插图:包 蕊
甘布坐在大门洞里看书,此处是老城特有的那种院子,狭长幽深没完没了,乱搭乱建乱七八糟的屋子里住了许多人家。在别人看来,“甘布在看书”这件事显得比较可笑。他总是在看书,看那些教材、辅导材料、词典。可他的成绩一直停留在全班的“尾巴”上。“尾巴生”,也不知谁想到的这个倒霉的词汇,让人腻味又难受,让人想起一条整天钻在墙角洞穴或地沟里的大灰鼠油汪汪的大尾巴。太难听了。可老师们嘴里一个劲儿地叫,好像他们喜欢嘴里叼着根油汪汪的大尾巴。
他的父亲甘五林,认为甘布不处在“尾巴”上那才叫人奇怪,对他没有太大的指望,从来不在学习方面指责他。他妈何玲面对他的成绩顶多嘀咕几句,从不把主要责任一股脑地推到儿子头上,就像街道上不少父母那样。她比较有自知之明,比较谦虚,将甘布当“尾巴生”的根本原因归结为门风不好。怎么能好呢?甘五林大字不识几个。她自己小学也没毕业。
甘军和甘艳则是两只苍蝇,只在家里有点荤腥时才回来叮一叮。他们分别是甘布所谓的哥和姐,每次回来,他们都要吵闹一番,然后气哼哼或得意洋洋地飞走。甘军一度在市剧团里跑龙套,这是何玲托了她三姑的外甥媳妇家的人把他塞进去的。甘军总共干了多长时间是个未知数。有次何玲去那儿找他,剧团人说他不在那里工作了。什么时候不在的他们没一个能说得上来的。甘军守口如瓶,从不透露自己在干什么。很多街坊怀疑他是和一群人在商场里割包。谁要敢质询他,就得吵一架。要是街坊有这方面的疑虑,就能得到甘军的一通破口大骂,而且他还会掏出一把弹簧刀以助声势。
甘五林总嘟囔:“管他做啥?你就等他有朝一日吃一颗二毛五就是了。”那个时候一颗手枪子弹的价格是二毛五。甘艳油头粉面、搔首弄姿,宛若一只嗡嗡叫的金色苍蝇。吵架时,他们对甘五林什么都敢骂,正如从前甘五林揍起人来什么都敢使。他抓到什么是什么,往儿女们身上猛烈倾泻。甘军、甘艳、甘布身上都拥有甘五林制造的伤疤。目前,甘艳与和顺街一个小门市部的小老板同居。甘五林和何玲觉得丢人,拒绝让甘艳回家。甘艳便同小老板时常骑着摩托车在德福街上招摇过市,恍若苍蝇飞过街道。
有这样的表率,你能对甘布有什么非分要求?不跟着他们学坏就值得庆幸了。何玲如此谦虚地认为。她看到甘布在门洞里看书,有些高兴,又叹了口气。这时有个人推着一辆自行车站在门口问:“甘师傅呢?修不修自行车?”何玲说:“哎呀,他出去了,今天是修不成啦。”那人就走了。何玲对甘布说:“有空让你爸教教你修自行车。你看修车的生意蛮不赖哩。”
“他啥时候回来?”甘布瓮声瓮气地问。
“大概就是晚上,说好是晚上。”
“甘米回来就不回去了?”
“不回去了,”何玲说,不知道为什么有点生气,“回去做啥?这回不送她回知津镇了,再也不回去啦。”
甘布用手拍打着教材。他的手又黑又脏,手指甲里一片片的全是污垢。他的教材正像他的手,污秽不堪,书页翻卷得像一堆破烂。有一次甘五林上厕所,不经意地撕了两张。事后甘布很认真地把那两张抄上,用糨糊粘在书里。现在那两页也是破破烂烂的。
昨天甘五林在大门洞里饮酒。邻居因为甘五林给他修车而兑了酒,甘五林兑豆腐干。甘布蹲在一边听甘五林在那儿酒气熏天地介绍:“……明天我去接小妮子回来。就是明天,不是后天也不是大后天,我明天就把小妮子接回来啦。送去五年了,也不是长法,对吧?前天我哥守在镇卫生院的电话机边,我给他打了电话。我哥说你让甘米再住几年也没事么。他是不在乎小妮子在那住多久的。我说那不是老让你操心?这两年手头略微活泛点儿啦,不比五年前。那时候实在没办法,就像闹肚子拉稀屎憋屁股门儿是你能憋吗?我哥是个好人,天上地下第一号的好人。当时一听家里困难,一句话也没说,就把小妮子领回去了。他当时也困难,但不像我这么难。一家七张嘴都要吃饭。别人说应该把我娘送去,我觉得不是这个理,七老八十了经不起折腾。再说我落个啥名声?我娘在城里一辈子临老我把她打发到乡下去?这个事简直不能商量,不能想。我嫂子心眼小,我娘送去说不定咋被她折腾。所以说,我宁愿把小妮子送去。为这事我可是一辈子感激我哥,他不把小妮子领走小妮子会不会饿死呢?谁知道?哎呀,要是我哥叫我替他死我现在都愿意,我这辈子是没法报答他啦。两年前,我去了趟知津镇,我在那儿看见小妮子挑着担子往地里挑水,浇红薯苗。满桶水她挑不动,她的桶里装的只有小半桶水、一点点水,小妮子愣是一颤一颤往前挑着走。我嫂子看见我来了,就不好意思地让小妮子放下担子她来挑。我说嫂子你啥也别干,让小妮子挑吧,你们养活她她就得干活儿,总比养活一条狗强。
“我说的全是真话。这个从小吃苦呢,对人是有很大好处的。我们家那俩混蛋王八蛋就是从小娇惯坏了,现在变成了两个杂碎。早知现在,当初我就得把他们捏死……我就硬是让小妮子挑着水。可是我眼里不知怎么着啊就落泪了,我就专门到镇上给她买了个锅盔夹肉回来。小妮子吃得香啊,那样子像是这辈子第一次吃肉一样。不瞒你说,这几年这事成了我一块心病。外人怎么看我?我这种没本事的人是不是该杀了喂狗?是不是该往拉煤大车轮胎下边一钻一了百了?你们都不说啊,但是瞅我的眼神就是那样的,让人恨不得离开这个难受的世界。可我要是离开了,还有谁能把小妮子接回来?这怨谁?还是怨自己。自己真有本事还能把亲生闺女送到别人家寄养?想起这事我就于心有愧。哎呀,现在她都上小学三年级了,该回来啦。这都成一块心病啦,就好像有一条饿狗在我心里,每天在那儿啃啊啃、啃啊啃,啃得我都没有心了,我这身体里是没有心的懂吗?有时候夜里想着想着就坐起来直骂自己,扇自己嘴巴。把老婆都惊醒了。何玲也哭啊,亲生闺女能不想吗?这几年,为省那几块汽车票娘儿俩连见次面都没有。何玲平时节省啊,你看我穿的都是啥衣裳?甘布上学开运动会需要买条蓝运动裤,何玲给他的蓝裤子缝上白道道充数。好在这小子也从来不埋怨不吭声。甘军甘艳俩王八蛋不满意了就知道回来嚷。嚷嚷有啥用呢?把老子逼急了老子提根钢管把俩畜生揍得屁滚尿流。把他们揍死我就心净了,也为世界除去两个祸害。
“这几个儿女中,最听话的是甘米,甘布第二。哎呀,可能她从小就知道自己来到世上就是个累赘?四岁的时候,有人给我娘买了二斤红糖,我锁在厨房里。夜里我听见甘布的门响动,就起来查看。哎呀,甘布这小混蛋拉着甘米悄悄把厨房打开,钥匙可能是白天提前偷的。我倒要看看娘的他们谁敢吃,抓到证据,我的心和手都直痒痒,一想到揍人我就血撞顶梁直咽唾沫,我让他们有好果子吃……可是怎么着?昏黑里小妮子被甘布拉到厨房里,他们取了红糖瓶子蹲在地下,甘布抓了一把红糖吃,见小妮子不动手就抓给她吃。小妮子摇着头,甘布就塞给她,小妮子往后退着,蹲在墙角看甘布吃,尽管吞咽着口水但一口糖也没吃……哎呀,太懂事了……那次我把甘布揍个半死,又奖励给甘米一小勺糖。我看见她沏了一杯红糖水捧给甘布喝,这小子正昏死在床上,屁股都被我揍烂了。他居然美滋滋地无耻地把红糖水喝完啦……不说了不说了,想起小妮子我就难受,心口疼。厂里医生说我可能有心脏病,我也没去检查。检查干嘛?死了也就死了,一头畜生死了有啥可惜的?哎呀呀……”
甘五林一大早就出发了。他瘦长的身子像只大龙虾,像电视上的非洲难民。对呀,他的皮肤黑得冒油,街上有的人暗地里就把他叫“非洲难民”。他脱去上衣修车时肋巴扇上净是排骨。他的长手像蜘蛛脚。他星期六买了一些礼物,桃酥、紫菜,许多伤湿止痛膏。据说他的哥哥患有关节炎,一年四季叫苦连天。甘五林难过地推测:要不了三五年他就得瘫痪。上次他去知津镇时捎了些紫菜,被他们当作人间美味吃了个风卷残云。
非洲难民似的甘五林走后,苍蝇一般的甘军和甘艳就回来了。一前一后,好像约好了似的。这样有助于他们在家里闹时结成统一战线。甘军经常到甘艳的相好和顺街小老板那里蹭饭吃。俩人比赛着吹牛喝啤酒。有一次喝醉了,他们跑到甘五林家门口来骂大街。小老板骂甘五林狗眼看人低把他当作一个外地人瞧不起他。甘军大骂甘五林常年不让他回家不是他爹而是个混球。甘五林窝在家里不出去,活像一个坐着的死人。后来是何玲出去了。小老板就说:“对不起,丈母娘,今天失态。今天我俩喝了二十五瓶啤酒。”就拉着甘军走了。甘军这只灵活而无耻的大灰蝇,到处乱飞,到处乱叮,到处嗡嗡作响。甘五林一度是个苍蝇拍。现在他太老了,这只苍蝇却茁壮成长,肩膀变宽了,巴掌变大了,脸皮变厚了,浑身上下都长出毛茸茸的刺刺儿,仿佛不找点事就对不起自己这副德行似的。
甘军瞥见了甘布,拍了甘布后脑勺一巴掌。这一巴掌看似无意,实则很疼的。“还看书咧,尾巴。”他怪笑着说。他不知道自己嘴里叼着一条油汪汪的沾着大粪的大灰鼠尾巴。他是苍蝇。苍蝇不在乎嘴里有条恶心的老鼠尾巴。甘布皱着眉头不做声。书上的每一行字都在改变,变成了这样一句:甘军是一只大苍蝇。
甘布想,甘军并不知道书里骂他是只大苍蝇。这样想着,他有点得意地咧嘴笑了。他认为他同甘军之间存在着一场战争。这毫不夸张。甘军是无赖侵略者,而他是正义的防御者。从小甘军就趁甘五林不注意,抢吃甘布的各种东西,馒头、咸菜、面条,还有何玲给他的煮鸡蛋。能抢一点儿是一点儿。如果甘布敢告发,甘军就会伺机阴险地修理他,例如就像现在这样看似很轻其实暗劲儿很重地拍他的脑袋;例如捏他的手腕,这龟孙的手就像一把钳子一样。
还有一件让甘布无比伤心、无比愤怒的事。那是有一次,在一个学模范做好事的活动日,学校组织他们排队上街,事先要求必须穿白色的球鞋。何玲犹豫再三,摸了好多次她的破塑料小钱包,最后下了决心花四元九角钱给他买了双白帆布球鞋。真的白得就像刚刷完的墙一样,乳黄色的胶底,离鞋底那儿有两条蓝色的线条环绕。甘布穿着这双鞋想,我穿上了四元九角钱的鞋。走在路上,他觉得所有人都在注意他的鞋,并对之投以羡慕和惊叹的眼光。游行过后,那双鞋仍然洁白如新。有一两处细微的脏斑,或许是有人踩在路边的水洼里溅上的。甘布用白粉笔仔细地涂抹,直到斑点一点儿也看不出来为止。他把它小心地放进鞋盒里,决定有重大活动时穿它,平时呢,每星期可以穿一次。
当时甘军又对他进行了武力袭击。早上甘军尾随着甘布,在路上把何玲给甘布的一张卷豆芽海带菜的面饼抢走了。甘军攥着甘布细瘦的手腕,甘布觉得钻心地疼,手一松,卷饼就落在甘军的另一只手里。甘军一口咬掉了二分之一,嚼了两下又一口把另一半吞进嘴里。这只大苍蝇的嘴巴特别能吃。晚上甘五林就此事责骂甘军,后者哼哼着说谁让你们不让我吃饱呢?甘五林忽然操起一只方凳朝甘军砸去。凳子在甘军的右胳膊上四分五裂。如果不是他躲得快脑袋肯定要开花。甘军的胳膊骨折了,很长时间才痊愈。即便当时甘军打着石膏和绑带,甘布也很担心甘军又来报复自己,总是远远地躲着甘军。但甘军却一反常态并不试图接近他。后来,甘军看到甘布时,脸上不知为什么浮现出一种反常的鬼鬼祟祟的笑意。让甘布心里直发毛。他为什么那么坏坏地笑呢?答案几天后就揭晓了。那天到了甘布每周穿球鞋的时间,他打开鞋盒,忽然瞪大眼睛,号啕大哭起来。他看到每只球鞋白净的鞋面上都沾着几滴蓝墨水……
甘布无法报复甘军。不仅因为力气不如甘军,而且还因为笨。而甘军则是一只飞来飞去、扑朔迷离的苍蝇。你能捉到这样一只苍蝇吗?甘军还是一只疑神疑鬼无事生非的苍蝇。他在剧团跑龙套时,不知从哪儿弄来把破吉他。他非常骄傲,时常抱着它和几个二流子在街上转。其实那哪是什么吉他,共鸣箱的木头都开裂了,弦子也断了两根。甘布想,那就是一根柴火棍。后来甘军玩腻了,把它挂在屋子里,任由灰尘抚摸它。
那时甘米已经被带到乡下,甘布和甘米睡的那间又黑又潮湿的屋子里,又住进了甘军,本来他和甘艳住一个屋,当时都大了也不合适了。偶然有一天,甘军又想起那把吉他,取下来一看叫道:“妈的我的吉他怎么断了两根弦?”他完全忘记了原本就是断的。他认为是甘布搞破坏。也许他的忘记也是个阴谋,他借故挥舞着那把吉他在家里大吵大闹,说甘布这小鳖崽把他的吉他给破坏了,有人管管没有?说平时都冤枉他欺负甘布,如今甘布欺负自己却没人主持公道。家里人全都欺负他,瞧不起他,原因是他既不念书又挣不了钱。不能念书、不能挣钱要怪没人供他念书,也没人给他工作。他要靠着这把吉他考艺校当歌星,现在全被甘布给毁了,他的远大前程就此完蛋。
“你要赔我。”他对甘布大吼道。要不是甘五林在场,他可能会拿刀把甘布宰了。甘布笨嘴拙腮,想辩解却在这只巨大的绿头苍蝇疯狂的嗡嗡声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这只苍蝇往他身上拉了一堆屎,让他臭烘烘的,甚至把他的嘴巴都糊上了。
甘五林默不作声地抓起一只拖把,往甘布身上死命打去。拖把在柜子上打断了,甘五林又寻了个修车用的扳手。何玲吓得脸都绿了,像老母鸡护小鸡一样护着甘布。她的额头被甘五林扫了一下,立刻鼓起一个大青包。但她仍然顽强地护在甘布身前。后来邻居们把甘五林拉走了。甘五林攥着扳手咬牙切齿地叫道,“叫你们给我多事,全杀掉才干净。”甘军这只机灵狡猾的苍蝇,迅速飞走了。否则说不定扳手会很快落到他的头上。
从此以后,甘布经常做噩梦,梦见自己被父亲用扳手打死了。自己的脑壳被敲开了,流出黏糊糊的血和大米粥一样的脑浆。有一只人一样大的苍蝇在一边飞舞,落下来吞噬着。苍蝇的头却是他哥甘军的。甘布看着书,书上全是模糊的血和脑浆。
甘布闭上眼,在脑海里赶走自己的噩梦。再睁开眼睛,书页又恢复了原样。他又想起了甘米。她现在会是什么样子呢?都五年没见她了,眼前还是她小萝卜头似的样子。小萝卜头是男孩,不过他们都是和豆芽菜一样的吧。她生下来就和一根豆芽菜一样,据说只哭了几声就再也没有哭闹过。何玲是生了孩子不到半个月就去塑料制品厂上班了,甘米就被奶奶养着。她眼睛和腿脚都不好,用嘴巴把馒头嚼成糊糊摸索着喂给甘米。有一次她睡着了,有只野狗溜进大杂院钻进屋里竟然叼起襁褓把甘米叼走了。它把甘米叼到街上一个大垃圾堆边好像准备吃她的时候,来倒垃圾的人偶然看到了挥舞着棍棒把狗赶跑了。直到人们将孩子送回家里,惊醒了的老太太才知道发生了什么。那些天,甘五林喝多了,就会提着一把菜刀到处转悠,扬言要杀掉所有的流浪狗……现在是将要中午了,甘五林坐长途公共汽车应该到了知津镇了吧?甘米见到他会不会像自己一样害怕得恨不得躲到一个没人看得见的角落呢?
甘布忽然想起了什么,从地面上拿起一本字典来。那本字典也是页子翻卷,又脏又破。翻开,没错,里边在中间的位置夹着一朵叫不出名的、两个指甲盖大小的连着一条细梗的黄花。早已经干枯了,许多小昆虫翅膀一样的细碎叶片,还顽强地连在中间圆盘状的硬硬的灰色花盘上,好像一圈金色阳光。这本字典是早上看书时带到这里的,看似无意,但好像当时他头脑里有个什么东西在盘旋萦绕,他又捕捉不住。原来那个东西就是这朵小花啊。
那是甘米被带走前,有一次他带着她去河边玩。他们穿过老城的许多小巷,走过飘着大粪臭味的菜地间的小路,翻过高高的河堤,在河边玩了一下午。当时甘米采了一把这样的叫不出名的小花,有黄的、紫的、白的。甘布则跑到浅水里拉倒一些芦苇拽了不少芦花棒。据说芦花棒的绒毛揪下来能止血。这些芦花棒傍晚返回时都被甘布弄掉了。而甘米攥在手里的花也脱落殆尽,剩下一把花梗,就丢在厨房里。过了三天甘五林的哥哥来把甘米带走了。甘布看到了花梗当中仅存的那朵小花,不知为什么不愿意扔掉,就把它夹在这本字典里。后来每次翻到它,他都小心翼翼地捏着花梗愣愣地看一阵。
这时他眼前就会出现甘米的样子。豆芽菜似的,小萝卜头似的,一头稀疏的黄头发,小鼻子小眼,从来不爱说话,你跟她说啥她都会照办。在家里,她喜欢跟在甘布后边,跟他去买酱油,在街巷里溜达,下过雨后去踩水洼,盛夏过后在长桐树的街道上捡桐花,把它的根帽去掉用嘴吸,里边的一点糖分很甜……
甘米多像这朵小花啊!不起眼,默默无闻,干涩腼腆,黯然无光,有次差点儿被野狗叼走吃掉。连她的身体都像这么纤细脆弱的花梗。不过她就要回来了。这是叫人开心的事。甘布嘴角浮现出微笑。或许她还会跟着他去河边玩,去捡桐花,去大街上追着汽车闻那种怪怪的好闻的尾烟味。
“你们都说的什么话呀?我哪有那东西?”何玲洗着萝卜对甘军和甘艳说。他俩回来是问何玲要金镏子的。
甘艳声称,听人说何玲收藏着数目不详的金镏子,这些玩意是她乡下的已经过世的父亲传给她的。后者做了一辈子木匠,在那个时代积攒下的钱买了金镏子。后来传给了何玲。甘艳说得有鼻子有眼的,好像她在一边见证过似的。“你起码得给我弄两个吧?好歹我也该有点嫁妆嘛,现在我什么都没有。”她对何玲说。
何玲说,“我真没有,我都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要和谁结婚?那个钱子德在老家有老婆,我跟你说了多少回了……”“我说了和他结婚了吗?”甘艳生气地说,“我是说得有一定的嫁妆。”
“我也需要有个资金,”甘军说,“资金”两字他用了很奇怪的加重语气,似乎这是一个值得尊重的词汇,“老钱说过带我一块进货去,卖服装,家里总得给我点东西吧,总不至于给我的就是挨饿和挨打。”
“你们从哪里听说我有什么金镏子?”何玲用一种哭笑不得的口气说,“我只有这些饭菜,你们愿意吃中午就在这儿吃吧。”
“对我们刻薄了一辈子啦,总得给我们点念想吧。”甘艳狠狠地说。甘军说:“对啊,我觉得人家说得有道理,你爹当时做木匠挣了钱,那手里有值钱货也不奇怪。”
“不是‘你爹’,是你们外公……你们倒是跟我说说,是谁告诉你们的?谁造谣说我有那玩意儿?你们也不想想,有那玩意儿还用把甘米送到乡下寄养吗?”
“谁说的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手里有。”甘艳说。甘军说,“对,把甘米小妮子送到乡下,说不定是为了掩饰,装穷。”
何玲叹了口气,“唉,你竟然这么说……”甘艳又说:“人家说,你告诉人家,当时你爹买了好多地,可惜后来都被没收了。当时还有好些金镏子,这个攥在手里没有交出去,偷偷地留下了。原来还是地主呢,不错吧?地主什么没有?”
何玲转着眼珠,忽然明白了:“我知道谁告诉你们的了,不行,咱这就找她去,看我当时是怎么说的。要不你们在我这儿没完了。”她脱下围裙就往外走,“看我当时是怎么说的?我是闲话时对邻居说,当时我爹买的都是地,要是买了金银首饰,藏起来,那不是没法没收吗?那不是可以传下来吗?天地良心,我就是这么说的。家里这么困难,甘米都给送出去了,你们居然相信我藏了值钱的东西,你们可真能想啊!”
何玲抹着泪,跺着脚,往外走。甘军说:“别走啊,想把我们引出去?”他们企图阻拦何玲,但何玲捶胸顿足必须要找那个邻居把话说清楚。他们来到门洞里。
甘布想,两只大苍蝇不在厨房出来干嘛呢?他们身上到处都是毛茸茸的刺和一股比近郊菜地味道更臭的味道。哪有什么金镏子?哦,这就是金镏子,这就是我准备送给甘米的金镏子。你们是不配有什么金镏子的,你们只配吃屎。
这时甘军走过来,把甘布手里的干枯小花揪过来。然后甘布后脑勺又挨了一巴掌。甘军骂道:“尾巴,不好好看书净在这儿玩,尾巴尾巴……”他用两只手掌夹起那朵花,旋转着手掌揉搓着,仿佛要把被何玲拒绝的怨气都撒在上边。
甘布瞪着眼躺在床上,等到半夜也没等到甘五林回来。他支棱着耳朵,费劲地辨别外边的任何声音。后来他的耳朵蔫了,眼皮也支撑不起来。朦胧中似乎听到母亲在对面房间低声哭泣着。更大的朦胧好像河水一样把他淹没。在梦里他看见他和甘米在河边采花摘芦花棒。他把那些花都带回来了。他和小妹并排躺在小花当中,到处都是一片令人喜悦的安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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