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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良小说二题

时间:2023/11/9 作者: 海燕 热度: 18164
文 解 良

  

第十二夜

老平将“嘟——嘟——嘟”的关门催促音甩在身后,升上地面走一段路后又进入地下。这个夏天,一个又一个酷热的夜晚,他栖身北京一处地下停车场,而非那条熟悉的采煤巷道,身份是一名夜间看车人,而不是让人敬重的采煤队长。

  老平55岁退休,马上被儿子挖到北京,还是特殊工种,给亲家母当帮手,协助这个南方女人带自己刚满周岁的孙子。儿子家两室一厅,他与亲家母一鳏一寡不能共居一室,房子就不够住。亲家母是退休教师,比他年轻,既热情又有活力。他第一次听说她名字叫香南即刻想起千里之外的另一个女人,雪北。真巧,两个女人,一句成语。儿子儿媳和亲家母都希望他住在家里,他觉得不方便,不习惯,当民警的儿子便在辖区内给他找到一份夜间看车的工作。他夜里住停车场,白天再升上地面给亲家母当助理,买菜购物。两份工作两头跑,不舍昼夜。这样的生活给了他全新的人生,也让他在暗中比较着一南一北两个女人。

  午夜过后进出车辆减少,空气渐好,人也凉爽下来。老平躺到墙角的简易床上歇息,偶有夜归车驶入,车灯如矿工头上的矿灯从巷道深处飘摇而来,泛出一圈圈灯晕。他迎着车灯走过去,让车落位,例行检查,目送司机乘电梯上楼,然后借着手机光亮回到简易床上。接下来又是他的牵梦时刻,眼睛一闭就能看见从矿灯房1号窗口透出一个姑娘的笑脸。这一刻他才会感到幸福指数缓缓上升。

  雪北,他怀念的是当年那个。现在的雪北在矿中同学群里,让刚入群的他很不适应。光屁股长大的同学都知道他与雪北订过娃娃亲,两家祖上一同从山东到东北挖煤,亲如一家。可是长大后雪北却嫁给了矿长的儿子,从政,官至矿办主任。他一直在井下采煤,不善攀高谒贵,与雪北老死不相往来。雪北的老公前年患病去世,鳏夫的他更是避雪北八百丈远。现在两人都退休,被拉进一个群里,虽然没有互动,他却能感觉到一个潜在的雪北——用十八岁的玉照当头像,诱使他总是怀念在矿灯房1号窗口支灯的那个一笑俩酒窝的雪北。

  拉老平入群的是班长大港,人在长春。大港@所有人,欢迎老平入群。老平实实惠惠发了个大红包,把一百元分成若干份,被星散沈阳、大连、齐齐哈尔、通化等地的二十几名同学争抢。雪北没抢他的红包,没露面,跟他连个招呼都没打,还在端架子。他感觉自己不受待见,想退群又怕同学们联想起他和雪北之间的矛盾,引起误会。先留下吧,少说话,看看雪北对他如何反应。留下了,就惦记,乘地铁或在停车场里有闲暇,就掏出手机走几分钟流量,留意群里的一举一动。尤其夜深人静时,他躺到停车场这张简易床上,雪北的头像犹如一盏矿灯,能照亮散落在他内心的许多往事。

  早饭,老平在外面吃,然后按亲家母发在微信里的清单去采购,蔬菜,水果,鱼肉,孙子的纸尿裤等等。拉着满载的菜车踏进儿子家,亲家母让腰凳上的孙子给爷爷一个“鸡儿”吃,孙子萌萌哒,他心里乐开花。到家后他第一件事是洗手,然后才能逗孙子玩。亲家母将他买回的蔬菜水果分门别类放入冰箱。这个南方女人长着一张白皙的圆脸,宛若一轮有晕的月亮,每跟他说一句话脸上都会出现羞晕。儿子儿媳不在家吃中饭,中午亲家母为他做饭,两人围一张桌子吃南方饭菜,说话唠嗑,就像一家人。亲家母知道他夜里在地下停车场睡不好,午饭后逼他在沙发上睡一觉,从中发现了他的一个秘密。

  老平每次午睡前都要往头下放一样东西,醒来再把这样东西抓起来放进衣袋。亲家母好奇这个神秘物件,忍不住就问了老平。

  这是我的护身符。老平说。几十年了,不枕着它就睡不着觉。说着,递给亲家母一块磨得油光锃亮的木牌——煤矿特有的灯牌。形状像块雪糕,表面刷上桐油,上面有编号和老平的姓名。老平说,这是矿工的身份证,下井用它来支矿灯,升井交矿灯时再把它收回来。这是我刚下井那年的灯牌,被我私自留下来做了护身符。亲家母说,肯定有故事。

  没啥故事,倒是有年头了。老平掩饰说。这块灯牌如老平心头的一盏灯,就连亡妻与儿子也不知其中的隐秘,只当是他的护身符。雪北在1号窗口发灯,每次都发给他一盏最亮的矿灯。升井交还矿灯那一刻,她给了他一生也享受不尽的美好回忆。她含笑看他一眼,将他的灯牌交给他,一张小字条同时塞到他手里,上面有今夜约会的时间和地点。雪北含笑的眼睛就是他心里最亮的那盏灯。雪北后来被矿长调去办公室,1号窗口再也见不到她,老平心中一片黑暗。他向矿灯房谎称自己的灯牌丢了,悄悄留下这块灯牌随身携带,又点亮了心中这盏灯。后来娶妻生子,这块灯牌依旧不离身。现在他来了北京,灯牌也来了。

  退休后老平总觉得头上少了什么,平白无故即用食指去摁一下脑门儿,这成了他的一个无意识的习惯动作。亲家母问,为什么你总是用手指去摁脑门儿?哪里不舒服?老平这才意识到他是在摁矿工帽上的矿灯开关。亲家母笑,积习成常,念念不忘。

  亲家母说话文绉绉的,有涵养。老平偶尔粗疏,孙子的纸尿裤拿错了牌子,奶粉过了保质期,她会婉转提醒,让老平帖服。老平在儿子家只睡个午觉,醒来就拖地,或用伞车推着孙子出去散步,要亲家母休息。偶尔还亲自下厨,给亲家母做一回东北饭菜尝尝新鲜。他离家去上夜班,下楼时还会带走亲家母打好包的所有垃圾。亲家母对他这个帮手十分满意,常常将他脱下来的衣服顺便洗了,像老伴一样。老平心眼好使,听说亲家母有点高血压,就去同仁堂花一千多元买回即食燕窝礼盒,给亲家母滋润调养。亲家母受宠若惊,脸上又露出羞晕,怪老平,可别跟孩子说,你这乱花钱。老平说咱不差钱。他每月退休金差一点六千,夜里看车老板还给两千多。老平觉得这样的日子其乐融融,心中常有暖流涌动。鳏夫多年,他又当爸又当妈,到了北京才有了家的感觉。

  与亲家母在一起老平从不看微信,想看也不能看,儿子儿媳和亲家母多次强调带孙子要专心致志,以免出事。去上夜班途中,老平在地铁上可以走一会儿流量,把群里一段时间内攒下的信息浏览一遍。这两天群里一直很热闹,有同学发几张旅游照,大家纷纷点赞。有同学为孙女参加幼儿比赛微信拉票,同学们逐一露面,投票后报票数641,702。求助者挨个抱拳,握手,最后发个红包大家抢。老平白天没看手机,这会儿恶补,给发旅游照片的同学点个赞,给要求投票的同学补投,只是没了红包。雪北从未参与这类活动,群里好像没这么个人似的。是不是他入了群,雪北为回避他而不露面了呢?

  老平感觉胸口堵,像采煤机的内喷雾塞满了粉尘。

  下车前老平收了手机,收了心。地下停车场内光线暗,他头上没有矿灯照明,必须尽快适应工作环境,上岗第一件事就是安全巡逻,检查有无明火,易燃易爆品,危险品,还要检试消防器材。走完这些程序,若没有车辆进入,他才能坐下来,再让手机走一会儿流量。

  雪北突然间像水怪一样在群里冒出来,这是晚上,她却发进来一张“大家早上好”的动图,什么意思?多年不见的同学纷纷向她问好,她不回一行文字,不发一条语音,把同学晾在那儿,让大家莫名其妙。大港给老平发私信:矿办主任这是怎么啦?老平回了一条,若说下井,我拿着图纸就能找到工作面,办公室的事咱搞不懂。大港逗他,还娃娃亲呢,对媳妇就这么不关心?这句话让老平不淡定了,心头像扎了一根刺,拔不出来,隐隐作痛。

  在矿里的时候,老平夜里睡觉靠电视,躺在床上看电视剧,看到眼皮打架,接着就睡着了,预先定时的电视机随后自动关闭。来北京暂住儿子家那几天,他不能在客厅看电视,怕影响别人睡眠,没有电视看,他的睡眠出现危机。入住地下停车场,手机取代了电视,他睡前看手机新闻,不知不觉手机就滑落一边,小床上响起他的鼾声,只是这鼾声常常被进入的车辆打断。自从加入同学群,他又开始失眠。

  微信震动。老平刷屏一看,同学群里有人提议回矿里搞同学会。一经提头,同学们纷纷@毕业后一直留在矿里的雪北和老平,尽管老平现在已经“北漂”。奇怪,有头有脸有身份的雪北又潜水了,不出面回应同学,老平赶紧表态,欢迎,欢迎。大家可以商定一个日子一起回去,我老平负责接待,给大家跑腿儿张罗局。没敢说“安排”,曾经的采煤队长不好用领导的口吻。大家商讨着争论着同学会的日期,雪北又快闪出来,发进来一个《头上有个不老穴,每天拍打一分钟,全身气血充盈》。驴唇不对马嘴,这是干啥?老平点开文章一看,呸呸呸,里面有光着上身的一男一女在抖动,这叫啥玩意?

  群里仿佛被雪北泼了一桶凉水,一连串“晚安”之后,同学群变成一潭死水。老平感到脑浆子疼,琢磨不出雪北发这种东西啥用意,是反对搞同学会还是嘲笑别人?他想起亲家母偶尔也转一些养生方面的微信,想给她发个微信询问一下,又犹豫。太晚了,也许亲家母已经睡下,一男一女的动图格调低下,别叫亲家母误解了他。

  微信再一次震动,这一次居然是亲家母发来的私信:最近浏览新闻,地下车库常有各种案件发生,总为你担惊受怕。你一定要多留神,保证安全。

  老平速回:放心,亲家母,我在矿里年年都是安全标兵。

  亲家母返回一条:大哥,往后别再叫我亲家母,我叫你大哥,你叫我妹子。孩子说,叫名字比较文明,不俗气,往后就叫我香南吧。

  老平不知怎么回了。儿媳咋也参与了公公与亲家母称呼一事,几个意思?赶紧转移话题。有几辆车进来了,我得赶紧过去安排车位,晚安。

  前几天亲家母跟他聊天,说他条件好,矿里为他介绍老伴的人也少不了。老平心里没设防,直抒胸臆。免谈!他指的是为他保媒拉纤的人和相中他的女士。

  为啥?亲家母表现出一副好奇的样子。

  他说,钱,房子,子女,生病养老,都绕不过去,说是爱,最后都变成了伤害。我何苦找麻烦,一个人清清静静不好吗?

  也不能一概而论。亲家母说,真爱还是有的。

  少!这是他的结论。

  亲家母还有话,时间关系没来得及表明。

  老平叫亲家母叫顺嘴了,要他改口称妹子,唤香南,他张不开口。亲家母要他改,不配合也不好。香南,妹子,他比较来比较去,觉得叫大妹子合适。东北人呼亲唤友喜欢在称谓前加个“大”字,大姑娘,大姑子,大外甥女,既亲切,又敬重。比自己年纪小的妇女,街坊邻居朋友妻,都可以叫大妹子,听起来没那种关系。

  老平在街边小店吃早餐的时候接到儿子的微信,今日有公务外出,明日返京。亲家母的微信则叫他买一条草鱼和一袋南方酸菜(芥菜),今天她要给老平做拿手的水煮酸菜鱼。老平马上回,好的。文字没有表情,但他还是看到了亲家母脸上那一抹羞晕。

  老平拉着菜车跨进家门,孙子就是开心果。一声甜脆的“爷爷”,让他笑容满面,等爷爷洗完手就抱抱。他从洗漱间洗过手出来,抱起孙子,孙子像是给爷爷表演,又叫了亲家母一声奶奶。这下尴尬了,老平脸红到耳根,以为亲家母马上会纠正孙子,她却一笑了之。联想到昨夜的改口微信,老平觉察到一点苗头,马上岔开话,大妹子,你是有学问的人,你说现在有些人既不是医生也不是专家,却转发养生文章,这是为啥?

  

  插图:晓 心

  养生文章?你拿给我看看。亲家母说。

  老平掏出手机,点开雪北转发的文章给亲家母看。她接过手机一看,说,转发这类文章有赏金。马上把手机拿到老平面前,点开广告给他看,文章右上角有一个红框里写着“确认领取”。她点一下,跳出“下载APP提现,秒到账”。

  老平惊问,发一条给多钱?

  几分钱吧。

  亲家母说,一些人闲着没事,每天转发这类文章,一个月至少可以挣够话费钱。亲家母不经意地点开雪北的头像,看见一个风华正茂的姑娘,大哥,这是谁?蛮漂亮呀!

  哦,中学同学。老平能感觉到亲家母语气有变化,自己的语气也带出几分气愤,我就不明白了,退休前是矿办主任,挺高大上的,退休了就往同学群里发这种东西,她又不缺这点钱,怎么会沦落到这步田地?

  亲家母语迟,一时找不准该如何接老平的话茬儿。

  刚刚好,孙子一泡尿替爷爷解了围。亲家母将手机交给老平,去给孙子换尿不湿,老平这才得以从雪北这件事上抽身,心头那盏灯随之变得哑暗,微弱。

  亲家母在拾掇孙子,老平这边接到儿媳的电话。爸,真不巧,公司今晚有集体活动,我得在外面过夜。我叫你儿子给停车场经理打了电话,把你今晚的夜班串到明天上午。今晚你就留在家里吧,不然我妈和孩子会害怕,我们也不放心。

  噢,老平很意外,有点不自然,只能接受,好的。

  得知老平晚上在家里住,亲家母说水煮酸菜鱼咱们晚上吃吧。老平说,好。之后他用伞车推着孙子下楼,到树荫里看两个老头下棋,亲家母也跟下来,肢体语言变得丰富,先是替他拿下一只叮在T恤上的小虫,令观棋者的男女侧目。他没觉得身上落小虫,落在他身上的是亲家母的亲近。前几天,一位邻居大妈递给他一本名叫《第十二夜》的旧书,说,你老伴的书,你替我还给她。他以为大妈误将亲家母当成他老伴。他将书带给亲家母,她说,你无聊的时候可以读它来解闷,我放在床头了。好的。他说。也许亲家母知道地下车库光线暗淡才没让他把书带上。老实说他并没有阅读的习惯,但莎士比亚他还是知道的。今儿家里的小两口突然同时外出,这是巧合,还是有意安排?他走心了,实事求是地说,亲家母这个人很不错,可以肯定她对他有了心思,如果两人自然而然成了老伴,儿子儿媳也同意,邻里认可,那真是亲上加亲,用年轻人的话说,不香吗?

  晚饭,亲家母将一盆热腾腾的水煮酸菜鱼端上桌,外加一瓶白酒。她说,大哥,你难得在家里休息,今晚喝二两解解乏吧。老平好久没沾酒,好,喝二两。亲家母让孙子坐入婴儿车,自己也上了桌,倒了一小杯酒,来,大哥,我今晚陪你喝几口。老平乐了,好。跟亲家母碰了一下杯子。他心里有数,不能多喝。酒能成事,也能败事。两口酒下肚,亲家母随意了些,大哥,你最近又添了一个习惯动作。

  是吗?老平没有觉察。

  亲家母说,你总是把右手背到身后。

  老平差一点笑喷。你不是说我总用右手点脑门儿吗?我得克制自己呀,见到生人的时候我就有意把右手背到身后,别叫外人看出我总是点脑门儿。

  亲家母笑得像一朵花,说,楼下的邻居蒙在鼓里,还问我呢,你家孩子他爸怎么总是把右手背在身后,像是要搞“恐袭”似的。笑死我了。

  哎呀嘿。老平也笑,还跟恐怖袭击联系上了。

  气氛顿时轻松了。

  亲家母看上去能喝一点酒,也是点到为止。她借着难得的欢乐气氛唠起家常,大哥,上回我们聊过办老伴的事,我同意你的观点。你看看,你儿我女一家三口日子过得多好,打个比方,我若找一个后老伴,你再找个后老伴,这就多出两口人,又都是外人。将来我们老得不能动弹了,四个老人叫孩子咋办,分明是给孩子添累赘嘛!

  老平垫一句,大妹子说得对,咱不能给孩子添累赘。

  话投机,亲家母渐渐涉入深水区。女婿说,你伺奉他妈十几年,又当爸又当妈,至今他历历在目。你是个好丈夫,也是个好爸爸。他总和我女儿说不能亏待老爸,眼下最要紧的就是不能让你总住在地下停车场,所以他们决定买一幢大房子,能容下全家的大房子。

  哦?老平愣了个神儿,儿子还没跟他说过这件事。

  北京房子贵这谁都知道。亲家母说,我来北京那天就决定将余生交给女儿女婿了,我就这么一个女儿,将来养老不靠他们靠谁?所以,我也毫不保留,决定把老家的房子卖掉,卖房钱加上手头存款三十万都交给女儿,虽然少了点,也算为我们的大房子倾注了全部。

  亲家母这是在向老平表白,也是要他口供。老平在东北也有房子,存款比亲家母多,他借着酒劲儿拍了胸脯,大妹子,你一个人能把女儿培养得这么优秀就很不容易了,你能对我儿子做出这么大的贡献让我感动。你把自己的全部都奉献给了儿女,我还差啥呀?

  大哥,都说你们东北人敞亮,我认可!

  两人聊得正欢,微信却跳出来捣乱。老平开始听到微信提示音故意不看手机,架不住嘀嘀声连成一串,亲家母看不下去了,说,你看看,谁的微信这么急?

  老平刷了一下屏幕,感觉手机要炸锅。他看到七八个同学给他发来私信,每句话中都有雪北。他坐不住了,给亲家母说,我们矿里要搞同学会,吵吵闹闹的。起身走向阳台。

  在阳台上,老平被搞晕。同学们发微信问他,雪北究竟怎么啦?这个要他镇静,那个要他保重,弄得他一头雾水。最后到群里去查看,发现只有雪北发的一条语音,摁开一听,居然说的是他。雪北说:谁要再说我儿子是老平的,我就上法院告他。

  老平被吓到,怎么突然冒出这种话,简直胡闹!

  群里的同学都听到了雪北发的这条语音,谁也没接雪北的茬儿,都跑到他的微信里问雪北这是干什么?他急火攻心,脑袋一热就把电话打给雪北的儿子,想从侧面问一问雪北到底怎么啦,怎么平白无故发这样一条语音?

  贺叔,我妈脑梗,小脑萎缩。雪北儿子说,她胡言乱语,你别挑她。

  老平瞬间听到了巨大的爆炸声,像瓦斯爆炸,在他内心。怪不得,雪北在群里总是颠三倒四,原来是这个病给闹腾的。老平心里装不下事,仿佛雪北已经站在悬崖边,若不能把她拉回来,这个世界就再也没有雪北了。他马上把电话打到长春,给大港通报了与雪北儿子通话的情况,让大家别怪雪北。也许他情绪激动,说话分贝超大。客厅里的亲家母不知他这边出了什么事,靠近阳台的地方问他,大哥,你没事吧?

  老平意识到亲家母听到了电话内容,急忙致歉,吵着孙子了吧?同学会牵涉到一些矿里的事,那啥,我去楼道里跟他们讲。离开阳台,匆匆穿过客厅,推开房门走了出去。亲家母在他身后说了什么他也没理会,很快走进了楼梯消防通道。

  老平从楼道返回儿子家的时候,孙子已经睡下。亲家母洗过澡,吹过头,敷过面膜,坐在沙发里等他。他与她对上目光那一刻,重温起家中刚才的情景——那一桌本该是定情的夜宴与即将出现的良辰美景烟飞云散,突如其来的雪北让他坐了一次过山车。

  亲家母起身,问,大哥,事都办完了?

  哦。他应一声,没跟她解释什么,她也没再问什么,提醒他说,大哥,天不早了,你冲个凉也睡吧,明儿还要上早班。说完,返回卧室,关了卧室的灯。他没有去洗漱间冲澡,坐在沙发上,心收不回来。室内开着空调,他浑身一个劲儿地冒汗。

  刚才,亲家母、孙子都被他忘到脑后。此刻,耳边回荡着一个女人唱歌般的南方话,眼前闪动着她带电的眼神,还有她脸上如灯晕般的羞晕。不舍,愧疚,眼泪顺着脸和腮畔噗哒噗哒滚落下来,伴着轻轻的抽泣。这细微的声音竟被亲家母听到了。

  轻轻地,试探着,她来到他身边。大哥,你这是怎么啦?

  他用手捂住脸,想掩住难过,话却从心底涌上来。大妹子,我感觉对不住儿子儿媳,对不住你呀。我看出来了,儿子儿媳已经把我的后半生都安排好了,我也知道,我们一大家子人在一起,会非常圆满。可是……我只能对你说声对不起了。

  亲家母悬起心,大哥,你遇到了什么难心事?

  老平摸出那块灯牌,说,大妹子,我对你是说了谎的。这不是我的护身符,而是我和那个叫雪北的女同学初恋的纪念。

  亲家母马上说,女婿已经跟我说过了,她后来嫁给了矿长的儿子。

  这么说亲家母在他出去的时候跟儿子通了话?

  不,是我逼她嫁的。他向亲家母道出实情。当年不是雪北背叛了他,而是矿长的儿子对出落成矿花的雪北死缠烂打。雪北的父母来到贺家,两家老人坐到一起商量怎么办,却找不到应对矿长与儿子对雪北步步紧逼的办法。最后,雪北决定与他私奔,逃离虎口,逃到外面去与他结婚,过一辈子,但到最后一刻是他放弃了。他们若真的逃走了,留下双方父母还不是被矿长报复吗?所以说是他逼雪北嫁给了矿长的儿子。

  雪北大姐现在怎么啦?亲家母的心落不下。

  老平说,她患了脑梗,小脑萎缩。

  刚才在楼梯消防通道,他就像一个为亲人操作水滴筹的事主。他与大港通话后,大港给群里的每位同学发了一封私信,通报了雪北患上脑梗这件事。大港说,人患疾病,缠身的是病魔,不能怪患者。作为同学,我们该为雪北做点事。大家抛开同学群私下串联,很快商定这个周日一同返回矿里举办一次同学会,主题是“看望雪北,每人一方”。每位同学选择一个最好的最适合的治疗方子,汇总到一起交给雪北的儿子,不信这病治不好。老平非常感动,好像患者是他,他给同学们群发了一条:“超赞,我提前回去迎接大家!”

  听到这里,亲家母毅然决定这个周日带孙子和老平一起回矿里。

  不!老平说,我自己回去。

  也许我会帮上你的。亲家母还没明白他的意思。

  谢谢你,大妹子。老平说,今天晚上的事就像突如其来的一场暴雨,让我在电闪雷鸣中看清了最真实的我。说着掏出手机,翻出他与大港的微信给亲家母看。

  大港:老平,告诉我,你究竟怎么想?

  老平:脑梗患者会渐渐失去思维能力,产生语言障碍,啰嗦重复,多疑自私,临床治疗效果并不好,需要精心护理,饮食上调节,精神上关怀呵护,生活上要进行特殊照顾,这些由谁来做?雪北的儿子每天要上班,自己家还照顾不过来。我想,如果雪北和她儿子同意,我就留在雪北身边,兑现同学们提供的每一个方子。

  大港:老平,你太伟大啦!我代表全班同学支持你,全力帮助你!

  身边出现抽泣声。老平见亲家母捧着他的手机抹眼泪,动情地说,大妹子,我是采煤出身,就觉得人到晚年总得对自己有个交代。这辈子我最大的心愿就是还上欠雪北的情,现在我还无法预料,病中的雪北和她儿子以及婆家会不会拒绝我,但我有思想准备,无论怎样我必须走出这一步,在有生之年完成这个心愿,也不枉在世上走一回。

  亲家母匆匆去卧室取来那本书,你带着路上读一读,祝福你!

  我读过了。老平说,但愿天下的有情人都能打开心结,终成眷属!

  亲家母抽泣着拥上来,紧紧地抱住了他。他没有拒绝,就像拥着雪北一样,感觉着一颗心撞击另一颗心的力量。

绿 车

在驾校,我骂过老牟“咸猪手”,一到换挡右手乱摸,就是摸不到排挡杆。我把他撵下去,换上小鲍。老牟耷拉脑袋蹲在地上,六十岁的人被我训得没了尊严,若非学车他绝对不能忍。事后,我过意不去,给他说,开车是人命关天的职业,我恨铁不成钢!他一副恨不能宰了自己的样子,谢谢老弟!老牟不管我叫师傅,叫老弟。他比我大几岁。

  小鲍是拆二代,玩咖,一个穿帽衫、挂耳机、脚蹬涂鸦鞋的女孩,还耍烟儿。来驾校学车的年轻人抱团,一起去撸串儿,K歌。我和老牟从不参与,理由是“老年不宜”。

  老牟是外省人,投奔子女来到北京,学车是发挥余热,拿到驾证后接送孙子上幼儿园。半个月练下来,老牟为自己的驾驶能力堪忧,压力很大。他说儿子刚刚换了一部新车,旧车闲置在家,留给他用。孙子两岁半,九月一日就要上幼儿园。他恐怕自己拿驾证的速度赶不上孙子入园的进度,B计划是拿不到驾证就先找一个代驾,拿到驾证再换掉代驾。

  练车中间休息,小鲍与几个年轻人凑到一块侃车,他们的嘴像高速公路,奔跑着玛莎拉蒂、捷豹、斯柯达。这时候,老牟蹲在地上,一只手托着额头,一不小心打起盹,伴着轻微的鼾声。我拍拍他肩膀,他激灵一下,蒙登地四下看。我说,怎么你总犯困呀?开车总犯困可不是好事,那是潜在的杀手呀!

  老牟最怕别人嫌他开车低能,拉硬说,我从不犯困。

  我笑,你蹲下不到一分钟就打盹,还不犯困?

  老牟这才说,我昨夜没睡好。大街上有一伙年轻人飙车,可劲儿轰油门,排气管子像迫击炮,吵得一条街不得安宁。真不明白,这些人啥心态呢?

  我说,这叫炸街。人家玩的是激情,追求的是速度。

  老牟很生气,最好到另一个世界激情去,不影响别人行不行?

  不行。我说,像演员,怎么能没有观众没有听众呢?孤芳自赏多没劲!

  老牟突然暴怒,没想到他也会骂人,嘴够损。啥叫激情与速度?我理解就几句话,晚上炸街党,白天火葬场。不作就不会死,白发人送黑发人!

  我怕老牟的话刺激到小鲍这帮年轻人,给他说,老哥,咱们这个年纪都被划归为老龄化人口,千万别看不惯年轻人,世界这么大,不能什么事都顺着咱们的心。

  一股巨大的声浪排山倒海而来,一辆双门双座法拉利停在练车场外。小鲍抓起手包给我说,教练,我请假跟朋友出去玩一会儿,明儿见。鸵鸟一般朝法拉利奔去,敏捷地跳上车,染着红头发的男车手一给油门,法拉利如火箭喷烟发射一般开走了。

  现场的年轻学员发出一阵尖叫声。有男学员在谈小鲍。

  那是她男友吗?

  应该是玩伴儿吧。

  老牟看看我,小鲍的朋友是绿色和平组织的吧,没见过法拉利是绿色的呀!

  我笑老牟,你逗咳嗽呢?人家明明是红色法拉利嘛!你色盲还是色弱?

  老牟内心受惊,用揉眼睛来掩饰,说,我进驾校体检过关了,不是色盲,也不色弱。刚才是眼睛花了一下,晚上没休息好。

  我说,你得注意休息,年纪在这儿呢。

  老牟应口,谢谢老弟提醒,我一定注意。

  第二天,老牟请事假没来,小鲍倒是准时来到驾校,拿出她的手机,当着我的面翻了几翻,然后递给我看。你看,我昨天晚上被骂翻了。

  她的手机收到无数条短信:开得好一身灰,开不好一盒灰。建议在中午炸街,早晚要出事……

  我毛骨悚然。谁发给你的?

  小鲍苦笑,都是水军发的。四下看看,小声说,我怀疑老牟,但没有证据。

  你可别冤枉好人呀。我说,老牟给人的印象像一个进城带孙子的乡下人,实则不是,人家也是退休干部。他恨炸街党不过是嘴上会气,哪里会找什么水军?

  小鲍为自己喊冤,我不是炸街妹,偶尔玩一两次罢了。

  我说,老牟今天请事假不来了。明儿我私下问问他。

  算了算了。小鲍说,明摆着,搁谁也不会承认。你要问了,会影响我们的关系,你就装着什么也没发生吧。我已经换了新手机号,想骂我也找不到地方骂了。

  现在的年轻人有自己的处事方式。好吧。我说,我就当什么事也没发生。

  我没跟老牟提起这件事,换了手机号的小鲍再也没收到这类短信。从驾校毕业,小鲍如愿拿到驾证,老牟科目二、科目三挂科。我与驾校的合同到期,也离开了驾校,赋闲在家。

  七月的北京持续高温,炎热让人身心膨胀,烦躁。老牟雇了私人教练还在埋头苦练,几次邀我过去看看,我不好再推辞,打了一辆车去看他。老牟觉得跟我挺对撇子,总想和我聚一聚。这次去,我做好了喝酒的准备。

  老牟练车的地方在燕郊,让我很意外。一块停建的高尔夫场地,四周罩着高高的绿色防护网,里面有一块场地画着倒车入库、侧方停车、定点停车、直角转弯和曲线行驶,只有老牟一辆车在练习。私教是个中年人,在指导老牟练出库向左——换1挡,打左转向灯,直行至肩膀过库角后向左打满方向。老牟则令人刮目相看,俨然一名老司机。

  老牟见我进入场地就停车不练了,快步朝我奔过来,与我握手。从五月到七月,老牟闷头在北京的高温下练车,驾驶技术大有长进,人也被晒得黝黑。他摘下墨镜,说笑间三道抬头纹展开,皱纹深处未被阳光晒到的白沟露出来,加上一道细弯的竖纹,脑门儿上出现一个白色的“王”字。我夸老牟状态调整得很好,有了王者之气。老牟喜幸,说,老弟你抬举我。然后给陪练说,这是我驾校的师傅,我就叫他老弟。一会儿一起吃个饭吧。

  我与这位陪练握手,客气几句。他给老牟说,你们老哥儿俩难得相聚,好好聊聊。我正好有件事还没办完,先回去了。又冲我点个头,直奔场地边一辆灰不溜秋的摩托车去了。转眼,他骑上摩托车,叼着小油门,一颠儿一颠儿地离开操场,消失在防护网外边。

  走,我们找个地方说说话。老牟说。

  我随老牟走出被绿色防护网圈围的操场。

  附近有一家小餐馆,里面有空调,既干净又清静。老牟问我想吃什么,我说随便,别点多了吃不了。老牟说,我两年没碰酒了,今天高兴,咱俩喝几杯。我说,好,少喝点,适可而止。老牟看看菜单,点一只烤鸭,几个配菜,一提啤酒。我说,老哥,说实话,最初一搭眼我还以为你是进城带孩子的农民呢,没想到你这么有能量。

  老牟露出一丝警觉,怎么讲?

  我说,你能在帝都借到这么大一块操场练车,能量还小吗?

  老牟笑起来,我们县驻京办主任是我从前的部下,是他帮我联系的。我问,你退下来之前做什么?他说,七品芝麻官。掏出退休证给我看。原来老牟退休之前是县人大主任。老牟补充一句,此前是一县之长。

  七月的这一天,我和老牟酒逢知己,开喝,开聊,渐渐放开了。老牟先问起小鲍,你们还有联系吗?我说,有微信。小鲍开一辆敞篷甲壳虫到处跑,无聊了就停下来随便跟一个朋友聊几句。我感觉像她这种年轻人比外星人还难以捉摸。

  老牟说,我们没联系。

  我就找出一段与小鲍的微信聊天记录给老牟看。

  一张美国女孩的照片。下面写了几行文字:

  出生在美国路易斯安那州的艾丽莎·卡森将乘坐马斯龙的龙飞船飞往火星。她决定此生不结婚也不生子,也不再回到地球,将一个人在火星度过孤独的科研余生。

  我:怎么啦,你也想跟她一起去?

  小鲍:肃然起敬,望尘莫及。

  就聊两句,马上快闪了。我说。

  老牟不再聊小鲍,而是关注起要去火星的这个美国女孩。他说,我觉得联合国应该立法禁止这个马斯龙搞这种事,也许这位美国姑娘是自愿的,是高贵的,但科技的发展不应以人类的全体惆怅为代价。为什么不可以等一等?等到条件更成熟的时候再搞?我承认,人类发展到今天,总有一些高贵的灵魂,可是,这个美国姑娘一个人留在火星上,将永远不会返回地球了,这不让整个人类揪心吗?

  我说,你也不要太当真,也许这是有人故意制造出来的新闻博人眼球,这个美国姑娘只是一厢情愿的想法而已,SpaceX距离发射火星载人航班还远着呢!

  嗯。老牟说,换个角度说,把一切烦恼都扔在地球上也是一件好事。

  怎么,又遇上烦恼了?我半真半假。

  我就这么一说,竟诈出老牟一桩隐私。他从T恤口袋掏出墨镜叫我试试,我戴上镜子试试,这是色盲校正镜,怎么,你是色盲?

  老牟叹气,不知是视物变异还是我眼睛出了问题。那天,他看见小鲍男友的法拉利是绿色的,我说是红色的,他就多了心,怀疑自己患上色盲症,所以第二天他就请了假,去眼科医院检查,于是就戴上了色盲校正镜。

  效果怎么样?我问。

  老牟练的这辆车就是儿子淘汰的红色马自达,他不戴镜子看就是绿色的,戴镜子看才是红色的。他说,反正我体检报告也过了,现在我戴着色盲校正镜开车跟正常司机一样。你可千万别举报我,让我拿不到驾证呀!

  我只能顺情说好话,我说绿车吉祥。在汉朝,绿车名皇孙车,天子有孙,乘之以从。老牟笑起来,老弟,你真有学问。好,借你的吉言,咱俩今晚整几杯。

  次日清晨,我发现自己在家里,昨夜喝了多少,怎么回来的?我正在审问自己,老牟的电话就到了。兄弟,昨天没少喝,我都断片儿了,咋回的家呀?

  我装作清醒,老板娘给咱俩每人叫了一辆车。

  噢,对,我想起来了。老牟随声附和。似乎从电话里就能闻到在他肚子里发酵一夜的酒气,或是我的酒气。老牟试探着问,兄弟,昨儿我话多,说什么过头话没有?我也在想,自己昨天是否失言?这是喝酒人酒后的一个通病。我说没有,一切正常。老牟压低声音问,小餐馆会不会偷拍或录音?我就笑,过气之人,谁拍我们干嘛?老牟干笑两声,又聊了两句就挂了。这个电话让我看出老牟有一点心虚。我给自己沏了一杯清茶,坐下来,一边品茶一边回想,翻了翻手机,发现昨天和老牟吃饭期间还给小鲍打了一个电话,莫非叫了她的车送我和老牟回家?我想再给小鲍打个电话问个究竟,却没打,担心我们酒后丑态百出被小鲍见笑,老脸没处搁。算了,有事小鲍会打电话来,她若没打,就是没大问题。我继续追想我和老牟在酒桌上都聊了些什么,渐渐想起来,聊过色盲症,又聊起学车。

  老牟借酒感慨,坐了一辈子车,都是别人给咱开,咱坐现成的,没想到有一天要自己学开车。社会发展太快了,你想慢慢学都不行。就说我们的小县城吧,连红绿灯都没有。这里小汽车遍地都是,街两边的人行道都画上停车位,晚上人行道上都被一辆辆小轿车占满,人们只能在车缝里穿行,这个世界车挤人哪。

  我说,你也是,在位时就应该把驾证拿到手,退休后来北京就能开车接孙子。你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拿驾证容易得多,何必非来北京受这份罪?

  老牟说,我走的也是这个路子。还差一年退休,身边的人都劝我抓紧学车,搞来一辆车给我专用,司机天天陪我学开车。一切都在按部就班进行,没想到会出岔子。

  我见老牟伸手揪了下头发,预感到事情不简单。

  也许是我心理素质差吧。老牟自嘲,两件事,影响了我。

  老牟说还没有学车的时候,他的一个副手突然间失联,人间蒸发。副手的妻子孩子都在国外,反贪局通过各种渠道调查,没有他出境的记录。又查他是否贪腐,也没查出问题。最后怀疑他被人暗害,侦破了一段时间也没结果。就在老牟开始学车的时候,县里有一座中型水库清淤,吊车从水库大坝下打捞出一辆小轿车,里面有一男一女两具尸体。经辨认男的就是老牟的副手,女的是副手的情人。老牟说,我真不该去现场看,可那是我副手,不去情理不通。现场就如一部惊悚片,那个场面印在我脑子里挥之不去。我学车,正开着车呢突然就会想汽车会掉进水库,身上就突突突抖起来,莫名其妙。

  我在酒精的作用下有一点卖弄,握起拳头给老牟看。人的心脏只有拳头大,阴影留在心上,危害可比拳头大多了。老牟承认,要没有心理阴影就不会出后面那件事。

  一天傍晚,老牟和他的司机去乡下练车回来,拐过一个山弯,从路边的小路上突然闪出一辆自行车,老牟手慌脚乱,来不及刹车,眼睁睁地撞了上去。

  我屏住呼吸,严重吗?

  老牟吐一口气,死了。

  气氛凝固了一会儿。老牟这才回答我前面那个问题,你说,我还敢在县里开车吗,那会引来多大的舆情呀?我躲还躲不及呢。我没有问老牟交通肇事案是怎么处理的,是不是由县财政对死者进行了赔偿,司机是否为他顶了包。老牟自己说,他为此事付出了代价,挨了处分,提前退下来,发誓再也不碰车。但话锋一转,又开始骂儿子,骂儿子不争气,北京的工作、房子与车子,都是老牟一手办的。老伴过来带孙子,老牟也死撑面子,答应儿媳将来由他接送孙子上幼儿园,没想到考个驾照这么难。最后,双手捂脸呜呜哭起来……

  老牟补考那天,北京依旧是高温。我特地去为老牟助阵,先考科目二,后考科目三,老牟没白加练,两科都顺利过了。老牟一高兴竟然流泪了,直呼谢天谢地谢祖宗。这一次我请老牟吃了饭,但没有喝酒庆祝。老牟说,我问过了,一周后就能拿到驾证。我孙子九月一日上幼儿园,还有一个半月时间,拿到驾证我就要抓紧时间熟悉路段,每天开车从家里到幼儿园往返几次,把路跑熟。我逗他,祝他开绿车一路绿灯。他笑纳。老牟拿到驾证后有一周电话打不通,半个月后我们才通了电话。他说,他手机丢了,买新手机,要回原来那个号折腾一周。现在,他每天早晚两次开车熟悉路段,我说这是上下班高峰期,你可以避开。他说每天接送孩子正是上下班高峰期,我要适应这种情况。哦,你想得真周全。老牟说中午他也要跑一个回来,有时幼儿园只上半天课。我叫他劳逸结合,别太辛苦。

  八月底,我每天早晚两头散步,中午开着空调睡个午觉。一阵手机铃声把我吵醒,一接听对方居然是交警。您好,请问您是牟宪臣的表弟梁先生吗?

  牟宪臣?噢,老牟。我应道,是,是,有事吗?

  交警说,请您到××交通中队来一趟。然后告诉我中队所在位置,就挂了电话。

  这是怎么啦?我悬着心,打了一辆车急急忙忙赶到交通中队,见老牟的红色马自达停在院内,坐在屋内的老牟见到我后一脸尴尬。我惊讶地发现,老牟变了一个人,脸面光亮,额头与眼角皱纹拉平,整个人年轻许多,但面部表情显得生硬,还有点肿胀。整容了?

  接待我的交警严肃地给我说,您表哥今天开车在幼儿园前的十字街等红灯,等着等着就睡着了,造成十字路塞车。我们给他做了酒精测试,他并没有喝酒,我们担心他身体有什么问题。请家属来就是向您交代一下,必须带他去医院做个全面检查,如果身体不适,千万不能开车上路,这很危险,您明白我的意思吗?

  明白,明白。我感激道,谢谢您,谢谢您。

  我把老牟从交通队领出来。他很内疚,老弟,天太热,不知咋搞的我在车里睡着了,真不好意思,让你大老远跑一趟。我说,我倒没事,但你可得注意了,我早就提醒过你,开车总爱打盹是潜在杀手。老牟说,你放心。听说喝红牛功能饮料治犯困,我明儿搬几箱放在车上。我笑了,问,交警没扣你分罚你款?老牟说,我以为会扣分罚款,但没有,只对我批评教育。老弟,交警本来叫我儿子或儿媳来领我,我撒谎说他们出差在外地,说啥也没给他们电话号。交警说必须由家属领你回去,我就编出你这个表弟。为啥,如果是我儿子儿媳来接我出去,那我就太没面子啦。谢谢你。

  老牟说话的时候我一直盯着他的脸看,看得他不好意思,用手摸了摸脸。说,你看出来了?唉,孙子嫌我老,正好儿媳开美容院,就拿我当了实验品,有点愣是吧?我奉承说,挺好,挺年轻。老牟要开车送我回去,我扯谎说孩子今晚要吃烤鸭,地点就在这附近,吃完我就坐孩子的车回去。这样,我们就在交通队外面分手了。

  九月一日,北京高温35℃。我躲在家里一天没出门,想着老牟接送孙子成功后会向我报喜。果然,晚饭后有电话打进来,第一句话却是,师父,求您帮我个大忙。

  谁?没听出来。我觉得声音耳熟,又想不起是谁。

  师父,我是杨跃。

  是一个学员。我马上说,什么忙,要我怎么帮?

  杨跃说,我开大货跑长途在外省,驾证被扣了。求您儿子想个法子帮我要回来。

  我立即声明,我儿子没这个能力呀。

  他叫起来,您儿子不是交通运输部的吗?

  天哪!带杨跃那期学员的时候,我拎过一个纸口袋,上面印有“交通运输部”字样。纸口袋是儿子带回家的,我觉得扔掉可惜,就用来装一些教材。杨跃关注过这个口袋,问我,师父,您儿子是做什么的?我说儿子回家从来不谈工作,我也不好问。杨跃嘴贫,背后说我蔫土匪。这句北京话的意思是不爱说话但心里有数的人。

  我说我真不知道我儿子从哪儿拎回这么一个纸口袋。

  杨跃又急又恼,师父,这个忙儿您无论如何也得帮我,我是正义的。您别搁电话,听我给您细说。我拿到驾证后在北京代驾,挣得太少,就回老家廊坊跑长途,跑长途最怕私设的路卡,还有假交警。最要命的就是罚款,罚多了这趟就白跑了,不交罚款人家就扣证。时间长了,跑长途的司机就想出一个对策,做了好几本以假乱真的驾证带在身上,遇到假交警就交假驾证,反正也不要了,不交罚款就行。今儿我又撞上交警,一看就是假的,就把一本假驾证递给他,没想到这次遇上了真交警,当场验出我是假证。跟您说,遇上真交警我就像遇到救星一样,我说可找到组织了,立马将真驾证递了上去。还跟人家抖机灵儿,说我用假驾证对付假交警。这下坏了醋了,明明有证却使用假证,罪加一等。我的车给扣了,罚款两千元钱,还要吊销驾证,我现在就像无头苍蝇一样没有方向,求您帮我这个忙吧。

  我怎么跟他解释他都不相信,一直缠着我。我真不知说啥好了,只有一个办法,掐断电话立即关机,原地喘了半天粗气。怕杨跃再纠缠,我三天没开机。

  三天后天空中阴云密布,看样子有一场大雨。我打开手机,收到九月一日晚老牟给我发来的短信:怎么没开机,咋回事?向你报喜,我接送孙子成功。从家到幼儿园这条路我已经驾轻就熟,车在我手里就像一只乖巧小绵羊,让它往东它不敢往西。开机后给我来电话。我正要给老牟打过去,手机来电,竟然是小鲍。师父,怎么你一直不开机?

  我说,一个学员缠着我帮他忙,我帮不了。气得我关了机。你有事?

  还有事?出大事了!小鲍说,老牟没了!

  我用一只手捂住胸口。怎么会呢?

  小鲍说昨天下午四点钟,她手机突然响起,一接听是老牟在电话里大口喘气,说,我胸闷,心绞痛,快给我叫救护车,我在××幼儿园前边的十字路口。小鲍吓坏了,拨打120后再拨老牟,电话已无人接听。她开着车赶到幼儿园前的十字路口,见老牟的红色马自达停在街边,像趴在那儿的一只红色的大龙虾,车门敞开,人去车空。她又给那辆120救护车打电话,对方说老牟已经走了。他手机里有家属的电话,家属已经到了医院。小鲍问,是他三十多岁的妻子吗?对方说是,小鲍害怕见那种场面,没敢去医院。

  你说什么,他三十多岁的妻子?

  嗯,我见过。

  你见过?怎么可能??

  怎么你忘了?小鲍说,你们俩喝多那天晚上,你打电话叫我去接你们。我先送你,后送的老牟。我送他回家的路上,他跟我说对不起,那些骂我的顺口溜都是他编的,然后找水军发给我。他之所以痛恨炸街党,是他三岁的小儿子每晚都被巨大的轰鸣声吓醒,作病了。我说,你醉了,你怎么会有三岁的小儿子?他说,你跟我上楼,慰问一下这个被炸街党摧残过的孩子。我送他上楼,见到一个三十几岁的女人,还有那个在床上熟睡了的小男孩。

  真的假的?我不相信。

  师父,我声明我不是狗仔队,但我把老牟的“黑档案”扒出来了。小鲍说,他儿子根本不在北京,在国外,孙子都上中学了。他老伴前五年去世,他娶了家里的小保姆,怕当地舆情对他不利,就躲到了北京,他在北京有房子。

  没想到老牟对我隐瞒了这么大一桩子事。我想去医院看一眼老牟,如果我举报他是色盲症,能救他一命吗?

  师父,我决定了。小鲍突然说,我决定去一趟美国。

  该不是去路易斯安那州吧?我说,你别刺激我,我心脏不好。

  你猜对了,我就是去找那个要去火星的姑娘。

  跟她一起去火星吗?

  没想好呢。

  想好了一定要当面告诉我。

  为什么要当面呢?

  见最后一面呀。

  小鲍在电话里突然放声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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