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前天下午,以两点钟作为“起点”,我全身心只做一件事:给远江打电话、发微信,一个接着一个,烦躁,阴郁,都快疯魔了。他不接电话,也不回微信。我傻了,到晚上十点多钟时,我打算报警。还好,没有麻烦警察同志。天无绝人之路,黔驴亦有最后一技,我在一个微信群里发了一则“寻人启事”。大约半小时后,来自远江的微信千呼万唤始出来,他说:“下午和小雪爬山,结果我俩都摔下来,小雪受伤。我赶紧开车,找医院给她包扎去了。我们两人的手机都摔坏了,接不到电话。从医院回家后,我们就睡了,刚才是群里的人跑到我家敲门,这才知道你很着急。”
接着,他发来两张照片:破碎如鱼鳞一般的手机屏;小雪的外伤。
我放心了。即便情况很糟,也远比我想象中的好一万倍,令我几乎有劫后余生的快慰。远江与小雪是典型的才子佳人,两人又有着共同的事业,分别为戏剧导演与制作人。他们是受我之邀来石板房的,约了好几个月,此番终于成行。
只是不巧,那天还有另一拨人进村,远江夫妇便决定“撇开”我,先携手在村里逛一逛,待我抽出空来再细聊。半小时后,我跟他俩联系,结果毫无音讯。他俩是我的朋友,乃自驾入山,给我出点子的。远江比我大一岁,两口子皆为四九城的老北京人,这是第一次来石板房。
不过更多的应将他们此行“定性”为现场“慰问”。远江不解,像我这样一个文艺青年,看戏剧听音乐写文章,怎么会“上山下乡”,跑到一个如此偏远的小山村,去做第一书记?
我们石板房,人稀得可怜,地少得可恨,方位偏得可气。无资源,无活力,无令人流连忘返、啧啧称奇的“良辰美景”。我作为驻村第一书记,只能另辟蹊径,奢求在文艺方面找点突破——能否将石板房打造成文艺家们休憩创作的山野妙处呢?远江伉俪是搞话剧的,他俩老早就想着过来感受感受。
插图:杨博文
那天,他俩无缘无故失联后,我慌了。就算是离开,也总得跟我打个招呼啦;就算是不打招呼,也该接一下电话啦;就算开车回城的山路上不方便接电话,也应该到家后给我报个平安啦。从石板房到市区,沿着108国道,一路向东,如果在市区不发生恶性的堵车“事故”,顶多两个小时就可以返回他们在崇文门一带的温馨小家。
可是,那天下午六点多了,远江的电话还是无人接听,四个小时已飞逝而过了。起初,我还略有不爽:他俩不至于“文艺”到连告个别都不屑于做吧。但情势逼得我只能在心里不断祈祷:不道别算什么,只要你们夫妻安好就万岁了。不祈祷则已,一祈祷,便有不祥之感猛烈袭来,令我惶惶然不知所措。如果远江的电话是关机也就罢了,关键是它一直可以打通:我担心他俩出了车祸,人已失去知觉,手机却照常工作。
远江的手机,任凭怎么打,死活无人接听。该死的手机,你究竟“漫游”到了何处,你难不成坠入另一个世界。可信号依旧正常,那种“嘟嘟嘟”等待接通的声音,不停地警告我:远江夫妻出事了,得想辙。
到了晚上十点,依然无法联系上。大冬天的,108国道上人少车稀,万一车冲到山崖下,恐怕都无人发现。可我又想,即便有所不虞,也应该是发生在天黑之前。无论如何,108国道还是有星星点点的行人与车辆的,只要是大白天,还不至于连报警救援的人都没有。
但是,即便他们伤得很严重,甚至死亡,也终会有人在车厢里找到远江的手机,然后给我打电话。他的手机上有太多的“来电未接”,显示的要么是我的名字“梁盼”,要么是他对我的尊称“梁老师”。
我百思不得其解,万般揪心。不是我太过悲观,太敏感,太神经质,而是前车之鉴历历在目,不可等闲视之——这辆“前车”,正是我,而这“鉴”,还不只一次。
二
记得大概是九月底,或者十月初的时候,石板房的冷已经给人较深的印象,似乎一个原本还有无限活力的壮劳力,快速枯萎老死。可是,冷,甚至是热,都只是这个世界极其坚硬的常态,跟石板房无关,跟我也无关。石板房的大山只不过是被这个常态支配而已,它没有特殊性,与大千世界里万千个冷清的小山村无异。天刚刚暗下来,我心中仿佛还有白日的光。是的,只要是我在的夜晚,石板房都闪耀着乱哄哄、却抓不住的光。我一个人独自进山,村里那条蜿蜒顽皮的水泥小路上,华灯已然初上,夜的妩媚亦骤然笼上——没有任何一个地方的路灯能叫我流连忘返——很多时候,我可以如大诗人西川一样,将之当成“哈尔盖”的星空来瞻仰。
之前行驶在108国道上时,天色挡不住地灰下来,京西绵绵群山渐失光泽,但被车抛在脑后的一风一景,依旧炫耀着它们亘古不变的灵气。可是,不管108国道两侧是明朗还是晦暗,也不管路上稀稀疏疏、可忽略不计的路灯能否给人以足够的指引,但至少,当我的车从国道拐入石板房的水泥小路时,我心豁然开朗:虽然天已无情地变黑,虽然离村委会还有十里地,可我的车一如既往——快抵达石板房了,它的发动机响起的是那首《西班牙斗牛士进行曲》。
可能是高兴得太早,亦可能是福兮祸所依,一瞟见村委会的平房时,我便降低速度右拐,意欲将车停在村委会前的小空地上——姑且称这片在石板房还算不小的水泥地为小广场吧。当我的车调了90度,快要一头扎入“小广场”时,我猛然瞥见了左斜前方村支书的车,不应该啊,小广场的宽度极其有限,村支书的车只会较为笔直地出现在我的面前,即便其斜着,也不应该形成一个如此巨大遥远的斜对角线啦。
我提前右转了——此地根本不是小广场的入口,而是其右侧的小水库边缘——意识到这个巨大危险的一瞬间,我刹住了车。可紧急刹车只是第一步,我的车此刻已然到了“悬崖”边上,至于前车轮此刻究竟“悬”在哪个地方,我心中没数,也不敢多想。
我一度想打开车门出去“观摩”一番,但很快打消了这个愚蠢的念头。车到目前为止还保持着平衡,并未坠入水库中,如果我走出车厢,平衡就可能会被打破,甚至,在我移动身体,伸手打开车门的一瞬间,车便骤然失衡,轰隆隆“入库”。
倒车的过程异常艰辛,我的车是手动挡的,调整挡位时,因为太紧张,我死死握在手中的仿佛不是挡位操纵杆,而是一颗定时炸弹。来来回回,换挡好几次,我才将信将疑:“倒挡位”应该挂成功了。由前进挡换为倒挡,这个用手“拉扯”操纵杆的动作,我做了不下一万次,可此番,我彻底迷茫了。接下来,轻踩油门,车未动;再多给一点油,车动了。谢天谢地,我充分感受到:它在后退,并未继续向前。
其实,临近村委会的水泥路一侧,偎依着四个水库,算是四个小湖吧。恰好最靠近村委会小广场的那一段湖面没有任何护栏设施,盖因其曾在某个夏天被暴雨冲毁,今年夏季刚把周边的土方修葺到位,唯一还缺最后一道“工序”:建几个水泥墩子做护栏。也正因其没有护栏,才令我产生错觉,以为这就是小广场的入口。当然,路灯在小广场周边的不规则分布、我的“迷茫”、驾车的疲劳、心中在想事、达到目的地之后的吊儿郎当,等等,或许都要为此负责。
我差点连人带车冲进水库的消息,旋即上了石板房的“头条”。当晚,我只跟村支书一人提及此事,未承想第二天便“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还有更绝的,那晚居然还有“目击证人”,一位大姐正好在小广场周边遛弯儿,离得不远不近,结结实实地看到了这一幕,我当时却没瞅见周边有任何人。
恰好,这位大姐跟我很熟,她后来笑着说:都没有看出是你的车,只是心中暗想,这车到底发什么疯,为什么要往水库里钻?两个前车轮中的一个,已经悬在空中了,可未承想,它突然又紧急停住了。
我闻之,半天无语。
不仅有人证,还有物证:我的车轮在水库岸边留下了很深的车辙印。为何会有如此深的印迹,连我自己也纳闷,反正很多村民第二天跑过去“欣赏”了,然后碰见我之后便说:好险;命差点都搭进去了;还是年轻反应快;会游泳吗?我不断对他们的关爱表示感谢,并笑曰:石板房终究是个好地方,不会让我丢命的。我是故作镇定,其实心有余悸:我不会游泳;湖水很深;水泥路面与湖面之间,亦足有一两米高的距离……
我自己倒是不愿意亲临“车祸现场”。好几天过去了,我才调整好心态,一个人走过去,仔细瞧了瞧。那水泥路面的边缘,还赫然残留着黑色的痕迹,那黑色痕迹的下方,便是冷清清、但还不至于结冰的水库。
三
常言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两个多月后,石板房的水库渐然冰封,大山的舞台上,冬季正迈向高潮,我则再次有惊无险。我那辆性能很一般的车完全失控——也是一个夜晚,在108国道上。那天下午,霞云岭乡的几个第一书记来石板房参观考察。夏末初秋时,市委组织部专程来石板房抽查过党建工作,我们没有让各级领导失望,于是霞云岭乡的这几个第一书记便把石板房当成“典型”,欲萧规曹随,取点经。
他们得偿所愿,兴致盎然,离开的时候依依不舍,并邀我一道回霞云岭看看去。我从未去过他们所在的村,老早便心向往之。我很想感受一下这几位同事的工作环境,便欣然接受邀请。霞云岭乡比我挂职的佛子庄乡还要遥远,需沿着108国道继续西行,继续在山路上百转千回。
聊天、观山、吃饭,一直厮磨到晚上八点多。他们留我住下,可我执意要走,明天要去市区办事,如果留宿霞云岭,明朝不知何时才能进城,还是先回长阳的家更稳妥。
当晚,约莫九点,108国道上,夜黑风高,我如一位“独行侠”,正驾车“亡命天涯”,至于孤寂的天空是否悬着月儿,我已忘得一干二净。我无心浪漫,只盼早点归家。彼时彼刻,我的心是荒凉的,我的人是无助的,我的车是僵硬的,我极度渴望光明与温馨。
一旦渴望什么,便会着急。其实不该着急,对于霞云岭境内的这段108国道,我必须认真谨慎,山路狡诈,万象不明,“独行侠”第一次游走于斯。结果,车还未出霞云岭,突然遭遇一个凶险的弯道,接下来的连锁反应便是车速太快,刹车又过急;车“我行我素”,不听使唤了。我心想:完了,完了,梁盼,要翻车了,你完了,你今晚恐怕真的要壮烈牺牲了。
一闪念之间,这车由着自己的性子,剧烈晃动,癫狂不羁——它获得空前的独立与自由,纯属无人驾驶的失控状态。可一闪念之后,它却老实地停下。与此同时,我下意识地狠狠拉起手刹。我居然没事,车亦未翻。
这到底是怎样的一种诡异?车的发动机已停止轰鸣,可车灯孤傲地亮着,车载音乐也固执地唱着。我呆坐在车厢里,一边环顾四野,一边苦等心脏归位。然后,我打开车内的灯,握着手机,轻轻推开车门,融入黝黯寒冷的荒野。凭借着手机的光,我看到车横在108国道上——中规中矩、有模有样、笔直如斑马线——种种迹象表明,它并未飞速撞击任何它不该招惹的山、崖、石、壁。
有趣,我那“横行”又“霸道”的车,倒真是给力,将整个双向车道全都狠狠地堵死——108国道本就“苗条”,乃双向单车道。还有更绝的,车头离公路右侧的悬坡大概一米或不到,车尾距左侧山体的防护墙也一米或不到。长度具体几何,我忘了,悬坡向下与向外的坡度究竟几何,也成为记忆之谜,但如果我的目测感还算准确,则那两个“一米或不到”的数据倒是惊人的雷同。何等车技,何等胆略,才能将车“停”的这么漂亮。
我前后左右仔细“调研”,不仅我没事,连车都毫发无伤,无一丝刮蹭。唯一令我困惑的是,刚才遇险的路段是朝左弯曲的,我也明明是在向左抡方向盘,为何车头最终正对着公路的右侧。
算了算了,别看了,也别想了,人没死就行,赶紧走吧。我轻轻跳上车,松开手刹,调好挡位,正准备启动,可旋即,我灭了发动机,同时再次重重地拉起手刹。
原来,刚才在车外观察各项事宜时,还漏掉一个“隐患”——或曰马上就要来临的“次生灾害”:横向的路面,居然也严重倾斜着,且幅度不小;我的车,头高,尾低,一旦开动,就面临着溜坡的窘境。唯一稍慰我心的是,即便滑坡,也顶多只是车尾顶到山壁这一侧的护墙上,至少车头所面对的崖坡,我可暂时避之矣。
可如论如何,我不得不先倒车,才能争取到必要的空间,将车身调整到正常竖向的位置。我看准了,才再次坐回车上,然后小心翼翼,油门、挡位、手刹、方向盘并用——退车,前进,再退车,再前进,终于将车头朝左调整了90度。
方向捋顺,万事大吉,我可以继续一路向东,回长阳矣。此时此刻,此前此后,108国道上无车无人,空余我一颗忐忑的心。一路上,我强迫自己专心开车,不要去琢磨刚才的人间悲喜剧,可技术上的难题一直困扰着我:车到底是怎样的一个运行轨迹,才有了“停摆”时的那个角度?
从深山区开到浅山区,从孤独一人到偶现同路人,从无法接收到广播信号,到可以将U盘音乐与广播任意切换,从一路无灯,到路灯璀璨,我才有了研究成果:原来,我的车向左,或者更准确地讲是逆时针旋转漂移了270度:这个动作不是在大广场里面完成的,而是108国道上的奇葩、奇遇、奇行、奇迹。
换言之,如果继续再旋90度,形成一个“完美”的360度,那么车头就自动回归到它原来的方向,我都不用费那么大的周折去调整车身,可大踩油门,直接奔东前行—也不一定,如果再转90度,那么我和车能否安然无恙,亦是一个巨大的问题。不不不,一定不能再旋90度,照我第一时间的现场“核查”来看,一旦再旋90度,则人身安全毫无保障矣。
逆时针旋转270度,恰到好处。我后来想,那些玩漂移的顶级车手,恐怕都不敢这么玩;即便敢玩,也玩不出我今晚的高度。
四
回到家,已快十一点,我惊魂未定。为了让这个“魂”有所依托,我忍不住对妻子讲了刚才的事故,或曰“故事”。妻子惊悚,对曰:水库那一次就够险的了,你怎么又来这么一出?我辩道:谁愿意这样呢?
她急着说:一而再,可不能再而三啦,上天可以给你好运气,但绝对不会无休止地给同一个人那么多好运气。
我点头称是,她叹息不止:你们家祖上肯定积德了。
我说:是啊,积善之家,必有余庆。
最后,她总结道:别的都不说,只说你以后开车的时候,一定在心里要对自己说一声——两个儿子还小,千万不要让他们对父亲还没有建立起完整的印象时,你就……
我无语,眼眶红了。
我希望自己长记性。我更希望自己能快速忘掉这不堪的局面。我怕它影响我的激情。我拥有着激情,我视之如生命。我在遥远的小山村工作行走,必须仰仗这激情。
有了这两次惨重的教训“垫底”,我怎么不担心我的朋友远江兄——虽然他的车性能优越,数倍于我,虽然他行走在冬季干冷透亮的大白天,虽然我相信他不会在山路上过于放纵,虽然按照“概率论”的观点,这种事不会老发生在我和朋友的身上,但我“一朝被蛇咬”,怕啊。
这两次险情,我从来都未跟南方的父母提起过。也是怕啊,怕他们担心。
母亲本就患有严重的失眠症,她若闻之,必定更无睡意。去年夏天,父母来北京探望我时,也随我到石板房走了一圈。我的老家在难现一座山丘的江汉平原,父母见108国道如此曲折善舞,便一个劲儿地叮嘱:开车一定要小心。
之后,只要与母亲通电话,她便雷打不动地要说一声:注意安全。母亲宠我,近40年未曾降低标准,尤其是我离开老家,北上工作后,她更是牵肠挂肚,放心不下。若告诉她此等有惊无险的“车祸”,吾心何忍,吾心何安?
因母亲,我突然忆起唐人王昌龄的一句好诗: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此刻已是腊月初十,离年关不远矣,我欲向王昌龄致敬:南方父老必相问,一片冰心无车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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