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湫,位于南京溧水区的西南部,据说,石湫是由横山水系冲击石坝形成的,因而,当地人也叫她“石湫坝”。
前些日子,妻子的发小王兰,在微信里发了石湫镇整体拆迁后的几张照片,照片里,整个石湫镇被夷为平地,已经看不到她曾经的模样了。看着照片里的碎砖破瓦,很难想象,这里曾是一座江南小镇,这些砖头瓦块构筑的街道、房屋,承载着多少石湫人的故乡记忆。
对石湫而言,我是个外乡人,但石湫对我而言,我在这里的经历和倾注的情感,已成为我人生的一部分,面对她的消失,我不由得拿起笔来讲述她、回忆她。而这一切,是基于对她真挚的情感和由衷的敬意。
初识石湫是1986年7月,那年6月,我和妻子结婚,7月份我们回她的娘家石湫休假。
和大多数人一样,对江南小镇的想象比较刻板:小桥流水,古巷静幽……从当时有限的资料上看,石湫是个很有故事也很有历史的地方,且不论她是如何从“王盖”这个地名,转换为“思鹤乡”再转化为现在的石湫,从隋开皇十一年在溧水置县起,石湫这个地方,大概就以“正科级”的行政级别存在了。到了光绪八年已有明文记载:思鹤乡辖17个图,124个村保。一个市镇,那是妥妥的乡镇级衙门。
江南小镇石湫,就这样,带着小桥流水的悠然和古巷静幽的诗意,固定在我的想象里……
然而,当我踏上石湫那一刻,眼前的景象,让我颇感意外。
那时石湫镇的中心,是围绕新河北路的两侧,由南向北零星分布的,最南端是石湫中心小学,接着是公社政府、公交车站、菜场、长途汽车站,再向北分叉出茅山东路之后,就是三五桥了,石湫镇就在桥南止步。虽说三五桥北面的农田里,还伫立着石湫中学,但它与石湫镇的关系,怎么看都只是羞羞答答地牵手,还没连上襟。
新河北路贯穿石湫镇的最西端,由南向北整齐切开,是当时石湫镇的主街。这条街同时也是跨越江苏、安徽两省的公路——塘铜线的一段,因此,车流量很大。往往到了石湫镇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捂着鼻子,在滚滚的灰尘里,躲闪呼啸而过的车辆。
石湫镇的小巷,更是不能与古韵及静幽相关联。小巷里的房子,大多是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建起来的“统一脸”,在狭窄的空间里,东拼西凑而成,没有规划自然在情理之中。而且,那些“模样”极差的房子,大多还“蓬头垢面”。总之,石湫给我的第一印象是破旧,至于“小桥流水,古巷静幽”的诗境,在石湫只能停留在想象里了。后来,我也曾探访过天官地巷等一些老街巷,它们在石湫的存在,更是局限在传说里,在石湫已是片瓦难寻了。
在最初的日子里,我见到的唯一的古物件,是镇北面小庙旁的古银杏树,从可查的资料看,这棵树的树龄大概有400多年,但在石湫的民间传说里,这棵树是东吴孙权的母亲所栽,因此,它有着超强的神力,招致祈福者络绎不绝,老树被拜成了神,它的考古价值反而被忽略了。
当我见到它时,它孤零零地站在那里,隔着一条河,远远地眺望着石湫,400多年的岁月,最初的姿势都未曾改变。
虽说这棵古银杏树,让我看到了石湫镇模糊的年轮,但按照我心目中江南小镇的标准衡量,没有老建筑的烘托,没有古街小巷的细腻刻画,没有亭栏拂柳的婉约,石湫镇显得粗糙老旧。可谓:江南怀古,石湫梦碎。
没想到,在后来的日子里,我在石湫的老街上,不仅找到了石湫的过往,也找到了石湫历史最精准的注释。
这条老街是当时石湫的商业中心,在这条长不过50米的老街上,除了供销社、集体商业外,与其配套的也只有一间理发店、一家馄饨馆、一个开水房和几间民房。作为商业中心,这条老街用一句话形容,那就是寒酸。
最初是老街理发店的墙引起我的关注。这面墙的墙体是用青石和泥浆砌成的,有半米多厚。砌墙的青石很不规则,看得出,这些石头开采后,没有凿磨就直接砌成了墙。当时的室外温度在35℃左右,青石表面泛着一层绿光,透过绿光还渗出细细的水珠,石头摸上去有一丝丝的凉意,足以看出这些青石的质地有多坚硬。
理发店的理发员,是上世纪60年代退伍的老兵,他看我对砌墙的青石感兴趣,就指着老街说道:“这墙上的石头、路上的石头,都是一起采来的,少说也有几百年,说不定有上千年哟。”
这时我才发现,我脚下踏着的也是与墙上的石头一样的青石,只是它们比墙上石头的块头要大很多。从侧面看,这些路石也是没有经过凿磨,就直接铺到了地上。我猜想最大的可能,是当时没有办法打磨如此坚硬的石头。虽说这些石头坚硬,不规则且裂痕斑斑,但它们上面的部分都很平整,甚至很光滑,这让人很难想象。当初踏入这条老街的人,大多是从田埂里来,到田埂里去,踩踏这些石头的是草鞋,甚至是光着的脚板。几百年,或许更久到上千年,正是这些脚板,把如此坚硬的石头,打磨得如此的光润。
更让人惊异的是老街石板路的中间,有一道深深的独轮车辙,弯弯曲曲在坚硬的青石板上,辗压出清晰的沟痕,这条车辙见证了多少历史的更替和变迁,没人能说得清楚,但这条车辙标注的石湫的历史,深刻而清晰。
这一刻,我读懂了石湫,她的岁月,是镌刻在老街石板上的沧桑,坚硬为基,平实为路,不论踩踏还是辗压,用每一次的疼痛打磨自己,然后默默地守候在这里,从久远的过去一直到今天……
如此坚硬、凝重的石湫,无需花柳的粉饰和亭栏的雕凿,默默地守在那里,深沉而踏实。
一年后,我在连队指导员的岗位上,考取了解放军南京政治学院,而妻子也从驻扎在黑龙江中苏边防的部队,转业回到原籍溧水,在没有正式分配工作之前,回到石湫的娘家暂住,我们临时的“小家”,也自然地从大连南迁至石湫了。
好在政治学院对我还比较关照,准许我每周六回石湫,星期天下午返回学院,这使得我不再是匆匆的过客,能够在与日常生活的关联中,真正地走进石湫。
我走进石湫的第一站是菜场。所谓的菜场,只是一个铺了水泥的空地,第一眼看到菜场的那番情景,至今也无法忘记。在阴冷潮湿的空地上,一群穿着单薄的菜农,冻得伛偻着身子,不停地跺着脚,当他们看到有人走来,马上换了一个姿态,一脸的笑容,大声吆喝着迎向客人。虽然我听不懂他们吆喝的内容,但他们脸上的笑是真挚的,嗓门高而响亮,因此你有理由相信,他们手上的货品肯定是货真价实。而到了讲价环节时,他们的笑容虽然依旧,但在价格上却分毫不让,友善而又坚定,能看得出,他们的这份坚定,是一个农民对自己劳动价值的坚守。
原本是平常的交易,但是,当你的目光定格在他们手上和脸上的冻疮时,臆念中的疼痛,会让你联想到,他们的这份坚守,守护的或许是一名大学生,或许是一名高中生,甚至是一个家庭的温饱。那一刻,我想起了我的母亲,当年,她为了给我买课本,拿出家里仅剩的大米顶在头上,蹒跚但坚定地走向菜场……
那一刻,我想起老街的青石上的那道深深的车辙,无论是车辙还是冻疮,它们的痕迹,不是以同样的刻度,在为石湫注解吗?
于是,按照这个视角去发现,在石湫,默默为石湫注解、留痕的人很多,其中距我最近的一位就是我的岳父。
据我妻子讲,她从上小学开始,父亲每天早上亲手做好早饭,然后再把睡懒觉的她叫醒,确定她起床后,他才放心地去上班。从小学一年级一直到她高中毕业,父亲的爱都是细化在日常,全心而为,默默无痕,一坚守就是十多年,而这份坚守,来自一位在血缘关系上被定义为“继父”的父亲!
1980年,我妻子考上解放军洛阳外国语学院,岳父又是亲自送她到南京,直到泪眼目送女儿,在军方的组织下踏上北去的列车。这位慈祥的父亲,完成了把自己的女儿由家庭向军队的托付。
我们暂住石湫时,岳父负责供销社职工住房工程,按现在的说法那是一个“肥差”。但直到工程结束,岳父家里没有添加过一砖一瓦。倒是半年后过春节时,当时工地上的一位瓦工提着一条鱼来拜年,这大概是与工程唯一关联的事了。记得当时那位瓦工表达的意思是,岳父是好党员,好人,工程结束了,他可以痛痛快快地来看望他,不是送礼,是来与他交心的。
那天,瓦工离开时,岳父发现家里没什么可送的,就把我妻子转业时带回来的军用棉鞋和棉帽送给了他。我们开玩笑说:“您这买卖赔大了!”岳父笑着回答:“交心呐,不讲价,不讲价。”
后来听供销社的人讲了很多关于岳父的事:他曾两次把调整工资的机会,让给了比自己困难的人;他曾把分房的机会,让给比自己更需要的人……然而,直到退休,他还只是石湫公销社一名普普通通的员工。
2016年岳父病重住院,我们赶到医院时,他已处在深度昏迷之中,医生及周围的人已无法唤醒他。我们赶到后,也试了好多的办法,还是唤不醒他。后来我妻子想了个办法,在他耳边播放军号试一试,当起床号响过一遍时,我们发现他的嘴角微微抽动了一下,当出操号响起时,奇迹出现了,他慢慢地睁开了眼睛!
这是一位参加过抗美援朝战争的老兵,对军号的条件反射,更是融入他骨子里的军魂,对部队召唤的响应。
两天后,岳父躺在病床上,可以跟着我们哼唱志愿军军歌了: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保和平,卫祖国……
我在石湫暂住的时间不足两年,认识的长辈不多,但他们身上都有一个共同的特质,那就是坚守:解放战争时期,已经是第三野战军文化教员的林放,几十年后,仍在石湫中学的教学一线辛勤耕耘;石湫中心小学的王以铎老师,在我心目中是一位绅士,他的衣着干净得体,对人彬彬有礼,保持的是一名教师应有的素养;石湫粮管所的徐主任,平时给人的印象永远是严肃,然而接触的时间长了,你会发现他内心温暖淳朴;我在石湫时,每次见到王篾匠,他总是会搓着那双粗糙的大手,慈祥地注视着你,他的目光安详且安静,在他的注视下,你的心会无比地踏实、自在,还有那些手上脸上生着冻疮,伛偻着身子坚守在菜场里的菜农们,他们也在坚守,坚守着对家人的责任,坚守着普通平凡的社会身份,坚守着他们认知的善良和正义。在那个特殊的转型时代,在那个城乡二元结构,实际上把人分为高低的现实面前,他们普通甚至卑微,但正是他们用人性中最本能的坚守,托举起新一代石湫人走出石湫,走进大学,走进军营,融入到了时代发展的洪流里。
这就是我的石湫:粗糙甚至有点迟缓,但结实坚韧;平凡甚至卑微,但骨子里干净纯粹;石湫的父爱是深沉的坚守,默默地坚守着这方水土,默默地呵护着他的儿女;石湫的温暖是母亲的情怀,远远地眺望,召唤你千里万里地扑向她,扑进她的怀抱里,接受心灵的洗涤和升华。
然而,当菜场的空地上,有了能够遮风挡雨的顶棚,那些手上脸上长着冻疮的菜农们,大多都不在了;有了冷冻设备的轰鸣,听不到当年嘶哑但却坚定的吆喝声了,不再演绎底层人悲喜的菜场,沦落为一个脏乱的买卖场;还有林校长、王老师、徐主任、王篾匠……还有我的岳父,他们先后都走了,永久地离开了他们坚守着的这方水土。
从此,我的石湫的基石开始塌陷了,从此,石湫真正意义上的“拆迁”开始了。
2019年深秋,我岳母去世,那时石湫镇整体拆迁已近尾声,停放岳母遗体房间的四周,都是已经扒掉了的房子。看到在残垣断壁之下,妻子扑在母亲遗体旁哭天喊地的景象,我从心里大声悲叹:
再见啦,我的石湫!
我的石湫走远了,但走远的仅仅是我的石湫,对大多数石湫人而言,他们的石湫还在,一个崭新的石湫,正向着新一代石湫人走来:南京艺术学院、江苏传媒学院等高校落户石湫,“文艺科教城”将是她最新的身份,一个更具时代意义的新石湫,将矗立在这块坚实的土地上……
那时,我多么希望,在这个新城里,留下三五桥的身影,给当年一身补丁,挎包里背着酱板踏过它,跑向大庙求学的学子们,留下一处记忆的宿营地;我更期待,期待老街的青石板,能完整地铺垫在新城的一角,让新城的人,踏着它,从那道深深的车辙,从菜农手上脸上的冻疮,从王篾匠们那双粗糙的大手,从老一辈人的坚守,读懂石湫的曾经岁月,更清楚石湫应该走向哪里去。
不说再见,不忍说再见,可你还是走远了!我的石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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