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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一块地没有收成

时间:2023/11/9 作者: 海燕 热度: 18605
文 郭宏文

  地,就是山屯里生长作物的土地。在山屯人的心目中,最金贵的就是地。所有的山屯人,都会把地当成命根子。山屯的每一块地,不管是山地,还是平地;不管是黑土地,还是黄土地;不管是沙土地,还是黏土地,只要在山屯人的手里,就没有一块地不长作物,没有一块地没有收成。

  山屯里,似乎一切都与地有关,都带有泥土的气息。地是所有作物的生命之源,有一块聚积着泥土的地,就会生长出一片作物。作物是人的生命之源,有一片生长的作物,就能滋养一家子人。人是山屯的繁盛之源,有一家子一家子的人会集在一起,就有了炊烟的竞相升起,就有了屯落的六畜兴旺,就有整个山屯的生生不息。

  每年的二月二,是山屯人心中龙抬头的日子。这一天,男女老少都要怀着一颗虔诚的心,祭祀掌管着五谷生长和民间平安的土地神。从屯东头,到屯西头,几乎家家都要烀一个猪头。这个猪头,必须是黑猪的猪头,嘴巴里还要叼着一根猪尾巴,寓意这是一头头尾俱全的整猪。烀这样一个热气腾腾的猪头,用来供奉土地神,祈福一年的风调雨顺和收成饱满。其实,山屯人祭祀土地神,就是祭祀那一块又一块被视为宝贝的土地。心到神知,上供人吃。祭祀完土地神,山屯几乎所有的人家,家家都可以美美地吃上一顿香喷喷的猪头肉。四太爷说,家家能有这样的口福,还不是沾了土地神的光?

  山屯人,都知道每一块地的厚度,知道每一块地的松软度,知道每一块地的光照度。更神奇的是,山屯人还知道哪一块地处在风道上。在山屯人看来,阳光有阳光的道,月光有月光的道,雨有雨的道,雪有雪的道,风有风的道,河有河的道……风道上,就不能种阻挡风行走的高秆作物。风被阻挡了,就要祸及作物的生长,就要影响一年的收成。收成受了影响,山屯人的日子就不宽裕。

  哪块地适合种哪些作物,在山屯人的心里,就像贴了标签一样,清清楚楚,不必劳心费神地琢磨。适合种高粱、玉米的,适合种棉花、大豆的,适合种谷子、糜子的,适合种香瓜、梢瓜的,适合种土豆、地瓜的……适合种各种各样作物的地,山屯里都不缺。

  

  插图:邢安赢

  有地能种作物,没地开“镐头荒”也能种作物。那一年的盛夏时节,我爷爷要种一些荞麦,为让奶奶在第二年清明节时,做一家人都爱吃的荞麦面饸饹,或荞麦面饺子,或荞麦面卷子。这些吃货,在清明节到来时,山屯里的哪一家都要做一两样,饱饱口福。可爷爷要种荞麦时,家里所有的地,春天就已经种满了各种各样的作物,没一块闲着的地。爷爷并不着急,似乎早已心中有数。他扛着那把镐,戴上一顶尖顶的草帽,来到东沟北平子的那片草地上,在炎炎的烈日下,一镐一镐地开起了“镐头荒”。爷爷起早贪晚地干了两天,一块种荞麦的地,就四四方方、规规矩矩地呈现在了爷爷的面前。爷爷用手背擦了擦额头的汗,眼神中泛起了一种说不出的成就感。

  二伏过后、三伏未到的那几天,爷爷拎着那个装荞麦种的帆布口袋,一把一把地把口袋里的种子,点在了新开的“镐头荒”里。然后,爷爷自言自语地说,又多了一块好地。也许,山屯里所有的地,都是像爷爷这样一块一块地开垦出来的,然后年年都种上作物,然后年年都有收成。

  “人勤地不懒,秋后粮仓满。”这是我四太爷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他说这句话,好像专门让那些性情懒惰的人听。四太爷的话确实在理,谁也不敢不听。山屯里的那几个懒汉,还真没有不怕四太爷的。如果谁惹火了心中自有公道的四太爷,还真的没什么好果子吃。四太爷说,庄稼人,到了该种啥作物的时候,就得种啥作物,拖延不得。不同的作物,有不同的播种期,讲究的是适时播种,不能随意早种,也不能随意晚种。其实,四太爷心中的这些学问,山屯人几乎都懂,但四太爷翻来覆去地讲,好像人人都在认真地听,没人说感到厌烦。

  惊蛰时节,地还没化透的时候,山屯人就开始顶凌栽种大蒜。顶凌栽种,就是在冻土还没有完全融化之前栽种。显然,大蒜是山屯人最早栽种的作物。大蒜这种作物,有着较为特殊的生长习性,喜冷凉,耐低温。如果栽种期过晚,蒜秧不仅不抽苔,到了起蒜的时候,不是蒜头小,就是不分瓣。早春时节,对于栽种大蒜,家家比较上心,展示那种“一年之计在于春”的精气神儿,生怕背上一个懒汉名声。

  到了谷雨种大田的时节,山屯人就会放下手中的其他活计,一门心思地忙着种大田。有时,遇到春旱的年头,地里干燥,墒情不好,山屯人就心里着急。着急到一定程度,人们就会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地想办法,到水源地去拉水,去担水,一条垄一条垄地甚至一埯子一埯子地坐水播种。旱情一旦加重,家家就要男女老少齐上阵,多种一条垄是一条垄,多种一埯子是一埯子。俗话说:“过了芒种,不可强种。”一旦过了芒种,也就标志着已经过了大田作物的播种期。那些还没种上作物的地,就不可强种那些生长期较长的作物,只能考虑种一些生长期较短的作物。

  山屯有这样一句谚语:“头伏萝卜,二伏菜,三伏种芥菜。”不管伏天的天气怎么闷热,不管树上的知了和青稞上的蝈蝈怎么没完没了地叫,山屯人都会一镐一镐地、或者一锹一锹地在菜地里翻畦子、打垄。白菜要种在垄沟里,种白菜的垄沟就要宽大一点。因为白菜喜水,种在垄沟里容易浇灌存水。萝卜和芥菜要种在垄台上,种萝卜和芥菜的垄台就要宽大一点。垄台松软,土层深厚,萝卜和芥菜就容易深深扎根,长得肥大。

  白露时节前,山屯人就像凑热闹似的,在自家菜地里平整出适合种葱籽的畦子。然后,又一起赶在白露时节的前三天,在平整好的畦子里,种上了准备好的葱籽。这样,白露这一天,葱籽刚好破土出苗。白露时节长出来的葱苗,第二年的初夏就能长成用来移栽的葱秧子。如果葱籽种早了,来年的葱秧子就长苞头,山屯人管这样的葱叫苞头葱,苞头葱不适合当成葱秧子移栽。相反,如果葱籽种晚了,葱苗就不能扎下足够的根系,冬天就容易枯死。

  对山屯人来说,耪地除草是侍弄大田作物最为关键的一环,也是山屯人一年四季最为辛苦的劳作。在雨季到来前,山屯里所有的大田,不管生长着什么作物,都必须把杂草铲除干净,哪一家都耽误不得。一旦耽误了耪地除草的最佳时机,到了连雨天,只短短的几天工夫,草就会长得连成片,把作物的苗儿严严实实地封在其中。到了这种程度,再去除草,草根就会把生长的作物一起拽下来。山屯人管这种杂草疯长的现象,叫做“扣锅”。一旦哪家出现了“扣锅”的地,就会有种做贼的感觉,羞于见人。

  山屯里流行着这样一句话,叫“宁可身受累,不让脸受热”,山屯人确实是说到做到。每家的男人,都会豁出去,在太阳底下不惜汗流浃背,甚至晒得肩膀后背脱下一层皮,也不让自己的大田“扣锅”。

  我爷爷常跟我说,他七岁时没了父亲。他下面有两个妹妹,他是家里唯一的男子汉。于是,他就扛着一把半截子木把的锄头,跟着我太奶奶的后面,到大田里耪地除草。太奶奶心疼年龄尚小的儿子,总让我爷爷到树底下去歇一歇凉。可爷爷却说,我大小也是个男人,是男人,就不能让家里的地“扣锅”。

  有一年的夏天,山屯下了一场几十年一遇的特大暴雨。肆虐的山洪,冲毁了南山根那片菜园子的拦水大坝。屯北头福林叔家的菜地,就紧贴着那条大坝。洪水冲毁了大坝后,把他家即将收获的十几条垄土豆冲毁了,仅剩下残缺不全的一条垄。

  在山屯里,福林叔是一个出了名的老实人,他不多言不多语,还非常勤快肯干。有了他一双勤劳的手,家里的日子一直过得比较殷实。看到好好的菜地被冲毁了,他接连好几天蹲在地边发呆。他默默无语,一蹲就是一两个小时,旱烟头在他的周边扔了一地。

  多少年来,这块十几条垄的菜地,福林叔一直特别精心地侍弄着。每一年,他几乎都要种两茬,上茬种土豆,下茬种白菜、萝卜和芥菜。土豆是山屯人的家常菜,烀着吃、炒着吃、烙着吃、炖着吃,咋做咋吃,山屯人都喜欢。因为土豆既好种,又好吃,山屯人就家家养成了种土豆的习惯。家里如果有几筐几篓的土豆存放着,过日子心里就踏实许多。下茬种的白菜、萝卜和芥菜,也是山屯人的家常菜。冬天,白菜、萝卜储藏在菜窖里,整整一个冬天,都算是新鲜菜。秋末冬初,家家腾出那口咸菜缸,把洗得干干净净的芥菜疙瘩和芥菜缨子一起腌在里面。这腌好的芥菜疙瘩和芥菜缨子,可以烀着吃,可以炖着吃,也可以脆生生地生着吃。不管怎么做怎么吃,这咸菜疙瘩和芥菜缨子都别有一番家的味道。

  为了让自己种的菜长得更好,福林叔经常在菜地里劳作着。他使着锹和镐,在菜地里挖出大大小小的石头,然后填上了从二道沟沟口大土坑挑来的淤土。不管种啥菜,福林叔都会施用大量的鸡粪或猪粪,从来不施用化肥,也很少打农药。他在菜地的南头,挖了一眼用石头砌成的水井。这眼井的水很旺,轻易打不干。福林叔给蔬菜灌水,都是在一大清早进行。他说,一大清早,地的温度和水的温度差不多,而到了中午,地的温度高,水的温度低,之间相差比较大。因此,清早灌水,生长着的作物不会受到水温差异的刺激。他还说,对于各种蔬菜来说,并不是水灌得越多越好。水灌得太多,地温上不去,反而影响正常生长,地里见湿见干比较合适。福林叔虽然是个老实人,但他的心里,却有着一般人所没有的心机。他说的话,让山屯人服气,也让山屯人牢牢记在了心里。

  看到福林叔家的菜地被冲毁的惨象,山屯人都认为他一定会放弃这块地,一丢了之。就剩下残缺不全的一条垄,还咋能补救呢?可老实的福林叔偏偏来了犟脾气。他从河套里捡来一块一块被洪水冲下来的石头,在拦水大坝的原址上,又重新垒起了一道新的石坝。他亲手做了一台简易的手推车,从二道沟沟口的大土坑里,推来了一车一车的淤土。他起早贪黑干了一个多月,硬生生地把冲毁的菜地,恢复成了原来的样子。他接连在地里灌了三天的水,说这是为了让新运来的土,更好地接上菜地的地气。就这样,第二年的春天,当南山根别人家的菜地长出各种蔬菜时,福林叔家的菜地,也同样长出了各种蔬菜。

  山屯人,祖祖辈辈都习惯了守着地过日子,让每一块地都长作物,让每一块地都有收成。20世纪80年代初期,地里种啥刚刚由各家自己说了算时,山屯里掀起了一场开“地头荒”的热潮。那时,几乎所有的地头,都有很长的一段撂荒地。可这些撂荒地到了个人的手里,就不可能再撂荒了。“地头荒”开多了,家家的地,就自然多了不少的面积,多种不少作物,多了不少收成。而且,新开的“地头荒”,作物长得还非常壮实。四太爷说,生茬的地,透水透气,爱长庄稼。

  有时,四太爷会当着众人的面说这么一句话:“丑妻近地家中宝。”这“丑妻”为啥是宝暂且不说,而这“近地”确实是山屯人心中的宝贝。

  最近的地,就是每家院子里的那几分地,可谓是寸土寸金。山屯人,都习惯垒石头墙圈院子,什么东西如果长在院子里,养在院子里,放在院子里,心里就觉得安生,就觉得真真切切是自家的。而在院墙外面的东西,心里总是没底,就好像随时都有失去的可能。

  这圈在院子里的地,山屯人习惯管它叫园子,大多专门用来种蔬菜。园子里的每一个畦子、每一条垄,都会被主人精打细算地派上用场,没有一处空闲着。黄瓜、辣椒、茄子、西红柿、红萝卜等一些重点蔬菜品种,都会种在园子里,种在眼皮底下,这样。便于侍弄,便于照看,更便于采摘。屋子里已经放好了饭桌,然后到园子里采摘一番,随即直接摆上饭桌,那才叫地道的新鲜菜。山屯人,都喜欢这种味道,都离不开这种味道。这种味道,让山屯人爽心、明目、壮筋骨。

  山屯里,那些离家比较近的地,大多作为自留地分给了各家耕种。这样的地,人们经管得极为上心。这些地,山屯人很少用来种高粱和玉米等价值较低的作物,而是用来种花生、地瓜、芝麻和大豆等价值较高的作物。尤其是家家都要选择一块出入方便的地,用来栽大葱,山屯人管它叫葱地。对于山屯人来说,葱地是必不可少的。大葱是山屯人饭桌上的常菜,掐一把嫩嫩的葱叶,端上一碗自制的大酱,就可以吃一顿饱饭。从夏天,到秋天,山屯人的饭桌上几乎离不开大葱。

  

  为了让自留地里的作物,都能有个好收成,山屯人都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在种子、粪肥和水源上做足文章。谁家的作物长得好,谁家的作物长得差,都一目了然,互相之间较着劲,谁家也不甘落后。尤其是男人们,谁也不想让人背后指脊梁骨,让家里的女人抬不起头来。

  山屯人都信守这样一个理:“庄稼是枝花,全靠肥当家。”山屯人种地,家家都比着上粪肥。谁家地里的粪堆大,主人就觉得脸上有光,走路都会把腰杆挺得直直的。这施农家粪肥,还真有不少学问:黄土地,就尽量多施一些灶坑灰,土质会一年比一年松软起来;沙土地,就尽量多施一些炕洞土,土质会一年比一年绵柔起来。

  山屯人的心中,虽然都清楚每一块地的分量,但谁也不挂在嘴上,生怕让哪块地不开心,不高兴,耍起小性子来,不好好长作物。山屯人知道,地有灵性,会记着人的好。人只要善待每一块地,珍惜每一块地,就没有一块地不好好生长作物,就没有一块地没有收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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