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毕俊厚

稻草歌

在乡下，稻草庸常而朴素

　　却又被视为吉祥之物

　　旧时，我们的母亲，祖母，外祖母，妻子

　　和姐妹

　　她们要生育

　　热炕上铺就一捆柔软的，如观音莲花宝座

　　的稻草垫

　　欣然会听到婴啼的悦耳之音

　　拆迁旧屋，那些壮实的劳力，剪一截

　　金黄的稻梗，掖在耳廓。仿佛

　　有神明罩于周身，福佑安宁

　　起屋，造房，脱炕坯，抹房墙，日常中，

　　乡下人的

　　每宗大事，皆与稻草息息相关。就连

　　老人过世，笨重的棺木里，也会铺上几层

　　稻草

　　作古的人，仿佛躺在五谷的道场

　　那年，我的父亲去世。在火葬场

　　我从火化炉里捧出一小堆热气尚存，状如

　　稻草的白色灰烬

　　乡下的人，奉稻草为圣物。他们像草一样生

　　像草一样死

　　仿佛是草的一次次转世轮回

菜根谭

上好第五层漆时，一副棺木

　　便完成了所有工序

　　这是冀西北乡下对每位九旬老人独有的礼遇

　　入殓，报庙，上供，烧纸，哭灵，悬棺

　　一个人的身世，就会被

　　翻出新鲜的花样

　　那年，我的父亲过世

　　他没穿长袍，大褂。独自躲在暗黑的匣子里

　　简单的行囊，了却了一生

　　经历过太多的死亡，豁然开朗

　　人的一生，何尝不是植物的一世。比如土

　　豆，萝卜

　　它们在耕作，播种，出芽，开花结果中

　　循环往复

　　不会委屈求全于虚荣的桂冠

　　赖以生存的微小作物

　　竟然也暗合着生死的玄机

　　在朴素的哲理中，我对万物之命

　　充满本真的敬意

在春天

春光里，飞雪还在掩映着栅门。老槐树

　　结满了白花。几只远道的喜鹊，“喳喳”地

　　踏断枯枝

　　新鲜的豆香味、麦香味时断时续。马不停蹄

　　的故人

　　掐着时间的尺寸，一趟趟追赶着绿皮火车

　　屋里屋外都透着光亮。纳福迎新的帖子，熨

　　展了一年中的风尘

　　祖奶盘着高腿，儿孙盈门的喜悦，在皱褶沧

　　桑的

　　脸上，开出豌豆花一样的笑意

　　彤红的柴火，炙烤所有人的热情

　　乌青的铁锅，咕嘟咕嘟吐着压制不住的喜气

　　在乡村，仿佛每家每户都定居在花芯的地方

　　存储着一罐罐的甜蜜，让幸福的梯子，越架

　　越高

小满

水缸里的水，太满了

　　母亲会稍微舀出一瓢，浇给

　　院子里的瓜果

　　粮囤里的五谷，太满了

　　父亲会往高加一圈囤子。有时

　　也会泄洪似的，放出几袋子

　　池塘里的水，日渐升位

　　会溢过堤坝。闸门提起

　　渠沟淌着流星雨，漫入青青的田野

　　言语太满，会因食言而徒添妄议

　　恶事太满，会因此而遭遇不测

　　生活中，我们常常追求圆满的结局

　　殊不知，刻意的事，往往背道而驰

　　生活不求太满，小满即是圆满

油灯拨亮

夕阳西下。坝上高原的黄昏，消褪

　　要稍微晚一些。这个空点

　　恰好给晚归的人们，留下一条

　　侧身的门缝

　　黄昏在一点一点吃掉人间的尾巴。漏出

　　灰白的影子。安详的佛光，渐次罩在

　　游动和不动的静物之上

　　黑夜的门，“哐当”开启。油灯悄然拨亮

　　尘世间仿佛镀了一层朦胧的白釉

　　油灯下，我的母亲，身披一件藏青色毛衣

　　透过老花镜恍惚的影子，慌乱的岁月

　　被细密的针脚，安抚于

　　败絮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