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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主之地

时间:2023/11/9 作者: 海燕 热度: 19222
文 吴朝标

  史王村北边,油田集输三号站丢油了,有时一天丢几吨,有时一天丢十几吨。在上世纪九十年代,没有监控,没有探测仪器,查找盗油点全靠脚力和眼力,用脚力在荒野中蹚,用眼力在荒野中搜寻。几天下来,油田公安和巡护队员忙得晕头转向而一无所获。这时有人得到消息,说李东方刚刑满释放不久,在他服刑期间,这里风平浪静,偶尔出几起小偷小摸但也无伤大局,而他刚一回来,立马就发生了恶性打卡偷油案件,直接影响油田生产。看来,应该还是这人贼心不死,必须传他问个究竟。

  李东方何许人也,乃数年前史王村一霸也,村里大小混混都由他指挥,比如耗子、兔子、小瘸子之流都在他麾下听命。他们除了在村里开设赌场之外,凡村里土地覆盖的油田井场,输油管线,无不有他们祸害过的痕迹,其他人休想染指。可说来也怪,有一次他们在管线上打卡的时候,油田公安局接到准确线报,一举将正在作案的李东方等人一网打尽。报警人未留下姓名和任何线索,至今也没去领取数额不菲的举报奖励。时间久了,这事也就放下不提了。

  鉴于此,公安人员找到了李东方。在距史王村约20公里的镇上,他开了一家饭店,耗子、兔子、小瘸子都在,耗子负责采买,兔子掌管颠大勺,小瘸子因为腿脚不便,就见缝插针,哪里需要就去哪里帮忙。在面对公安询问时,李东方称,出来后只想重新做人,踏踏实实挣钱娶媳妇,盗油什么的早就不想了。他言真情切,语气坚定,看不出什么违心和不妥,兔子、耗子、小瘸子等人,也都满眼诚恳,满脸悔过自新的模样。于是,打卡盗油案件又陷入僵局。

  

  夏茂是油田分局巡警大队队员,按照职责分工,输油管线案件的先期处置归巡警大队管辖,分局指令,巡警大队务必展开对史王村彻底摸排。这天,大队长吴兴洋带领,三车十余人浩浩荡荡而来。车至村口,吴兴洋说,应该先找一处高地观察观察环境。那么多芦苇,那么多野水,不知道该从哪下手。此时有村民陆续经过,对于公安到来,有人已见怪不怪了,有人明显带有敌意。有一瞎子老头,戴着墨镜敲着竹竿走过,到队员身侧时,他停下来,歪着头听了听,嘴里还含糊不清地说了些什么。夏茂问吴兴洋,这老头是谁?吴兴洋说,不管他,他是李东方的舅舅,村里五保户,以算命为生。夏茂眼瞅老头缓缓远去,观其挺胸抬头,路线笔直,暗自在心里打了一个问号。

  随后,按照大队长吴兴洋的分工,十余人分成两组,一组去东边树林,二组去北边水沟,等摸排结束后,再到村里土地庙会合。夏茂在二组,他穿上连体雨衣,带上自制的捞耙,和兄弟们一起就出发了。水沟不宽,但很深,几步下去就没到腰部。水的压强此时充分显现出来,雨衣被紧紧绑在身上,冰凉的冷。他们一边小心摸索,一边伸出捞耙在水下钩挠。弯腰的时候还得小心翼翼,防止水从雨衣两侧的开口处灌进来。水下打捞的目的,是为了钩出盗油高压管线。尽管此地离输油管线甚远,但鉴于以往某些盗油案件中,高压管线往往会从输油管线接入,而另一端却引出很远,有时数百米,有时甚至好几公里。这也算是顺藤摸瓜吧,只要藤找到了,顺着藤扯出瓜就不难了。沟里的东西五花八门,腐烂的木头,布袋子,破瓶子破罐子,烂衣服旧鞋子……从水沟东头一直捞到水沟西头,连个盗油管线的影子都没见。突然,夏茂感觉手中一紧,像是钩住了某条形物件,稍用力一拉,没拉动,此时高压管线的轮廓在眼中急速生成,开始产生联想。

  哥几个,过来帮忙,好像有发现。夏茂喊道。不远处几人迈开太空步,费力朝这边围拢。几根捞耙找准各自位置,喊了个一二三,夏茂能感觉到,条形物体在几股力量的齐加之下猛地离开淤泥,又从捞耙的铁钩上迅速滑开。可见,这东西并不长。夏茂说,到底是什么鬼?再来再来。于是捞耙继续在水中摸索,钩住后缓缓发力,将物体抬到水面。一名队员瞅准时机,一猫腰,一抄手,就把该物体牢牢攥住。此时夏茂和几名队员也愣住了,毕业于警察学院的他们一眼就能认定,这是一根白骨,而且是属于人类的大腿骨。呸呸呸!手握腿骨的队员连续呸了几口,直喊晦气,作势要将腿骨抛出。夏茂喊一声,别别,带回去留着,说不定有用。等回到岸边,他们寻得几块废弃编织袋,将腿骨包好,准备去土地庙等吴兴洋一行。

  一组人马还没到,几人各自找地儿休息。夏茂一屁股坐定,开始四处打量起来。供奉土地爷的神龛中,金色香炉碗中一根未燃尽的香显得尤为突兀。正好也无事,他起身近前查看,这根香很精致,带有金色花纹。再仔细一看,发现还有蹊跷,原来这根香之所以没有燃尽,并不是因为潮湿和风力所致,而是在香头大约往下两寸,被利器整整剜了一圈,宽度约半厘米。奇怪,既然上香祈福,为何又要阻止它燃尽呢?夏茂喃喃自语,他拔出这根香,折去木杆,揣进了衣服兜里。

  吴兴洋前脚踏进土地庙的时候,太阳已经稍稍偏西了。在他身后,大队最胖的小胖子一瘸一拐,在两个人的搀扶之下,费力地挪动着。有人赶紧上前帮忙,有人不仅纹丝不动,还笑着打趣说,哎呀胖子,又光荣受伤了,想休假了吧?去你的,你才想休假呢。小胖子龇牙咧嘴地反驳,他娘的,估计是踩着谁家祖宗了。祖宗是什么梗,到底啥情况?有人追问。这时吴兴洋笑道,嗯,的确是祖宗,但不知是谁家的。这句话更是让夏茂这边几人一头雾水。原来,东边树林中央有片坟场。吴兴洋等人在树林中搜查无果之后,觉得心有不甘,就想进坟场探探,众人一致推举小胖子进去。小胖子当时说了,这里面可都是祖宗啊,能得罪得起吗?吴兴洋说,管不了那么多了,你就进去看几眼,完事就出来。坟头太密,几乎没有落脚之地,小胖子干脆就踩着人家祖宗的尖头高一脚浅一脚往里跳。没跳几下,突然“哎呀”一声,一屁股坐在另一家祖宗头上,双手抱脚直叫唤。吴兴洋见状,赶紧带人也闯了进去,这一通忙活下来,可是把人家祖宗休息之地踩得一片狼藉。

  说是祖宗,其实就是为了要钱,故意堆出来的,都跟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连个碑都没有。吴兴洋又说,在油田周边,这种事情见多了。众人顿时也明白了八九分,尤其在油田打井之初,有些村为了索要赔偿,就到处建坟,专挑打井的地方建。钻井队就遇到过多次,明明第一天啥都没有,光秃秃一片,第二天早上一看,全是坟,数都数不清。然后跟村里理论,村里就以迁坟为由,向钻井队狮子大开口,要不,打井的事没得商量。为息事宁人,也为保障生产,这些看似滑稽的理由最后都得到了满足,而且村村效仿屡试不爽。这些密密麻麻的坟头,其实每一座都没有自己的主人,说它们是碰瓷也毫不为过。

  下午的摸排告一段落,该到了返回的时候。一行人出村走到车前,刚想登车,有人惊呼,哎呀,轮胎没气了!其余人一惊,只见最后一辆警车,最后两条轮胎,此刻就像两张被踩瘪的嘴。吴兴洋一挥手,说,快,去看看那两辆车。几条人影迅速冲到前面,很快有声音传来,哎呀,轮胎也瘪了。经统计,三辆警车,共六条轮胎被利器割开,而且都是后轮。他娘的,吴兴洋开始骂街了,一边骂一边双手叉腰环视四周。可又能如何呢,这种事以前也发生过,只能按倒霉处理。看来,以后再有行动,还得留人看住轮胎才好。而接下来问题又来了,每辆车只有一条备胎,一共三条,割伤的轮胎有六条,如何置换也是伤脑筋。最后夏茂建议,三条备胎,加剩余的六条好轮胎共九条,先保证两辆车可以开动,带两车人先走。路上找个修车师傅带轮胎过来,解救另一辆车,除此之外别无他法。这天,经过好一番折腾,等所有人都回到单位时,已是日落西山好久了,为了压惊,吴兴洋自掏腰包,请同志们吃了一顿手擀面,还加了好几个肉菜。他们不知道的是,那个瞎子老头,也就是李东方的舅舅,他戴着墨镜敲着竹竿,在最后一辆警车刚离开不久又出现了,歪着头听了听,干瘦的脸上挤出几丝难以捉摸的笑意,然后又挺胸抬头,迈开稳健的步伐,朝村里走去。

  集输三号站所属输油管线又丢油了。这是第二天一早,分局接到的通报。分局领导很不高兴,把吴兴洋叫到办公室好一通斥责,最后给出通牒,务必在一周内,上天也好,入地也好,总之要彻底将史王村查清楚。吴兴洋很郁闷,刚摸排完就发生案件,这让他心里十分不爽。因为和夏茂办公室相邻,他把夏茂唤过去,两人瞅着史王村地图呆呆发愣,这里面每一片芦苇,每一片水域,都是堵在吴兴洋心里的石头。两人瞅了半天,也没瞅出个结果。因为夏茂脑子想的都是腿骨和瞎子老头到底和盗油案件有没有关联?

  当天的摸排依然无功而返,接受了上次教训,警车轮胎倒是完好,这也算是吃一堑长一智了。到了晚上十点左右,也就是摸排刚结束不久,没有跟吴兴洋打招呼,也没有开警车,夏茂开着朋友的车又出发了。那时候私家车极少,但夏茂有资源,朋友中有给领导开小车的,说了一大堆好话,总算借到一辆。民用车不扎眼,往路边一放,谁也不知道是谁,这便于隐藏身份。把车停在村口一处不碍眼的角落后,夏茂直奔土地庙,这是他早计划好的。他强烈地预感到,那根香,和盗油案件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他要看看,既然昨天又丢油了,那根香会不会再次出现。夜晚的村庄安逸而宁静,少有灯火,脚下的路惨白惨白,土地庙在夜色映衬下,如幽灵般纹丝不动,夏茂很快就到了,神龛里黑漆漆一团。夏茂径直走到香炉前,打开手电筒灯光,那根突兀的香又出现了,香头之下约三寸,被剜刻的痕迹清晰可见。他小心地拔出来,折去木杆,装进随身的背包里。刚准备返回,他又想起树林里的坟场,心念一动,如果坟场之下,正是提前铺好的盗油管线,这会不会是最好的掩饰呢?

  进入夜晚的坟场是需要胆量的。尽管吴兴洋说了,这些都是伪造的,里面并没有真正的祖宗,但面对密密麻麻的隆起,夏茂还是竖起了汗毛。他用手电筒迅速打量一圈,不敢持续太久,怕人发现,选好进入路径后就把手电筒熄灭,等进到里面,他再次打开手电筒,近距离观察每一座坟,像是要看穿土层,看清里面的空洞,以及空洞之下,躲藏的盗油管线一样。

  他一座一座地看,一座一座地排除,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排除了多少座坟。最后一座呈现在眼前的,和其他好像有些差别,首先是干净一些,其次是位置居中,他打起精神,一根草一根草地扒拉。突然,耳朵突然传来几声清晰的咳嗽,在这样一个大环境之下,这几声咳嗽足以令人毛骨悚然。夏茂抽出别在腰间的警棍,这是他唯一的防身武器,环顾黑漆漆的四周,浑身肌肉跟着紧绷起来。四周除了寂静就是寂静,连一片落叶的骚动都没有,偶尔有几声遥远的狗吠。正想低头继续搜寻时,一团火又出现在视线中,在林子的外边,缓缓往半空升起。鬼火!夏茂第一时间想到这个词,警棍抓得更紧了,他感觉手在发抖,手心里开始沁出汗水,有逃跑的冲动。但他忍住了,恐怖小说没少看,装神弄鬼的把戏见过,哪有什么鬼怪,都是人装的。既然是人装的,那老子偏不走。他摸索着口袋里的对讲机打开,将音量扭到最低,确保一旦有情况,能快速向同事们发出消息。还好片刻之后,鬼火消散,一切又归于漆黑和寂静。

  夏茂再次检视那座坟,发现有一条不太明显的裂缝,他揪住裂缝旁边的几蓬杂草一扯,一个模糊的四边形出现了,大概半个平方。原来,这些草皮并不是土生土长,而是附着一层泥巴铺上去的。等拿开草皮,里面好像是盖房用的沙土,摸起来软软的,手很容易就伸了进去,再伸进一点,里面还是沙子。而此刻,一种强烈的危机感油然而生,这不是现实存在的危机,而是一种心理感应。他觉得,此地不宜久留,得赶紧撤退。

  夏茂退出坟场,快步往村口走,在最后一个拐弯处,前方胡同闪出一条黑影,与他迎面而来。他再次抓紧警棍,做好反击的准备。黑影越来越近,步伐稳健,昂首挺胸,还有木棍敲击地面的声音。瞎子老头!夏茂一惊,这深更半夜的,一个瞎子怎么还在外面溜达?转念一想,也不对,瞎子就是瞎子,管你白天黑夜的,对他们来说都一个样。可结合这几天的所见所想,他觉得,这个瞎子绝非表面看起来这么简单,于是心里毫不放松警惕,右手死死把警棍抓好。在与瞎子老头擦肩而过时,夏茂的眼睛一秒钟也没离开瞎子的双手,还刻意往路边闪出几步。而瞎子,脚步丝毫未停,敲着自己的节奏,一下一下,就这样过去了。等瞎子走远了,拐了个弯不见了,夏茂才敢长出一口气。等出了村,远远看见车的影子,近前一看,轮胎也完好,夏茂心里的最后一块石头终于落到平地。

  第二天一大早,夏茂将所获知的情况向吴兴洋做了汇报。吴兴洋先是一通埋怨,但事已至此,多说也无用,人平安归来比什么都强。随后也是兴奋不已,经请示分局,同意调派人员和车辆,趁夜深人静悄悄展开行动,将坟场内的情况查清楚。而夏茂还接到一个任务,就是要赶去档案室翻阅与史王村盗油案有关的所有卷宗。夏茂注意到,以往史王村的盗油点大多在交通便利的位置,最少农用三轮可以通行,所以那时一旦发生丢油,查找盗油卡子很快。

  上世纪七十年代至今,大大小小盗油案件百余起,把途经的四条输油管线打得千疮百孔。有一张黑白照片反映出,在一根不到五米长的裸露输油管线上,盗油卡子一个挨一个,跟西洋乐器中的笛子一样。夏茂还发现,在李东方之前,史王村盗油头目叫史红旗,被判处过有期徒刑一次。只是后来刑满出狱后不久这个人就消失了,家属并没有报案,村里传言有说出去打工的,有说出去当了和尚的。所谓民不告官不究,这事慢慢也就没人关注了。卷宗记载,史红旗身材不高,但很敦实。对于这个突然消失的人,夏茂很自然就想到那根腿骨。除史红旗之外,夏茂还记住了另外一个人的名字,叫史浩之,据记载此人黑瘦,高度近视,独身一人,与史红旗差不多年纪且两人是堂兄弟。

  翻阅完卷宗已是傍晚时分,因为晚上还要执行任务,夏茂出了档案室,就到宿舍躺了一会儿,他要养足精神参加晚上的行动。当夜,凌晨两点,这是大队定好的出发时间,两车八人,轻装简从,只携带铁锹和必要武器。小胖子因脚伤没好,就和剩下一车六人在家待命,守着对讲机,一旦接到吴兴洋指令,立刻带领分局其他援兵以最快的速度赶到现场。

  分局离史王村本就不远,夜里开车更快,不到十分钟就到了。接受上次的教训,停好车之后,一人留下看守,另外七人轻手轻脚进村。在夏茂引路下,一行人很顺利地来到那座坟前。草皮还是昨天晚上的模样,扒开不厚的草皮,沙子层露了出来,几把铁锹同时发力,队员们争分夺秒,很快,不仅将上边的土堆完全铲平,整座坟也从原先的隆起彻底变成了凹陷。此刻,在与地平面落差约两米处,一根粗大的输油管线呈南北走向,管线下方,连有一个阀门,一看就是盗油卡口无疑。再往下挖,就看见了阀门开关,以及与之连接的黑色高压管线,高压管线另一头继续往土里扎,至于最后通往哪个方向,还未得知。

  这么深,怪不得发现不了。夏茂说着就跳进坑里,用手一摸,输油管线微热,再一摸,阀门是关的。按照以往经验,盗油管线往往深度不会超过一米,有些甚至不到二十公分,用浮土简单一埋了事。而从这里看来,其延伸部分的高压管线深度绝对浅不了。这也难怪查来查去,就是发现不了它们踪迹的主要原因。吴兴洋欣喜万分,抓紧用对讲机向分局做了汇报。既然找到了确凿证据,也就无所忌惮了,众人扔下手中的家伙,开始说笑抽烟,等着援兵和油田维修队到来。

  史王村书记史红波也闻讯赶来了,身后跟着几位村民。作为村里最高长官,面对公安人员询问,他一边使劲儿抽烟一边使劲儿摇头,摆出一副一问三不知的姿态。吴兴洋问他,这里的坟有一座是真的吗?史红波吐出一口烟,咳嗽几声说,都这么干,又不是我们一个村的事。吴兴洋又问,这块地是谁家的?史红波说,按理说是我家红旗兄弟的,后来荒废了,就给村里建坟用了。现在嘛,不好说,反正村里是不管,也就是史浩之偶尔来转转,毕竟……他打住话头,接着补充一句,史浩之嘛,就是你们都知道的那个算命瞎子。夏茂正在和其他人奋力从地里扯着高压管线,听到“红旗”二字,他停下来,又听到说瞎子偶尔来转转,干脆把手中的活儿一扔,朝史红波走去。

  书记,史浩之就是那位算命老头吗?夏茂问。

  是的。

  那史红旗和史浩之是什么关系?

  他们啊,是堂兄弟,我和红旗是亲兄弟俩。

  那史红旗的事您应该最清楚,到底什么情况?

  清楚,也不清楚,谁知道呢?史红波说,失踪前我也没见他几次,他也没跟我留下什么话。到底是出去打工还是出去当了和尚,这都是听他媳妇说的,然后村里人就都这么认为了。

  可是,既然是史红旗的地,怎么听起来现在归史浩之管呢?是重新分配还是……

  哎哎,我觉得这事吧,和案子应该没关系吧?史红波打断他。

  有关系,当然有关系,说说吧,书记,或许能揭开你弟弟失踪之谜呢?夏茂追问,其实他也是猜测。

  其实是这么回事,就是我家红旗兄弟走了之后,这个死瞎子就跟红旗媳妇好上了。红旗媳妇这娘儿们啥都不干,地里的活儿都是瞎子找人做。这些,村里人都知道的,我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呗。

  问到这里,夏茂脑子里突然灵光一现。

  坟场盗油点被铲除之后,一连好多天,史王村都没有再发生盗油案件,那根香也没在土地庙再次现身。该盗油高压管线自坟场输油管线下方一直延伸到两公里开外一废弃民房内。前端田地部分和后端陆地部分深度都是两米左右,中间大部分穿越芦苇荡的部分,深度也接近一米,这让参加行动的公安人员和油田巡护人员大开眼界,直呼工程量浩大。民房内有草垛一座,里面有半截冒头管线,接有开关一枚,管线干净,开关光洁,甚至连肉眼可见的开关内壁,都看不到原油的痕迹。再没发现其他任何对侦破有帮助的线索。如此细心谨慎之举,看来非常人所为。那么,被盗取的原油去了哪里,为何在眼皮子底下凭空消失,连多次公路设卡都没有一丝发现呢?这还真是令人头疼的问题。确定作案嫌疑人又陷入僵局。

  夏茂一心想做一名优秀的刑警,在案件移交刑警队之后,他又陷入了思索之中。他认为,应该再次传唤李东方,或许能找到突破口,因为李东方毕竟多年组织领导盗油,内部消息肯定知道不少。瞎子作为土地使用人,等传唤完李东方之后,也得询问一番。按理说在案件移交刑警队之后,巡警就不该再插手,但夏茂不,他直接越级找到刑警大队领导,谈了自己的看法。当时刑警队上下正忙于寻找证据而焦头烂额,干脆死马当活马医采纳了夏茂建议,并向分局领导请示破例允许夏茂参与后期破案过程。

  李东方接到传唤很快就来了,面对公安人员提出的问题,他正襟危坐,态度鲜明,总之就是金盆洗手重新做人了,发过誓不再干与盗油有关的任何违法事情。如果不信,可以向村里人求证,也可以向他饭店的服务员求证,看他有没有作案动机和作案时间。李东方还说,饭店生意不错,朋友们都捧场,一天进账很可观,足够一家人吃喝拉撒了,靠本事挣来的钱用得心安,睡得也踏实。眼见询问无果,时间也差不多了,无奈,就告知李东方最近不要出门,随时听候公安机关传唤,一旦需要,要全力配合工作。李东方连连点头称是。

  对史浩之的传唤则是稍微复杂一些,因为那时候最先进的通讯工具是传呼机,而瞎子平时根本就不用,他家里更没有座机。于是,刑警队安排夏茂带人进村去找。瞎子家里没人,史红旗家里也没人,夏茂他们就在村口等,从上午上班一直等到下午三点左右,总算把瞎子盼来了,几个人上去亮了亮传唤证,觉得多余,就大声宣读了一遍。瞎子嘴里嘟囔了几句,也听不清是要表达啥,夏茂他们不管这些,夺下他手里的竹竿,架上警车就走。瞎子喊,我的棍子要带好啊,别丢了,丢了我就回不去了。有人回答,没事儿,丢了再给你砍一根。瞎子说,那可不成,我这棍子用得顺手。几人就笑。瞎子说,欺负残疾人是要遭报应的。夏茂说,棍子不在那儿吗?好着呢,说完用手往车门边一指,瞎子应声扭头,墨镜正对车门边斜倚的竹竿。夏茂笑了,说,能看见吗?要不,我拿给你摸一摸。瞎子说,不了,不了,我还能看见一点点,就一点点。

  对瞎子的询问,跟李东方不同。因为无论你问什么,他都说,我是瞎子,我啥都看不见。你再问,他就说,我是瞎子,我啥都不知道。夏茂追问,那你耳朵好使不?瞎子说,耳朵倒是好使。那有人在你地里干出这么大的活儿,你一点动静没听见?瞎子说,啥地不地的,都给村里建坟了,那块地现在哪有主啊!我是瞎子,我只算命,我不管这些。

  那就算算看,近期你会不会遭遇劫难。

  瞎子回答,没有没有,我算命度人,观音菩萨会度我的。

  史红旗的事你说一下吧?夏茂顿了顿,猛地提高嗓门。

  身边俩刑警队员吓了一跳,不知夏茂此问到底何意。

  而夏茂注意到,瞎子身躯明显一震,好几秒钟才恢复平静。就在昨晚,夏茂刚看了一篇与情杀有关的文章,突然就想到了瞎子和史红旗,也在脑中设想了大概剧情,刚才忍不住脱口而出,管他呢,先试探一下瞎子的反应。

  说吧,我们在不掌握确凿证据之前,是不会找你的,主动争取宽大处理,也是给你一条出路。夏茂不想给瞎子太多思考时间,而且他说的这句话,进可攻,退可守,因为毕竟瞎子和史红旗之前也是有案底的。

  红旗是我兄弟,之前,我只是为他放了几次哨而已。瞎子淡淡地说。

  李家和史家并不是铁板一块,今天我们去村里了,也见了史红旗媳妇,嗯,现在应该是你媳妇吧。夏茂点到为止。

  你们找她了?瞎子有些惊讶。

  是的。

  我是瞎子,我知道啥呀?瞎子低头。

  村子北面的水沟,里面有啥知道吗?夏茂一字一句地又问。

  瞎子明显心乱了,四肢都颤抖起来。

  三人不说话,就那么威严地盯着他。

  一会儿,瞎子终于稳住了情绪,说,我就是个瞎子,我知道啥呀?我就是个算命的,你们耗着我有啥意思啊?

  好了,你可以走了。夏茂说,回去吧,时间也不早了。

  瞎子赶紧操起棍子起身。

  一名刑警问,兄弟,这就行了?

  夏茂说,他一瞎子,知道啥呀?就这样吧。

  夜半,月黑风高,史王村还在暮色中沉睡。

  一处民房,从门缝里探出一颗人头,左右观察片刻,然后吱呀一声把门合拢。随后棍子轻轻点击路面,往北边而去。

  有几条人影顺势而动,远远踩着细微的脚步跟随,时而借助障碍物隐藏身形。操棍子的身影行至北边水沟旁站立,四下观望着。这一切貌似好像会发生什么销毁证据的情节,然而却并没有下文,那身影站立几分钟后,就转身朝村里走去。

  次日下午,瞎子再次被传唤。经过整整一天一夜,在强大的讯问攻势下,史王村盗油案件,以及史红旗消失之谜渐渐浮出水面。

  不得不提到与案件侦破有关的另一位关键人物,这人就是史红旗媳妇,瞎子现在的相好。那天晚上,瞎子从水沟边回村之后,直接去了史红旗家。两人的关系在村里已不是秘密,近些年,瞎子挣钱养着女人,两人虽然不是天天在一起厮混,但什么时候来什么时候走,这是自由的。瞎子想到警察说过,已经找过眼前这个女人了,就追问女人警察问了些什么,女人一头雾水,说警察根本就没来过。瞎子疑心重,越想越觉得不安,就越是追问。女人烦了,问,你是信我还是信警察?瞎子说,我谁都不信,我就信命。女人困得不行,自顾上炕睡觉,把背影晾给瞎子。瞎子又说,咱俩是一根绳上的蚂蚱,红旗的事,你也有份。女人一听,大怒道,你个死瞎子,老娘连人都给你了,红旗的事是你自己干的,你现在想甩锅给我,门儿都没有。瞎子说,你不帮忙,红旗也不会死,说不定,死的是我。女人猛地掀开被子,大声吼着赶瞎子滚蛋。瞎子也怒了,说老子凭什么滚蛋?这些年是谁养着你?告诉你,老子要是哪天活不了,也要先整死你再说。女人起身就把瞎子往外推,瞎子使劲儿一扒拉,女人撞到墙上,脑瓜子嗡嗡地疼。最后瞎子摔门而去。

  这件事情当然瞒不过夏茂他们,前一日晚上那几条黑影,就是夏茂和几名刑警队员。因此第二天一大早,在瞎子出门后,史红旗媳妇就被请到了公安局。在轮番的思想攻势之下,女人想到最近警察频频光顾,且又在东边坟场挖出盗油管线,总觉得纸是包不住火的。再想到瞎子在厨房里剁人那一幕,心里越发害怕。时间不长,就竹筒倒豆子似的全交代了。

  女人说,史红旗自释放后,几次外出打工都没挣到钱,回家后动不动就喝酒打人。当史红旗不在家时,瞎子经常上门找她套近乎,有时候给些小恩小惠的。慢慢地,两人就好上了。一天晚上,她正和瞎子睡觉,史红旗突然回家了,被当场抓了个正着。史红旗虽然喝多了,但愤怒起来也是要命,他揪起瞎子拖到厨房就是一通胖揍。女人怕搞出人命,就上前抱住了史红旗。瞎子抓住时机,顺手操起墙边的铁锤,正好砸中了史红旗脑门儿。史红旗哼都没哼一声就倒下没气了,屋里顿时鲜血四溅。女人吓得瘫软在地动弹不得,而瞎子倒是淡定,他思索片刻,一咬牙,操起菜刀将史红旗大卸八块。隔壁即使有听见的,还以为史红旗打完女人之后,又逼着女人给他准备下酒菜呢。

  事后,瞎子连夜将尸骨扔到了后面水沟里,又对女人好言安慰,说你这女人家的,反正也没有孩子,以后我挣钱养你。这事你不说我不说,谁也不知道,如果有人问起来,就说红旗出去打工了,说出家了也行。因为害怕,再加上眼见瞎子杀伐果断,女人选择了听从,从此跟瞎子搭伙过日子。对这些年瞎子盗油的事情,她敢以性命担保,是瞎子和别人干的,跟自己一点关系都没有。她只知道大概情况,具体盗油地点和参与人员一无所知。女人还说,当年举报李东方的电话,是史红旗打给公安局的。因为怕遭到报复,一直没敢声张,这事村里其他人都不知道。

  对瞎子的讯问还在僵持之中。瞎子依然是一口一个我是瞎子,我啥也看不见;我是瞎子,我知道啥呀?刑警当机立断,决定把史红旗媳妇带过去围着他转一圈,可以啥都不要说,就让他见见人,看他见到女人之后到底作何反应。果然,瞎子凭借自己微弱的视力,精准捕捉到了女人的存在以及女人脸色的决绝,惊得嘴巴张得老大。紧接着,夏茂将两根香,一截腿骨,轻轻地推到了瞎子面前。

  在趁热打铁之下,案情真相大白。史红旗媳妇说得基本属实。瞎子交代,当时他也是脑子一热,也没想一击毙命,后来他把装有史红旗尸骨的麻袋绑上石头,沉到村北边水沟里了。瞎子还说,之前与史红旗合伙盗油时,因自己高度近视,所起作用不大,充其量就是放个风、站个哨。拘押一段时间出来,开始研习算命之术,对风水和五行涉猎颇多,他还专门买了墨镜,整了根棍子,人前将自己彻底装扮成瞎子。从此开始走街串巷看风水、问富贵、算八卦,以维持生计。等到李东方成了村里老大,白天开赌场,晚上盗油,作为李东方的亲舅舅,他又干起了放哨的老本行,四处游荡着为李东方搜集警车和油田巡护人员的活动信息。李东方一干人入狱后,史王村没有了领袖,他心里的魔鬼开始蠢蠢欲动起来,金钱的诱惑像一只馋虫把他心里啃噬得直痒痒。他盘算良久,精心挑选了几户与铺设盗油管线路径有关的村民挨个游说。凭借他自认为精妙的计划以及口中三寸不烂之舌,几位村民竟然同意加入到盗油阵营。

  在李东方入狱这几年时间里,瞎子他们只干了两件事情,就是深挖坑打卡,深埋管布线,单等时机成熟。都是在自家地里干活儿,旁人倒不会特别注意,有些心知肚明的,碍于大家都是兄弟或是亲戚,也就假装没看见。这些年村里人盗油的事没少干,早就见怪不怪,只要不损害自家利益,都懒得去管,也懒得去说。土地庙未燃尽的香,就是瞎子为了掩人耳目,向村里其他人发出的行动信号。香头之下两寸,为半夜两点;三寸,则为半夜三点。白天瞎子出门也并不全是算命,他还会亲自安排相关事宜。

  别看瞎子平时不显山露水,这些年四处算命也没少结交人,其中有开油罐车的,有经营化工厂的,还有某油区办的工作人员。他们在利益的诱惑之下,为“一条龙”盗取原油提供了无缝衔接,尤其是油区办开具的路条,让非法盗取的原油摇身一变,成了合法运输。瞎子心思缜密,每一次事前事后都亲力亲为。包括前面说的,连放油开关内壁都看不见残留的油迹,这也是瞎子的杰作,外人谁又能想到他一个瞎子,竟然是团伙负责人。包括村里某些人,还以为他无非跟之前一样,打杂跑腿罢了。

  讯问中问到警车轮胎一事,瞎子承认是他干的。在问到坟场那天晚上的情况时,瞎子交代,坟场里的咳嗽声和鬼火,也是他故意为之,目的是想吓唬吓唬公安同志,以免坟堆里的秘密暴露。他还说,因为这边只有一个人,也曾想过下暗手,但眼见那人手往腰部伸,拔出一根黑漆漆的物体,以为是枪,所以没敢造次。他回村叫了几个帮手,等再回来时,又发现油田巡护的车辆在附近转悠,怕自投罗网,就各自散了。

  夏茂也参与了讯问,听瞎子说到“枪”时,他几乎忍不住笑出声来。听到说“巡护队员的车辆”时,夏茂还是暗自喊了一声幸运,这也是巧了,要不,后面的追查工作必定又是困难重重。讯问最后,夏茂追问一句,你不是高度近视吗?这也能看见啊?瞎子说,能看见一点点,就一点点。

  案件终于水落石出。史王村盗油团伙再次覆灭,还顺带侦破了史红旗消失一案。夏茂因表现突出,被分局领导特批正式调入刑警大队,成为刑警大队要案中队最年轻的队员。史王村以瞎子为首的盗油团伙共六人,瞎子数罪并罚被判死刑,其余五人都得到了相应的法律制裁,史红旗媳妇因在史红旗一案中本无杀人故意,后来又揭发有功,功过相抵,免于处罚。后来,分局又有人调侃说,一个叫做夏茂,一个叫做史浩之,这是天意啊,这不是“瞎猫撞见死耗子”又是啥呀!有人却反驳道,不对不对,瞎的不是夏茂,而是死耗子,咱家夏茂艺高胆大,火眼金睛,怎么是瞎呢?总而言之,这次史王村打卡盗油案件的成功告破,两个与姓名有关的谐音以及一句祖辈传下来的谚语,在相当长一段时间内,成为了分局民警在茶余饭后口口传颂的佳话。更是成了刑警大队新入职刑警们,在正式走上工作岗位之前必须学习的第一课。

  至于那片坟场,原本就是无人耕耘的荒地一片,此次事件之后,油田公安会同当地有关部门一道,动用了数台挖掘机,将这片土地彻底推平,恢复了它原本应该有的模样。一座座坟头,如钉子一般在输油管线上方矗立了多年,终于被拨除得一干二净。或许在不久之后,这片土地真正找到自己的主人,再长出适合自己的庄稼,而不是重蹈覆辙去掩埋罪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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