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镇上每一个人都知道这个聋子。
人们常常在不经意间看见这个十六岁的男孩子像鸭子一样,蹒跚穿行在镇上的每一条弄堂里。没有人知道这个聋孩子是什么时候开始听不到声响的,人们只记得当这个孩子刚刚一瘸一跛地出现在镇上的时候,他就是一个聋子。
人们常常听见聋子口里发出咿咿呀呀的音调。那声音让人感到遥远而疲惫,那声音在乡间小径飞扬起来的时候,一些更小的孩子就围了上去,大声笑着指着他。他们高兴地跟在聋孩子的后面,他们一起学他咿咿呀呀的声音,一起学他一跛一跛地走路。这时候聋孩子就大声地喊,挥着手臂赶那些小孩子,于是在孩子们中间爆发出更大的笑声。大人们这时会用多种多样的眼神扫视这个聋孩子,然后继续做着各自的事情。
这个聋孩子从来就没有自己的名字。
有的时候聋孩子会坐在睡着了的树下,坐在飞洒尘间的阳光里,他沉静着端然安放着自己,身旁的花草流年亦尽是一片默然。他看着悠悠流水里漂游的鸭子,他想到了河水的命运,想到了鸭子的命运,他想到了自己。在大地与乡村苍老中,他想到自己有过的那些短促而飘摇的梦。
夜里,月光像过滤的海水一般流淌在这个小镇里,小镇变得沉郁而单纯幽静。每当这样的时候,聋孩子就躺在庭院里那口井的旁边。风拂过他的身体,像是一双湿淋淋的手拥绕着他,他似乎产生了飞翔的感觉,这常常令他有些激动。月亮忧伤地斜挂在天边,像一个干渴的嘴唇等待爱的湿润。聋孩子看到这些就从地上爬起来,趴在井口边看那清澈深幽的水。井并不深,月光有时会映照在略微涟漪的水面,他觉得这一定能算是一个动人的画面。他还闻到了附在井壁上苔藓透着阴凉的苦涩味道,但他感觉这很清新率真,他喜欢。他摸着自己的下巴,聋孩子知道那些毛茸茸的胡须将会在这里寂寞而坚强地成长起来,他感到这是自己的生命之源,他应该为此骄傲。
聋孩子又躺在井边,他感到这样的夜晚让自己很快乐。这样的夜是这个聋孩子的世界里唯一的秘密。
我就是这个聋孩子。
我就是一个故事,但是永远没有人讲述。我在世界上的出现完全是一个意外,是一个误会。我的父亲一直以来被他的那个村庄上的人称之为无赖,他整天游手好闲,无所事事,常常给整个村子的人惹一些不大不小的麻烦。我母亲是一个外来户,她的家乡发生了洪灾,母亲逃难来到那个不知名的小村落。年轻时的母亲妖娆明媚,应该是很吸引男人的,但是父亲的那个村子是非常排外的,他们都很歧视外乡人。母亲一来到这里,就吸引了众多的目光,但小伙们大都只敢隔着很远的距离,痴痴地看着美艳的母亲,母亲的步音敲击着很多人内心隐秘的渴望。因为村规,他们不敢有再多的接近。我知道那是一种没有人能感受到的孤独,母亲常常绝望地在自己内心里啜泣。
然而,父亲却是村里唯一蔑视那些村规的人,只有父亲不顾一切地黏着母亲,其实在母亲刚一来村里的时候,父亲就开始打我母亲的主意了。母亲一直就不喜欢父亲,因为她在村里听到了太多关于父亲的议论,听到了关于父亲的种种恶习。但是父亲依然痴心不改,在一个夜里,父亲做了也许是他一生中最重要的事情,他偷偷钻进了母亲的房间,爬到了母亲的床上。
因为那一夜之后,我的出现让整个村子里所有的人感到意外和尴尬,接下来就只有愤怒了,怒火让每一个人变得沸腾,村民们把父亲的家给烧了,把父亲和母亲一起赶出了那个村子。我那时就躺在母亲怀里,一些激动的村妇殴打母亲和她怀里的我。她们向母亲吐口水,父亲用自己的身体拼命保卫着母亲,到最后他的身体遍体鳞伤,他紧紧地拉着母亲落荒而逃。
我很小就知道了我的出生纯属是一次意外,我的父母从来就不希望我的到来使他们的生活变得复杂。
我一直认为,后来母亲答应跟着父亲,就是因为这些最初的经历,在母亲眼里父亲是那个村里最勇敢的人。尽管跟随父亲逃离很狼狈,但父亲从那一夜之后,从来都没曾忘记母亲,在自己身临绝境的时候他还时刻顾及着母亲。在母亲心中父亲是这次逃亡的胜利者。
我的爷爷很早就死了,据说有一半原因是因为父亲的不争气和败家。奶奶被百余里外的叔叔接走了。父亲厚着脸皮带着我和母亲来找叔叔,希望能有栖身之地。奶奶见到父亲就大骂起来,叔叔其实也不愿意收留父亲,但是在见到母亲怀里的我之后,他决定先让我们借住一些日子。他把离家很远的一处旧草屋给了父亲,还给了我们两亩地。叔叔在当地应该算是个富农了。
父亲有了房子和田地,人变了许多,他辛勤地耕耘着自己借来的农田,珍惜这来之不易的家。
父亲的死似乎是刹那间的事情。
一个夏日的午后,村长的儿子和几个混子喝完酒,醉醺醺地在田埂上与光着脊背抽烟的父亲不期相遇。他们把我们家的田地里的麦苗给踩了,父亲愤怒地呵斥他们,他们一拥而上围打父亲,村长的儿子用父亲劳作的锄头砸在父亲的腹部,父亲的肠子被击碎了。父亲死在一个燥热的夏天。
当母亲带着四岁的我奔赴父亲死亡的现场,我看见从父亲身体里流出殷红的血像一幅油彩画已经凝固,明亮而鲜艳。人们像拖一条狗一样把我的父亲扔进了事先挖好的坑里,随便盖了些土就走了。母亲的哭泣已经失去了节奏,她已经没了泪水。母亲最初要求能为父亲的尸体裹一个席子,那些收拾现场的村民说:“给了多少钱?还想要席子!帮你埋了就不错了!”
我看见身体变得坚硬的父亲慢慢被土淹没,像是向一个很久以前的黄昏走去。
那一年夏日的河水轻轻荡漾着,许多东西的倒影都在水中奔走相撞。那个夏天和生命有关,那个夏天与死亡有关。
我相信父亲永远都不会预料自己会这样死去。
后来我和母亲重新为父亲的坟竖立了墓碑,母亲用三个月为别人洗衣挣的工钱,请人刻了碑文。没有边际的大地又沉又重,父亲的坟冢和片片不知名的坟堆连接一起,在空旷的山梁上起伏绵延,通往遥远。
父亲死后,我的母亲被称为野女人。奶奶和叔叔更是把这一切归结为是母亲的来到,他们恨透了母亲。我和母亲又将和那些飘落的叶子一样不知去往何方,我们又一次被赶出了村子。我们拿着村长赔给我们的五十块钱,那是我父亲的命换来的。村长很不情愿地给我们钱时懒洋洋地说:“你们也不要再惹事情了,这些钱足够抵他的命了,其实像他那样的人死去就像这个村子里没了一条狗一样。”村长把手一扬,钱撒了一地。
就在那一年,我得了病,开始整天的发烧、头晕。母亲把我带到埋葬父亲的那个山梁上,那里有一个破庙,我们就在那里忍过昏黄的秋天和冰寒的严冬。我们靠山里的野菜野果过活。冷涩的风和纯洁的雪花陪伴我们度过每个日夜。我生病的时候,头脑里是一片混沌,嘴里发出奇怪的咿呀声,母亲用她孱弱的身躯紧紧拥着弱小的我。我躺在她的怀里,她的泪水穿透了我的眼睛,我感到深切的痛。我看见外面的雪花是那样晶莹美丽,我喜欢看见下雪,我喜欢那些雪花,我曾在那时一次次在寂黑的夜里做梦,梦见自己变成了一朵雪花。
后来我就成了一个聋子,永远丧失了自己的听力。因为疾病,我的右腿也失去了部分行走能力。我看见母亲疯了一般摇晃着我的身体,我知道她在声嘶力竭地呼唤我远去的听力。母亲一次次揉搓着我的右腿,泪水滑落在我的腿上,我听不到眼泪在我腿上流淌的声音。
整个世界安静了下来。
从此我的世界里只有颜色没有声响,我的生命旷野上是茫茫的静默。
母亲在把我带到这个镇子上的时候,我已经六岁了。我们从一开始就在我现在这户人家干活儿,年纪轻轻的母亲做起了仆役和保姆,我要为主人们洗衣服、做饭、打扫庭院。我们努力让主人们满意。那些年阳光的流动像许多隐隐约约的记忆奔走,穿行于我暗哑的生命中。
我后来又看见了一次叔叔,他来找妈妈,充满了惶恐。妈妈帮他在镇子里废弃的房子里安顿下来,但叔叔只慌张地住了几天就不知了去向。那时候,我的奶奶早就死了,我隐约感到叔叔的这次意外出现,并且迫使他来找我们帮他,注定将是一个大的劫难的到来。叔叔曾经丰盈的家产可能已经消失殆尽。
看到母亲被他们绑在树上是那次我从集市上买菜回来的时候。那一天阳光铺在我的身体上,我感到温暖而热烈。我看见镇上的人像垃圾一样聚拢在母亲的周围,四五个端着枪歪戴着帽子的土匪在母亲面前指手画脚。母亲脸上尽是泪和血水的混合液,明媚的阳光很耀眼,刺痛了我的眼睛。我很快就明白了这一切都和叔叔有关,我看见镇子上有浓浓的火烟,我知道他们把叔叔的家给烧了。我想一定是叔叔得罪了这些土匪。
我看见妈妈的嘴大张着,他们下作脏乱的手在她的身体上邪淫恶毒地摸来摸去,他们撕扯着母亲的衣服,我什么也听不见,但我明白母亲的哭喊撕裂了整个天空。我疯了一般向远方狂奔而去,我嘴里发出响亮的咿咿呀呀的声音,像一个断了线的风筝坠落在没有终点的深渊。
那天夜里月亮明媚皎洁,像一滴晶莹的眼泪。母亲像以往一样把我拥在怀里,我们坐在庭院里的井旁边,我和她的脸庞紧紧贴在一起,母亲一直在和我说话,整个夜里她都在和我说话。虽然我什么都听不见,但我知道。我望着晴朗的夜空,深邃的黑,我一直不知道那里会不会有我能懂的声音,那里有没有另一个自己,我想问母亲那里是不是我真正的故乡。
整夜母亲都没有睡,她紧紧地抱着我,亲吻我,温暖我。
清晨当人们把母亲从河里打捞起来的时候,我看见母亲散落的长发蒙住了整个脸,我摸着母亲的湿滑身体,想起了父亲,我记得父亲死的时候身上也是凉的,像母亲现在一样。那些人在远远地望着我,他们用手指着躺在地上的母亲,也指着我。
我拼尽全力背着母亲,像背负着整个世界。在几个好心人的帮助下,我来到了父亲的坟前,我把母亲也埋在父亲的身边,我不知道母亲为什么要跳河,我想也许是她太累了,想要好好睡了。
从那一刻起,我是一个孤儿,那一年我八岁。从此我要自己养活自己,我要拖着一条残腿像鸭子一样去寻觅食物,没有人在乎我这个聋孩子生活里的变化。是啊,又有谁会在乎一只鸭子的生活呢!我只能像牲畜一样继续活着。
我父母的死是那样的无声无息。
母亲死后我并没有离开这个镇,其实我从来就没有过选择的权利。我继续留在了原来那户人家。从八岁起我就开始做所有自己能干的活儿,我还要为这户人家带只有三岁的孩子,只有到了夜晚我才感觉万分疲惫。我来到庭院里,躺在冰凉的石板地上,仰望天上无穷而又晶莹闪璨的星星。它们像孤苦的风筝飘摇在没有梦和光的对岸。我还常常爬到井旁,有月光的时候我会见到自己的模样,我使劲儿向水吹气,更多的时候水面没有大的变化,微小的涟漪都会令我欣喜,甚至是激动。我望着星空,总觉得那里是有一种力量在流淌出来,似乎一直在吸引着我。
每当此时我就想起了父亲和母亲,我感到他们离我那么远又那么近。其实对于一个八岁孩子来说,对父母的印象并不是特别明晰,但是每次想到他们我的心魂都会得到安宁。
我每天为了生存要不停地劳作着。我每天必须要想尽一切办法让他们的孩子高兴。当孩子开心的时候,他的父母才会给我留一口热饭菜,甚至还会给我一些没有喝完的剩汤。否则,我会挨打。
我要扮各种鬼脸,逗孩子笑,让孩子的口水肆意喷射在我的脸上,我还要和他一起笑。在一个三岁孩子面前我永远要做一个失败者,为了生存我必须千方百计地讨好他。有一次,我给他当马骑,他骑在我的背上高兴地使劲儿向下压,他的手抓住我的脖领勒得我快喘不上气了,他的腿用力踢在我的胯上,那里被他父亲打得旧伤还没好,一股股钻心的痛袭上心头。我看见他的父母就站在我的身边,他们笑嘻嘻地看他们的儿子高兴的样子,我不能让他们发现我难受,不然我晚上就不可能吃上热饭菜。我必须为每一顿饭挣扎。因为孩子高兴,我就必须在地上更快地爬行,并且还要做出各种姿态。我还回过头,对着孩子笑,我看到他们都在开怀地笑。我藏着痛和他们一起笑。在他们面前我必须装得像一匹被人骑的马。
是的,我必须要爬着为每一口热汤和剩饭挣扎。
我在没有声音的世界里生活到现在。我对一切都已经习惯了,我早就不会因为什么而惊奇,我现在已经是个十六岁的大孩子了,很快我就要成为一个男人,我要继续这样没有理由地活下去,我将继续蹒跚地穿行在空寂的生活里。一切都是那样自然而然。
我想真正能永远留在我记忆里的模样会随着岁月的穿梭,越来越少。我常常在夜里爬上那个埋葬我父母的坟群的山坡上。我跪在父母面前,头脑里什么感觉也没有,只想这样呆呆地跪着。我用手抚摸着父亲和母亲的坟碑,它们被冷洌的风吹拂得更为冰凉,就像父母死掉时我摸着他们身体的感觉。我趴到地上总会抓到一些不知名的野草,这里永远不会生长出娇艳的鲜花,我对明媚的花没有感觉。但我喜欢这些野草,我感受着它们挥发出的泥土气息,我分明听见了它们的呼吸,和我的喘息是如此的一致。
我在心里默默对父母说:“你们都好吗?我又来看你们了,我已经长大了,就要成为一个男人了,你们应该为我高兴。”
我告诉父母:“我还活着,我还有明天。”
我很久以前就明白,我的生命从最初的刹那开始就是孤独的,我来到这个世界就像一滴浪花钻进海洋,悄无声息。我的生命就像那些飘零的尘埃。
每当夜里我走在庭院里的时候,常见到我的影子,这每次都提醒了我自己:我还活着,我还有明天。我时常躺在石板地上仰望苍穹,感觉星空已经融化在我的脚和腿上,我觉得自己像是在飞翔。我总觉得在充满魅惑的月亮里会有天使飞出来,我想告诉父母,我觉得自己就像这个天使。我相信天使会飞翔,天使会有语言,天使喜爱歌唱,天使的眼睛明亮。天使还能听到一切。
后来,我真的成为了天使,并且有了一个响亮的名字:解放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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