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袁枚说的,“苔花如米小,也学牡丹开。”老侯以此命名小我的读写之隅,便是勉励自己要有苔花一样的志向。能否开得像牡丹,无须管它,只享受居间的读写便已足够。读写是我持续多年的生活常态,也是我的乐趣所在。而读写有时是有密切联系的,直说就是因读而写,比如《读书》和《随笔》上刊登的大量作品。老侯以往因读而写的文字,已结成两本文集行世,但这事对我而言,是与生命同在的,绝无半途而废之理。时光在阅读中延续,因读而写也在继续,现将近日三读的感触文字结为一辑,以示同好,以表心声。
读许嘉璐《中国古代衣食住行》
有些书,像有些人,能让你生出相见恨晚之感。对我来说,许嘉璐的《中国古代衣食住行》便是其中之一。作者是语言学家、教育家,据他自述,“在长期的古代汉语和训诂学的教学过程中,常常发现学生阅读古书的障碍并不完全是由于古今语言的障碍。有时,古书中的句法、词儿都懂得了,但对原文的理解却还隔着一层。其所以如此,原因之一便是现在的青年对古人生活缺乏了解。”因为这个,许先生才不辞伏案之苦写出这样一本书。许先生说“现在的青年对古人生活缺少了解”,这话当然没错。他站在教育家的立场说这话,更没错。要是扩大一点范围,说现在的中老年人对古人生活也都缺少了解,大概也没错吧?总之一句话,当代人对古人的衣食住行拥有普遍的陌生感,对古籍的阅读和理解障碍也由此而生,传统文化的传播力和影响力,随之打了折扣。
下面我以衣食为例,说说许先生笔下的古人生活。
先说衣。
衣有三种,头衣,体衣,足衣。
头衣是不是帽子呀?很难说是说不是。秦汉之前的古文献中,根本就没有“帽”字。有冠,有冕,有弁。冠是三者的总称,都不是把脑袋全部盖住,主要功能既不是遮阳,也不是保暖,跟今天的帽子不是一回事。当然,你非要说帽子也是头衣的一种,古人大概也不好反对。
《礼记》中说:“男子二十,冠而字。”说男子到了20岁,要行冠礼,要另取别名。《冠仪》中说:“冠者,礼之始也。”这说明,男人20岁前,是活在无礼当中的,20岁后,必须有礼。古书上常把“弱冠”两字连用,是表示年岁。戴冠必须束发,所以也叫“结发”或“束发”,都是指男人20岁。冠是束发的工具,有装饰性。《白虎通》中说:“冠者,卷也,卷持其发也。”然后用簪子别在头顶上,再用缨系在下巴上。男人20岁以前的垂发,叫髫。把垂发在脑后扎成一束,叫总发;分成两束,叫总角。因戴冠必用簪缨,古人有时也用簪缨二字中的一个来替代冠字。
冠有多种式样,各有专称。有人看见曹操的遗物,说曹公的“平天冠、远游冠俱在”。这说明,古人在不同场合,要戴不同的冠,而不是用一冠应付所有场合。
戴冠是贵族标志,而且在公开场合不戴冠,是失礼表现。古时不戴冠的只有四种人,小孩、罪犯、平民和异族人。
冕是天子、诸侯和大夫的祭服,后为帝王专用。弁分皮弁和爵弁两种,前者用几块白鹿皮拼接制成,缀以五彩玉石,后者红中带黑,也叫雀弁,形制似冕而无旒,都是比较尊贵的头衣。
平民有没有头衣?当然也有。是一片头巾,叫帻,“整乱发也”。贵族冠下可以有帻,平民帻上却无冠,区别在此。
上面所说均是男人头衣。女人当然也有。十五而笄,便是十五岁时用簪子把头发束起来,以示成人,可以婚配。身份贵贱,与发髻式样关系不大,全在簪子上。上等用玉,下等用骨、竹乃至荆条。“荆钗布裙”,一定是贫贱人家的女子,谦词“拙荆”的出处,就在这里。
体衣有两种,上者叫衣,下者叫裳。衣中又有襦(短衣)、深衣(长及脚踝的内衣)、单衣、夹衣、亵衣(贴身内衣)、罩衣(禓)、正服和衫等各种名分。寒衣中有裘(各种动物的皮衣,狐、虎、豹、熊、犬、羊、鹿、貂、兔等等)、袍、茧等。裳,是“下裙”。绔(裤子)和蔽膝,也算。
足衣是指鞋袜,包括靴子在内。鞋因质地不同而名目繁多,让今人一阵阵犯糊涂。不过在战国之后,有个统称,叫履。
再说食。
主食是五谷或六谷。黍(黄米)稷(小米)麦(大麦小麦)菽(豆类总称)麻(籽可充饥),叫五谷,加上稻,叫六谷。古书中还有一些常见的名称,如粟(黍的籽粒)、粱(稷的良种)、禾(一度专指稷,后来泛指粮食作物)等。稻粱连用,则代表精美主食。制作方法有炒有焙,式样有饼有粥,还有盖浇饭。
肉食主要是牛肉、羊肉、猪肉、狗肉和鸡肉。吃狗的人很多,形成屠狗的专门职业,战国时有名的刺客聂政,便是个“狗屠”。别的动物也吃,鸽子乌鸦鹌鹑,都在其中。对水族也有嗜好。制作手法繁多,脍炙煎熏,都不在话下。
菜蔬也有,只不过富贵人家才有专用菜畦,贫贱人家多以野蔬为食。《诗经》中说:“七月食瓜,八月断壶(葫芦),九月叔苴(大麻)。菜荼(苦菜)薪樗(臭椿),食我农夫。”
最后说酒。
酒文化在中国,可谓源远流长,据说跟种植同步。殷朝人就特别喜欢喝酒,“以酒为池,悬肉为林……为长夜之饮。”这是纣王的创举。据说殷代酒器出土甚多,可见当时饮酒风气很浓,不独纣王一人好此尤物。
古人酒量大,原因是古酒的酒精含量低。黍、秫煮烂,加酒曲,短时间酿成,也无蒸馏工序,酒精含量与当今的酱香、浓香根本没有可比性。烈性酒到南宋才出现,叫醇,叫醹。还有两个字,电脑打不出,打不出就算了。《说文》:“醇,不浇酒也。”里头不掺水。《说文》:“醹,厚酒也。”两者都是烈酒。古人还有浊酒、清酒之说,前者指未过滤的酒,后者指过滤之后的酒。
《中国古代衣食住行》是一本十二万五千字的小书,北京出版社“大家小书”系列之一。这套丛书,总共一百八十余种,大多跟中国传统文化有关,读它就是读中国,爱它就是爱中国。
写到这里,我陡然想到,那些热衷于古装电影电视剧的朋友,也不妨读读这本小书。读后再看那些个影视,你一定会品尝到别样的滋味。不信你试试。
读金性尧《三国谈心录》
这本也是北京出版社“大家小书”系列中的一种。作者金性尧是当代文史大家和资深出版人,著述很多,苔花书房中就藏有老人家的多种文集,《炉边话明史:社会变局与历史迷思》《炉边话清史:从朝堂到市井》《清宫玄机录》《夜阑话韩柳》等等。这本《三国谈心录》,我在网店上一见就喜欢了。我心里有个三国情结,今生读到的第一部长篇小说是《三国演义》,一读三年,把书读得皮开肉绽,对小说人物熟悉得如同当年的一干发小,却偏偏对《三国志》不曾涉猎。这回,一定要借金老“谈心”的机会,把这一时段的历史课好好补补。没想到,金老的真三国,一点不比罗贯中的戏说逊色,甚至更精彩,比如对曹操父子的描摹。
金老对曹操评价不低,说他除了能诗、能草书、能围棋,还懂方药、爱音乐、爱人才。金老认为,若把曹操当君主看,那么历代君主的文学成就,没一个能赶上他。
曹操的才华,我自然不可小视,不过更入心的,是他的性情。他性情中率真的一面,在我看来,别说历代君主,就是把历代士大夫都加在一起,恐怕也没一个能赶上他。
曹操卒于建安二十五年(公元220年),年66岁。死前几天,亲笔写下一篇遗令:“吾夜半觉小不佳,至明日,饮粥汗出,服当归汤……天下尚未安定,未得尊古也。吾有头病,自先著帻。吾死之后……”死后的事,一件一件交代得非常清楚,比如埋在何处、丧礼如何等等。对婢妾和歌舞团成员的安排是,让她们每月初一十五在铜雀台上表演两次,从早晨到中午,“汝等”可时时登台眺望我的墓地。家中储存的香料,分赠各位夫人。她们要是闲着慌,不妨学学做鞋,拿到市场出售。看官你说这堂堂魏王的临终告白有意思不?
曹丕的表现,也很夺人眼球。建安九年,曹操平定冀州,曹丕随军入邺城(今河北临漳),见袁熙之妻甄氏色艳,“乃纳之”。《世说新语》里说,曹操打邺城,正是为甄氏而来,没想到被曹丕抢了先。曹丕先对甄氏宠爱有加,后以“妒悍”为名将她赐死。曹丕不光杀妻,也杀弟。篡位后,先杀一母所生的任城王曹彰,再将曹植的丁姓亲信全家杀光,剑锋直指曹植本人。他亲妈卞太后急眼了,当面说:“汝已杀我任城,不得复杀我东阿(曹植)。”曹丕给他妈留面子,这才放过曹植。经此波折,曹植被吓得真魂出窍,在请罪奏疏上把自己写得十恶不赦,甚至写出“隆恩父母”的字样,可见恐怖之深。
曹丕与卞氏这对母子关系很坏。曹丕病重时,卞氏前去探望,发现围在曹丕身边的侍女全是以往曹操的旧人,而且曹丕跟她们整夜厮混在一起。卞氏很生气,骂曹丕禽兽不如,死了活该。曹丕死了,卞氏拒绝出席葬礼。
还有一个人物,经金老钩沉,读来有别样滋味。这就是古典四大美人之一的貂蝉。四大美人,三个实有,一个虚构。貂蝉是后者。虚构得有影子,影子在《三国志·吕布传》里:“卓常使布守中阖(阁),布与卓侍婢私通,恐事发觉,心不自安。”这个侍婢,便是貂蝉的前身。到了《三国志评话》里,这侍婢不光有了名姓,还成为王允与董卓政治绞斗的工具,在朝中掀起巨大波澜。
《评话》说,一天王允下朝,在自家后花园里,看见一妇人在烧香,搭话得知,此女名为貂蝉,是吕布之妻,二人失散多时,因此烧香祷祝。王允借此离间董卓和吕布,先请董卓赴宴,令貂蝉歌舞,又请吕布赴会,让夫妻相见,说什么老汉把貂蝉当“亲女相待”,将“选吉日良时”送到太师府邸与将军完聚。某日果然送来,董卓大喜,与貂蝉在府中摆宴饮酒,吕布闻而大怒,遂将董卓刺死。后来吕布被曹操所杀,貂蝉下落不明。
到了《三国演义》,貂蝉又变作王允府中一个18岁的“歌舞美人”,也就是家伎,但“未尝以婢妾相待,作亲女视之”。后来两人密定连环计,“令布杀卓,以绝大恶”,之后的故事情节大家耳熟能详,也就无需我再饶舌。
金老说:“《三国演义》中,塑造妇女形象的很少,貂蝉是突出的一个,却又是过于理想化的形象:一个18岁的‘歌舞美人’,政治上已经成熟到这个程度了吗?看了之后,总觉得非血肉之躯,而具有偶像色彩。”
由此说来,小说家想把故事说“圆”,并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古典小说如此,当代小说也一样。
金老还说:“旧小说传播的大多为传统的忠义思想,如《水浒》原名《忠义水浒传》。连环计也是这样,王允对国家尽忠,貂蝉对王允尽义……反过来,董卓对国家不忠,吕布对董卓不义。”这话,等于一下子捏住古典小说的七寸。
与金老文字相匹配的,是傅月庵的序言,《一分明月一分书》。傅月庵在文章一开头就说:“人的阅读习惯,往往随着年纪的增长而不断改变……中年伤于哀乐,渐知世路多艰,做人实难,情到深处浓转薄之后,读史读论,曲径通幽,平淡见真的文章竟成了最爱。”老侯对此深有同感。说实话,像金老这样既“平淡见真”而又“平和通达”的文字,不是轻易可以遇见,一旦遇见,便要紧紧抓住。阅读也是聆听,聆听一位有学有识有笔力而又心境温婉恬淡的长者说东道西,对我来说,是最感惬意的一件事,就像现在这样。
读王力《龙虫并雕斋琐语》
1940年代的散文作家中,最让老侯佩服的,是王力。此君是语言学家、教育家,也是翻译家。很多年前,老侯读高中的时候,便读过他主编的一套《古代汉语》,后来又读过他的大著《诗词格律》。经他翻译的20多部法国文学作品,想必也曾读过一二,只不过当时读得潦草,不曾注意译者姓名而已。王力原本吃的是教育饭和学术饭,似乎用不着跑到文学领地去分一勺羹。无奈时值战乱岁月,即便是在大后方昆明,也常有衣食之忧,不得已才卖文疗饥。多亏他有这举动,才为晚辈的我们留下一部《龙虫并雕斋琐语》。这部文集的主体,是他以“王了一”为笔名,为各家报纸撰写的专栏文章。此书于1949年在上海出版,1973年在香港重印,1982年和1993年由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对原作进行删增校正后两次再版。老侯所读版本,是2015年中华书局出版的《王力全集》第23卷,书名不变,但增加了作者于1960至1980年代所写的十余篇文章。这是编者的好心,便于读者了解王力散文的全貌。而老侯竟从这不同年代的文学叙事里,品咂到不同年代的社会人生况味,可谓意外收获。
王力将自己的早期散文统称为小品文,还说小品文渊源有二,晚明小品是其一,西洋随笔是其二,两者之中,跟西洋随笔的关系似乎更近。以老侯的理解,王力的意思无外乎是,小品文既要有出世的秀逸潇洒,更要有入世的识见和讽喻。
老侯看重王力的小品文,原因有三,语言洁净文采飞扬是其一,有思辨有讽喻是其二,言中常带幽默是其三。
没有幽默感的写作者,最好远离小品文。此为另一话题,这里按下不表。
作为《琐语》代序的《〈生活导报〉和我》,读来最让老侯倾倒。此文原载1942年11月《生活导报周年纪念文集》,时年王力才区区42岁,不过是个小王而已,这小王的文字却让70多年后的老侯一再瞪大眼睛。
小王说:“世间尽有描红式的标语和双簧式的口号,也尽有血泪写成的软性文章。潇湘馆的鹦鹉虽会唱两句葬花诗,毕竟它的伤心是假的;倒反是‘满纸荒唐言’的文章,如果遇着了明眼人,还可以看出‘一把心酸泪’来!”
读近现代文学可知,软性文章中的血泪和荒唐言中的心酸,所在多有。从作者的立场说来,做不得闲云野鹤,也当不成达官贵人,写写小品文,诉诉内心之苦,骂骂谁的老娘,总还是可以的吧?于情于理,似乎都可以,但是且慢,国中的社会情态,如看官所知,自古至今,常被传说里那个名叫怪哉的小虫所主宰,在大块大块的时段内,只能“准风月谈”,于是小品文便有了另一张面孔,如小王所说:“实情当讳,休嘲曼倩言虚;人事难言,莫怪留仙谈鬼。”
曼倩是东方朔的字,此君以诙谐滑稽著称于世。留仙便是大名鼎鼎的蒲松龄,此君以善谈鬼狐而名垂文学史。小王察见渊鱼一至于斯,可谓深谙世故人情者。
王力在1944年6月发表的一篇小品文,让老侯读得心酸。说的是衣食住行中的“食”。文中说“现在的公教人员距离绝粮还差一步,他们只是吃不饱。”吃不饱倒在其次,“有些小事总不免让人怏怏”,因为政府的供应粮总是半谷半砂,导致一位朋友因“大肠里积砂太多”而大病一场。作者特别羡慕麻雀,说麻雀肚子里有个砂囊,以砂磨谷得其所哉。而即便如此这般的供应粮,也得守候和拥挤六七个小时才能买到。抗战时期公职人员的生存窘状,由此可见一斑。等而下之,普通百姓的苦难情状,老侯不必再问亦不忍再问矣。
这段旧闻,难免让人有此一时也彼一时也之慨,是不是真就彼一时也,史有专书可供考证,这里不去细究,但有一事老侯不能不说:不是所有旧闻都没有现实意义,否则“以史为鉴”就是一句空话。相反,有些旧闻今日读来,竟像刚刚出水的鱼虾一样活蹦乱跳,这里聊举一例,供看官把玩。
王力在1943年7月发表的《看报》一文中说:“有些人毫无政论家的修养,毫无军略家的见识,也居然高谈阔论,吓唬一班甘心受骗的人。事实上往往在说得一班糊涂虫五体投地之后,那一位‘政论家’或‘军略家’自己忽又不能自信起来!这种自欺欺人的伎俩,造成‘政论家’的一种娱乐,所以每天非吓唬三五个人不能过瘾。恰像悲剧易于动人,危言也易于耸听……”
老侯觉得把此作原标题和内文中的“报”字改为“自媒体”,王力的昔日笔锋便直指当下。因网络之普及与便利,当今国中的“政论家”和“军略家”不知比抗战时期多出多少倍,其中多数是为了达到某种目的而不惜胡言乱语,乃至谩骂、造谣和诬陷,像王力那般有真知有灼见且善于隐讽者少而又少。在老侯看来,眼前这些所谓“政论家”,不过是些杠精式的争论家,而所谓“军略家”,也不过是些大言炎炎的鼓吹家。
庄子云:“大言炎炎,小言詹詹。”王力以为,小品文的气质,便是小言詹詹。老侯对此并无异议,但很不赞同有人将“小言”解释为“无关紧要之言”或“耍小聪明之言”。老侯固执地以为,小言是独抒性灵之言,是不看任何人的脸色之言。老侯确信,小言在任何情况下都有用,越詹詹越有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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