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上班,步行一个小时到单位,其实,要是直接走的话,四十分钟足矣。可我非要绕一个远儿,为的是路过一个早市。
我喜欢这个早市。
因为,一年四季,除了下雨下雪,不管怎么寒冷和酷热,市场上总是人来人往,熙熙攘攘。各样蔬菜集聚在这里,各样水果、干果集聚在这里,各种鲜肉集聚在这里,还有五花八门的早点等等,当然这些货物都与吃有关。每天从这里走过,不论买不买东西,看看嫩绿的新鲜蔬菜,闻闻菜市场特有的味道,听听小贩们各种推销东西的吆喝声,欣赏完这一场叫做早市的大戏,一整天都心情愉悦。
五月的一天早上,我又经过这个早市,突然被一缕韭菜的清香扫了鼻子一下,随即把我的脚绊住了。追着韭香转头,看见一位农妇面前摆着几把韭菜。那韭菜也就三四斤,都规规矩矩地躺在一个荆条筐里。扎把儿,一掐一把儿,使泡过的马莲叶捆扎,理顺得一棵是一棵,就像睡在摇篮里的几个小婴儿,各个鲜活可人。想象得到,主人在收获的时候该是怎样的仔细。要这样的话,那韭菜可不是一把一把割的,必是一棵一棵割的。
显然,她不是一个卖菜的小贩。
她的衣着还有她的神情都和周遭的摊主显得格格不入。她蹲在那里,双手托腮,使一双扑闪扑闪的大眼睛看过往的行人,不吆喝。只是在她的摊位前,在一块撕开的香烟包装盒上,用圆珠笔笨笨地写着这样几个字:上羊粪的青蛙韭菜。
我忍不住笑了一下,走了过去。
因为我也是农人,所以我一边走一边想。羊粪,应该是世界上最好的有机肥料,这肥料是羊这个活的工厂制造的,其原料是能入得了口的青青百草,绿叶,还有赤橙黄绿青蓝紫的花朵,干的或鲜的果实。这些百草当然也包括神农曾经品尝过的草药。经过羊的温暖的百叶胃反刍,经过细细咀嚼之后,又经过小肠、大肠的发酵加工之后,变成一颗颗黑色的药丸,洒落在羊圈里。再经过农家院子里阳光的温度,农家院子里空气的湿度,在大自然的种种有利条件下,发酵到极致,然后由最质朴的农人起圈,送到田园。
这是大自然这个大工厂制造的,真正的具有洪荒之力的肥料,原始的肥力在无声中暗暗地向着五谷杂粮和水果蔬菜铆劲儿。
那么,这个上羊粪的青蛙韭菜又是怎样的韭菜呢?
我还没有走出市场,当想到这些的时候,好奇心让我又忍不住打住脚步,折返回来,回到那个地摊。
然而,这个人已经走了,显见已经售罄。我打听邻近的人,他们说,她的韭菜卖完了,一哄儿就卖完了,她磕打磕打筐,留下地面上薄薄一层黑褐色的土沫,就走了。
我仔细看看,用手指轻轻捏起来一捏土沫,搁在鼻子下,仔细闻闻,一种清新的泥土混合韭菜的清香入腹归心。
我问,她的韭菜为啥就叫做“上羊粪的青蛙韭菜”呢?临近的摊主告诉我,他也问了这个名字的来由,可是她只是笑,不说。
我又问,知道她家住在哪里吗?回答说,她说她家就住在过河城东的凤凰山里,园子里只种了一个畦子的韭菜,原本不是要卖了赚钱的,是为自家吃。因为孩子们都到大城市工作去了,两口子吃不了,扔了又实在可惜。所以,起了一个大早,挎到市场上来,卖钱多少不在乎,在乎的,是这么好的韭菜老了吃不了就白瞎了。
我很懊悔,懊悔自己当时怎么就没有多停下来一会儿,探问个究竟呢。
大凌河河东的凤凰山就在眼前,皆因工作的关系,我经常去那里采访。
凤凰山沟壑纵横,在沟壑里居住着好多人家。家家依山而居,都不成格局,但是各家都拥有一个上好的宅院。
这些人家一色的泥土草房,山石砌就四围院墙,山石铺成的甬道把院落分开,自然形成左右对称两个小菜园儿。园内可以种下各样蔬菜,还有主人喜欢的花草、果树。
春天的时候,有绿叶,有花朵;夏天的时候,有鸟鸣,有荫凉;秋天的时候,有蝉鸣,有果香。就是到了冬天的时候,如果不是有风的早晨,还会有玉树琼枝的树挂,喜鹊登枝,山鸡报晓。每一家的院子里不可缺少的,都要打一眼水井,用石头砌井壁,用石板砌井台。井上架一个木头辘轳,缠线麻打的井绳,绳头是铁打的井绳钩子。人不来,它们静静地等着。人来了,就在叮叮当当的水桶与石头的伴奏声中,吱吱扭扭唱起一首谁都听不懂的古老的歌谣。
井旁有半截牛槽,斜搁在那儿,每天早晨打水,都忘不了倒进去半桶,这不是搁那儿看的,是留给鸟雀儿们的、松鼠们的。天热了,鸟雀儿们从山上飞下来,松鼠们从山上跑下来,蹲在边上喝水,喝饱了,就跳下去扑棱扑棱地洗澡。
我相信,在这样的人家里,一定有这位农妇,并且我也一定见过。因为见过,所以我能想象得到,虽然不能确切她是哪一户人家的主妇,但这人家必是我曾经所羡慕的一户,或者也必是使葫芦做的水瓢喝过她家井里的拔凉水。
靠山吃山,大山是这些人家祖祖辈辈安身立命的天宅。这户人家的老宅必是祖传的,在一个背山朝阳的山洼里。院子不大,但是,必有一眼井,有一个侍弄得有头有脸儿的小园子。
小园子也不大,也就三五个畦子,三五个畦子也就巴掌大,巴掌大的园子也就够了。小园子里井台边上有一墩玫瑰花或者是芍药花。黄瓜豆角辣椒茄子西红柿样样全科儿。但是,必有两样蔬菜却是要连年不断地在园子里当家应时节,那就是宿根的韭菜和越冬的大葱,它们都生长在最靠近向阳的墙根下。
这户人家养了六十多只,也许八九十只羊,所以韭菜上的都是羊粪。头年上冻之前,主人先是使筢子搂去枯萎的叶子,铺上厚厚一层羊粪,灌足了一喷儿秋茬水。蓄一个秋后的势,待一个春天的发。
向阳的地方必是春来早,因为那里汪着一团小阳春的暖。这暖,在大山的怀里抱着,让沟谷里的泉水养着。寒秋赶不走,严冬驱不散,静静地等在园边的石头缝里,等在井边的畦子口,等在厚厚的羊粪之中,孕育着,氤氲着,朦朦胧胧昼夜不肯睡实,看着园子里的韭菜和小葱,怕它们睡得太死,错过了报春的时辰。
只要爆竹一响,这一汪暖就走出来,扯开冰封,抢先亮出一地阳光。阳光一洒下来,铺着厚厚的羊粪就活了,释放出呼唤万物的温暖。在这样的温暖里,韭菜们就醒了,在迎春爆竹的纸屑下探出绿色的小脑袋,抢先报了一个春。
这是只有田园里农人才知道的故事和秘密。
田园,可以很大,也可以很小。但是不管大小,都应该是囊括了乡村的全部,田,那便是土地;园,那便是依附在屋舍旁边的园子。家园,有家必有园,没有园子的家不算家,没有家的园子,也不算园。园和家就如同人生一样,没有人,生不存在,没有生,人也就不在了。有人的气场生着,园子就浸满了家的声音,比如家人的咯嚷咯嚷的说话声,哐哐的咳嗽声,小孩子的哭闹声和嬉笑声,甚至还有做梦说胡话声和新婴落地的啼哭声。必不可少的,还有鸡鸣狗吠,骡马嘶鸣,耗子啃咬柜腿,肥猪拱圈声等等,每一个细微的声音,都散发着家的味道。
于是我以为,这园子里的韭菜就有人气了。
既然有了人气,也就鲜活起来了。上羊粪的青蛙韭菜,不仅仅让羊粪养的绿得如同青蛙一般鲜亮,还让人相信这韭菜它会喘气儿,心脏嘣儿嘣儿跳,在畦子里活蹦乱跳呢。
我在懂得了这个青蛙韭菜名字的意思之后,更懂得了现代农人的机智,这不仅仅是一块标新立异的招牌,让人看了亲切幽默,具有吸引力,更是对大自然的敬畏和对纯粹天然的礼赞!
就在今天我写这篇文章的时候,已经到了冬季。
每天在北方严酷的寒冷中,脚踏冰冻的街道走过这个地方,都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我明白,这停下的脚步就是在等待。我所等待着的,是春天到来的时候,还能不能见到“上羊粪的青蛙韭菜”。
于是,站在这个冰天雪地的地方,我就有了这个美丽的想象:这必是一个五月辽西朝阳凤凰山深处的早晨,在院子里浑厚高亢的公鸡和山上清丽脆亮的野鸡和鸣声中,夫妻睡醒了。土炕上,女人问男人:“园子里的韭菜吃不了,快老了,老了就白瞎了,怎么整?”
男人说:“拿到市场上卖了吧,这么好的韭菜,老了,扔了就白瞎了。”
女人说:“我也不会卖啊?也不会吆喝。”
男人坐了起来,这时候,天已经亮了。凭窗看院子里的园子,看园子里的那一畦子韭菜。看着看着,他就笑了。说:“有了,你不用吆喝,我给你写几个字就成。”
于是,两个人起来,不吃饭,走到园子里,细心地割韭菜。他们割的特别仔细,每一棵都理顺得干干净净。男人说:“我们这些韭菜,不是为了卖钱的,拿到市场上去卖,就像去送,把自己的孩子送给有情有义、有缘分的人。他们吃了,知道真滋味,吃不瞎。”
女人让男人说得泪眼汪汪,于是,对每一棵韭菜就更加仔细,一遍遍地理顺,一点泥土,一片枯叶都没有。就像打理自己的孩子,不兴有一点怠慢。
一切收拾干净,在井里绞上一桶清水,在井台上哗哗啦啦洗手洗脸,回屋吃了早饭。男人在柜盖上扯过一块烟盒的包装,一笔一画地写出了“上羊粪的青蛙韭菜”几个字,然后走到院子里,打开羊圈,羊群跑出来,随他上山去了。女人挎着盛韭菜的荆条筐,顺沟走出大山,去早市上去了。
中午,太阳悬在头顶上的时候,羊群跟着男人回来了,男人从井里打出清水,倒进井边一个石头牛槽里,羊群挤挤挨挨抢着喝水。这时候,女人也回来了。男人问:“都卖了,好卖吗?”
女人说:“都卖了,好卖,都没用我吆喝一声。”
男人圈了羊,回到屋里,女人摆出一桌子从城里买来的好嚼口,还有一瓶酒。
女人说:“没承想这么好卖,买来这么多好嚼口儿。”
男人喝了一口酒,说:“卖多少钱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都去了好人家,能认得咱这韭菜的人,都是明白人,他们吃了不白瞎。”
说着话,男人伸长了脖子往园子里看。女人问:“你看啥呢?”
男人说:“我又看见了。”
女人说:“你看见啥了?”
男人说:“我又看见一大群青蛙在畦子里欢蹦乱跳呢。”
女人就笑。
这是我想象的,但是我相信这一定是真的。不信,等到我真的能见到她,说到这些的时候,她一定会捂嘴笑,说:“你好像看见了似的。”
这时候,我一定买她一扎韭菜,不管多少斤多少两,付她一张百元大钞也不心疼。拿回家来,决不浸泡,也不一遍遍清洗,简单冲去泥沙,就那样带着原滋原味按在菜板上切碎,加入少许豆油就行,加入擀碎的大粒盐就行,用高粱面或者是玉米面包大馅盒子,用生铁大锅烙,烙韭菜盒子。烙出满屋子的韭菜香,但我决不在屋子里吃,在阳台上端端正正放一张木头饭桌,等到繁星满天,最好还要有一轮明晃晃的大月亮升上天空,烫一壶老酒,慢慢享用。
这个夜晚我必是要睡得很香,会在很香的睡眠中做一个好梦,梦到大山脚下一户农家向阳的园子里,一畦子韭菜如青蛙般地活蹦乱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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