。她见茶杯空了,说,大师兄,我去吧。他摆手说不必,但却没站起。于是杯子自然被晓妍拿去。他听见外间传来气泡上升的轻响,忽然想起,好像老陈从来没这样热情过。

  晓妍双手捧来杯子,因为装得很满,所以走得很慢,小心翼翼的样子。晓妍说,大师兄,你说得太好了,这让我想起来汤老师曾经说过,编剧无权无势,能说服甲方,靠的就是专业。这次进组,我要跟你学的东西太多了。

  他嘴上说跟我有什么好学的,到了剧组该跟专业的人多学学,尤其是制片,心里却满是期待。

  晓妍果然很贴心地问了,大师兄,我听说在剧组里,导演最大,事事都得听导演的。为什么还要跟制片学呢?

  他说,也不一定是导演最大,得看具体情况。记得有次进组,就是制片说了算,甚至他一句话,就能决定一个人的命运。

  晓妍说,能决定一个人的命运?

  他说,准确地说,是个小场记的命运。那是在一次讨论会上。来开会的人不多,有制片、导演、我和一个场记姑娘。会的主要议题是对修改后的剧本进行微调。在三天前,也就是我进组那天,也开了个会,那次是制片先说,他说眼看已经入秋,留给拍夏季外景的时间没几天了。如果依照原来的剧本开拍,大量的夏季场景将来不及拍摄。而且外景地的条件有限,剧组的预算也有限,很多战争场景都得依照现有条件进行修改,甚至重写。另外剧中的次要人物都要进行删节,以节省预算,缩短工期。导演说他已经根据剧本做了调整与构想,还分了三个组,齐头并进,工期不是问题,不必再做大的调整,毕竟不能因为预算就牺牲艺术。可导演的意见都被制片给否了。制片给我一周时间,让我争取在主要演员进组前完成修改,还说原本这些都应该在我进组前完成的,可有传言说,抗战剧的审核与播出都要收紧,所以他们只好提前开机。我大概估计了一下工作量和制片的要求,说五天就差不多,其实也就三天。前两天出方案,经他们审核后,第三天改出来。另外两天是微调。

  晓妍说,三天改完一个剧本?大师兄你怎么做到的?

  晓妍的语气有些夸张,但他没在意,继续说,还能怎么干,玩命干呗,我干的不就是这样费力不讨好的活儿吗?那三天除了太困眯上几个小时,所有时间几乎都在修改剧本,连盒饭都是隔壁的场记姑娘帮着取的。那姑娘人很好,对我也很尊重,一口一个编剧老师叫着。不过因为是刚毕业,还是第一次进组,所以有点愣。咱们还是说开会的事。三天后交稿开会,总体来说,制片对修改过的剧本还算满意,尤其是几个大的场面,都按照外景地的实景修改过了,那些需要砍掉的次要人物都做了删除与合并,整体看来,没有影响主线剧情。不过他觉得主要人物的冲突还不够,几个大场戏中,尤其是男主角,该到打点的时候,情绪没拱起来。接下来就是听制片一个人说,修改意见提了一二三四,简单、明确,也粗暴。他说的时候,我和导演都没说话。我是忙着在剧本上做记录,导演把剧本摊在茶几上,随手翻翻,大部分时间都在盯着地毯。

  其实说是我们几个开会,但房间里老有人出出进进,因为马上就要开机了,所以负责生活、道具、服装、群众演员的那些个小制片们,时不时地就拿着单据来找制片签字。他们进来的时候,都得恭敬地叫一声制片,和导演打个招呼的时候就随便多了。至于我,他们顶多就是点个头含糊过去。没办法,编剧就这样,更何况是个跟组改本子的编剧。每到这个时候,姑娘就能缓一缓,眯一会儿。看来临要开机了,她也挺忙,觉都睡不踏实。原本这也正常,毕竟制片都没说什么,可一个小制片来报告道具枪不够,多花了点时间,场记姑娘打了个盹。

  等处理完了道具枪的事,制片接着说,姑娘的手放在键盘上,头却时不时地向前点着。制片看出她没睡醒,不说了,拿起杯子喝了口茶,导演也要喝,却发现杯子空了。导演忽然喊了声小赵,姑娘哆嗦一下,醒了。导演说,怎么这么没眼力见儿呢?制片老师说了半天了,你也不说给他把水续上?姑娘可能是被吓着了,坐在折叠椅上没动。导演又说,怎么这么木?说了还不动弹!姑娘这才反应过来,赶紧拿了茶壶,先给制片续了水,又给导演的杯里倒上。可能是因为紧张,茶杯没倒满,还溅到了剧本上。姑娘放下茶壶,掏出面巾纸,手忙脚乱地撕包装,可纸怎么也拽不出来。导演拎起剧本抖着水说,你还能干点儿啥?赶紧收拾东西滚蛋!姑娘站在一边,伸手抹着眼睛,先是食指这一侧,然后是小指这一侧,可泪水越抹越多,最后用了手背。还是副导演高姐给姑娘解了围。她是来找导演商量事的,一看这阵势,轻轻拍了拍姑娘的后背说,你先下去,把小孙换上来。

  等姑娘走了,高姐跟导演小声嘀咕,制片说,屋里没外人,有事直接说。高姐说,原定女一下周进组的,她经纪人刚来了电话,说是临时要赶个综艺节目,还得晚几天。可高姐负责的C组下周就要出外景了,通告里边女一的场次很多。导演说,现在的演员怎么连点儿职业道德都不讲,合同签了跟废纸一样。制片说,得了,真要把剧本全本给女一看了,人家压根就不能接这个戏。她能签合同,还不是我靠剧本大纲给硬骗来的。导演不说话了,制片说,高姐,你赶紧去服化道那边看看,有没有外貌和女一接近的,顶上去,把中远景的镜头先拍了,近景特写等女一来了再补。高姐看了眼导演,导演没言语。

  制片这么一说我才想起来,第一次见小赵姑娘的时候,我就觉得她有点眼熟。我大着胆子跟制片说,其实小赵长得和女一挺像的。制片把目光投向高姐,高姐眼前一亮,说小赵从侧面看,和女一的确有点像,外形也差不多。制片说,赶紧给她上服装看看。高姐又看了眼导演,导演挥了一下手,算是同意。

  等姑娘再被高姐领上来,已经穿好了黑色棉裤和红色花袄,眼镜不见了,马尾辫也被编成了两股麻花辫,辫梢还缠着红头绳。虽然我没见过女一定妆的样子,但小赵姑娘活脱脱就是剧本里那个和男一青梅竹马的山村小妹。

  一直没说话的导演忽然冒出来一句,就是脸胖了点。制片说,反正是拍中远景,差不多就行,让化妆再给往回找找。制片没等导演同意,就对高姐说,高姐,你带她去说说戏,顺便把基本功练练。高姐点点头,扶着姑娘的肩膀,就像捧着件来之不易的宝贝。她俩刚要走,制片又说,高姐,下午让她进城配几副隐形眼镜,坐我的车去。

  再后来,剧组里的事都忙完了,汤老师催我回来研究新戏的故事梗概。我是临开机的前一天走的,没参加上仪式,也就再没见过那个姑娘。

  晓妍说,大师兄,后来你跟这姑娘再没联系?

  他说,见过,在电视里。听说她现在混得不错,偶尔在热播剧里还能看到她,虽然不是什么重要角色,但总算是祖师爷赏饭,不用再给人端茶倒水了。

  晓妍说,她后来也没谢谢你?

  他说,谢什么?她压根就不知道是我推荐的她。再说,我是那种做了事还找人表功的人吗?

  晓妍笑着说,大师兄,你的确不是这样的人。

  等他到家的时候,已是夜色沉沉。他没预料到会和晓妍聊那么久,到后来,外间的人都下班了,他和晓妍还在说着,关于进组的种种禁忌与须知,甚至包括要带上全套的洗漱用具。某些剧组会为了节省预算,砍掉驻地宾馆的收费项目,其中就包括每日都要更换的洗漱用品。另外,折叠脚盆和烘干衣架一定要准备。如此等等。当然,关于剧他也说了许多,其中之一就是提醒晓妍,男主作为国军飞行员不该叫高揽月,因为毛主席诗词里有一句“可上九天揽月,可下五洋捉鳖”,容易引起误解,可以考虑叫高新月。

  他感觉胸口在一下一下地震动着,他掏出手机,是晓妍发来消息,说在她心目中,大师兄才是真的“可上九天揽月,可下五洋捉鳖”,感谢他今天教了她这么多。说了半天的话,希望他回家以后好好休息。晓妍还要他发来身份证号,她好把火车票先预定了。

  他回复过消息后,心想晓妍还是懂事的,之前对她那样,的确不该。他又补了一句,晓妍,之前我对你有误会,言语上有冒犯,对不起了。

  他等了许久,晓妍回复说,大师兄,别这么说,我知道,你都是为了我好。句子末尾还有个笑脸表情,捂着嘴笑的那种。

  他想,到了剧组,该多帮帮晓妍,别让她在剧组受了气,就像当初他帮那个姑娘一样。

他再回办公室时,屋里已经空无一人。那天下午他刚下火车,便被汤老师召到工作室。汤老师和他聊到很晚。看得出来,汤老师对正在策划的新剧满怀憧憬,希望它能冲到头部,成为大热的现象剧。这是一部架空剧,但时代背景基本参考北齐,讲的是一位绝色王子遭到亲政的太后猜忌,在险象环生中力求自保。北方蛮族大军来犯,边关告急,王子自愿放弃爵位,戴上铁面具,以五百骑大破来犯之敌,救国于危亡。其中还有王子与两个杀手的感情纠葛,一个是太后赐下的绝色美女,一个是蛮族派来的神秘游侠。当然,这两个人都被王子的人格魅力所征服,在缠斗中,一个成了王妃,一个成了义兄。汤老师说着,他记录着,渐渐也跟着兴奋起来,心想回去该找来《资治通鉴》和《北齐书》翻翻,把这个架空王朝的官制与风物好好设计一番。

  他坐在汤老师给他指定的位置,那是老陈曾经的工位,今后也将是他的。他的心一点点冷了下来。桌面上干干净净,属于老陈的私人物品,都已打包带走。只留了张纸条,上面是电脑的开机密码,再有就是一本罗伯特·麦基的《故事》,那是汤老师为工作室的员工配发的,人手一册,可没几个人真正看过。灰色的腰封早已不见,孔雀蓝色的仿皮封面边角磨出了白底。他随手拿起,翻到一页,上面有一段黑体字格外醒目:“一个事件打破人物生活的平衡,使之或变好或变坏,在他内心激发起一个自觉或不自觉的欲望,意欲恢复平衡,于是把他送上了一条追寻欲望对象的求索之路,一路上他必须与各种(内心的、个人的、个人外的)对抗力量抗衡。他也许能也许不能达成欲望。这便是亘古不变的故事要义。”黑体字下面,是一张示意图,其中有尖锐的折线,圆滑的曲线,以及方正的矩形,以示意激励事件对欲望的冲击。

  他把书放好,起身离去,却带落了后桌上的一摞A4纸。他蹲下,将A4纸逐一聚拢,看见纸的正面满是1.5倍行距的小四号宋体字,那是《猎鹰》的第一稿,背面则是粉红或者天蓝或者嫩绿色的字迹,那是晓妍的。他曾经的心血,如今都被二次利用,潦草记载着关于《愿我如星君如月》的种种。

  他看到其中一页,正是机工长老林自尽的那场戏。老林原是粤系空军的飞行员,留法高材生,在两广事变时没有随队投蒋。抗战爆发后老林屡遭排挤,在广州空战时身负重伤,康复后无法升空,降级使用,被指派做了地勤机工长。老林之死,可以被视为是高铁军的激励事件,也是他寻求光明的开始。一直以来,他都自诩为张国栋或者孙至敬,甚至是高铁军,但他从未发觉和自己最像的是老林,一个死在第一集第五场的小人物,他的存在与毁灭,不过是为了推动主角的成长,仅此而已。

  他想起临走的时候,晓妍和制片已是相谈甚欢,制片还称晓妍为曾老师,戏谑中带着亲切。网络平台的王老师也来过,晓妍对他说,男主作为国军飞行员不该叫高揽月,因为毛主席诗词里有一句“可上九天揽月,可下五洋捉鳖”,容易引起误解,可以考虑叫高新月。对此,王老师赞不绝口,称赞曾老师的博学与心思缜密。虽然晓妍剧本改得并不严谨,但因为对制片和王老师亦步亦趋,所以她在剧组如鱼得水,足以胜任驻组编剧的工作。

  即便没有汤老师的召令,他也想回来了。晓妍适应能力很强,关于《愿我如星君如月》或者甜宠剧,他知之甚少,也跟不上甲方和晓妍的思路。他继续留在剧组,已经没有任何意义,该把舞台让给主角了。

  他收拾好草纸,摆回桌上,最上面那张横七竖八地画着人物关系,一条线中又牵出另一条线,一个箭头又指向另一个箭头。几个人名被圈禁在纷繁复杂的曲线中,形成一团暧昧不明的乌云。

  在乌云下端,写着几行字,歪歪斜斜,该是晓妍随手记下的——五个步骤提高谈话质量,其一,赞美对方的工作、精力和身体;其二,用“这让我想起”切换话题;其三,寻找共同话题;其四,通过“为什么”深挖话题,获取有益信息;其五,有选择地重复对方说过的一到三个词,建立共情。

  他看见那张草纸逐渐变大,四下蔓延开来,充满房间,将他包裹其中,他的眼前只剩下重重叠叠,满是字迹的白色。然后一声轻响,白色如雾气般一点点变淡,直至消散,周围的一切又都清晰起来,几个工位,挨着墙的文件柜与饮水机,还有他拿在手里的那张草纸。

  他忽然笑了,还笑出了声,为戏中的人,也为做戏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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